戎马声中
七、丰南文苑
戎马声中
裴文中
        “今天火车还通不通?”我与K兄到L兄家中时,L夫人抱着她三岁的小姑娘,倚在门旁,开口就这样地问我俩。K兄沒等她说完,立刻答道:“火车不通了! ”说时紧蹙了蹙眼眉,连摇了摇头,表示十分决定的样子。我在一旁,怕 L夫人听了这个消息,触伤了她底心,赶快向K兄丢了个眼色,又假作鎭定,慢慢地向L夫人说:“火车通是可以通 的,不过不一定天天有就是了。” L夫人听了这话,看了看我,又看了看K兄,然后着急地向我们俩说:“你看,你们俩说话就不一样了,怎的他说车不通,你说车还通,究竟通不通呢?"我急忙弥縫着说:“昨天从山海关来的车沒有到,K兄就说车不通了,说不定今天明天也许可以来到,那里会不通车! " K兄也附和着说:“昨天车沒有到,以后还是照常通车。” L夫人听罢,微微一笑,似乎还不能确信我俩所说的话似地。L夫人低头不语,我与K兄也相视默然,全屋中暂归靜寂,只闻得壁上的时钟不断地滴答滴答地响, 不久,L夫人的面上忽然出现很忧戚的精神,抬起头来,摇了摇怀中的小姑娘,又向我们说:“既然今天可以通车,那么你L大哥该来了罢! ”说话的声音沈惨而微顿,同时眼圈也红了;说完就抱着她底小姑娘,揭开门帘,一步踱出屋外。K兄悄悄的向我说:“L嫂心里又难过了!”我忿恨地答道:“你还说呢,不是全怪你吿诉她火车不通么?” K兄脸儿-红,也沒有回答,屋中又暂归靜寂。除了时钟滴笞的响声外,还可听见L夫人在屋外踱来踱去的足音。
       此时我底心中也十分惊疑莫定,不知L兄还是在家中, 还是在途中,更不知遇到了什么危险沒有,只恨L兄不早早冋京。致使我们如此的悬念。
       沉息了会儿,我这才向屋外的L夫人安慰着说道:“ L 嫂,我看我们L大哥今天未必就可以来,一则从山海关来的火车未必能到,即使到了他也不一定惟乘这趟车来。其实家里与这里全是一样,我们不必担心。” L关人好似沒有所见 我说的是什么似的,从外边走进屋中,向我与K兄说:“我就恨你L大哥,早不回家,晩不回家,偏偏这个时候回去,回去作什么?好,冋去就冋去,也要早早回来,必得等到现在想回来,也不能回来的了! ”她怀中的小姑娘,只两眼望着她正在掀动的唇,目不转睛,小手举起而动,露出惊异惧怕的样子。我等她说完,又安慰者说:“L嫂您不必着急,我想我们L大哥沒有来,一定家里还有未了的事,完了事必来,不必听外人风言风语,什么这儿那儿打仗咧,全靠不住!”
