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锹负载着太多的艰辛与沉重。迄今为止,家乡土地 上那些大大小小的河流——从发水时两岸不辨牛马的津唐运 河,到密如织网名不见经传的道道沟渠,几乎全是那个火热的 年代,父兄们用大锹掘出来的。如今这些河流默默地躺在那 里,有的干涸,有的淤塞,很难让人将它们与“伟大” 一类的 字眼连在一起。但望着这一条条浸润着无数血汗的河流,一种 沉重之感依然浓雾一般笼罩过来。
而锹真正的杰作乃是陡河沿岸的菜窖。
深秋时节,陡河沿岸生产白菜的村庄,家家都挖菜窖 的。一般下挖四五尺,即用板锹切平窖坑的四壁,然后是拍 窖邦。挖菜窖最见功力的,就在这一个“拍”字。看拍窖邦 的,可说是一种艺术享受。手上利索的农民从窖底挖上少半锹 ' ±,锹往上反手一拍,顺势抹下,这半锹土就平平展展拍在窖邦上。这样一锹一锹挨着密密拍打,窖邦就带着缕缕水印,一 寸一寸地上长。从下往上看,地下的四壁与地面上的窖帮浑然 一体,瓦刀抹过一样光而平。若是二把刀,一锹举上去,还未 拍到地方,土就散落下来,头上脸上溅满了黄土,拍半天窖邦 也不见长。要不就是拍不匀,窖邦凹凸不平;或拍不直,窖邦松 随时可能倾塌。
挖窖时候,那满街“啪啪”的拍击声,是村里美妙的秋韵。
锹最是让人哭笑不得的记忆是那句顺口溜。生产队时候,有一段“十等人”的顺口溜曾广为流传,其中有一句就谈到铁锹:“九等人耍大锹,喀哧喀哧嗑杂交”。“九等 人”,指的是一般社员。“杂交”为当年广为种植的杂交高 粱。这个顺口溜偏颇与否不必管它,单就其语言的魅力就让人 赞佩有加。你看,一个“耍”字,把庄稼人挥锹翻土挖地的动 作写神了。而“喀哧喀哧”这个象声词所留下的音响效果,耗 子磨牙一样在你的耳畔轰响。玩命耍大锹的人只能从那坚硬粗 栃的食物中吸取人生的能量,更透露出一种艰难与坚忍。至于 那个“嗑”字,更进而把人鼠化了。不知这顺口溜的作者为 谁,总归城里人是没有这些生动语汇的。它的语言之美令我陶 醉,而略一沉吟,又满口苦涩。但即使在饥僅的年代,乡里人 这种乐哈哈的精神也让我感动。因为我和许多人都是从乡下走 出来的,从那饥僅的年代里走过来的。
那些悄无声息地靠在角落里的铁锹,已然“马放南山, 刀枪入库” 了,长出厚厚的黄锈。那些与铁锹有关的物事也会 渐渐锈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