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静波
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时期,我冀东革命根据地虽然处在艰苦 异常的斗争环境中,但在党的关怀下,冀东的教育事业还是得到 了很大的发展。抗日时期,很多县建有抗日中学。日本投降后, 有的县又将分散的抗日中学合并,成为全县性的中学,如花台中 学、薊县中学、昌黎中学、宁河师范,乐亭中学、芦各寨中学、 丰润中学等等。
当时,解放区的革命中学都是因陋就简办起来的,没有固定 校址,没教室,没设备,没图书,学生和教师只有随身一套衣 服,一条被子。教师没有工资,师生都是供给制:每人每天十八 两小米,五分钱菜金。师生同样给老乡挑水、扫院、打柴,样样 都干。为了生产自救,有时还从事一些开荒、纺线等劳动。
教师上课没有现成的课本,全凭自编自选。有的选自冀东小 报上的社论,有的选自毛主席著作……。上课有时在庙里,有时 去山沟。没有黑板就用门板代替,没有书桌板凳,就坐在地上以 大腿当课桌写写画画。
由于当时正处于战争年月,环境平稳时,就在一个地方生 活、学习;敌人袭击骚扰时,就打“游击L教师都分别固定在一 个班里,除教学外,还要负责本班学生的生活管理和政治思想教 育。每到宿营地,都要派岗放準。或人麥了,就赶紧转移3敌人 走了,就又回到原地。就这样绕来盅去地和敌人打转转。有时一 天要跑几十里,吃不上一顿饭,喝不上一口水。
一、花台中学
1947年春,我和源正谊同志被分配到花台中学工作。花台 是卢龙县的一个大村庄。花台中学学生都是卢龙县和抚宁等邻县 的农民子弟,具有高小毕业的文化程度,不用参加任何考试,就 可直接入学。教职员来自四面八方。有的来自敌占区,有的是冀 东老知识分子,也有的是从干部中选调来的。都有高中以上的文 化程度。这些人来历虽各不同,但都具有为革命奋斗终生的决 心。当时学校的主要课程有语文、数学、历史,政治,音乐等。 学,生没有一定的毕业年限,是根据政治需要随调随走,,叫于啥就 干啥,叫到哪里就到哪里。学的行政机构设置:校长一人,教 导主任一人。另外有教导干事一人,负责排课、刻写工作3嵐务 数人,从事号房、跑粮、采买等屐勤事务和了解敌情。
花台中学的校长桑润田、教导主任范维存,虽只三十几岁, 却都是久经革命锻炼的老同志。全校只有两名教师。一位是教语 文的王宜亭老师,一位是教数学,音乐的白慕德老师。学生不满 百人,程度也不齐。
我和谢正谊同志到校后,我便毛遂自荐,要求教语文课。范 维存教导主任说、正想叫老孙同志教语文课,(担任语文课的王宜 亭老师去抚宁卢龙招生)叫老谢同志担任历史课,看看有啥困难?” 我二人都表示服从分配,并要求第二天就开始上课。上课的地点离 花台还有二里路,是暂借的小学教室。从此,我便在这个学校扎 下根来,和全校师生风雨同舟,共同度过了一段艰苦的斗争生活。
二、生活浪花
一九四七年初冬,蒋匪军的飞机十分猖狂,不时向我解放区 进行侦察、扫射、轰炸。我校师生为了躲避敌人的突然袭击,不 得不暂时离开花台,到三十里外一个山村隐蔽。
这个山村有二百户人家,四面环山,林荫茂密,是敌机不易 发现目标的好地方。我们师生一百多人,就在这里扎营下寨。
一天下午,正在一座庙里给学生上课,忽然听到飞机隆隆的 响声。我们走出庙门一看,见有三架敌机环山盘旋。我们所有教 师都插在学生中间照顾同学,高喊、同学们,不要怕,快趴在地 上,不要暴露目标! ”刚刚安定下学生的紧张情绪,就听到一阵刺耳 的机枪声。机枪响过之后,只见那三架敌机又嚎叫着向老巢飞去。 后来才知道,敌机是在北山发现了一辆马车,才用机枪扫射的。结 果,一个赶车的老乡负了重伤。紧接着,由桑校长选派出十几个身 强力壮的学生,用门板当担架,把受伤老乡送往军分区医院治疗。
校长打鱼:
