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春天的一个傍晚,我放学回家,一个人走在河堤上,不 觉阴云四合,天色骤暗。望着墨染的天空,心中一阵惊悸。 忽然,在东方漆黑的天幕上,一个白色亮点在跳动,白得耀 眼,如暗夜中的灯火。我驻足而望,是一只白蝴蝶,以乌云为 背景,忽上忽下,扑扑闪闪地舞蹈。这只白色的精灵,时而被 黑云吞噬,倏然间又白灿灿地御风狂舞,让人想起沉沉夜空中 一闪一灭的卫星。
一阵疾风卷过,蝴蝶不见了。大雨将至,不知它将飞往 何处——不,•一定是被大风卷走了。我凝视良久,不觉雨点刷 刷落下。
人说,春天里看到的第一只蝴蝶若是红色的,就会一年交 好运。不知道在那个季节我第一次见到的是什么样的蝴蝶,也 记不得这些年见过多少色彩斑斓的蝴蝶。我总觉得那个傍晚消 失的那只蝴蝶,是来自遥远天国的精灵,在生命的狂舞中,误 入乌云与大风的深渊,而留下永恒的令人伤感的美丽。
2
暮春,耕牛遍地的时候,太阳照在身上暖烘烘的。大地 开始泛浆,干裂了一冬的道路已是湿湿的、软软的,踩上去海绵一样。
我走在田里的小路上,向南望去,天地间蒸腾着氤氤的地 气,远远的,似有透明的水在微微荡漾。拉犁的耕牛,扶犁、 播种的农人,都在升腾的地气中晃动着身影。耕牛不紧不慢地 行走,扶犁的躬着身,时而高扬手臂挥动几下鞭子,播种的胳 膊划着开放的弦线,远远望去,极似水中飘动的逆光剪影。
路边有布谷鸟在叫,时而清晰,时而隐约,那鸟儿的叫 声也被荡动的气流过滤得朦胧了。
太阳升高了,那梦幻般的流连也就消失了。大地上的许 多事情也像那缥缈的蜃景,在时间的消失中,只留下一团不可 追寻的模糊的影象。
3
冬日,大雪,漫天皆白。
我沿着河堤,踩着落雪,深一脚浅一脚地赶路。四野杳 无人迹,只有飞旋的雪片从四面八方向我扑过来。堤坡的枯草 已被大雪掩没,长长的河堤与周围的田野已经浑然一片,许多 下堤的坡路都被白雪掩埋,分辨不清了,贸然落脚,踩不到 实处,就会滑下去。我认准前面一棵老桑树——河流的拐弯 处,从那里走下河堤,便是熟悉的回家的小路。
当我踉踉跄跄走到大桑树旁,左右一看,下坡的路找不 到了,长长的一段堤坡已被厚厚的积雪蕙平,连同坡下那条小 路,也已被白雪封严,无从辨认了。我惶然四顾,犹豫了好一 阵子,最终老桑树让我下定决心,坚定地从树旁迈下脚去。谁 知身体一倾,双腿就像悬空一样往下陷落,来不及思想,半截 身子就埋进雪里。我用力拔脚,双手同时划拨着积雪,手足并 ,方一步步落到堤下。
雪还在下着,而且越来越密,漫天大雪如倾如泻呼啸飞舞。我回头望了望身后的老树,“燕山雪花大如席” 一类描 写雪的诗句,如雪片在眼前 飞舞起来。走在白雪迷离的小路 上,望一眼前面迷蒙的村庄,我恍若在穿越混沌的时空,走向 梦境般的世界。
多年以后,当我再次走到那段河堤上,老桑树不见了,那 条下坡回家的路也不见了,这里好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
4
我的思绪一回到童蒙时代,那些灿烂的时光就变幻着掠 过回忆的屏幕。不知为什么,那些跳荡的回忆总是到达村外的 田野,最后停留在一片草地或是一棵树上。
是麦田旁那一沟绿草吗?
