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年月谁不迷信谁头疼。疙瘩爷刚刚让算命先生“十三咳”算了一 个凶卦,回头就应验了。
春末夏初,雪莲湾的潮水活活地涌,一片滩地黑黑地瘦。远处的海 藻红红的铺一层绒布。疙瘩爷从泥屋探出头来的时候,漫滩皆是打鼻子的 鲜气。
“你狗日的,你过来呀!”疙瘩爷朝不远处捞海藻的大鱼喊。大鱼望 了疙瘩爷一眼,咧咧嘴巴没动。一只鶴鹰无端旋起,拍打着亮翅在疙瘩爷 头顶旋了一阵子,稳稳立在老人肩头上,十分傲气地叫了一声。
疙瘩爷长得老相,他整日灌满老酒的肚子就凸了起来。蛤蟆腮爹开 来,活活有股威势。黑黑的阔脸膛儿上沟沟壑壑的老皱,如刻了粗糙的海 螺纹,恰浓缩了满世界的曲折和辛酸。在雪莲湾他算是一个不幸的人,尽 管这把年纪了还有老娘的宠爱,可是,妻子病死了,儿子儿媳也都相继离 他而去,撇下两个孙女麦兰子和麦翎子。村里有个叫春花的女人爱他,可 是,不知什么原因,两人就是走不到一起,近来春花也渐渐疏远他了。他 蹶踱蹶跳走出门来,一手托弄着鸥鹰,又朝大鱼喊了一句:“小狗日的, 爷爷带你去海里捞藻。”老人的嗓音跟海一样宏阔。
越往东瞅,天光愈烈,日光红得越不是本色儿。氤氯里,疙瘩爷瞧 见大鱼在浅泓里捞海藻,光光的脑袋在红晕里闪着一片青光。红海藻被大 鱼拖拽出的声音如无数只老鼠在暗处磨牙。海藻堆很快就肥起肚子,远远 看去像歪歪斜斜倒扣着的旧船。渔人男女有趣的故事就扣在晒干的藻垛里 面。“疙瘩爷,背酒罐儿,没窝的老蟹漫滩转!”大鱼一迭声地喊。
“贼羔子,屁眼儿满溜的!”疙瘩爷骂着,对着大海嘎嘎野笑起 来。
鵰鹰孤傲地鹤立着。海藻垛慢慢在老人眼里掘出黑窟窿,心里悬吊 吊的,脸相板紧了,陡然振作了守海人的威严,摇摇晃晃奔孩子去了,白 发被海风吹得飘扬起来,肥大的裤管像两面大帆猎猎抖动。他的腰扎一圈 草绳,绳头在风里瑟瑟地颤抖。老人在红藻垛旁站定,拿大掌搓了一缙海 藻,点点滴滴瞧,挑出几丝红海藻,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儿。他阴眉沉脸扭 头朝大鱼吼:“狗日的,你又犯忌啦!”大鱼发懼了,他觉得老人深骨窝 像两口潭,说不上有多深。
大鱼用天真而恐惧的眼神望着疙瘩爷。那是四年前的事了,那年冬 天打海狗,疙瘩爷险些在大鱼的枪口下丧命,疙瘩爷伤得不轻,身体里 捡出许多的枪砂,整整躺了半年。疙瘩爷伤好后没记恨他,大鱼心里却 歉歉的。如今二十二岁的大鱼却有些惧怕疙瘩爷。疙瘩爷的罪总算没白 受,上边重视了,从此制止了大规模屠杀海狗。继父把大鱼打发来捞海 藻,晒干后再卖到饲料厂打碎喂牲口,还说挣足了钱给大鱼娶媳妇。大 鱼知道海藻不值钱的,很少有人捞,他时常碰到的就是守海的疙瘩爷。 疙瘩爷请他下棋,喝酒,有时也帮他捞一点海藻。捞了一些,疙瘩爷还 反反复复叮嘱大鱼,红海藻乃一介神物,红生生的海藻别捞,变灰的死 藻方能捞上来。