“其实我并不着什么急,只是老太太时时刻刻念道。孩子们也常常问;“爸爸什么时候回来?把我闹得也沒主意了。” L夫人用左手握住她底小姑娘底手,在唇边吻了吻, 然后一臂拍着小姑娘的背,一臂这样地回答。
       “着急也是无用!” K兄在一旁插口的说。
       “外边风声很紧急,”我又继续K兄说,“他们战是一定要战,不过我看直军好几十万兵,一定可以把奉军赶到沈阳,我们那里一点遭害也受不着,L大哥在家里与在北京还不是一样么?何况现在还沒有打起,我们何必放心不下? ”
       “打战更沒有什么可怕的,上次他们直奉打战,那时我们在家中,不过在山里躲一躲就是了!我所怕的……我就怕你们L大哥被大兵抓了去,到前线抬子弹去。”
       我沒等L夫人说完,抢着说:“那个是绝沒有的,我们 L大哥身子那样弱,大兵见了他,看他也不能抬子弹,抓他干什么T ” L夫人接着很悲愤地说:“正因他身子那样弱,受不了苦,若是被大兵抓去了,那可眞经不起他们打駡和驱使!” K兄在一旁急了,立起身子,高声的向L夫人说;“那个事万不能有!他们在北京左近拉夫,已经拉得够用 T,到咱们那里还拉他作什么? ”我等K兄说完,又把这话郑重重复说了一遍,为的是她信服,末后又说了些不须担心的话。L夫人不加可否,沉吟了许久,然后向我们说:“你们专会说使人宽心的话,要眞抓了去,那可……”未曾说完,又抱着小姑娘走了出去,恍惚之间,看她底眼圈又象红了一红。我底心中也不觉一阵辛酸,几乎掉下眼泪。
       在屋中我与K兄也是相对无语,各自愁思。也沒有好的方法,使我们放下这个惊疑的心。后来K兄想起到火车站上去看看,或许L兄也就可以到来。我也赞成,以为我们能力也就止于此了。又与L夫人商量妥协后,就去禀知L老太太。
       见了L老太太,她与我和K兄絮叨叨地谈个不住,无非是叹息与祝吿罢了。赶到我们说出想到车站上去接L兄的话,L老太太面上立刻现出笑容,向我们说:“那敢则好!我总想到车站上接你L大哥去,你L大嫂说我老了,不中用,不肯让我去。你们去可眞好了,比我去还放心,你L大哥今天准来! ”
       我与K兄还未及回答,L夫人在一旁插口向我俩道:“你们是不知道:老太太无时无刻不想到车站上去接他,还想坐火车到家里把他找来,老太太这样年纪哪里能够去得了。" L夫人说到这里,忽又沉吟了一会儿,又用手拍着她怀中的小姑娘,眼望着L老太太说:“要不是有这个孩子累着,我不知到火车站上跑了多少趟,说不定这时候早已坐着 火车拽他去了! ”
       我觉着到火车站上去接L兄,本是一个无可如何,极蠢笨的方法,L兄能够由家到北京车站,自然能够由车站来到他底寓所,接与不接有什么关系?至于乘车回家去找L兄,更加一层蠢笨了! L兄所以不能来,全在火车不能通过来的原故,他心中的记挂家里的老幼也是如此,恐怕比我们还要急躁!他来不得,我们如何能够去的了?又如何我们去了他就能与我们一同来了?我心中不住的輾转筹思,总觉她们这样的急躁很可笑,但又不好直接与她们理论,只好答道:“老太太与L大嫂不必发急,L大哥一定一两日內可以到,你们把家里事情料理好了,外边的事情有我与K兄全可承当! ”
       K兄在旁笑着向L老太太说:“您到车上,到家里全去不了,今天我们到车站去一去,若L大哥再不来,我们到家里去找他,还用老太太操心么? ”
       “我们底家里也都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我们也该到家里去看看,等L大哥一两天不来,我们一定回去,先到家中看看怎样,再去找他,我们就一齐回来,岂不好么,何必老太太亲身去? ”我又这样地说。
       L老太太忧愁的面上也露出点笑容,千恩万谢的将这事嘱咐我们;L夫人也向我们说:“亏得二位叔叔替我们这样张罗,等他回来,請你们在我们这里吃饭。"
       我与K兄都笑了,齐齐答应了一声:“好!” L夫人 笑了,L老太太也望着我们老眼迷迷地笑,她们的小姑娘也莫明其妙地,见我们笑而笑了。
       我俩就如此地由L兄家中辞出。
       火车快要到了。车站上等待客人的人们都目不转睛地向东张望着,也都热烈地希望着这一列火车中载来他们心中想见到的人——能够给他们无穷的安慰。
       火车停了。一阵纷嚣扰杂的声音顿时高起,几乎震破耳鼓。
       车上滿载着客人——门外也一个一个的排滿。万头拥族,各各挤在一起的立着、微动着。有的客人提着行囊,有的拖着箱箧,或从门口或从窗戶爭抢着下,但是他们愈爭愈不得下,愈不得下他们愈爭,致使他们挤在门旁,堆在窗畔,不下不上,也不能动载。也有的客人立在车內,一边用眼照顾自己的东西,一边提高喉咙不住的喊叫脚行。一般接客的人们和脚行也忙着为客人般运东西,手脚片刻不停的工作.一种匆迫忙碌的气象充滿了车站上。
       我与K兄从西边到东边,从东边又返到西边,如此的来往上走了几趟,一直到得车站上的人漸漸散去的时节,L兄的形影也未映到我们的眼膜上,心中异常失望。比在车站上候了两三点钟而火车仍不到之时还要失望!更觉沒有法子冋复L老太太与L夫人!