谢正谊老师病了,发高烧到四十度,烧得面色红紫。农村缺 医少药,使人焦急如焚。桑润田校长四处奔走,想尽了办法才找 到一小包阿斯匹林。我照顾谢老师吃了下去;白老师烧来开水, 叫他多喝强喝,我又在他脑门上放上湿毛巾给他散热。当天晚 上,他就出了满身大汗,第二天便退了烧。我问他:“想吃点啥东 西?”他说'“我想吃的东西太不好找,说也没用。”我再三叫他说, 他才说;“我这次闹病,不知怎的,总想吃点鱼,那怕喝点鱼汤也 好。”当时可把我难住了,觉得在这样的环境里,吃鱼好比“三十 晚上盼月亮,没希望疽我把这事反映给桑校长。
过了一天,桑校长约我和他一块去打鱼,鱼网是他从外庄借 来的。他背着鱼网,我挎着篮子,向花台东边三里开外一个小池 子走去。到了小池旁,他说:“过去这里边有鱼,因水不深,鱼也 不多,今天能打多少,就看咱们的运气了疽三四个钟头的功夫打 了有一斤多鱼。当天,伙房就给病号做好了。鱼虽不多,但桑润田校长对同志的深情厚意却永远留在了人们的记忆中。
捉虱成癖:
提起虱子,实在令人讨厌,可那时我们每人却和它结下了 “不解之缘”。人人身上都有虱子,一有闲空,总是把棉袄脱下来 捉拿.这简直成了一种"消遣,但是,照明的问题却一度成了突 出的矛盾。一到晚上,几个人只有一盏小油灯,一个小饭桌,光 暗面窄,备课、看作业已经活动不开,如果再加上捉虱子这个节 目,就更拥挤不堪了。偏偏老白竟有这种“嗜好七每到晚上,无 论多忙,总是拉不下捉虱这一课。这也难怪,国民党反动派经常 进攻解放区,不脱衣服睡觉是经常的事,加上没有洗澡的条件, 可供换洗的衬衣也很少,曰久天长怎会不生虱子呢。
三、师生之间
在艰苦的环境中,师生之间建立起真挚的同志式的革命友 情。记得我刚到花台时,有一天天气闷热,中午下课后和几个男 同学一起向宿舍走去e二里地的路程虽不算远,但因天热,汗水 竟湿透了布衫。有一个男同学对我说"老师,快脱下布衫风凉风 凉吧! ”而我则因为只有这一件小衫,脱下就得赤膊,就说:“不 热”。这时,另一个同学说:“老师的衣服都湿透了,还说不热!还 是脱下来吧! ”我说"我里边没背心,脱下小褂就得光脊梁了气谁 知事隔数日,我发现在我的行李里边,放着一件洗得干干净净、 叠得整整齐齐的白衬衣,里边还夹着一个小纸条,上面的字写得 歪歪咧咧,好象故意叫人认不出是谁的笔迹。小条上写着:”老 师,看你生活这样艰苦,我很受感动,也很受教育。愿将这件衬 衣送给您,望收下。”我看了心中顿时涌起一股热流。我想把衬衣 退回去,又不知学生是谁。我把这事告诉了校长。校长说她这是 经常发生的事,既然学生有敬师之心,你就穿了吧广打这以后, 学生给老师们送东西的事屡次发生。我们把这看作是对自己的鞭 策,激励自己更好地工作。
有一次刚刚吃过午晚,突然发生敌情,师生立刻疏散出发。 当走到离学校二十里的地方,我忽然肚内疼痛发胀。我想可能是 胃病复发,只要稍稍休息就会好的。可学生一听我病了,有的去 找其他老师,有的来看我,抢着对我说、老师,你喝开水吗?我 烧去,“老师,你告诉我要吃啥药,我到镇上给你去买/ “老师, 我去镇上给你请医生吧!” “老师,我家离这不远,你想吃啥,我 回家给你做去。”他们是那样诚恳、热情。我告诉他们说:“我这病 自己会治,只要饿它两天就会好的,同学们说她老师,为了使病 快好,还是吃点药好。”我说,“要吃药,就得吃泻叶汤建他们问这 种药那里有,我说、中药铺都有卖的,是一种极普通的药。”第二 夭早上,同学们给我送来了煎好的泻叶汤。
解放区的学校,星期日照常休息。可这一天也是女同学们最 爱找老师“麻烦”的一天。三五成群,一拨又一拨,不是向老师 要衣服洗,就是要袜子补。有一次三个女同学向我要衣服,我没 给她们,第二次又来了,我又没给。她们假装生气地说:“不要 了/后来她们趁我出去的机会,还是把衣服拿走了。我的一件棉 上衣,是她们给我做成的,我的一件夹裤改成棉裤,是她们给我 改的……0这些看来都是小事,谁知就在这些小事里边,凝聚着 多少对老师的爱戴和友情啊!
