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雨
        “桑条无雨土生烟,箫管迎龙水庙前”。这是一千多年 前,人们在龙王庙前祈雨鼓乐齐鸣时的情景。我总觉得在那敲 锣打鼓、且歌且舞的盛大仪式中,有一种呼天抢地的悲怆。因 为一千多年后,我听村里一位老人讲述了乡间这近似悲壮的求 雨一幕。
         记不起哪一年了,连着几十天干旱,土地龟裂,风卷沙 扬,村里的柳树都焦了梢,小满己过,仍然种不上地。望着天 上一丝云彩也没有,人们急如火焚。有一天,就见村头的龙王 庙前,蓬头垢面的人们跪了一地。前头有长者焚香,诵读黄 表,而后焚化。这期间,跪伏在地的人们便捣蒜般叩头,一齐 呼喊:“老天爷,下点雨吧!”这一遍又一遍不断重复的呼 号,从深厚渐至低哑、含糊,渐至一片低迴的钝响,让人敛容 凝目,心愀神憾。
         这时,就听庙里大钟响了,庙门匐然洞开,几十个壮汉抬 着一条土龙从庙里出来。他们一个个光头、光膀、赤足,在领 头人的指挥下,“哟嘿——哟嘿”地喊着号子。那从着了火的 喉咙里冒出来的嘶哑喊声,像一群饥渴的牛在低吼,似有一种 冲决一切的力量。但向土龙望去,又隐隐感到人的羸弱与无 — 奈。土龙长约三丈,搭在几块并起来的门板上。以树枝为骨 .I 架,上覆黄泥。苇草扎的龙头高仰着,纸糊的舌头来回甩动, 两把苇穗在大嘴岔旁颤悠悠地摆来摆去,扣在身上的蛤蝌皮、 玻璃片在阳光下白亮白亮的,那就是龙须和龙鳞了。看着壮汉 们抬着这个怪模怪样的家伙,看热闹的人觉得有点滑稽。有人 偷偷笑出了声,刚才的那种庄严与震慑也就淡化了许多。
         这些微不恭之念随即被隆隆的鼓声震得无影无踪了。紧 随土龙之后的锣鼓队列,那震耳欲聋的轰响,将祈雨悲壮的气 氛扩散到每一个角落。只见四个人抬着一面牛皮大鼓,鼓手袒 胸露腹,布巾搭肩,抡圆了鼓槌,高起重敲,人世间的一切 声响都被那鼓声淹没了。七、八个人各持锣镣等傢伙在后。 鼓槌锣镣皆拴红布,乐手们手臂狂舞,如一片红云在飞。那 “镇——憧”的锣声,似在诉说着祈求之激切。一群孩子跟在 后边,兴奋地喊叫着。无论大人孩子都被那种气氛所感染,仿 佛有看不见的神祇在悄悄跟随。
         各家各户早有男丁在门口迎候,并备下清水,土龙经 过,恭恭敬敬地往上泼水。泼来泼去,龙身上的稀泥几乎全被 冲掉,露出弯弯曲曲的树枝和捆扎的芦苇,而面目全非了,抬 龙的汉子也个个成了泥人。最后,求雨的队伍将土龙抬到村外 大坑里,大坑早已干涸,只能任其风吹日晒。
         向我讲述这件事的老汉已过古稀之年,他对几十年前的 往事依旧恍若昨日。他的家原是“下沿”(沿海一带)的。我 家乡的小村里只有小五道庙,大旱之年乡民们都到邻村的老爷 庙,求关帝爷降雨。五月十三是关老爷磨刀的日子,每到这 天,他老人家就把周仓举持了一年的青龙偃月刀亲自磨上一 番,磨刀水洒落人间,油然作云,需然为雨,而润泽万物。乡 民们祈雨,头戴柳条帽子,把关老爷塑像小心翼翼地从庙里抬 出来,锣鼓开道,一路祭拜。路过的街巷,一律打扫干净,所 经村庄,都在村口摆香案接驾。每次祈雨,所有出资村庄都要 游遍,方将关老爷重新安放庙中。
        无论哪里求雨,规矩都甚严,女人不许上街观瞧,路人 与求雨队伍相遇,须垂手恭立道侧,若有冲撞,暴打不贷。大 人孩子都要出言谨慎,不许说触犯神灵的话。
        每次祈雨,经过一个又一个村庄,锣筛劈了,鼓擂闷 了,人们嗓子喊哑了,脚走肿了,尘灰满面疲惫不堪。也许就 在那一刻,第一滴雨从天而降,落在某个幸运者的脸上,他仰 面朝天望去,微张着嘴,等待着,等待着,忽然用一种近似发 狂的声音喊道:“下雨了”,接着便高举双手,跳着脚跑起 来,连连呼吼:“下雨了”!被烈日暴晒的祈雨的人们望着天 上飘过来的乌云,像打了强心剂,浑浊的眼球蓦然发光,泪流 满面,乎足狂舞,欣喜欲狂,疲惫一扫而光。任雨点打在身 上、脸上,直淋得全身湿透方尽兴而归。他们毫不怀疑,那雨 是他们诚心祈祷的结果。
        许多时候,这种天遂人愿的时刻并没有到来,人们伸着 脖子往天上看,飘过来的乌云,一阵风又给刮散了,烈日依旧 发威,唇边最后一丝水汽也被烤干了,人们彻底绝望了。败兴 而归的人们,有的埋怨求雨人心不诚,或有女人偷着瞧(乡间 许多禁忌,都是歧视女人的)。几经折腾,仍不下雨,有人则 迁怒于神,将龙王、鬼王或关老爷搬出庙外,曝晒于烈日之 下,更有胆大者踹上一脚,发泄无名怨火。也有的呆望着天 空,陷入深沉的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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