记不清是哪一年了,我在地里拔麦子,疲累已极倒卧沟 旁,想喘息一阵。刚闭上眼,那些土黄的麦子又拥塞在眼前。 有如我一样倒卧在地的,有大片生长着的,但无论倒地的还是 生长着的,每一根麦穗都含着一颗小太阳,照得人昏然欲睡。 我极力睁开眼睛,看到壕沟里油绿的草,一股清凉就从心底涌 上来,疲累顿消。我站起来向前望去,沟里的青草像一条顕长 的绿带子,在周遭炙人的土黄中昂扬着爽人的气息。那种杂乱 无章而又蓬勃的蔓延,让我激动不已。我觉得,从此以后,我 想象的翅膀,许多次都是沿着那一沟野草滑翔起飞的。
是田野中那棵孤零零的树吗?
记不得是哪一天了,我在旷野里穿行,远近除了庄稼 还是庄稼,在视觉疲惫中,有一棵树突然闯入眼帘。我站住 了,向着那棵树凝视良久。不知是杨树,还是柳树,虽只孤零 卢― 零的一株,周边的平淡也为之一扫。我想,那里阳光穿过树叶 洒下的光影一定分外斑斓,亭亭如盖的树冠因其旷远一定十分 : 美丽,它夏日的荫凉也会愈加宝贵。在平淡消沉的日子里想到 匚- 那棵树,我就兀自振作起来。
那草,那树,也许是在乡间的哪条路上,我背着“八拉 筐”,或推着独轮车,一个人踽踽行进时见过的。那天,下着 濛濛细雨,抑或红日当头……
我感到奇怪,那些跳荡的回忆为什么总是停留在草和树 上,而不是那遍野的庄稼呢?是久居的城镇,对荒凉的一种原 始的渴望,还是因尘世喧嚣无可逃避,一种心灵的向往?我也 说不清。
5
河岸上有一排高高的白杨树,其中一株白杨的枝杈间, 搭着一个喜鹊窝。走在岸上,时时见到几只喜鹊飞落在那株树 上,“喳喳”地叫个不停。
一天,那株白杨树被铜倒了,在撕心裂肺的轰响中,树 上的喜鹊窝顷刻间摔得粉碎。两只喜鹊在砍树人的头顶低低盘 旋,惊恐的叫声低哑凄凉,终于恋恋地飞走了。
我走到近前,心灵为之震撼。那个从树下望上去不大 的喜鹊窝,散落在地的树枝足可装满一条筐,还有鸡毛、草 棍、棉花等物。这枝枝蔓蔓、丝丝缕缕都是喜鹊一点点用嘴衔 来,不知有多少次寻觅,经历过多少次风雨,才筑起它们赖以 栖身和生儿育女的巢。谁知厄运骤降,毁于一旦。
这事过后就淡忘了。许多天后,我从河岸上走过,不经 意间,看见一只喜鹊衔着树枝飞来,落在一株白杨树上,一会 儿又飞来一只。仰脸望去,一个新喜鹊窝已具雏形。忽然,脚 亠广退 下一截新伐的树桩让我瞪大了眼睛一K株树倒下时惊魂动魄的轰鸣又在耳畔萦绕。我望着头顶上飞来飞去忙碌筑巢的喜鹊,轻轻问道:“你们可是那几只遭受厄运绕树三匝无枝可依 ?" ‘的喜鹊吗?在遭受覆巢之痛后,为什么还要固执地在此安家 呢?是留恋这条河流、这方土地和天空吗? ”偌大世界,有谁 能体会这些不会说话的生灵们的苦辣酸甜呢!
