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产队时候,社员难有几日清闲,冬日里,大田没了活 计,就去积肥。天寒地冻之时,社员被发动起来,凿洞破冰挖 坑泥,几百年没有清过底的大坑挖了个底朝天;男女老少铲草 末,河堤沟沿一律剃了光头;队里套着大车,到八九十里外的 劳改队拉大粪,一个来回两天多……而声势最为浩大的是一支 支远征军,长途跋涉到南泊铲垫脚。
小雪前后,人们擦着冰面割去芦苇时,草泊还是冰的世 界。此后,天越来越冷,但风吹日晒,苇塘上的冰渐渐变薄 了,苇茬子就露了出来。密密的苇茬间,盘根错节的根须缠着 枯朽的芦苇茎叶,纵横交织成地毯般厚厚的一层。从上面带着 冰磕铲下三四寸厚,原先大抵是用来垫牲口棚,让牛马踩于脚 下之故,村里人叫“垫脚”,与其粪便掺混为肥。生产队拉回 来,多与粪肥、小灰混在一起,送到大田做底肥。
那年寒假,我跟着队里的社员下南泊铲了半个多月的垫 脚。那些日子,母亲早早起来就做好了饭,待我起床时,天黑 得还什么也看不清。也不知道几点钟了,生怕晚了,端起粥碗 就喝。有时正吸溜吸溜地喝着,就听队长在街上招呼,赶紧加 快速度,回囹吃完,随社员们出发了。
那时,队里没一家有自行车的,下泊铲垫脚,几十里的 路程都是步行。我们扛着铁锹,在黑乎乎的路上深一脚浅一脚 地往前走。冬日黎明前的旷野格外寒冷,北风“嗖嗖”地直往 裤脚腿儿里钻,开始尚有人说说笑笑,后来只有“嚓嚓”的脚 二 步声了。走着走着,就赶上了队里拉垫脚的牛车,前边的人与 车把式搭讪几句,说话间,一遛人影就把慢腾腾的牛车甩在 了后头。刚出村时还很冷,这时候,脚板发热,脊背开始冒 汗,抬头望望天空,只见星光惨白,也不知是什么时候了。
走到草泊,天已放亮,朦朦胧胧看到远近晃动的人影。 队长找到本队泊区的方位后,让大家在那里歇歇脚。有人就近 划拉起一堆苇草,点着火,大伙围着火堆坐下来烤手。火灭后 人们把带来的饼子埋进热烘烘的灰烬中,起身抄起铁锹,开始 铲垫脚了。铲垫脚用平板锹,锹柄头横着钉上一截锹拐子,双 手推着往前铲。苇茬下面是硬邦邦的冰土,铁锹平推,就像木 匠推刨子一样,随着 哪——蒯”的声响,一条厚厚的垫脚就 被铲了下来。铁锹继续往前推,那条半尺多宽的垫脚飞舞着往 前伸展,飘带一般拉扯不断。我力气薄,用两臂推不动,就用 肚子顶着拐子往前推,用力不匀,铁锹常被苇茬镑住,铲下的 都是一疙瘩一块的。
太阳不知不觉升高了,远远望去,满地的断苇落穗结满 了白霜,太阳一照白得刺眼。左右一看,人们眉毛、头发、衣 服、领边上满是白霜,人人都成了白眉白发的老头。也就是 铲一个多钟头,估摸着可以装满两车,就收工了。此时,天 已近午,人们从灰烬中拨拉出自己的干粮,拍打拍打上面的 灰土,背着风啃了起来,干粮还没有凉。吃罢干粮就往回返 了。下泊铲垫脚,来回走上七八个钟头,大部分时间都搭在路 上了。走到家里时,太阳已经偏西,歇一会,吃罢晚饭就早早 躺下,明天还要起早出发。
下南泊铲垫脚,整日走路,往返奔波,几日下来,就觉 腰腿酸胀,脚指头也磨破了。整天走啊走的,有时就羡慕那些赶车的社员,他们虽也起早贪黑,但来去坐在车辕子上,省却 了奔波之苦。后来方知,车把式有时也苦不堪言。牛车慢吞 吞,来回一趟比步行的要慢上一两个钟头,因此,他们比铲垫 脚的社员起得更早,回来也更晚。冬日的草泊,往哪里看都是 密密麻麻的苇茬,苇茬下面又全是冰,有的地方,冰冻“过了 底”(即一直冻到地面),坑洼处冰下还有看不见的积水。大 车碾着苇茬行进之时,不谙路径,窄窄的车车古辘“咔嚓” 一声 就轧塌浮冰,陷于冰水之中。这时候,只有将车上的垫脚全都 卸下来,再把上车扌周下,而后抬出车车古辘……经过这一番折 腾之后,再重新安上车、装车,继续赶路。车把式边走边叨 咕:“小鬼炸冰,大爷不听,小鬼单炸,大爷不怕”,有时候 说着说着,车結辘又陷了进去。因此,拉垫脚的大眼车都结伴 而行,以免陷入绝地。
二十几个劳力,往返奔波六七十里,一天铲回两牛车苇 茬根须,生产队是不计成本的。不知是这种垫脚肥效不高,还 是社员们连续奔走疲劳过甚,或是把苇子多年蓄积的那层根须 铲去影响了芦苇的生长,第二年就再不去泊里铲垫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