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间田野里,散落着零零落落的墓地。有的坟冢相接,
大小坟包密布,阴风骤起,濛濛一片。有的孤坟野葬,寂寂地 趴在田头道边,让路过的行人心头一慷。还有乱葬岗子,散 乱分布于村庄四周。那是夭折的婴儿和孤门无后者的埋葬之 地,时有白骨露野,乌鹊聒噪。
一年中大部分光阴,墓地都是冷漠的,任由杂草丛生。 人们下地路过,时不时投去一瞥,但很少想到埋在坟里的人和 那里的岑寂。.
春天来了,喜鹊在坟头上立着,还有不知名的鸟儿飞过 来。这些鸟儿的叫声,向黄土之下的亡灵报告着,春天是真的 来了。细细听去,还有虫儿在叫。坟地里虫儿的鸣叫,比田垄 间的多了几分清幽,像是婉转地诉说着什么。还有各种颜色的 小花,星星点点地开着,给坟地披上了新装。这时,村庄里的 人陆陆续续来了,那是乡间墓地最热闹的时候。
一阵唯里啪啦的鞭炮声之后,人们燃起一摞一摞的纸 钱,为风霜雨雪剥蚀了一年的坟墓填一层新土,从附近控一 圆锥状的土块放在坟顶上,下面压几张黄绿纸条。刮过一阵 风,那些纸条就摆动起来,仿佛诉说着生者对死者的想念。填 完坟,人们又陆陆续续地走了,也有的点上一支烟,蹲在坟 前,默默地呆一阵子才走的。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看一眼 身后被风吹得凌乱的灰烬。还有的伏下身来,用衣袖仔细拂去 墓碑上的浮土。拂着拂着,鼻子一酸几滴清泪就滴在碑下的 黄土上。从坟地里回到了村庄,生活中的种种事情,种种烦 恼,很快就让他们忘掉坟墓和坟里的那些人,又在为活着的人 奔波去了。
其实,大多数人想念或能记起的,只是他们的父母,还 有祖父母这两辈人,出生之前,曾祖们就埋在黄土之下了。至 于更早的,只有家谱里有他们的名字,仅此而已。没传下家谱 的,只有坟地里那一堆堆黄土。对远逝者的记忆,随着记忆者 的离去,相继随风而逝了。
填坟祭扫是生者与土者之间的一次心灵对话与沟通,也 是一种仪式,一种过程。一年中拿出一天时间,想一想已故亲 人对自己的哺育之恩,想一想并不十分遥远以至遥远的祖先们 的荫德,实在是应该的。
扫墓的人走了,此后整整一年的时光,,坟地又陷入 荒凉冷寂之中。没有人畜践踏,草们肆无忌惮,几场透雨过 后,便将一个个坟头淹没。只有这些野草陪伴着这里的荒 凉。秋风刮过,野草一片片枯黄,墓地更显得冷清了。
但墓地没有从人们的视野中消失。它久远的存在一一自 打有了村庄,就有墓地了一在一辈辈人心头投下肃穆凄清的 阴影。这里是亡魂之所在,乡间鬼魅就从这里出没。来自坟 地里种种吓人的故事,代代相袭,最终沉淀为一种荒野的基 因,成为一种潜意识,影响着人们的思维,形成与生俱来的恐 惧。长大后既使成为无神论者,夜过荒凉墓地,那蒙蒙鬼影也 会闪过脑际,几丝恐惧悚然而至。
但荒凉也带给人们一种原始的渴望。平原上村庄稠密,除 了庄稼,少有景致,只有墓地最为荒凉。小学五年级时候,老 师带我们到野外扫墓,沿着一条野草初萌的小路走着,渐渐远 离了村庄,来到一片杂草丛生的洼地。老师指着洼地里两个孤 零零的坟头说,那就是烈士墓,墓碑上刻着烈士的名字和牺牲 年月。老师说,这两名解放军战士都是南方人,就在附近与敌人的一次遭遇战中牺牲的,牺牲时都不到二十岁。
两位烈士牺牲的那次战斗,老师讲得很详细,现在已记 不住了。只记住两个简陋的墓碑,两座孤独的坟莹,还有满地 的野花,黄的,白的,紫的,在那里灿然开放,与烈士相伴相 守。那种荒凉而凄清的场景至今难忘。后来,我参观过早已被 辟为景区的皇家陵寝,多次到城市里的陵园祭扫,陵寝中那些 歌功颂德的碑铭犹如过眼烟云,陵园修葺整齐的花草也将回忆 修整了。倒是那些乡间墓地那近乎原始的荒凉,让人感到才是 先人们的安息之所,给人一种心灵回望。唯有荒凉,才能生发 出对生命沉重的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