鸥鹰飞来了。灰不溜秋的鶴鹰同疙瘩爷一样老迈,皮毛秃秃的嘴巴 尖尖,贼亮的鹰眼依旧鲜灵。鸥鹰陪着孤独的疙瘩爷守海已有些年头了。 人老了,眼不中用,鹰就是老人的眼线,老人腿脚发锈有巡不到的地方, 鶴鹰替他去了。日子久了,老人的每个手势和一声吆喝,鹦鹰都能辨出 来。疙瘩爷见大鱼满不在乎,就哑哑地咳了一声,拿大掌狠狠拍在大鱼的 天灵盖上,说:“快将红藻送海里,找灾呢!”大鱼的亮脑壳被拍得嗡嗡 响,嘴巴一咧一咧。以往他跟老人滑么吊嘴个没完,见他真的怒了,就伸 着脖子叫着:“俺没砍红藻,是它自个浮上来的!”疙瘩爷裆里溜着风, 两腿打颤:“狗日的,一宿就浮上这么多?”大鱼不怯场,只是声气细软 下来:“当然,龙王开恩,赏给俺的!”疙瘩爷喉咙呼噜呼噜响。天还没 暖和起来,他喘气就不那么顺畅。他望一眼得意的大鱼,愈发觉得内心无 法收理,自顾自冲着大海念叨:“莫不是海坏啦?”老人从来没见过一夜坏死这么多红藻。
红藻丝还在浮浮浪浪往滩上拱。他瞪大浊眼看海,努力把海看懂, 看红藻沉浮。看浪头变换流转。老人的脸肃肃的,独自奔泊在那里的老船 去了。大鱼断不透老人的心思,愣了许久,又欣欣地捞藻了。
日光好起来,海胆似的日头照下来像流滩的蛋黄。疙瘩爷瞅瞅天景 儿,没啥不对劲儿的。老船上响着舒筋展骨的梆梆声,他爱听这种声音。 老人摇着大肚蛤蟆船追着日头走,鹦鹰旋着小船飞。船一动,疙瘩爷的情 绪就好起来。大橹碾岀的呀呀声贴着水皮滚。一群密密麻麻的白海鸟追来 凑热闹,给大海添了不少颜色。海鸟对疙瘩爷套近乎了,叽叽喳喳地落下 来,稠得老人眼前没有空隙。平时,老人就亲昵地对着海鸟打一阵口哨。 鹳鹰讨好地落在老人肩头上,欢欢实实地张望。
疙瘩爷将目光放开去,极有层次的海面上扑来层层叠叠的红藻,老 船吃水就浅了。海藻散发着烈烈的涩腥气,老人拿目光搜刮着海面。
疙瘩爷跟海打了一辈子交道,就是猜不透海。猜不透就猜不透吧, 海就像个女人,猜透了也就寡味了。他觉得红藻里深深地藏着不少故事。 早些年,疙瘩爷是雪莲湾有名的滚冰王,同时还是有名的海眼。海眼是了 不起的行当,靠眼功吃饭,船长都得敬他三分。船队行驶在洋面上,海眼 就要端端正正地坐在舵楼子顶上,手搭凉棚,扫视着起起伏伏的浪花。他 能分辨出哪团浪花是浪头掀的哪团浪花是鱼群搅的。而且他还能准确地说 出带鱼群与大蟹群掀出浪花的不同颜色。他一声吆喝,船老大就指挥船队 摆开包围阵势,长长地甩出流网。海眼就可以悠闲地吸烟了。老人带出好 几个徒弟,竟然还有一位出色的女徒弟,她叫梭子花。这些年,船上配了 声呐探测仪,海眼的行当也就做到头了,梭子花在海边开了工厂,摇身一 变当了大厂长。
此刻,疙瘩爷的眼功又派上了用场,将无边无际的红藻固定在酸酸 的眼眶里。红海藻悠悠地浮上沉下,很像一张厚厚的水床,躺上去宽余地 睡上一觉。老人喜欢红海藻张牙舞爪尽情铺展的气势。老人爱红藻是有依 据的,别处闹海啸,独独生息在雪莲湾的红坨村没人尝过闹海啸的滋味。 海啸离他们太远了。七奶奶常说,是海龙王派的红藻镇着呢。谁伤损了红 藻,大海就怒,村人咐獭。
疙瘩爷想站起来,轻轻一带,一嘟噜红藻就浮上来,细瞅,颜色也 紫黑紫黑的。老人心里打个冷子陡地惊住。死藻,怎么好好的就死了呢? 再拽又是一嘟噜。老人后脊背便淌下一注汗来。老人惴惴地扭头看海,海 也一疙瘩一块地变了颜色,不时浮出翻白的梭鱼。老人的脸木在半空,心 沉下去就没个底儿,海眼所看到的是偌大的一轮青紫色的神神鬼鬼的怪 圈。海再也没有看头了。套拉眼皮子的海,病惬恢的哈欠连天。海水映着 他一张冷灰色的老脸,拿心拿血都暖不过来°
"这鸟海。”疙瘩爷骂,“对不住人哩!”
