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想起大平原上的高粱,不假思索就写下了这个题目◎顿 时,耳畔就回荡起“风在吼,马在叫”那雄壮的旋律,一片随 风飘摆的高粱就飞到眼前,一声声恕吼就从那密密的青纱帐里 隐隐传来……
这是高粱留给我最初的印象。这个原初印象并不是来自 一种农作物,而是源于一篇小学课文。童年时候,农村小学没 有一本课外读物,每次发下新书时,我都把语文书看了一遍 又一遍。那时,离战争年代不远,课文中有许多战斗英雄的 故事,或机智勇敢,或坚贞不屈,都给我留下永难磨灭的印 象。大概在三年级吧,一篇叫做《小铁锤》的课文,就给了我 强烈的震撼。这课书讲的是一个叫小铁锤的少年,被日寇捉去 喂马。一个炎热的中午,他趁鬼子集合吃饭之机,从马厩中偷 偷牵出一匹枣红马。放哨的鬼子趋前盘问,他谎称马病了,牵 到街上遛遛。小铁锤牵马慢慢走到村口,见鬼子没有留意,猛 地翻身上马,向村外飞奔而去。鬼子发现了,在后面边追边打 枪,子弹从小铁锤耳边“嗖嗖”飞过。这一人一骑很快钻进高 粱地里,高粱叶“哗哗”响过一阵子,就不见了踪影。课文中 还有一幅小英雄在高粱地里策马奔驰的插图,极是豪迈。不 久,在学校的一次联欢会上,有位老师唱起了那首河东河北高 粱熟了的歌曲,我一下子被它激昂的旋律所吸引,小铁锤的形象又一次浮现在眼前。从此,我对大平原上的高粱就有一种肃 然起敬的神圣之感。多少年来,我一直笃信,北方广阔的青纱 帐中,定然有着我们民族不死的魂魄。
我第一次接触真实的高粱,也带着战争的硝烟。是一个 秋日的下午,村里小学校操场上正演着节目,土台下许多人在 观看。忽听场外有人喊有特务,台上台下顿时一阵骚乱。青 壮年纷纷跑出去,我也随着大人往外追,一直追进一片高粱 地里。其实,只是一个卖鱼的小贩,在高粱地里抄近道穿行 而已。那时候,时而听说某某地方夜里有特务打信号弹,与 敌机联系,人们警惕性很高。那天,虽是一场虚惊,但解放 初翻身农民那种饱满的政治热情,连同奔跑中掠过身旁的一 排排高粱,都永远留在我童年的记忆中。还有小学校里的那次 演出,有一个节目至今还清晰记得:村里两个最漂亮的姑娘在 窄小的土台上,舞动着红绸上场,边舞边唱:“天上有个北斗 星,地上有个毛泽东……” 一闭上眼,那红绸还如火焰一样在 眼前舞动。那是我看到的第一场文艺演出。
随着岁月流逝,小铁锤策马穿越的高粱,追“特务”时 从身边掠过的高粱,就再也分不清了,而且都朦胧起来。1988 年,看到电影《大红灯笼高高挂》,影片中那些奇异的情节让 我耳目一新,但渐渐忘却了,唯有那一片海涛般奔涌起伏的红 高粱,留给我一种永恒的美丽,并与尘封的记忆产生了更加美 丽的十皆振。于是,现实中的,梦境中的,还有遥远回忆中的那 些高粱就叠印在一起,飘摇着,涌动着,变幻着,愈加模糊而 美丽。
高粱,不是作为一种农作物,而首先是凝结着一种令人 景仰的精神和澎湃的激情闯入我的心灵,那首激昂的抗战歌 曲,又把这种激情凝塑为崇高的境界。
.“小铁锤,十三岁,矮矮的个子很结实。”这是《小铁锤》 那篇课文的开头。多年以后,我遍寻这本小学课本,苦觅未得。
战争年代渐行渐远,青纱帐里的吼声、枪炮声已被密密 匝匝、随风摇曳的高粱叶子荡到遥远的地方。但高粱依旧在故 乡的田野里年复一年地播种着,生长着。当我走出梦幻,在它 飘舞的波涛中一次次鮎鱼一样钻来钻去的时候,我才发现,高 粱亭亭玉立的身姿,颗颗相连挽手结成的那种气势,都是别的 庄稼所没有的。此时,童年的梦幻虽然还在眼前晃动,但一种 实实在在的渴望就如那时的雨水,整个夏天都涨满了心田。
说来惭愧,这种渴望竟来自高粱顶尖那枚小小的“稔 头” O为了它,多少农村孩子都被吸引到高粱地里。