也许不是那几只喜鹊,那些喜鹊早已伤心地飞走了。
6
七月十二麻谷节,我从母亲的墓地归来,一个人走在杂 草丛生的小路上。那天一丝风也没有,空气几乎凝固了。路两 边的庄稼叶子一动不动,落在一片草叶上的蜻蜓被我惊扰,突 然起飞,听得到草叶颤动的声音。太阳不知什么时候钻进云 层,天晦暗下来。几只燕子低低地飞着,飞过来又飞过去。
来风了,高粱柔软的腰身轻轻摆动,玉米肥大的叶子也 飘洒起来。这时,我听到一阵沙沙的声响,始而轻微,几不 可辨,渐至清晰,似无数的蚕贪婪地啃噬桑叶,继而哗哗作 响,如同四面八方的小溪淙淙地汇聚。我侧耳倾听,猛然意识 到那是雨打庄稼的声音,由远而近。正自慌乱间,那声响越加 急迫,.宛如千军万马踏踏而来,万千战鼓一齐鼓噪,霎时就到 了耳边。不容多想,箭一般的雨簇激射下来,顿时,高粱玉米 舞作一团,天地间混沌一片。
我被这突如其来的风雨弄得狼狈不堪又无可逃避之时,风 声雨声已然远去,很快隐遁于无边的旷野。雨过天晴,孕穗的 高粱和吐蕊的玉米滴着水滴,油绿的叶子都在欢快地舞蹈。
我阴晦的心情也渐渐晴朗起来。
7
无忧无虑的孩子喜欢下雨的日子。外面飘起雨丝,就 蒙 倚着门框,瞅着院子里的雨,听雨声打在“酱蓬冷”上蓬蓬 .J 作响。孩子心头一动。小声哼起那支不知谁编的捉弄人的歌 (1 谣:“下小雨,盖酱缸,X X妈妈尿裤裆。”唱着唱着,兀自 笑了。这“X X”可随口瞎编,下雨时看见谁就说谁。雨天里 孩子们这样唱着,追逐着,一个个水鸭子一样。
雨下大了,打在前院的瓦房上,发出类似金属的声音。 此刻,孩子的心里被者然而来的雨水涨满了。
院子里已经积水,雨点砸下去,溅起一串串水泡。这 时,一顶挂在当屋还在滴水的草帽又让孩子唱了起来:“下雨 T,冒泡了,王八戴着草帽了”。不知坐在里屋炕沿上的大人 听到没有,他刚从地里回来,摘下草帽挂在山墙上。即使听到 T,也不会骂的,因为大人小时候也这么唱的。
雨越来越密,对面瓦房上冒起一股股白烟,院子里的水 泡一片片飘走了,又一片片冒出来。孩子定定地看着那些水 泡,心早飞到了大街上、水坑边……
8
夏夜,风儿轻轻牵动衣袖,月亮在朵朵白云间穿行。朦 胧而斑驳的月光下,我们一群大孩子在场上玩耍。玩够了,坐 在软软的麦秸上,听大人讲老掉牙的故事。不知谁仰头望着夜 空,大叫起来“快看那,天狗吃月亮了”!这一嗓子把场上的 人喊愣了,稍一定神,都抬头望去。可不是,在散落夜空的柔 柔白云中,有一团黑云,酷似一只张开大口的狼狗,正好将整 个圆月叼在嘴里。月亮艰难地挣扎着,但转眼间就被那黑色大 口吞了进去,天空也就暗了下来。
“天狗吃月亮”说的是月食。老师在课堂上讲过,那是 地球遮住太阳制造的天文现象,一点一点蚀去月亮的。我看 箋 到过一次,好像并没有特别激动人心之处。但这只黑色“天狗”却一下子将月亮吞入腹中,不禁让人感到一阵莫名的恐 惧,那种黑暗便在心里弥漫开来。
那只“天狗”虽然很快就变成别的形状,月亮依旧圆圆 的,亮亮的,如歌中唱的“在白莲花般的云朵里穿行”,但我 的心头被那团乌云久久笼罩着。
9
下午,虽然头顶的阳光还很灿烂,但一阵风从脚面擦 过,让人嗅出了雨的味道。也就是几分钟吧,就见乌云涌上天 际,并且迅速扩展它的势力。那黑如锅底的乌云的边缘,镶 着一道白边,那是一种令人发疹的惨白,圈着铺天盖地的乌 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席卷而至,就像千万头桀鹫不驯的 野兽推涌着滔滔巨浪,要淹没整个宇宙。就在它们掠过头顶之 际,惊雷炸响,狂风大作,柳条如鞭子般地抽打大地,就连粗 大的树干也颤抖不已。随后,雨点冰雹一样砸下来。
