监 考
学校开会安排期末考试,眼看就要散会的时候,校长突然说了这么一件事:因为各片统考,我们要派出一名老师到公社的西南片儿去监考。还没等我反应过来,校长发话了:“孙老师,你准备一下,带些干粮,明天你去!”
我的粮食已经告罄,只有一捧玉米面、半个早已冻透的白菜根和一个咸菜疙瘩,本想将就一下就放假了。现在让我明天带干粮,我实在没有什么可带的了,又不好意思向本村的教师开口去借。转了半天的圈儿,心生一计,回家!我围上大围脖儿,反锁上屋门,借着苍茫的暮色,大步流星地走了。
到家的时候,父亲母亲他们早已吃完了饭,正在灯下剥棉花桃儿。看见我进来,母亲一边问我为啥这么晚才回来,一边下炕趿拉着鞋给我热饭去了。焦黄的发面玉黍饼子,深红色的高粱米粥,半碗酱瓜咸菜。我风卷残云一般,吃了个精光。母亲坐在我的对面,让我慢点吃,一听说明天还要拿干粮,稍稍沉吟了一下:“中,妈给你烙两张白面饼!”
等到母亲烙完饼,已经是晚上十点多钟了。看看天,一片灰白,像是要下雪的样子。因为这段时间一直由我护校,所以,必须要赶回去。我把饼卷起来放在书包里,和母亲打个招呼,又急匆匆地往学校赶去。这条路十分偏僻,腊月的夜里更是没了行人。走了大约一个钟头,路程过半,我的脸上忽然感到凉丝丝的,仔细一看,哦,雪下起来了,而且一下子就像棉花套子一般,咕嗒咕嗒地扬下来。当我走到宿舍门口的时候,大雪已经没了脚脖子。我打开门,把浑身上下的雪拍打下来,心里想着,明天必须要起个大早,才能赶上考试啊!
我把办公室的闹钟拿过来,上到四点半,反复检查了几次,确认无误后放在床头上,关灯,睡觉。蒙眬中,刺耳的闹钟猛地叫起来,我一个鲤鱼打挺,手忙脚乱地穿好衣服,把鞋带检查了好几遍,打开房门,嗬,好大的雪啊!我顾不得犹豫,一下子蹚在没膝深的大雪之中,一边辨认着方位,一边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前奔去。
我要去的这个学校叫深井小学,秋天的时候曾经去过一次,将近二十里坑洼不平的乡村小路够我受得了。我的衣服非常单薄,上身是一件棉袄里边套一件破烂的线衣,下身是一条棉裤外罩一条肥大的旧军裤,脚下是一双开裂的绿胶鞋。开始很冷,但很快就气喘吁吁暖和起来。也不知走了多久,经过一个村边的时候,我看见一家的窗户里亮起了灯,急急忙忙奔过去。好在当时震后建起的简易房,家家都没有院墙。我挨近窗户,敲了两下,里面立刻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我用几近讨好的声音问路,得到确认的答复以后,又趔趄着向村外走去。
天亮的时候,我走进了一个看上去很大的村子。在村口,我遇到一个起来铲雪的中年汉子,证实没走错以后,我兴奋得一溜儿小跑,来到学校。我庆幸自己没有迷路,没有迟到。值日的一位年轻女教师已经生起了炉火,可能是引柴太湿的缘故,火不旺烟倒不小。我连忙上去帮忙,顺带把湿漉漉的鞋子脱下来烤。这时候老师和同学们陆陆续续地来了,院子里变得热闹起来。学校的负责人干脆利落地分发考卷,剩到最后一卷的时候,一把杵到我的面前:“你,去教军场,那儿有三个年级!”
我的心一下子变得冰凉,刚刚烤得有些暖意的身子立刻冷了下来。教军场,是比这里还要偏远的小村,一直向西,离这里还有四五里地呢。我二话不说,把冻得硬邦邦的干粮交给学校的后勤老师——他们答应给统一热好的,揣好试卷,拢起袖子,一擦一滑地出发了。
我找到那个学校的时候,孩子们正在屋子里闹腾。二十多个孩子,分成三个年级,却只有一间教室。房门早已损坏了,窗户上的塑料纸被划得乱七八糟,一个不大的洋铁桶放在最中间,像是从来没生过火。我灵机一动:“同学们,前边那些柴火垛都是谁家的?谁愿意学雷锋抱过来一些,老师给你们生火!”话音未落,五六个孩子挤挤撞撞地跑出去,把一捆捆带着残雪的玉米秸、棉花秸堆到屋里来,我急三火四地生起火来。
三个年级语文、算术共六个科目,每个年级都有听写,只能轮着来,让我一直忙活。当我蹚着大雪返回深井小学的时候,大家已经散了,只有三两个老师在封存考卷。我把卷子清点上缴,再去找自己的那两张面饼,哪里还有个踪影!
早上值日的那位女教师走过来,面带歉意地笑笑说,你的面饼早让他们抢着吃了。一面说着,一面找个大碗,提起炉子上的水壶给我倒了一碗热水。我茫然地接过来,犹豫了一下,凑在嘴边上吸溜吸溜地喝了下去。我捏捏空空的口袋,一步一挨地走回家去。
阴天黑得早,我走进院子的时候,已经是掌灯时分了。母亲奓着俩手迎上来,问:“儿子,大饼好吃不?是蒸热了吃的吗?”我的眼泪唰地流下来,连忙背过身去,一边站在门口用铁锹刮着鞋底上的冰雪,一边拍着早已干瘪的肚子,大声地说:“好吃,忒好吃,他们都夸您老的手艺好呢!”
灶膛的火苗舔出来,照在母亲的脸上,写满了知足和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