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原
“我是一个兵,来自老百姓。革命战争考验了我,立场更坚定……”。这是《我是一个兵》中的歌词,其作者为我和岳仑。这首响彻祖国长城内外、大江南北的歌曲,在当年的抗美援朝战争中发挥过巨大作用。西方舆论界称:“中国在朝鲜有‘两颗重磅炸弹’,一颗是散文 《谁是最可爱的人》,一颗是歌曲《我是一个兵》。”
《我是一个兵》创作于1950年夏天之中南军区。当时,我四野和兄弟部队一样:在毛泽东英明战略旗帜下,雄师百万所向披靡,从冰封雪卷的松花江畔出发,完成辽沈、参加平津两大决战之后,在南下途中,解放了武汉、长沙等城,进行了衡宝战役;遂横渡惊涛骇浪之琼州海峡,木船打兵舰,刀枪下海南,把解放的红旗插在了天涯海角。
至此,全国四大野战军及地方部队,基本以小米加步枪的形式,只用三年,即歼灭了由美国装备、援助的800万国民党军,推翻了“三座大山”,迎来了伟大的新中国!这一事件在我国是空前的,在世界上是罕见的。此乃第一背景。
这时,我们正工作于四野之第46军137师文工队。岳仑任音乐分队长,有谱曲任务;我原任文美分队长兼担写词。对这一极好时代,我们受到巨大鼓舞,心想:我们虽然文化很低,写不出小说、剧本之类的作品,但编一两首小歌总还可能,即使起不了大作用,留个小纪念也好嘛!尤其当时,朝鲜半岛风云激荡,美帝仁川登陆,同时派来第七舰队,霸占了我国台湾;妄图以朝鲜当跳板,把我新生的共和国“扼杀在摇篮之中”;可见,祖国受到威胁,形势极其严峻!况“邻居失火,焉能袖手旁观!”这为第二背景。
特别是全军正传达党的七届二中全会“我军永远是支战斗队”精神,兼对部分老兵有“革命到头”倾向,他们认为:“鬼子败了, 老蒋溜了,我们该回家种地了;就是打仗,也该换换班了”等歪理,加之开展“三美”(蔑美、 仇美、抗美)教育,积极战备练兵,必须作到“一声令下,立即出发!”在全国新形势下,部队极需新歌。当时连队仍唱《打到南京去,活捉蒋介石》,甚至连队齐唱《大叔大婶救救我》(歌剧《白毛女》选曲)等明显过时、远非战士所需之文化,有的连长疾呼:“你听听, 连队这些大老爷们儿,整天敞开粗嗓门儿,‘哭爹’ 像话嘛?‘音乐家’ ,快给咱写新歌吧!”
在此鼓舞及鞭策下,我们本来写了一首《战斗员之歌》,因内容欠新,格调一般而失败了。可见写歌容易而好歌难产。多亏此际师里正开展“写自己,忆过去”的业余创作活动,快板、顺口溜等如雨后春笋一般。我们发现一首枪杆诗,其开头两句——
“俺本是个老百姓,
扔下锄头来当兵…… ;
同时有个抗日旧歌,也在脑际萦回——
“老百姓,老百姓,
扛起枪杆就是兵……”
这两首作品的开端,给我们创作和命题《我是一个兵 》歌以直接启示。很快,这两者在我心头不断磨合,忽然冒出以下四句歌帽——
“我是中华一个兵,
来自苦难老百姓。
打败了万恶日本鬼儿,
消灭了反动蒋匪军!”
以上四句虽似“大实话”,但皆为连队口头语,其中间所用副词也还贴切,因中华人民共和国已成立,战士有了自己的词汇。但所成疑问的是这个《我是一个兵》字,尤其它是全词主体——
怪!我们是军队,专职打仗杀鬼子,而反讨嫌这个“兵”字,为啥呢!啊!明白了:大家来自旧社会,“兵匪一家”、“兵连祸结”已成社会风气,甚至人们把个“兵”字拆开使用,称“丘八”,以表蔑视,故我们当兵长时间都习惯说“参军”“入伍”“干革命”,自称“战士”“战斗员”,想着法儿避开“兵”字,即使用它,也多在前面加个词,如“子弟兵”“人民子弟兵”之类,最使大家反感的是一些老乡、小孩们,偏偏常好奇地冲我们高喊:“大兵、大兵!”“来兵啦!”,个别心眼窄的同志,立刻用白眼翻人家,嘴里还嘀咕:“这新区百姓,到底是落后!”。今天好啦!尤其正处于全国解放,到处趋向胜利高潮之中,特别是我军具有共产主义远大目标和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的崇高宗旨,执行“三大纪律,八项注意”,每每宿营,背包、枪支一放,即担水、扫院、劈柴、治病、助民等,可以说,我军所到之处,解放区扩大,到处晴了天!故此广大人民对“兵”的观念根本改变了,它从代表灾祸转为代表吉祥,战士也愿称自己是个“兵”……
湘南祁阳县城初夏多阴雨,这日是个难得的响晴天,我刚从连队回来,在湘江洗完衣服,正端盆往回走,半道遇上刚开完乐队会的岳仑,他问我:“歌词写的怎样了? ”我说:“刚有个眉目”,“你叨咕叨咕,我听听。”我把前边那四句话说了一下,本想听他批评,因我已拖了些时间,他又是我入党介绍人之一,未料他喜形于色地说:“有点意思! ”(可能对“一个兵”感兴趣),遂使我轻松了一下,于是他继续道:“时间紧迫, 不能再拖了,今天午饭后,找个安静地方,咱俩加个班,鼓捣鼓捣,好向连队交差。”
饭后, 我俩在紧靠湘江岸上高地之司务处的院里,一家木制二楼进门处,有个小方桌,仅够一人写字,我请他坐那儿,因他谱曲带考虑词;我趴在一炊事员床上(炊事员们已去江边洗澡),光写词简单些。两人开始憋了好一阵子,突然他说: “你看这样动动,利索点行不?”