头顶被雷霆撕裂开的天空很快又弥合起来,那风那雨咆 哮了一阵子就安静了。四处躲雨的人们纷纷走了出来,长长出 了一口气。可往西一看,都倒抽凉气——西边的乌云依旧黑如 墨染,将那一片天宇涂抹得混沌一片。从黑云中垂下几道黑色 的云柱,大象鼻子一样垂向地面。人说那是雨脚——那是怎样 让人惊恐莫名的脚啊——老人说,雨脚伸到哪里,哪里就大雨 滂沱,天地莫辨;那脚插进河里,河水就顺着一条条黑色的大 脚被吸上天空,整条河流都会被吸干……
白云缭绕,彩云追月,纤云弄巧……许许多多的云都随飞驰 的岁月飘散了,唯有那个夏日的云还时时飘在眼前,随之就有一 种伟岸之力在心头撞击。故乡的云啊,也有山呼海啸的时候。
10
“在苍黄的天底下,远近横着几个萧索的荒村”。鲁迅 对故乡冬日里惨淡景象的描写,简直就是我的故乡万木萧疏时 候的情景。
故乡的冬天单调而乏味。远天燕山冰冷的轮廓让人感到 内心的寒冷,流淌了大半年的陡河深藏起温柔妩媚,满堤满坡 枯黄的草在瑟瑟抖动。远处的村庄屋舍无声的俯卧着,太阳 光懒懒地照射下来,再无往日的激情。田野褪去了斑斓的色 彩,到处灰濛濛一片。仔细看去,大地上裂开一道道褐色的 伤口,宛如满脸褶皱的老母亲劳碌一年,疲累已极,刚刚睡 去。只有淡淡飘散的炊烟,让人感到生命的律动。
我一直以为,北方旷野的冬天是最无生气而漫长的季节。
忽一日,我在灰濛濛的夜晚进入梦乡。一觉醒来,推门 一看,呀,漫天皆白,昨天还在北风中颤抖的枯树和茅屋,一 下子变成了安徒生的童话世界。远方宁静的地平线,还有更远 处迷茫起伏的山峦,让你感到有一种随时站起来的能力。这 时,我体会到北方大地的雄大磅礴。我想,这种感受是杏花春 雨江南不会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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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边山区修水库,有移民从那里迁来。家乡人问,从山 坳来到平原,有什么感觉?他们说,一眼望不到头的庄稼,让 人眼晕。这个回答,让我,惊诧之余,对大平原上的庄稼,多了 几分深情的思索。
庄稼没有森林的高耸挺拔,也没有草原的苍茫寥远。但对 庄稼人来说,再妩媚的山水,也没有齐刷刷的禾苗让人心动。 这个世界上尽管有许多诱惑,而唯有这一方绿色才能融化他们 的忧愁和烦恼。秋风萧瑟,他们绝无“悲哉,秋之为气也”的 苍凉,遍野的庄稼给了他们果在枝头穗在怀的充盈。把全部热 能和希望托付于种子,庄稼悄然委顿的情景,也一如我终年劳 作的父兄,把子女抚养成人,耗尽了气力,毫无怨悔地倒下。
世上的路再多,总有人走投无路,那就去种庄稼吧。土 地会接纳他,庄稼会迎接他。
啊! “江山社稷”,不就是土地和庄稼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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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初秋的中午,我沿着田间小路在密密的玉米地里走 着。空气中到处飘荡着青草和庄稼的清香,微风中,田垄间那 些油绿的叶子微微晃动,发出令人愉悦的擦响。
