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年,村里至亲长辈相继过世,一次次随兄弟亲邻跪拜叩首,从送终到下葬,一路走过,方晓乡间葬礼程序之繁 复。每次葬礼结束,都已身心交瘁。而葬礼程序,又多为亡者 送行,从头至尾,阴气森森,让人精神恍惚。
时至今日,无神论早已深入民间,何以乡间葬礼依旧充 满迷信,而且不论贫富,一律恪守繁缚旧制,少有轻慢,少有 例外呢?
原以为这是传统观念根深蒂固所致。认为人死后,肉体 虽亡,灵魂不灭,因此要通过一个个程序,将亡灵送往西方大 路,以免游移不定,惊扰家人四邻。这种灵魂不死的观念,历 千年而不衰,又演化为影响深远的民俗。千百年来无论皇帝臣 民,山贼海寇,都悚悚然裹挟其中,无不为所熏染,少有超出 限界之外的。
从关至尾亲历几次葬礼之后,对这种传统与风俗的历史 ’隋力深有感触一 日之葬仪,与千年以前并无多大差异;但 我又看到,乡间迷信鬼神的人已是不多了,“人死如灯灭”这 种朴素的说法,每次葬礼上都听得到。虽然人们还在披麻戴孝 为亡者打幡引路,还在焚化车杖童仆诸冥器以为亡灵远行驾 舆使役,但操办或参加葬礼的许多人,都已不再相信灵魂之 说。既不相信灵魂存在,为何还要煞有介事,如此这般呢?
原来,这烧纸、引路、发行等一套原本迷信的做法,已渐渐被视为一种程序,一种悼念与缅怀的形式了。葬礼这人生最后的一道大礼,也需要一定形式的。不然,对此人生之大悲 大痛,又该怎样去宣泄与表达呢!旧有的为亡灵送行的那些程 序,营造了浓浓的虔诚与敬畏的气氛,这也是它们传承至今而 少有更变的缘故吧!也许将来有一天,乡间葬礼会摒弃祖宗传 下的那一套东西,找到一种符合时代精神的缅怀方式,就像城 里那样。但我以为,目前这种表仪形式,仍会延续下去。君不 见古代祭祀活动,今日仍在舞台上复述着,舞者与观众仍然沉 浸在古远而虔敬的气氛中。但那种祭天地鬼神的迷信仪式, 早已升华为一种古典舞蹈,一种民间文化了,在文明的进程 中,乡间葬礼也会有这样一种蜕变的。
至于葬礼程序繁复,想来也有其道理。因为人非草本, 亦非牛马。他们在这块土地耕耘过,思想过,也忧虑过,他 们的生活乃至奋斗历程,值得回忆与怀念,他们的思想与忧 虑,也应汲取与叙说,不能像死了一只没有思想的牛马一样草 草埋葬。这是人们不断思考的结果。
从人猿揖别,这种思考就开始了,甲骨文中“死”的含 义,就是一个活人跪在死者之旁。这一跪,意味深长,那是 面对死亡的悲伤与恐惧,抑或对生命的思考。这种悲伤与恐 惧,又得不到解释,于是便产生了神灵之说,而后又演变成为 亡者送灵的种种仪式,而且,仪式越来越复杂。在反反复复的 悲伤流泪之中,在低回喇叭声中,人们从中感到生之短暂,死 之无常。许多人都有这种感受,父母健在,说不得老。父母像 一座大山,在前面阻隔着死亡。他们一旦故去,那道大山也就 倒了。抹去悲伤与思念的泪水,猛然意识到老之将至,死亡也 正向自己逼近。正是置身于死者的葬礼,置身于那些繁复的程 “、 式中,生者才会屏神静气地倾听来自生命深处的细语。而葬礼 又通过一个个程序,让一代代人陷入到对生命意义永无穷尽的追寻与思索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