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不老
        到老家去,见到村里的老人,总是感到十分亲近。这些 老人,是村庄的主心骨,无论天上地下发生什么事,只要看到 他们还在街上不慌不忙地踱着步,村里人就相信没有过不去的 火焰山。见到这些老人恭恭敬敬地打个招呼,才觉得这双脚真 正踏上了乡土。因为老人就是村庄的历史。
        岁月流逝着,村里的老人越来越老了,回村见到他们的时 候也越来越少了,当我不再年轻的时候,每次回村,不知为什 么,总是先打听老人们是否安在。得悉某个老人撒手而去之 时,油生感慨,不胜欷歔,觉得与故乡又隔膜了一层,村里的年青人大多已不识得,从他们父辈的模样勉强 认出几个,也大多到外面挣钱去了。混得好的,在城里买了 房,不再回来。混得差的,回来几日,叼着烟卷在街上三晃两 晃,又离去了。当我和村里许多人彼此成为陌生人时,一种难 以名状的孤独雾一样笼罩过来。难道那些老人把小村的记忆也 一起带走了吗?
        总是那些似曾相识的牛和马,拉着木犁;总是那些老 人,手扶犁把跟在后面。从南到北,再从北到南,把家乡的 土地犁了一遍又一遍。他们把种子下到地里 手挎着柳斗,一手如流动的梭,将一串串珠粒,划过一道弧线,织向地 面。只有老人们才有这样的优雅。于是土地由黄变绿了,等到 J <
庄稼也变成土地一样的颜色,就开始收割了。村里人就如此这 ""% 般,周而复始的耕钟,收割。种着,收割着,他们自己也像庄稼那样枯萎了,倒下了。
        直到机器轰隆隆开进田野,村里最后一个扶过犁、点过 种的老人,就倚在已经下岗的犁桦旁边,喘息一阵,留恋地往 村外瞅了一瞅,慢慢从田野里,又从村庄里消失了。
        村里的年轻人很少到地里去了,只要花几个钱,从耕种 到收割,机器都干了。只需拎着口袋到地头上,去接收割机吐 出来的粮食就成了。这一茬人,也就没有了面朝黄土背朝天的 记忆。他们的记忆,更多的是几个唱歌说小品的明星,还有花 花世界的诱惑。
        自从来了机器,村里已经没有了牛和马。前几年还能见 到有毛驴拉秋种地,现在不见了。鸡和猪也很少了,也没有雄 鸡报晓和猪拱圈门的“呼哧呼哧”声了。街上偶尔见到一条 狗,趴在自家门口,见了外人只是懒懒地抬抬眼皮,前脸脏兮 兮的长毛差不多将其浑浊的眼睛遮严了,
        我突然感到村庄老了,尽管机器是新的,还有VCD在唱。
        村庄是老了,老得记不清发生在这里的许多事情了。
        那些老人,以及老人的老人还在扶犁耕种之时,村庄可 是处于时时激动之中。
        那一年,存在了千百年的乡间秩序突然就变了。头载五星的大军刚刚开过来,人们就拥向村公所,又拥向小学堂的操 场(实际上,只是教室北面的院子)。晚上,操场上气灯贼 亮。就在那贼亮的汽灯下,一个土布上衣小兜里插管钢笔的 人,一字一顿地宣布了自开天辟地以来,村里最激动人心的 事情——在乡村,激动人心的事情,总是有关土地的。第二 、 天,一帮人就在地里用皮尺量来量去。随后,便有人在指指点 i 点的地方钉上木楔,一只,又一只。每只木楔上都写着一个人 的名字。村里一个长年外出打短工,秋后满地里转悠打黄鼠狼 / 的人,也被人叫回村里,又带他到地里去找写着他名字的木楔 子,告诉他,脚下这块地从此就姓他这个姓了。这个农村流浪 汉慢慢蹲下来,粗糙的大手在木楔上摸索一阵,,泪水就止不住 地流了下来。
        自打那个汽灯贼亮的晚上起,世间一切神话都不再神 奇,以往的英雄人物都失去了光彩。人们眼中的天空,就像 歌里唱的那样,是“明朗的天”。村里人敲锣打鼓“好喜 欢”。那些钉入木楔的土地仿佛注入一股蓬勃的热情,来春好 像下种不久,那些高粱、玉米就探出头来,不久,即在风中舞 之蹈之。