风忽然停了,田野静悄悄,几只蚂蚱从脚面上蹦过, 跳到草叶上,草叶轻轻摇动了几下。那一刻,我突然感到, 那些一动不动的高粱、玉米和豆子似乎都在等待着什么。刹 那间,我感到一种灵魂的颤动。我想,我们祖先那些最早的 诗篇,也许就诞生在这样的时候——“参差有菜,左右采 之”,“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这些遥远的绝唱,美丽而 模糊,荒凉而芬芳。我想,在我们这个以农业文明而最早闻名 于世的国度里,那漫山遍野的庄稼地里,一定有着我们民族不 朽的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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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春,“草色遥看近却无”之时,成群的候鸟自远方飞 来,在草泊落脚,其中最多的是野鸭。它们飞起飞落,有时竟 遮天蔽日。它们换下来的羽毛,一团一团的,如云似雪,被风 吹起,又随风飘落。
这时,芦苇蒿草间鼓胀起一种原始的冲动。人们蛰伏了 广整整一冬的狩猎渴望,如沟沟汉汉解冻的流水,不安地漫溢。
苇草刚刚泛绿,有人就在上年残留的苇茬上拴上细细的套索, 觅食的野鸭不小心把头伸进套子里,就会越拽越紧。芦苇长 高了,有人在苇荡深处张网,然后在后面拨打草丛,鼓噪着前 行,塘里的野鸭便时快时慢地向前窜去,一步步被赶进网中。
在那些春水鼓荡的日子里,人们开始扎竹排,准备火 枪、铁砂,酝酿大规模杀戮。白天,着人摸清野鸭群栖息之 所。天一黑,身穿齐脖颈防水软衩的“杀手”们推着一块排 筏,在河塘水草中诡秘地前进。将近有效射程,他们骗过放 哨的野鸭,在万点铁砂的轰击之下,成百成千的野鸭中弹落 水。只有少数侥幸者悲鸣而去。听着那凄切的哀叫,杀手们都 心颤了。
直到再也难觅它们的踪影时,人们终于感到冷漠和孤 寂,感到草泊真正的荒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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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雨滂沱,天地混沌。水坑里的鱼躁动不安,上下翻 动,搅起一团团漩涡水花,旋即被大雨浇灭。水花又起,又 灭,终于和那些泛起的水泡分辨不清了。时而有鱼倏然跃 起,俯冲下来,怦然有声。
突然,一条黑鱼窜跃腾起,向隔着一条道路的另一个水 坑飞去。在腾空的瞬间,所有的翅鳍都像鸟的翅膀一样张开 着。它借着雨势,一跃落入它要去的水坑中。接着,一条鲤鱼 跃出水面,飞得很高,却重重地摔在两坑之间的道路上,但三 跳两跳,也跃入那个水坑里。雨密密地下着,天地间都让那垂 挂的雨柱充满了,没有一点缝隙,人在雨中,如同置身于惊 涛骇浪之中。这时,坑里上窜的鱼越来越多,有的跳到对面 的坑里,有的只跃到中间的路上,在积水的道路上扑腾。我 无法想象这些鱼的结局:是借助雨势,最终在新的天地里畅 游,还是搁浅旱地,面对死亡。鱼们不管这些,兀自向着它们 的目标,义无反顾地腾跃着、飞翔着,即使落入绝地,面对死 亡,眼睛也一眨不眨。
平原水塘里的鱼也有这般的激烈与悲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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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以前,我在一所遥远的山城中学实习。一天凌晨, 尚未起床,正自朦胧间,忽觉床板抖颤,灰土打脸,猛然意识 到发生地震了,便发一声喊,狼狈跑出,少顷,方踱进宿舍寻 鞋觅衣。开灯一看,床上、地上落下厚厚一层房土。这天一整 日,与师生一道上山扛来松篙,在操场搭建防震棚。
那天中午,正在学校食堂吃饭,又是一阵地动房摇。慌忙 跑到外面四下张望,见伙房大灶上的烟囱正晃来晃去。有人 喊:“烟囱要倒” !跑到外面的人们又慌忙散开。在烟囱摇摇 欲倒的同时,屋顶上万千瓦片,也全都跳动起来,上下擴动, 如大海波涛,一波压下,一波又起,“哗啦啦——哗啦啦”, 响成一片,惊心动魄。那瓦的波浪眼看就要涌到地面。
