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蛐蛐彻夜地叫着。听着蛐蛐们远近幽幽地鸣叫,我辗转难眠,那小小的虫儿又把我带进久远的回忆中。
大抵是十二三岁吧。秋日傍晚时分,我常常约上几个同学,带上空火柴盒之类的小盒子,到村头空场或堆放柴草的空荒之处去逮蛐蛐。几个人悄悄谛听着,寻着蛐蛐的叫声,蹑手蹑脚走过去,伏下身子——那旁若无人的叫声,不就是从眼前发出来的吗?于是搬砖拔草,仔细找去。发现一只蛐蛐突然一纵,跳到几尺远的地方,身子一起一伏,两根长须子摆动着,那架势根本就没把这几个泥头土面的孩子放在眼里。等用手去捂,那家伙又是一纵就不知去向了。于是又重新侧耳细听……那时,不知蛐蛐都叫什么名字,除了三尾的(雌的,不会叫,也不会斗)不要之外,捉一只是一只。后来,听说大翅膀的勇猛,就盯着这样的找。别看一掀草堆蛐蛐乱蹦,多是些臃肿笨拙的家伙,轻易逮不着一只中意的。许多时候,都是逮花了眼,最后胡乱捉得一只,塞进盒子里,然后向同伴招呼一声,来到村东小庙的庙台上,抢先将蛐蛐放进一只旧饭盒里。而后捻动草棍,撩拨着两只蛐蛐进行战斗。因那些蛐蛐多是些“庄稼把式”,往往斗不过几个回合就分出胜负,过后统统忘却了。唯有一次印象深刻,至今仍为那场战斗所震撼。
那是一个星期天的下午,我逮到一只大翅膀的蛐蛐,一端详,腿长身短、体形瘦小,只怕不堪一击。刚要扔掉,就听旁边的伙伴催促,只好带着这个其貌不扬的家伙仓促上阵了,殊料这小东西的凶狠却大出意料。那天,庙台上一丝风也没有,晚秋的太阳已没有了昔日的威力,可小小战场却杀得天昏地暗。第一场就是我的“小个头”与一只大头长尾蛐蛐厮杀。刚一上阵,“小个头”就被咬断了一条腿,很快被气势汹汹的对手逼到角上,趴在那里一起一伏地喘息。我一看心就凉了——我的“小个头”只能坐以待毙了。不料当它的对手趾高气扬、两道须子得意地来回扫动的时候,我的勇士猛然一跃,一口就咬住对手的脖子,一直到把大个头咬死才松口。全场战斗,小个头只此一击,竟然实现惊天逆转。我们在场的几个人都看得呆了。我悄悄地将我的蛐蛐从饭盒里放出来,它用仅剩下的那条腿,带着遍体鳞伤,慢慢蹦进草丛去了……
那场战斗之激烈残酷,将我此前所有斗蛐蛐的乐趣全部涤荡一尽,而且都随着那遍体伤痕的蛐蛐缓缓带到我童年的草丛里去了,从此也就再没有逮过蛐蛐。初中,学到蒲松龄的《促织》,小小的生灵再次给我以生命的震颤。从“转侧床头唯思自尽”那让人喘不过来的悲剧气息,又一波三折,直到小小蟋蟀终使主人公改变命运,蟋蟀简直就成神虫了。语文老师是山东人,他声情并茂的讲述,把我们带入一个魔幻世界。课讲完了,老师意犹未尽,又讲了一些有关蟋蟀的趣事。他说,有一部专门记述蟋蟀的书,叫《蟋蟀随笔》,其中山东的记载尤为详尽,也最是有名。说这话时,他眉宇间不无自豪。后来,这位博学的语文老师被打成右派,好像就与这蟋蟀有关。
我崇拜的老师再也没有回到讲台上,而蟋蟀们是不知道这些的,还在乡间草垛下、石缝中悠闲地鸣叫着,我也一直在上学,对蟋蟀的事也早就淡漠了。但是又是一篇语文课文,让我再次被这小小虫儿触动。那是《诗经》的《豳风·七月》。那一次,让我为之触动的已不再是它的威猛厮杀,而是从遥远岁月传来的优雅的鸣叫:“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户,
十月蟋蟀入我床下。”从田野、院落到屋子里,我听惯了秋虫低吟,只觉得冷寂中有些淡淡的凄凉。只此而已,从未对这些虫儿的叫仔细地品味过。我想,只有在那荒远的年代,才会产生如此古朴而又让人牵肠挂肚的诗句。“十月蟋蟀入我床下”,幽幽月色中,那是怎样一种让人辗转悱恻的情境啊!
又到一年秋风起,屋里屋外尽可听到“蛐——蛐”的叫声。长夜未央,四野静寂,整个世界都在倾听这虫儿的鸣叫,我又一次想起“十月蟋蟀入我床下”那遥远而朦胧的诗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