       从客人谈话之中,我们得知这州火车从山海关开来已经走了四天,也知道这时的山海关已经无时无刻地听不见轰轰的炮响,无时无刻地看不见高翔云际的飞机和炸弹下落隆然爆烈的声音。K兄与我四只眼睛相对的呆望,先默无一言,后又猜想了许多不幸运钓事情必是L兄遇到了一件,心中更觉悚然战栗。我们都觉着L兄决不会不想来的,不但已经过了他预定回京的日子将及五六天了 ,并且我与K兄T兄暗中背着他的夫人也去好几封快信催他回来,即便家里有事,也该来封信,怎的信也不来?况他应当知道他们那里不久就作战場——或者已经作了战場——什么事比逃命还要紧而等待此时作呢?心中愈想愈怕,好似不幸的事眞的就临到L兄身上,实在沒法回复L老太太与L夫人,至于L夫人所说, 等L兄回来話我俩吃饭的话更是绝望了。但又仔细一想,也许不会这样碰巧,L兄就遇见不幸的事情,心中又宽了些。 在车站畴躇了半天,我俩才无精打彩地回来。
       不到L兄家中去不成的,去,又觉报吿她们L兄未来的消息,使她们懊丧和担忧。我与K兄计议了好,终久也是去了。见了L夫人,谈不上几句话,她眼角中巳经看出含有未落而将落的泪珠了。我俩仍旧安慰了一番,不多的时候我们就辞了出来。她虽强留我们吃晩饭,,也推作有事,急急地跑回。
       外边的风声一天紧似一天,报纸上也都登滿了山海关正式开火的新闻,而我与K兄或T兄每次车站上去接L兄去,都是失望的回来,这颗脆弱的心完全浸在恐怖和忧惧中了!
       "L兄冋来了”有-天的早晨,我到K兄的房中去,K兄向我这样地很高兴地说。
       “眞回来了?不要骗我。”我很惊讶而很自然地又问。
       “谁来骗你,方才他们舅爷——W君到这里来说的。”
       “什么时候到的?"
       “昨天晩十二点”。
       “好,我们可放下心了!”我不觉拍了一下掌,又这样欢欣的喊了一句。霎时间的思潮,又想到从前许多的推测都是太过虑了——太“庸人自扰”了!靜默了一会儿,我又想起L夫人的话,不觉对K兄说:
       “这回L夫人得請我们吃饭了罢。”
       “那个自然”!K兄冲我笑着地回答,但忽而又收斂了 笑容,半吞半吐地继续说:“可不知道,我……我们家里——”
       “什么? ”
       “可不知道我们家里现住怎么样了!” K兄说到这里,声音已经顫栗而微弱了,面上也带了十分忧戚的神情。同时我也感触了自己家里不知怎样,险些墜下泪来。强自挣扎了半天,然后摇了摇头,向K兄说:
       “你们那里不要紧——走,我们到L兄家中看看他去罢。”隔了一会也把他的话又岔开继续的说。
       “不必去,L兄一会儿就来。他因为坐了几天车太累 了,现在还睡觉。他的舅爷W君说他睡醒就来。”
       我与K兄又闲谈了几句话,T兄也回来了,我们报吿他 L兄回京的消息,他也拍手的笑了。我们谈不多时,L兄果 眞到了!
       L兄推门进来,我们三个人不约而同地齐声道:
       “你可回来了!可把我们……”以后K兄只是斟茶让水,T兄只是搬椅让坐,我也只是笑着望着L兄。L兄沒有回答什么,我们也沒有再说什么,屋中反倒又寂靜了,我心中有许多许多的话,在未见面之时,想着责备他,想着质问他,仓卒见了面,又觉无从说起。
       隔了一会儿,我们全坐定,L兄喝了两口茶,我们这才问起他路上的情形,他说:
       “我们在路上眞苦极了!火车到一站,就停一站,一停就是八点钟九点钟,还有停一天的时候。车上沒水喝,站上也沒卖东西吃的,又渴又餓,直直走了五天多,这回可到了北京了……咳!世上眞沒公理,他们爭地盘打战,反令我们去吃苦! ”
       K兄从坐上跃起,厉声地说:“这群军阀们眞万恶滔天!可杀不可留!”