“你念一下!”他连词带曲一块出来了,唱——
“我是一个兵,来自老百姓,
打败了日本狗强盗,消灭了蒋匪军!”
我听后,琢磨一下,说:“呀!干净利落,真不错! ”又接着说“未承想,原四句,皆七字式,觉得死板,这样一改活分多了。”于是俩人你一句我一句, 自然,我们身经辽沈、平津等重大战役,此际在脑海里,不断闪现我军将士在“四竖红旗”肉搏巷战等惊天地泣鬼神之壮烈情景,他们的精神世界与我们是统一的, 我俩互相提示,取长补短,接受上次教训,须通俗易懂,生动活泼,千万别写长了。并不时翻看从连队带回来的参考素材,当时如依我,还想再增加一段,但他说:“不能再长了, 曲子重复-遍后, 须进入高潮结束。”他遂激动地说:“你看这样行不? ”“你说吧! ”——
“嘿!嘿!嘿!
枪杆握得紧,眼睛看得清,
美帝国主义来侵犯,坚决打它个不留情!”
我一听,禁不住与他同唱,共感满意。于是下午大家起床后,全队试唱,大家一致说:“这首歌, 短而干脆,口语化,新鲜完整,真的;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连队定会喜爱的!”当然也有人说:“这么一首歌, 好像应把毛主席或朱老总加上”“歌小, 加不上了”;后又接受意见,把倒数第二句“……改成“谁敢发动战争……,不点国名为妥。当晚,在通讯连教唱,果不出所料,齐唱、轮唱,只一袋烟工夫全会了;如有的战士说:“唱这支歌嘛, 真比改善生活、吃红烧肉还香呢!”连围观的老人与儿童们也听会了——“我是一个兵,爱护(来自)老百姓……”
此歌第一次连队反映,是在当年9月的全师英模大会的各连墙报展览,我们从中发现一套连环画,亦名《我是一个兵》,引起我们注意。原来,战士们是将此歌两句一幅,变为图解:第一幅图,一名战上在荷枪实弹、而又目光炯炯地站岗,他后面的虚线里,一位农民正挥汗如雨地耪地;第二幅图,这位战士已怒火燃胸地端枪上刺刀,刀下有四名到戴军帽、举枪跪地的蒋军弟兄,其后面虚线里,有四五名鬼子尸体倒在血泊里;第三幅图,……此时有位科长表扬我们说:“岳仑、陆原,你们对得起战士,为他们写了首好歌哟!”一天,文工队副队长王菲,从裤兜里掏出两元边区票:“对啦,我差点忘了!陆原、岳仑,队里为创作,各奖励你俩一元钱。”不久,总政通知全军交作品,队里将此《我是一个兵》歌上交了师政治部……
此歌首发于《解放军画队》(1951年3月号,《 解放军歌曲》社尚未成立);以后在国家级各大报刊上发表。不久在军与军区两级会演大会上,皆获“优秀节目奖”,军区外给“八一奖金”一等奖;1952年8月全军首届会演,名列一等奖榜首;1953年获全国评歌一等奖。 50年代~90年代共五次被军委总政同《军歌》、《国歌》等一起,推荐或重申为全军必唱歌。在欧阳海、麦贤得、雷锋等英模报道中,必提《我是一个兵》歌对他们的影响; 1959年建国10年大庆,在人民大会堂由230名红军将领组成的合唱团,向党和国家领导人毛泽东、刘少奇、周恩来、朱德及中外来宾等17000人大唱《我是一个兵》歌,作献礼演出;全军第三届会演闭幕式上,周总理用独臂指挥三军文艺代表团,大唱《我是一个兵》。苏联、朝鲜、越南及俄罗斯等国的访华团曲目或歌刊皆有《我是一个兵》歌。1995年《我是一个兵》歌被中音权协纳入世界音乐作品。志愿军一级英雄袁孝文重伤而永别战友之际,轻唱:“我是一个兵,爱国爱人民,革命战争考验了……”;南京炮校张战平在意外事故中,被炸掉一只眼,一根手指,震坏两侧耳膜,并失掉一条腿,被紧急抢救时,他要求:“先给我唱《我是一个兵》”;徐海东大将在“文革”中,伤病交加,将咽气前要求长女给唱《我是一个兵》;2005年春节央视荧屏上,两只鹦鹉比唱“我是一个兵”;军博橱窗展览着《我是一个兵》获奖五线谱歌页。当年,中央电视台举行大型歌曲晚会,《神圣的使命》、《我是一个兵》歌作为压轴曲目。
以上曾说《兵》歌诞生于胜利高潮及新的战争来临之前。“胜利”、“战争” 意味着流血和牺牲,《我是一个兵》歌之产生,应归功于我军将士。
当初,我们对《我是一个兵》歌只是给战士唱唱,万万没料到,它竟生存了半个多世纪之久,并传之海外,故引我们沉思:“什么时代出什么歌,《我是一个兵》产生于英雄时代!”
附:
《我是一个兵》陆原、岳仑创作
我是一个兵,
来自老百姓,
打败了日本狗强盗,
消灭了蒋匪军。
我是一个兵,
爱国爱人民,
革命战争考验了我,
立场更坚定。
嘿!嘿!嘿!
枪杆握得紧,
眼睛看得清,
谁敢发动战争,
坚决打他不留情!
(首次发表于《解放军画报》总第三期,一九五一年三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