        那些年,什么事情都是蒸蒸日上的。上小学时学过一支 歌,洋溢的激情似乎把冬天都烤热了。那支歌,曲调犹记,歌 词只记住了 “三套黄牛,一呀么一套马”,“大結辘车呀, 帖轿帖伊转呀”等几句,是歌唱第一个五年计划的,对“计 划”,村里人和我都像小学生一样,懵懵懂懂,但都相信,好 日子就要来了。不久,和北边老大哥结了盟。小学时买的铁皮 文具盒上,两个威武的战士并肩站在一起,一个头顶红星,一 个头戴钢盔,上面“中苏同盟无敌于天下” 一行字至今赫然 在目。为中苏友好,村里小学生也穿起了苏联花布,小小孩 童,一身花花绿绿,男女不辨。老大哥的电影也蜂拥而至。电 影里人家集体农庄的生活让人们看傻了眼;收割机(老师说 叫“康拜因”)呼隆隆一开,麦子就一片片倒下去,装满麦粒 的麻袋,就一只接一只从那机器上抛下来。还有挤牛奶的女 人,胖胖的,大冷天还穿着裙子。
        又过了几年,村里传达上级精神,说用不了几年,这里 也要“种地不用牛,点灯不用油” 了。“楼上楼下,牛奶面 包”的日子就在前头。村里的女人听说她们也要像电影中那样 提着木桶挤牛奶,吃吃地笑起来:“牛奶什么味呀——还不和 牛尿一个味!” “我们可不穿一条腿的裤子!”清脆的笑声在 村子里迴荡着。
        向美好理想进军的步伐突然快了起来。那天,几十个 村庄的百姓汇集到离村三里外的集镇。“人一上万,无边无 沿”评书里常说的着这句话,我是切切实实地感受到了。那 天,我们中学生的队列就安排在会场中间。从那天起,几十个 村庄的人,都是一个公社的了。这是自初中历史课本上读到 “巴黎公社”之后,第二次听到“公社”这个词。从此“公 社”便和“伟大” 一类的字眼连在了一起。而“桑拓影斜春社 散,家家扶得醉人归,”中学课本里读来的那种古典的田园牧 歌式的画面在我头脑中渐渐模糊。此“社”非彼“社”也。
        在我们这个轻视个性的国度里,集体观念得到了空前强 壮。“交够国家的,留足集体的,剩下的才是自己的。”后来 生产队这条分配粮食的顺口溜,是那个时代人们遵守的普遍原 则,没有人怀疑其正确性。人们一起下地劳动,又一起走进食 堂,吃一个锅里的饭,大兵团作战,人与人之间差别模糊起 来,一些能工巧匠倒是风光了一把。大炼钢铁那年,我家前院 的“孙老爷儿”(无论大人孩子人们都这么叫),因年轻时在 炭厂干过几年,公社把他请了去,当了公社炭厂的技术员,搞 起一大堆土炼焦炉。还给他安排了小灶。平素里孙老爷儿与老 伴孤苦度日,这一回,人人笑脸相向。还有自告奋勇做滚珠 的(推广“轴承化”须用之),声言可用马粪做“颗粒肥” 的,都有了用武之地。乡村里着实热闹了一番。
        又过了几年,在一个锅里搅过驹的各人扯大旗,搞起了对立。镇上一个最好的大夫,被轰回村里,和几个灰头土脸的 人挑起了大粪,然后是扫街、开会,被弄到台子上,让另一些 人按下脖子。
        说着说着,这一切都过去了。先是炭厂关闭,孙老爷儿又回到他那两间临街的厢房里。每日里和老伴听着街上的脚步声,近了,又远了。后来,做颗粒月巴的留下些个笑柄,让村人 L说笑了好多年。做滚珠的也和众社员一起,早上扛着锄头,往当街一站,听队长分派活计……
        时间的河流冲走了一茬又一茬人的记忆,这些往事已很 少有人提及,年青人更是一片茫然。前几年村里还有几间老 房子,让人想起一些过去的事情。这几间房子,早已无人居 住。房上灰褐色的苫草随风飘动,墙皮一层一层剥落下来。现 在,这些房子也不见了,代之而起的是完全陌生的建筑。
        每当想起离我愈来愈远的故乡,总是有一种惆怅与伤 感,“故乡老了”几个字,便重重地压向心头。我知道,这肯 定是我头脑某一部分出了问题。
        去年夏天,我乘火车去省城,望着车窗外雨后犁过的土 地,草净土新,岀土不久的小苗显得分外精神。不久前,我到 郊外还见大地灰濛濛,光秃秃的呢。那片犁过的土地不禁让 我心头一动——世间万物,也许只有土地是不老的,想到这 里,我郁结许久的心胸豁然开朗。我想,故乡的人和事都是这 片土地上的过客,而故乡的土地是不老的,头顶的天空也不会 老的,因此家乡也不会老的。老去的只有我们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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