       T兄一旁冷笑地说:“我们徒手空拳的小民有什么法子! ”
       我也觉着在我国现实军阀专橫,民众尙未完全觉悟的期中,我们受这样摧残,乃是意中的事;不过经了这样一次的大摧残,或许民众有一点觉悟;但谁又敢一定如此的盼望呢?我不觉在旁也叹息了几声。L兄又继续着报吿山海关左近的情形,可奉军拋掷炸弹的可怕。我们听了心中都有此战抖,所幸K兄的家中所在的山海关城內尙称安靜,K兄心中也安慰了些,我们也替他宽放了心。谈了好久,我们怕L兄太累,催他回家休息。他最走嘱咐我们次日到他家吃午 饭,我们也沒有推辞就答应了。
       次日午时,我与KT二兄依约到L兄家中去,他家中的人们——L老太太,L夫人,他的大姑娘小姑娘,和他们舅爷W君,都笑嘻嘻地聚在一屋中与我们谈话。三四日前愁云笼罩的L寓,今日忽然充滿了笑声。K兄向L夫人说:
       “我说你们不必着急,偏偏揩眼抹泪的念道,你看怎样? ”
       L夫人很快的答道:
       “这个时候跑来说现成的话,为什么那几天也愁眉不展的无主意? ”
       说得全屋中都笑了。他们的大姑娘和他们的男爷W君更拍着手跳跃着地笑了。不久,他们把菜弄好,我们就大吃起来,不多时刻,我们四个人就把几样菜如风捲残云似地吃了个干干净净。L老太太见我们吃完,还怪我们吃的太少,其实吃的肚皮內巳经无地再容他物了。当我们漱口的时候,她还額巍巍的说:
       “你们L大哥总不回来,我心里什么事都推测了,想不到你们还能够这样在一块聚会”!说罢,不觉眼中落下了两滴老泪。
       近来几位朋友见了我,总要问我一句话:“他们打战,你们家中怎样? ”我听了他们的问,很想把我们乡中和家中的眞情,一一吿诉他们,可是许多时未曾接到家中来信报吿,那里能够知道昵?在这闷葫芦似的北京城圈中,我们从报纸上得来的消息,本来多半是新闻记者用来骗人的,我实在不愿意再从我口中吐出,又来敗骗朋友。何况朋友也已多半受了他们一新闻记者——的骗,我何忍——又何必再来骗朋友们一次呢?因为我心中常是这样的想,对于朋友们的答复,我自己觉着就不能滿意,但我又不能避免这个不滿意,眞能了解我和眞的关心我的朋友们也必能充分的原谅我。我回答朋友们,差不多总是说:“他们打他们的战,与我沒有关系,”有时词句间也稍微有点更变,我却想信大意总不出如此的。
       日间功课的迫我,从讲室到实验室,从实验室再回到讲室,一刻的暇时也沒有。他们在我们那里怎样用无情的枪和炮互相残杀,我脑中也实再沒有工夫去想,有时电闪般的思潮也可想起,但我不久就驱逐它们出境,不使留在我脑中打搅。晚上课毕归寓,必要看看日间的报纸,报上无日不载使我惊心动魄的消息,我看之后,常常觉着:积尸遍野与流血成河的凶惨战地就如在眼前;也常常觉着:我们乡中的父兄们扶老携幼的为避炮火而流离转徙的哭号声,就如震动耳鼓。其实我何曾经过迖样事呢?不过脑海中虛构的幻想罢了!但我这样稚弱的人,常因此自知为幻想的幻想而忧惧而惊疑,致使我坐臥不安,茶饭懶餐,日间的功课也整理不完而放下。
       有一天晚上,窗外的狂风怒吼,经霜后的残叶片片下落,我独坐屋中,随手翻阅日间的报纸。满幅上载得是东 战事的新闻,我底心房不觉怦怦地跳动,积滿案上应当读的书和应当整理的笔记都无心去作,只是在灯影懂懂中围绕室內的火妒来往盘旋。平素我恨新闻记者在报纸上不能报吿我们确实的新闻,但现在我却暗中希望那许多新闻都是不确实的,如此才能保住我们乡中安然无事,可是事实那里会如人的希望!我正这样惊疑无定地胡乱想家乡的近况,忽然看电话的窗外喊道:“裴先生电话"。经他在窗外这样一叫,立刻打断我脑海中的冥想,仓卒之间,只答应了声:“阿", 赶到我开门走到外间时,把我方才想的事情早已忘掉了,回思了几次也未想起。
       我无精打彩地先到电话室,拿起耳机,问道:
       “喂,你是谁呀?"
