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谢玉米
        史书上说,玉米是16世纪(明朝中叶)由美洲传入中国 的,并逐渐成为北方干旱地区主要的粮食作物。在陡河一带 这种趋势尤为明显。它一经显露优势,便把本地古老的粳、 豆、谷、黍挤到田园角落,与高粱双峰并峙,成为当地最主要 的粮食作物。三百多年过去了,到上个世纪七十年代的合作化 时期,粮食供应持续紧张,人们把果腹的希望更是完全寄托在 玉米身上了。先是一般高粱产量不敌玉米,尔后产量较高的杂 交高粱因品质过差、植种困难,这样,曾与农村长期为伍的高 粱也很快销声匿迹了。唯一的细粮小麦,也因水肥诸多原因被 长期冷落。
        历史就这样造就了玉米的辉煌。在那些年代里,大田里 种的大半是玉米,人们的口粮(生产队当时叫粮额),也一大 半是玉米。到后来,农家一日三餐,几乎是清一色的“玉米制 品”一一玉米渣粥、面粥、玉米面饼子、窝头。农民下地干 活,离村远的带上两个玉米饼子,中午垫巴垫巴,日头偏西方 回家。下南泊铲“垫脚”(芦苇的腐根败叶),怀揣玉米饽饽,就咸菜,喝沟水。学生们到外村上中学,带的午饭还是饼 子、饽饽。日子就这样不紧不慢地过着,一年又一年。
        唯玉米维系一日三餐的日子是清苦单调的。到了 1958年 吃食堂的时候,其单调乏味更到了极点。那一年是少见的丰收 0 : 年,地里的玉米棒子甩出有一尺多长,各生产队食堂里堆满了 玉米,大锅煮渣粥,大灶蒸窝头,开饭时,食堂内外热气腾 P 腾。全民食堂化把我们中学也裹挟进来,全体学生不论远近一 律住校。于是大家闹哄哄地住在学校附近腾岀来的民房里,又 一窝蜂似的到学校食堂(同样是腾岀来的民房)吃饭,当然也 是清一色的玉米。那时碱面奇缺,食堂做粥不放碱,渣渣拉 拉,难以下咽,过一会儿就烧心。但一到开饭时间,学生们依 然小猪崽抢食一样,挤挤闹闹,明明连吃了几碗,肚子已经鼓 胀,但还是不挪窝,用筷子敲着海碗嚷嚷没吃饱,以至上课铃 声响过了,也少有人理睬。大炼钢铁、轰麻雀、深翻土地,大 伙跑野了,没有心思坐在教室里上课。因此,常这样在食堂里 起哄。管生活的老师没有办法,摇摇头又挥挥手,让大师傅再 捅开大灶。那时,不仅学校,无论哪个食堂都不在乎多熬几锅 粥,多蒸几屉窝头,别的粮食有限,玉米仿佛有的是。学校组 织我们到收割后的地里拾玉米,不到半天就拾了一大马车,车 道沟里还时见被轧碎的玉米棒子。宣庄工委书记到我们黄各庄 中学食堂检查时说,别看我们现在吃玉米,用不了几年,全公 社就楼上楼下,牛奶面包了。宣庄大街的粉墙上,画满了电气 化工业化美好前景,人人心里有一种飘飘欲仙的感觉和对未来 朦胧的向往。
        孰料三年自然灾害接踵而至,农村大大小小的食堂几乎 一夜之间就散了。一时间,“粮食”成为全国上下最关注的词 语,挨饿就成为那以后好多年沉重的话题。1960年,我在唐山 二中读高中,学校食堂里蒸的窝头,白花花的个儿挺大,咬一口,水里捞出来一样。越是吃不饱,饭量就越大,月初发 饭票,一顿吃一斤面的窝头,肚子胀了,还觉得不饱。那年 月,人们最大的愿望就是能饱饱地吃上一顿净面偉悖——不掺 野菜糠皮的纯玉米面悖悖。现在来说,人世间还有比这更微小 的愿望吗? 
        三年自然灾害,人们挺过来了。自那以后好长时间, 粮食就再也没有充裕过。家乡的原野田连阡陌,到处都是庄稼,到处都是玉米,那时的耕地又比现在多,可不知怎么回 事,粮食总是不够吃。县里、公社开会,要求生产队粮食产量 过“黄河”(亩产400斤),可年年在河这边徘徊。饥荒和挨 饿死死地缠住人们。而挨饿使人们对粮食,特别是对玉米的记 忆刻骨铭心。那时,农户最宝贵的财富就是从队里分得的一缸 两缸玉米;最担忧的就是缸里的玉米一天天地减少,乃至见了 底。民间许多大肚汉的记录都是在那几年创造的。一个吹喇叭 的,一顿吃下一胳膊长的窝头,以至猫不下腰,一步一吐;一 个修风箱的手艺人与人打赌,站在那儿一气吞下一扁担两面馒 头,结果进了医院……这类事现在听起来已是匪夷所思了。
        是玉米,让我从小懂得了吃饭的艰难和农家日子的苦 涩;是玉米,一颗一颗化作我的骨骼和血脉。尽管在我的记忆 里,它们总是大片大片地播种,又是年复一年地缺少,但玉米 支撑过一个个艰辛的家庭,支撑过一个坚韧的民族。我们应该 深深地、深深地感谢玉米。现在,许多人离玉米已是越来越远 了,只是在大米白面吃腻了的时候,才想到玉米。
        当我把这些说给孩子,孩子一脸茫然:“玉米有什么 呀! ”,是啊,没有挨过饿的孩子,怎能体会吃净面吧饽饽的愿 望;没有从饥馑中走过,又怎能知道人世间还有什么比吃饱饭 更幸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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