我望着上下狂舞的瓦片,忽然间想到家乡“张马尾 罗”(一种制罗修罗的手艺人,因所编罗底为马尾长鬃,故 称),边走边摇动“唤头”时的情景一K一串用牛皮条串起 来的铁叶子,上下敲击,一路哗哗作响。那一刻,我觉得屋顶 上那一行密密麻麻不住抖动的屋瓦,就是那一片片铁叶子,在 一只看不见的大手中疯狂舞动,那种让人眩晕的声响,弥漫 在天地之间,像是万千兵马从十面埋伏中一齐冲出。这巨大 “唤头”的轰响,在呼唤什么呢?那是1966年3月8日,距邢台 三百余里的平山县城。
由此,我又想起那个沉沉夜色中,那场将数十万父老乡 -
亲埋于瓦砾之下的惨绝人寰的唐山大地震。若是也在白天,人 们看到的又将是怎样的一种砖石横抛、河水飞溅、地动山摇的 惨烈景象啊! 冲;
16
一个闷热的夜晚,有人在陡河里溜鱼。他手持溜网的长 柄,站在离岸几尺远的回水流中,已经几个小时了。那晚很特 别,不论大鱼小雨都一反常态,挤挤磧磧往网里撞。鱼篓已经 装满,他便借着手灯的光亮,在脚下搭起一道小坝,把捞上来 的鱼放进坝内。夜深了,鱼们更加狂躁不安,撞网撞杆,震得 他双手发颤。他凭感觉,估摸捞上来的鱼有二百多斤了,便收 起网,抬头望望天空,这会儿天阴得更沉了。
猛然间,一道闪电般的红光映红了天空,紧接着山崩地 裂般一声巨响,大地剧烈抖动起来。他刚上岸,就被翻涌的河 水卷进河里,刚才还平静的河水发狂似的一波一波往上涌。他 挣扎着爬上来,往地上一看,捞上来的那些鱼早被翻卷的河水 冲走了。
大地还在摇动,他站立不稳,扶住一棵柳树。但那柳树 也在呼啸着,长长的树枝像鞭子一样抽打着堤岸……
那是1976年7月28日凌晨3时42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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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我走进一片陌生的河滩。细沙铺就的河滩缓缓伸 向远方,一条飘带似的灌木丛将滩地与远方隔开。长长的河 滩上只长些稀疏的茅草,它们窄窄的叶子仿佛也被沙砾染黄 了,在风中不安地摇晃着。
树丛那边是什么呢?
穿过灌木丛,我不禁怔住了——目力所及,竟也是漠漠 黄沙,在中午阳光的照射下,四顾皆是一片单纯而强烈的反 光,似乎听得到热得发烫的空气在轰轰作响。一个个微微隆起的沙丘,坟包似的散落着,要不是那些稀稀落落的茅草透出点 绿意,我真怀疑置身茫茫戈壁之中。
脚边窜起一条蜥蜴,三跳两跳隐没在一团焦糊的东西下 面。走近一瞧,那块黑物原来是一截腐朽的树根,痛苦地扭曲 着,仿佛轻轻一触就要灰飞烟灭。我向前寻去,只见远近沙丘 旁,也有这样黄沙半掩的朽根,有的只露出一个黑点。这一块 块块人畜枯骨般的朽木,在空寂的沙海中显得凄凉恐怖,让人 想起湮没在大漠中的楼兰古国。当地人说,这里春天风大,常 把黄沙卷起多高,像旷野中腾起的大烟,打着旋在沙地上飞 跑,这些树根就是被这些大风掀岀地面的。旷野的风是没有终 点的,也许再刮一场大风,又将这些枯朽的老根重新掩埋。
呵!森林,这里原来是一片森林!
这些无生命的块垒,曾经永不懈怠地扎向地层,把一棵 棵大树举向天空。那些用生命和弦弹奏天籁的大树呢?
那些伟岸的大树不知被虐杀于什么年代,只留下这炭黑 般的残躯,即使腐朽也依然紧抓着大地,向大地和天空无言地 诉说着。
这里终于是一片沙漠了,只留下这一条蜿蜒的灌木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