陡河沿岸,最为壮观、与人关系最为密切的草当属芦苇。
        说它壮观,是那里苇田之广阔、苇草之繁茂,是其他沿海平原所少见的。自陡河中游以下直到渤海湾,方圆百里可说是苇的世界。来到这无边无际的苇海,遥望天“海”茫茫,倾听苇叶在风中窸窣作响,恍若置身“天似穹庐,笼盖四野”的塞外草原,那首北齐人斛律金所唱的敕勒民歌就会在耳边反复回荡。只是那芦苇越长越高、越长越密,慢慢地就唯见头顶白云飘行,而不见“牧马频来去”的清雅景致了。
        于是,苇荡也就益发显得辽远而荒蛮,于是,就产生了各种传说,比如苇神。据说,一个外乡人途经苇泊,在没人深的苇丛中迷了路,茫然四顾,到处是高墙一般密不透风的芦苇,再也辨不出东南西北。正傍徨间,从苇棵子里走出一位花白胡子的老人,老人让外乡人和他走,外乡人就跟着他拨开苇
丛往前走。顷刻间,荒草淹没的小路就清晰起来。等走出苇丛,外乡人一回头,老人不见了。人说,那老人就是苇神。
        古老的传说带着荒莽的神秘一辈辈传下来,与那遍地的芦苇一起汇入苇乡人们的生活。那取之不尽的苇草,则成为陡河两岸千家万户的宝物。
        是苇草,为这方土地上的人们遮风挡雨,构建了古老的文明。陡河沿岸,几乎家家住的都是草房,房屋四周山墙由土坯堆垒,屋顶盖着厚厚的苇草。这种草房冬暖夏凉,是这一带典型的民居。全县有几十个村庄的名字都有“泊”“港”等字,走访村里老人,说是先祖来此沿河临泊而居之故。水为生命之源,泊内苇草则可为结庐所用。故而,这里的人世世代代都是在苇草的荫庇下成长的。那一间间茅屋草舍,也就构成了陡河沿岸古朴而凝重的风景。少时看过一幅画,至今难忘—茫茫旷野、大雪纷飞,一老人躬身走上一架高高的木桥,前方几间草舍在风雪中隐约可见,那就是老人的归宿吧!每想起那幅画中“千山鸟飞绝”的意境,我这颗心就飞到我的小村庄。在那间低矮的茅草屋旁,我年迈的父母,曾多少次倚门而望,盼着远方的游子归来。
        陡河河畔的村庄,一般都有自己的标志。有的是一株冠盖如云的老树,有的是几间古庙,有的则是长满艾蒿蒲苇的坨岗坑沼。而那些高低错落的草屋还有草屋上的炊烟,才是一个个村庄的灵魂。那屋顶上层层叠叠、斑斑驳驳的苇草,以及冬日屋檐下垂挂的冰凌,让一个个村庄在静谧中透露着让人忧伤的美丽。
        我敢说,很少有什么地方的人像陡河沿岸的人这样,对一种叫苇的草这样的痴迷,苇草简直滋长到了人们的心灵里。你看,房顶苫的是苇草,铺炕的炕席、储粮的围席、盖锅的“盖天”、红白喜事时蒸饭扣锅的“铺箱子”,还有盖酱缸、咸菜缸、粮食缸的缸帽子全是苇草编的,还有包饺子压馅的菜篓、家人四季不离的草帽……苇对故乡的贡献可说是居功至伟。孙犁在小说《荷花淀》中,对织席女人那些细致入微的的描写、在堤边织席子的飘逸灵动如诗如画的场景的描述,曾让我心驰神往。多年以后,当我亲眼见到家乡的女人苇编的情境时,我忽然觉得,她们一点也不逊色于白洋淀的女人们,只是比小说中多了几分艰辛。
        那是一个初冬的傍晚,我在一个小村里无意中看到几个女人在一起编“酱篷冷”。她们围着头巾低着头,坐在“蒲墩”(用玉米皮或蒲草编的坐垫)上,麻利地起头,经纬互编。一根根苇子在她们手里就像柔软的面条一样,任其横穿竖织。而最见功力的就是抽头和折弯。只见那些苇子左压右拐,柔柔地划着一道道弧线。不知不觉间,帽子一样的缸盖就已见雏形……天暗下来了,她们就点亮屋灯,到屋里去编了。人说,这一编就是大半宿。家乡好多女人都是苇编的高手,苇编的收入支撑着一个个家庭。风吹日晒,霜重露浓,她们两手粗糙,结满了厚茧,裂开一道道口子。她们就这样编着、编着,为了孩子,为了家庭……当花花绿绿的塑料制品充斥农村市场,人们纷纷涌入城镇的时候,草编渐渐衰落了。还有那许多草房,也从人们的视野里不知不觉地消失了。只有那些苇草仍然在草泊、在道沟里摇曳着原始的顽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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