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音
        许是久居丰南耳濡目染之故,我觉得较之相邻县区,丰 南各地口音颇有变化,南、北、东、西迥然有异。比如,自 唐坊以西说“大米饭炒鸡蛋”,“蛋”、“饭”二字应读去 声,一沉到底的,不料沉到一半,悬空拐了个弯,突然高扬上 去,那香喷喷的气味也就凌空飘散开来,如那里的黑土地一样 诱人。沿海一带的阳平字读音一律下挫,比如“昨天来的”那 个“昨”字,读作阳平,向上拐个小弯才是。可是黑沿子人刚 一出口,仿佛有一大浪打来,漫天水花将其悠扬之音打个精 湿,音调也就沉哑下去。到了柳树0、戟门诸村,更一直向 下扎去,如那里遍野的芦苇将根子深扎大地。小集等靠近滦南 的东部村镇,说话则像那里平展的沙地一样轻曼柔和,“今儿格儿来的”——那个“来的”就像唱歌一样好听。我的家乡在陡河岸边,算是靠北了。那里田野平阔,水流清缓,人们说话 自然也就平直,也就将所有向上拐个弯的阳平之声统统拉平了。
        我就是带着这土得掉渣的“白菜帮子”味,背着一床"麻花”被褥,到城里读书的方知大千世界乡音之驳杂,之顽强。同学们努力学习普通话,可那些山南海北的口音却总是登堂入室,让人忍俊不 产) 禁。有的儿化音怎么也拐不过那个弯,“哦——哦”的脸憋得 像关公。有的每句话的尾音,不论抑扬顿挫,一概下压,问个路吧,也咬钢挫铁一般,铿锵得紧。我这白菜帮子腔,也常被 同学们学说嬉戏。但普通话时时改造着乡音。同学们入学之 初,是乡音中夹杂些普通话,到后来,大半是普通放中冒出些 乡音来。
        说来也怪,在学校普通话说得也蛮好的,放假回家,到 胥各庄一下火车,口音马上就改了过来。又步行十二华里来到 村里,普通话的影子已踪迹皆无,见到村人,又是满口白菜 帮子味了。当初是怕村里人说道:“看看!这小子没出几天 门,话都不会说了”。乡里这种“骡子充马叫”之类的嘲讽是 听不得的。何况,那时的乡村文化还是社会主体文化,而我 对融入城市又不十分情愿。后来参加工作,普通话已荡然无 存,满口家乡口音还乡团一般,驻下来就不走了。不知我那些 同学们,可像我一样冥顽不化。
        无论怎么说吧,乡音难改,是不言而喻的。难怪唐诗云 “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未改鬓毛衰”。遥想当年,官至礼部 侍郎、太子宾客的贺知章,在京为官五十余载,八十六岁方 告老还乡。其官场沉浮、世事沧桑自不待言,单这一句“乡音 未改”,便让千百年的读者感慨系之。乡音之于游子的执拗、 深沉与浓烈,古今皆然。村里的还乡者,不论原来是做官的, 当兵的,教书的,还是当过“盲流”的,也不论他到过多远的 地方,离乡多长时间,只要回到生养他们的村子,绝大多数还 是原来的口音,也有如我辈者,多年在外,难免掺杂些南腔北调,但回到故乡,口音就渐渐“纯正”起来,与村人无异了。 乡音难改,许多人都有体会的。比如,有的人拿起话筒 或登上讲台,不自觉地就拿腔拿调起来。搖下话筒、走下讲台之后,那口音马上就恢复了原来的模样。在那样的场合,你能 说他们是嫌家乡口音土气,难登大雅吗?也许并不尽然——变 声变调,社会使然;乡间依旧,血脉之故也。
        乡音乃故乡之音,祖先之音,每一种乡音都浓缩着当地 的民俗风情和传统文化。乡音是一根不会折断的琴弦,弹奏着 让人怀念让人忧伤的乡情。
        前年清明节,我到家乡扫墓。听村人讲,邻村董各庄从台 湾回来一个老兵,他十几岁使被裹挟到那个遥远的海岛,几十 年音讯杳然。那年清明节终于回到家乡,到过世多年的父母墓 前祭扫。他跪在长满青草的墓前,向故去的老人低低地诉说着 思念之情。走出坟地时,依然泪水长流。是几十年漂泊孤岛, 未能报答养育之恩而愧疚难抑,还是与家乡恍若隔世而悲从 中来?这些人子之情都像乱麻一样,剪不断,理不乱。但那一 刻,让他无比伤心的却是因为口音。这是谁也没有想到的。他 说:“我这一口南腔北调,九泉之下的父母还能听出是他们的 儿子回来了吗!怕是听不出来了”。说着,泪又流了下来。
        我听了这个台湾老兵的故事,眼泪也禁不住滴落下来。 在那个清明节后的好多天里,那个老兵因丢失了乡音而泪流不 止的情景,一直让我心绪晦暗。我深深感到,丢失了乡音,与 家乡相连的脐带就断了,那是一种无家可归的凄凉。真的如台 湾歌手唱的那首《乡愁》:"……到后来呵,乡愁成了一湾深 深的海水,我在这头,大陆在那头。”那哀婉惆怅的旋律久久地在我心头迴荡。
        因乡音而伤感,又想到我的母亲。在炮火连天的年月, 祖居抚顺的母亲随父亲逃难,从关外一直走到河北老家。在崎 岖的山路上,她几次坐在冰冷的石头上,回头望着愈走愈远的 路,暗自垂泪。来到老家,过了十多年清苦的日子,到1961年 方和父亲回东北一趟。进关后,母亲唯一的一次回家,还是把
        仅存的一点粮食留给子女而勉强成行的。此后,直到去世,四十几年再未回过一次。此间白发苍苍的姥爷也仅来过一次河 北。见面时,姥爷与母亲抱头痛哭的情景,一直让我心颤。 听说姥爷来了,左邻右舍都来看望。姥爷的东北口音,让前 来看望的人感叹不止:“听你老的口音,和东兴他妈一模一样——她回家这么些年了,还一点没变。”
        姥爷临走的头天晚上,母亲刚端起饭碗,眼泪就掉下来 了: “你姥爷这一走,不知这辈子还能不能见着。”尽管姥爷 一再说,他身板还硬朗,还会再来的。但我们都清楚,那不过 是句安慰的话,因为姥爷已是风烛之年了。果不其然,姥爷走 后,只托人写来一封信,就音讯杳然了。我参加工作后,家庭 状况有了改观,曾几次向母亲提起回趟姥家的事。母亲总是 说,你姥爷怕是不在了,回去奔谁呢。说着,眼圈就红了。
        对母亲一直未改的乡音,我一直没想过什么。无论是小 时候在街上玩耍,母亲从东头到西头喊我吃饭,还是到外地上 学临行前的殷殷嘱咐,当时都未从母亲与众不同的口音中悟出 点什么,有时甚至还嫌母亲唠叨。自听到那个台湾老兵的故 事后,耳畔便时常响起母亲那浓重的东北口音。母亲离家60多 年,乡音一直未改;在这个封闭的小村里,几十年间,只在姥 爷来的那几天,听到过家乡的口音。母亲是带着这无言的忧伤 离开人世的。想到此,我好一阵难受。
        哎,乡音,乡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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