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8年是创造奇迹的年代。上级领导登台一呼,几乎一 夜之间,大大小小的工厂便如雨后春笋冒了出来。村里几个木 匠带着斧、锯、镑、凿,集中到大队旁边的空场上,搭一个 棚子,刮一块木板,“XX木器厂”就赫然在目。打铁的还是 那盘炉子和风箱,只是多了一个伙计,门口就挂起修造厂的 牌子。生产队的油坊、豆腐坊一律更名为榨油厂、食品加工 厂。砍下多穗高粱秸子,在碾上轧出甜浆,放入架在碾房旁的 铁锅里熬煮,碾棚就叫制糖厂,平日里,社员们照旧在这里 轧碾。有个生产队别出心裁,把饲养处的牲口粪晒得半湿不 干,再拌上潮乎乎的黏土,过一遍大眼筛子,筛下豆粒般大小 的粪土混合物,叫做“颗粒肥”。饲养处这地方,就成了附近 最富创意、屡受表扬的“颗粒肥厂”。
在村村办厂、队队冒烟的腾腾热气中,中小学校里也鼓 荡着激情和梦想,学校动员凡有一技之长者都要报名办厂。我 们一个班一下子就办起了十几个工厂。有的同学家里人会刨 首帚,从家里拿来高粱穰子、铁丝之类,一个笞帚厂就诞生 了。班里花两元钱买了钳子、改锥,几个手脚细致的学生就组 成一个修车厂。我等一无长物者被编进机动组,到校办工厂效 力。
校办工厂自然比班级工厂要高级(“高级”一词是当年广 的先锋词汇,小社并大社叫高级社,市里沿街门店,一律叫高 级商店)。我们几个男生先是到尿素厂。一个小小的农村中学怎么办得了尿素厂?那年月人们意气风发,敢想敢干,学校 管生产的老师对化肥生产的知识虽然几近于零,但“尿素” 一词中的“尿”字却令其心扉洞开:什么硝铉、硫铉咱做不 了,学校里尿却有的是;有尿,何愁尿素不来!于是将一口淋 石灰的大铁锅架在操场南边,把住校生的尿集中起来,倒进锅 里,再加进几锹盐疙瘩,然后点火烧煮,就等着出尿素了。一 大锅黄黄的尿汤上锅一煮,腾腾地冒出热气,半趟街都弥漫着 呛人的臊味。为增加肥效,学生们捡来死猫死狗死老鼠,也扔 进锅里,浓烈的臊气中又混入了臭腥之气,行人掩鼻而过,周 围百姓叫苦不迭。一位同学用铁锹搅大锅时被浓烟熏倒,险些 栽进锅里。
锅底下的树枝、木条猛烧,终于将一锅尿熬少了、熬干 了,结晶为白惨惨的块状物,说这就是尿素。学校向公社报了 捷,来了一大帮参观者,捂着鼻子围着大锅转来转去。有的用 树枝拨拉着锅里的玩意儿,疑惑地摇头。有的问熬制过程, 小声嘀咕:“熬来熬去,还不是咸盐疙瘩。”参观的人们走 了,“尿素”又熬了几锅,都堆在操场的一角,以后如何处理 不得而知。来年春天只看到挨着操场的空场白花花的一片,附 近的农民说,几年之内这里是种不出庄稼了。但当时社会注重 的是雄伟的过程和光辉的前景,对这些结果是无人问及的。
在那个激情澎湃的年代,人们被自己创造的壮举鼓舞, 提出了这样那样的口号:水利自流化,农业机械化、电气 化……多少个“化”,当时就没有记清,现在回忆,眼前早 已“化”为一团雾气了,但有一 “化”却印象极深一一滚珠 化。据说是为了减轻社员的劳动强度,上级要求生产工具中 凡能加上滚珠的都要进行改装。这样,许多村子建起了滚珠 广厂。我们中学也不例外。把铅丝和细钢筋剁成一截一截的,用 锤子凿平棱角,放入一种可以开合的模子里,再经锤打,就做 " 出一粒粒不同规格的滚珠。这些滚珠配上轴套就成了一盘盘的 轴承,安装在生产队的大眼车、石碾、石磨、水车等工具转动 的地方,这些原始的工具就实现了滚珠化(又称轴承化)。用 这种土办法打磨出的滚珠根本不能用。装上滚珠的大眼车刚转 几圈就“咔吧” 一声紧了轴,咬了珠子,碾子转了一阵就转不 动了。
在滚珠化的同时,能工巧匠们尽展绝艺。有个村子的木 匠在石磨轴承化的基础上,做了一套复杂的齿轮传动装置,把 推拉的石磨改成脚踏式。人坐在板凳上,双脚蹬踩,磨就转动 起来。为人尽其力,生产队安排一个瞎子去踩磨,这位老实的 瞽者能为农业社出把力很是高兴。但他只踩了半天,说什么也 不干了。原来这套装置尽管极尽精巧,但人坐在那里不动,光 用双脚去踩,偌大石磨未免过于沉重。谁坐在那儿踩一阵子都 大汗淋漓,双腿酸麻。这套装置也就被卸了下来,石磨又变 成了原来的样子。但单纯的社员们依旧笃信经过几番努力,“电灯电话、牛奶面包”的共产主义就在眼前,对穷苦的庄稼 人来说,这是多么的诱人。
当年那些工厂早已烟消云散,它们的痕迹也很难找到 了,代之而起是一排排的新房,还有一个个真正的工厂。现在 人们的生活今非昔比,但谁都知道共产主义还遥远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