       “我是连祜,您是三叔么?"
       我听了耳机传到这两句简单的答词,我知道这人是我族中一个侄子,在京学生意的连祜,霎时的思潮又想到他父亲 ——M大哥。M大哥已经有六十多岁了,面上有许多皱纹,头鬢已经苍白,身躯很矮,脸儿团园,在家中一刻也不肯偸闲,起早睡晩,一天一天地忙个不了,他有一个特別标帜 ——沒有鼻子——围我们村子左近的人沒有不认识他的。当我小的时候,我记得最怕见了他,看他鼻子那里只有两个孔洞,而且很平的肉上都呈现紫红的颜色,因为希奇而不觉惧怕。每次见着他,我必要躲避,其实他的确是一个和蔼可亲,勤恳朴素的乡老。现在想起儿时的惧怕,实在是太不应该了,太可笑了!
       我一壁想,一壁同他讲话,他起初讲的几句话,我也没有听得淸楚,后来听他说道:
       “三叔!您知道近来打战的消息么?”
       他这句话忽然把我提醒,想起方才来接电话之前,我是正在愁思这个事情!我顺口应道:
       “喂!喂!看报上说,他们一定要打的,但是——喂! 但是我想我们那里不要紧罢。”
       “不要紧吗?我听说咱们那里了不得了 !"
       “怎么?怎么了不得?你听了什么消息? “
       “我听一个新从家里来的乡亲说:咱们那里可不得了,上边要车,要人,要粮,要単,还要按地亩摊战费,总共算起来,每亩地已经摊了一块半錢了。三叔!您说,这还了得么?……那里就算完了,现时他们还未打起战来,打起战来,他们要得不要更多么?岂只块半錢?倘若直军打败了,咱们那里恐怕要一扫而光了!……”
       我听连祜在电话中断续的说,差不多已象失去了知觉,好如木偶似的呆听,也好如留声机似的“是!是!"地答应,赶到他说出了“败"字,蓦地使我大吃了一惊。现在这样军情紧急的时候,警厅的密探布滿了各地,我们焉能大胆的说这样,恐怕被他们听见,把我们捉了去,用什么“治安警察法",说我们造谣生事,虽不一定枪毙,至少也要饱尝那饮窗暗室的风味。我这样一想,身不由主的战栗起来,急忙向连祜说:
       “不要瞎说,那可眞了不得! ”
       我们再说了几句闲话,彼此也就把电话机挂上,我又回到自己的屋中。
       “每亩地已经摊了一块半錢了”,连祜方才说的这句话,老是在我脑中盘旋,围着炉火不知绕了多少圆圈,总想把它逐出而不能成功,我觉着若眞如此,我们那里可“眞了不得” !我们那里每亩地得佃戶的租金最多也不过三块錢,先去了一半;以后打起战来,难道他们就不再要了么?不用说直军再打败了,从山海关退下在我们那里作战和抢掠,就此计算,我们乡中的人们就可以不必生活了 !何况胜败乃是兵家常專,我们又怎能够知道直军-亢不败呢?何况……
       我左思右思,觉得非常可怕,欲待写一封信给父亲和母亲,請他们从我们那危险的地方逃出;但又觉得此时火乍已不通,去信给他们束必能够接到,即使接到,也未必能够逃出,若见信而不逃出,岂不更令他们惊慌急躁么?——继而又想,姨家同外祖家得离海滨很近,距铁路很远,到了紧急的时候,他们一定会想法把母亲接去躲避。至于父亲所住的S鎭则已离海滨很近,也不至有危险,我又何必去信呢?乡中除了父亲与母亲以外,还有什么使我担心?父亲苦心经营数载,在L城开办的工厂,上次民国十一年直奉打战的时候,先住奉军,后乂住直军,工厂中所堆积如山材料,和T 九爷硏究十几年所造成的机械,都被他们弄了去,作了煮饭吃的烧柴,除了厂址十数间破房子外什么都沒有了 ! P鎭的小铺子,更不消提起了!上次十一年直奉打战后,H掌柜以为前后供给直奉两军实在无力应付了,想立刻关闭,谁想驻扎P鎭的团长向他说:“敞军驻扎在这里,全仗着几家铺戶 供给我们。你要先关闭了,各铺戶难免不学你也——如此, 敞军怎么办?政府不发饷,我们实在沒法子想,还望你勉强 维持下去! ” H掌柜经他这样一说,关闭的话再也不敢提起。到去年年底结帐,实在不能维持了,这个小铺子不得不关闭。此外,我们家中还有三间破乱草房,和几十亩薄田,在这样兵戈扰攘的时代,我早已不承认我的主权了。