老人料想是闹赤潮了。前些年闹赤潮的时候海水就一片一片坏掉, 红藻蔦死了不少。赤潮水毒,老人为把坏水搅散,浑身被海水蛰得惊惊颤 颤的肿胀了,躺在泥屋里挺死了。后来他想起家园和龙帆节,不能死,好 生守海不就是巴望有一天回家园吗?想起家园,他吃力地爬出泥屋,燃一 蓬藻草火,将毒坏的皮肉烤得直响,就挺过来了。眼下,疙瘩爷又想将怪 圈里青紫的坏水驱走。
这会儿的日头不毒,但晒得他浑身软软的。老人脱掉衣裳,仅剩一 条大裤衩子和一蒜疙瘩对襟背心,慢慢坐下来,闭住眼,吸了一腔子烟。 隔了厚重的眼皮,他依旧能感到大海深处由赤潮引起的各种生灵的厮杀。 他坐不住了,拽起船上的酒瓶子吹喇叭似的灌一阵子,就麻溜地钻海里去 To鹦鹰哇地叫一声,冲下来,低低地贴着翻水花的地方打转儿。快入夏 了,海水依旧凉扎扎的,凉气穿过他的皮肉渗进骨里去了,老人身上的汗 毛张开来。纵纵横横的海藻痒兮兮地搔他皮肉,推三阻四地缠磨他,使老 人无法尽快沉下去,可见红海藻成群结队地向海面迁移呢。老人知道闹赤 潮时就坏表皮那片水,只有沉到海底才能知晓是不是闹赤潮。他调动多年 钻海的经验,大掌划拉着藻丝,狠命地摇动着两只大脚片子,斜楞着身 子,箭鱼似的向海底冲去。
到底是浅海,泥滩被甩在后边;不一会儿他就看见白色礁盘了。他 拿大掌隐隐刮拉着奇形怪状的礁盘,一点一点摸到礁盘之间缝子里的海藻 根须。就站起身子,大手冷不丁插进去,狠歹歹一抠,滙腥气涩涩地钻进 鼻孔,鼻腔与肺部火辣辣发疼,太阳穴突突跳了。心虚气短,一点力气没 有了。他将海藻衔嘴里,又钻了一处,抠一团,蹬腿,急燎燎往上浮,眼 里惊乍乍地飞金星子。
疙瘩爷黑不溜秋的脑袋从水里钻出来,头顶的天便开阔了。
可是现在,疙瘩爷看不见蓝天绿海了。老人跪在船板上,将藻丝细 细摊开,定定瞧,汗粒和着海水从他脸上跌落。藻丝软黏了,海底水也坏 了。老人盯着藻丝看了许久,看岀陌生来,看出恐惧来,仰对苍天:“海 坏了。”在疙瘩爷眼里,天陡然变色了,天穹被红海藻映成一片血色。风一激,海藻就荡开了,看起来幽幽长长,疲疲沓沓地传出细微的摩擦声。 漫漫泛泛的红藻带铺天盖地地朝岸上扑去,红兮兮的晃眼,像古战场上汩 汩奔涌的血液。
疙瘩爷的心沉下去就没个底了,冲着大海骇然已极地尖叫了一声: “天杀的呀!海坏啦!”就很伤感地落下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