星期六的下午,学校是固定要开生活会的。有一次,我们几 个教师请同学们给提意见,同学们对老师毫不客气地提出批评。 有的同学说、跑步是我们每天早上必须做的,可有的老师坚持得 不好,如谢老师就有三天没有跑步。”也有的同学说她墙报是一周 换一个新内容,可是上期的墙报没有按期更换,这是孙老师不严 加督促造成的。另外对墙报的内容也应有所指导,不应放任自流建 也有的同学说L老师给我们选语文教材时,最好要配合当前的政 治需要,不应选的太深,如选《孟子》上的、天将降大任于斯人 也……,我们觉得太深,不如选'国民党啊一团糟……'那首歌 词,我们学起来有现实意义。"同学们就是这样的朴实、诚恳、真 挚。他们的每一句话,都深深感动了我们在座的老师。
四、两校合并
一九四七年,昌黎获得第一次解放。全县庆祝昌黎解放大会 即将在花台隆重举行。村子里,小学生都换上了整洁的衣服,年 轻的妇女也都打扮得整整齐齐。
我校师生也在为迎接庆祝大会的召开忙碌着。有的排练节 目,有的布置会场,我更是为演好莲花灯舞而紧张地排练着。说 起这莲花灯舞,还是我根据传统秧歌创作的呢。形式是每人扎成 红绿颜色的莲花灯各一个,灯内点燃蜡烛,表演队伍由百人组 成,配上锣鼓喇叭,行进间穿插互换位置,扭起来就好象一条火 龙,摇头摆尾,颇为壮观。
庆祝大会召开那天,风和日丽。下午两点,县长于步之同志宣 布L庆祝昌黎解放大会开始。”台下群众立时欢腾起来,锣鼓声、 掌声、口号声响成--片,真是“洪波怒卷沉渣去,风云滚滚新天开;晚上,各村的文娱演出有花灯、地秧歌、高跷等。我校演出 了莲花灯舞。节目一出场,群众顿时报以热烈掌声,纷纷说/看 中学的火龙啊!”是啊,火龙一下来,就要冲破一切黑暗,让火龙 把那些反动派烧得精光吧!
昌黎解放不久,一九四七年十一月六日,花台中学和芦各寨 中学合并了。芦各寨在当时属丰玉遵联合县,离花台有一百多华 里。我们经过近两天的行程,第二天下午到达芦各寨。林岩、桑 润田,曹式侯三位校长和两校老师一起同两校全体学生见面。两 校师生都以兴奋喜悦的心情来迎接新的学习生活的开始°
我们从花台来的老师和同学,被安排在离芦各寨三里开外的 一个小山村里,教师和学生都是原班人马,只多了一个新班主 任一冯自静同志,还有两位政工人员都是女同志,一位是彭 静,一位是尚翠兰。老师和学生都有了自己的伙房,有了固定的 住处,有了固定上课地点。我自己和家中也取得了联系,把十四 岁的女儿也接来芦各寨中学学习。直到冀东全部解放,芦各寨中 学迁入遵化县城,始改名为河北省遵化第一中学。
五、怀念他们
在花台中学的芦各寨中学那一段艰苦的岁月里,同志之间, 师生之间结下的战斗情谊是令人永生难忘的。如今,那些老同志 中,有的已经故去,但他们的业绩,将永远留在我的记忆中。
前面提到的谢正谊同志,是河北省乐亭县人,曾在日本免费 留学。日本投降后,他回到天津亲戚家暂住。他在日本学的是化 学专业,本想回国后为建设祖国做出一番贡献,可是当他来到天 津后,亲眼看到国民党政府的腐败,没有出路,决心另走光明之 路。经一位同乡介绍,他来到冀东根据地参加了革命。他在天津 时已有了爱人,是北京燕京大学的高材生。但他参加革命心切, 临行前只给在北京上学的爱人留了一个“我要出门”的便条,就 走上革命征途了.
一九四六年,他在某中学教书,由于对当时一些“左”的做 法有看法,说了几句不满意的话,在“搬石头”运动中,被弄到 遵化粘鱼石参加"三査三整”学习。那时,我也被当作“石头” 在那里参加学习,和他编在一个组里。学习结束后,我们就被分 配到花台中学。
他有一颗火热的爱国心。按说他留学日本学有专长,在大城 帀里找一个较好的职业是不成问题的9可是他为了参加革命,把 个人利益置之度外,丢了学业,丢了爱人,奔向了解放区。特别 是当他在革命队伍中受到冤屈时,仍不悲观,不动摇,保持着革命 的乐观主义精神.他是一个地地道道的高级知识分子,却和普普通 通的革命者一样打柴背行李,一样给老乡挑水扫院子,一样吃菜 粥菜饭…….在那艰苦的日日夜夜,从没叫过屈,喊过苦:虽然 有时也为自己所用非所学而苦闷,感到"英雄无用武之地。但这 些想法最终还是都被远大的革命理想战胜了.他平时孜孜好学, 一丝不苟地给学生讲课,对同志们热情帮助,和每个同志都处得 亲密无间.我们经常在一起谈论人生,谈论工作,谈论理想・
解放后,党和政府为了发挥他的专长,给他安排了合适的工 作。一九五三年,他到天津河北师范学院任讲师。在师院,他继 续保持着艰苦奋斗的精神,被吸收入了党。后被调到某研究所任 所长.象这样一位对革命忠心耿耿的好同志,在十年浩劫中,没 有逃脱“四人帮。一伙的诬陷、毒打,以致含恨而死。这该多么 令人痛心啊!