稔头尚未老化散成一团黑胡子时,看上去和孕穗的高 粱苞没啥区别,但剥去外皮,里边不是嫩穗,而是手指粗细 的白色棒棒,味微甜,似芋头,大人孩子都爱吃。其实是一 种真菌,一旦苞子裂开,就变成黑糊糊东西,不能吃了。我 和小伙伴在高粱地里,伸着脖子往上看,发现哪个苞子像稔 头,就弯下秸秆用手捏捏,确定无疑后连同顶叶一起折下, 别在裤带上。折得多了,再把一片片叶子拧在一起,稔头就 打成把了。找到一个稔头,就像用弹弓射落一只小鸟那样兴 奋。但许多孩子认不准是高粱苞还是稔头,往往掐开苞子看 看,结果错掐高粱苞的时候多。掐破皮的穗苞,抽出穗子来 瞎粒多。
在高粱地里转来转去,慢慢就摸出门道来。稔头与高粱 苞的区别,就看秸子最上面那片叶子距顶苞的远近,离得近 的(即顶部一节节骨短),多半是稔头。这可是个秘密,就 像今日的商业秘密,除非好朋友,是不会轻易示人的。想当 年为打几个小小的稔头,不知掐破多少孕穗的苞子,真是罪嬉戏的童年过去了,农村孩子过早懂得了生活的艰难。 自打上中学后,每年暑假我都到生产队上班。那时节地里的高 粱已没过头顶,早播的黄豆开放岀淡白色的小碎花,一阵阵热 风裹着庄稼的气息从四面八方扑过来。此时最苦的农活就是一 头扎进高粱棵地耕地,打落叶子,那已是为着贫困家庭的生计 而劳碌,再无浪漫可言了。
大热天,走进密密的高粱地里,不用说糖地,在里边 走一趟已是汗如雨下。那里边简直就是一个大蒸笼。天上烤 着,地上烘着,四周的高粱叶子把汗津津的胳膊划出道道红 印,太阳一晒,丝丝络络地疼。那情景,一次次让我体会到稼 穡的艰辛——我只是偶尔为之,可我的乡亲们要终生厮守在那 里!
但高粱是年年要种的,贫苦的农村离不开高粱。那在 风中飘摆的宽大的叶片,那有节奏地起伏着的柔软的高粱秸 秆,不仅舞动着湿漉漉的乡情,而且,在水旱更番来去的年 月,唯有坚韧的高粱挺拔于贫瘠的土地上,和玉米一起支撑着 贫苦的乡村。高粱秸扎起的“把子”,是乡村草房的房標;一 排排高粱秸挟起的“寨子”和“排子”(篱笆与柴门),构成 了一个个素朴无华的农家院落;高粱饼子尽管粗糙难咽,毕竟 养育了一代又一代儿女。
最难忘的是“水淹七军”之时,连绵雨水把即将成熟 的庄稼一股脑泡在水里。玉米、豆子不经涝,挣扎几日就萎 产. 篤了。唯有高粱,即使大半截都泡在水中,穗子照样由青变 : 红;只要水不漫顶,就有收成。因之稻粱黍麦,只有高粱编厂、 进了童谣,让孩子们从小就记住了血一样红的高粱饼子,同 时,也留下了童年苦涩的回忆。
(四)
生产队时期,粮食紧张,以粮为纲就成了国策。产量 不高的作物被挤出了田野,相对高产的高粱玉米成为当家品 种。红高粱、白高粱、小高粱,高高矮矮的高粱和玉米一 道,构成田园不变的景色。高粱玉米也就成为那时农民的主要 口粮,而在低洼盐碱之地,高粱又占了主要。
1972年,我到蒲台河村知识青年创业队釆访,在那片洼 地里第一次见到广阔连片的高粱,少说也有百十亩吧。当时刮 着西南风,我站在一个土岗上,看那连天的绿浪涌过来,一种 幽深旷远的感觉之后,随着舞动的叶片,心头掠过一丝淡淡的 凄凉。这群来自唐山市的青年,此时正站在我的身后。我暗暗 想到,他们的青春年华,都倾注在这片高粱地里了。我和他们 谈起理想和未来,他们脸上露出几许豪迈,也有几许茫然。中 午,我在知青食堂吃的午饭,是血一样红的高粱米干饭。人 说高粱米干饭吃不饱,那次我是体会到了。整整吞下两大海 碗,肚子里还有饿的感觉。后来,我想,这也许是那年代人的 肚子里没有“荤腥”的缘故。
那天下午,许多青年都到门口相送,不知为什么,我 竟一时语塞,只觉鼻子一阵发酸,向他们摆摆手,蹬上自行 车,沿着高粱地里窄窄的小路,头也不回地走了。
“浓重的乌云在天边滚动,残阳依旧在高粱上涂抹着血 红。”回来后,我写了一首关于创业队的诗歌,现在只记得这 两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