       ——乡中实在沒有什么使我担心的了,随他们去罢!我想到这里,心中反不觉他们打战可怕了。自从此次思想变換后,朋友们问我战中我的家中情形时,我必要回答:
       “他们打他们的战,与我沒有关系。”
       有一天,上午接连上了四小时的功课,累得十分头痛, 赶紧吃了午饭,回到寓所,才要躺在床上休息一会儿,忽然 K兄从外面跑来,面目惊惶,形容懊丧,到了屋中还未立稳,就喘吁吁地向我说:
       “怎么好"!
       我见了他的神情,听了他的话,不觉吓了一跳,不知K兄遇到了什么不幸的事情,使他如此惊扰。我赶紧问道:
       “什么事?使您这样着急?"
       “你还作梦呢!昨天山海关正式开火了I”
       “报上说么?他们开火就开火罢!我们有什么法子?好在我们在北京住着,他们打他们的战,与我们沒有关系!”
       “这是你说的话么?打战与我们怎样沒有关系?大军全住在你们城里,奉军时时拋炸弹,知道炸死那一个?我们山海关更不得了,炸弹不用说,开了火,大炮弹也免不了下落,我们家中老小全未逃出,知道怎么样呵!你还说与我们无有关系?"K兄好似非常不滿意所说的话似地,带着讥讽的口吻,用眼睛斜瞟着我,这样的说。我知道他是错怪了我,其实我心中并不是以为打战与我和他沒有什么关系,不过在悲憤已极而无可如何之时,不得不如此自解罢了。我遂 向K兄说•:
       “K兄!我不是说与我们沒有关系,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你们家里,与我们家里都沒有逃出,这时还有什么可说? ”
       K兄听了我这话,打了一个咳声,摇了摇头,又低下头去,只是在一旁默而不语。我此时心中,已然想到父亲和母亲,不知他们现在怎么样?强自掙扎了半天,才未墜下眼泪,我们沉默了,后来K兄抬起头来,先叹了一口气的向我说:
       “唉!你们家里离战場还远,不要紧的。我们家里可眞不得了 !离战場不过七八里地的光景,那里敢说不落上炮弹呢? ”
       “最好你我家里的人该早就逃出……"
       “谁说不是逃出来的好! L兄家里来,他自己一个人还多少日子沒得逃出,我们家里那么多的人——老的老,小的小,那里容易?况且——"
       K兄说到“况且——”,声音巳经顫微了,立刻眼圈发红,也就不继续再说了。我知道他心中有说不出的委曲,万分的难过,遂安慰他道,
       “我看他们打不长远,十几天总可结束,家里还许受不了多大苦,况且你们家里还都住在山海关城內。一定沒有什么危险。"
       “那谁敢说定啊!" K兄凄然地说,忽而又停了一刻地说:
       “此时我只盼望他们早早打完,打完了家里不要来一封素皮的信,仍然如平常一样来封带红格的信皮的平安信就得了"
       K兄说罢,从眼角上忽然整下两滴眼泪,急忙掏出手帕蒙在眼上,又用手揉了一揉。片刻的感触,忽然也使我一阵心酸,方才未落而将落,含在眼角的泪珠,巳然不知不觉地落下,心中觉着伤感万分!