赵迈同志是我在芦各寨认识的。他是遵化人。他的父亲是遵 化县“三贤”中的一贤,是一位有名的学者。他岳父严福清在遵 化以养鸡、养蜂、培植果树著名。赵迈同志在天津南开中学毕业 后,又改入金陵大学。毕业后即回乡从事教育事业,在遵化县素 孚众望。解放战争时期参加革命工作,是一个具有真才实学,热 爱祖国的知识分子。他性格刚强,不会阿谀奉承,做事讲求实事 求是。他家中藏书甚多,听说从他祖父那辈起就开始藏书,他父 亲更是子承父业,只要发现好书,不惜重金买而藏之。到赵迈本 人更是嗜书成癖。尤其他在金陵大学读书时期,买的书则更多 了,古今中外书籍,应有尽有,无所不藏.他常说广书是智慧的 窗子,用珠宝装饰自己,不如用知识丰富自己土改时他家财产 被分,他认为是应当的.他最耽心的是怕损坏了他的书。他曾 说:“书是人类的精神遗产,没有书人类就不会进步,没有书就不 会建设新中国。”直到群众答应把书给他留下,他才放了心.
他总是手不释卷地学习,由于好学而博学,在芦各寨中学, 他有“活百科全书”之称。他尤其爱看《史记》一类的古书。他 说她温故而知新,今天的人更应多读一些历史,要从过去的历史 经验中,找出今天的'是'与〈非'来,但就是这样一位嗜书如命的 人,后来为了教育事业的需要,他竟将他家几代所藏图书全部献 给了学校。这些书至今仍珍存在河北遵化第一中学的图书馆内。
赵迈同志在芦各寨中学担任初中数学课。按他的学历看,讲 初中数学,是轻而易举的。可他总是认真备课,把每一个习题都 先自己做I遍。在给学生讲课时,对重点和难点总是不厌其烦地 反复讲。遇有同学不会的地方,他情愿不吃饭,不睡觉,直到给 同学讲明白为止。给学生批改作业更是仔细认真,那怕一个小错 也逃不过他的眼睛。由于他对工作认真肯干,所有同志都很尊敬 他。他说:“我认为教育事业是无比高尚的事业,那怕别人看不 起,我也情愿做一辈子教师,为革命培养人材。”
唐山解放以后,他被任命为唐山市二中副校长,后又被调到 某中学任校长。这期间,由于他直言无私,竟被划成右派分子, 遣送遵化老家,不久便默默地死去。如今,可以欣然告慰这位老 同志的是,党和人民已经给他彻底平反了!
六、桃李硕果
三、四十年的时间过去了,堪以自慰的是那时的学生多以成 材,正在四化建设中发挥着自己的作用。在全国解放后,原来的 学生有的留苏当了专家、学者;有的升入大学,毕业后留校当了 讲师,教授3有的参政参军,已成了军政部门的骨干力量。更值 得提出的是,在芦各寨中学我教过的两个班,曾于一九五一年集 体报名参加抗美援朝。虽然后因革命事业的需要,中途留在齐齐哈尔军医学校学习,但在以后的工作中,都发挥了应有的作用.
一九七八年夏,我在大连看到了六名我在芦各寨中学时教过 的女生.她们有的来自长春,有的来自沈阳,有的来自广州…… 都是来大连参加医学界科研大会的。听说我在大连,都跑来看望 我。她们都穿着军装,那种英姿颯爽的神态,热情奔放的气魄, 使我感到振奋。在谈话中,得知她们都在各大军区的军医学院工 作,已经都是学者,专家了。如徐春兰同志,现在是广州军医大学 附属医院内科主任医师。那次她从大连回广州后曾给我寄来一封 信,还特地赠诗一首。另外还附有“全家福”照片一张。她家共 有四口人,爱人也是广州军医大学的主任医师。她的两个孩子都 在大学读书。我看了非常喜悦,感慨万分。当时,我也写了四首 诗回赠她.诗云:
(一)
春兰赠我“福全家”,
群芳争艳映朝霞。
蟾紫嫣红今胜昔,
新征路上放新花。
(二)
三十年前别冀东, 大连幸会忆旧踪。
老夫今夕醉桃李, 明朝金榜数群英。
(三)
师生幸会旅大城,
回首当年战云浓。
浩劫余生身尚健,
轻声笑语论英雄。
(四)
战云难锁满天霞,
春风细雨润奇花。
羊城学界一巨子,
原是抗中"垂辫丫”。
1980年1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