       过了有十几分钟的工夫,我俩各都披去眼泪,抬起头来,四目相射的时候,见他巳经眼匡很红了,我想我自己的眼也必与他一样,不觉又转恨起我们的无用,只会相对而泣。面上强作了无笑而强笑的笑容,对着K兄说:
       “我们这是何苦? !"
       K兄还未回答,T兄又来到,也不过来谈这打战之消息罢了。对于他们打战的胜败,妄自加了许多不识时务的推断,现在回想起来,实在好笑得很!
       从报纸上记载战地新闻的字里行间,我们可以细心体会岀来,直军对于战事是未十分胜利。我与K兄,T兄,L兄 诸人成日相对谈论这战爭的事情,各人心中都有说不出的苦楚,常常相视无语,惟有长吁短叹。
       十几天的工夫,好如被禁在暗室中,不见日光,不通空气,迷迷胡胡地总算过去了——课不高兴上,事不高兴作,茶饭也不高兴吃。
“九门口失守了",“奉军已经近逼秦皇岛了",…… 这样不利于直军的消息,在直军势力支配下的北京报纸上全载了,我们知道直军后退了,我们那里要作战場了,正是连祜所说的,“要一扫而光了”!心中更加不安!
       狂风阵阵地怒吼,窗前几株残柳也乌乌地哀鸣,我这颗不安靜的心,为日间报纸上的新闻引诱的更不安靜了!悲愁恐怖占据了心头,恨不能背插两翅,飞到家乡,看看父亲和母亲;也恨不能从天国引来和平之神,令那可恶凶残的虫子 ——兵士——们都俯首听他的命令。晚间两三点帥的工夫,差不多全如此乱想地消磨过去,看看桌上堆积日间的功课,又觉不想去干,只在屋中围绕火炉转了无数的园圈。.时钟已敲了十下,我就脫去大衣,躺在床上想睡,以为可以借着睡乡排去这许多的愁思,但是躺在床上以后,輾转反侧,睡神怠不驾临,弗能成寐,心中恨的不得了 !
       后来忽然觉着胡胡悠悠的走进我们家中那个三间的破乱草房。进了屋子,只见母亲仓仓皇皇地正在裹一个小的包袱,见我进来,向我说:“儿啦!大兵要到了,我们向你外祖家跑罢! ”我听了母亲的吩咐,不知回答什么,立刻从母亲手中接过刚才裹好的小包,又扶着母亲向屋外就走。走岀了大门,只见路上已经黑呀呀布滿了逃难的人们——有的背包袱,有的挑担,妇孺哭喊的声音几乎要震破了耳鼓,隐隐约约还可听见隆隆的炮声和拍拍的枪声,心中不住的怦怦狂跳。
       我扶着母亲走了一里多路,母亲走不了了,坐在路旁。我忽然想起家中还有一辆破车,和一匹小马,怎的不把它套来,母亲坐着?我想罢,遂向母亲说:“几乎把我吓忘了,家中还有车,我们何不套来,坐着走呢?"
       “车和马早被大兵抓了去了,我休息一会儿,我们还是慢慢地走罢!'‘母亲这样惨然的说完,又立起来,令我仍是扶着向前走。此时的枪声越听越近,愈加紧急。母亲走了不远,又坐在路旁,向我说:
       “儿啦!我实在走不动了1我这样的老命死已不足惜了,好孩儿,你快逃命去罢!省了大兵来了,……”
母亲未曾说完,拉着我的手已经呜咽起来了。我立刻也泪如雨下,抽抽搭搭向母亲说:
       “妈妈!我不愿意离开您,……”
       我抱住母亲的头,两腿不知不觉地跪在她的血前。我大声哭起,母亲也大声哭起!
       ——啊!原来是一个噩梦啊1我从梦中哭醒,泪水漫湿了耳忱,冰冷地触着腮颊,又使我駭然一惊!
一九二四年十一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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