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咳
        “十三咳”是雪莲湾的算命先生,因为在算卦之前总是先咳嗽十三 声,故得名“十三咳”。傍晚时分,大雄走进麦兰子的海味酒家,怎么也 没有想到,“十三咳”也正在酒家给人算命呢。这个时刻,吆五喝六的喊 叫声彻底吞没了发天的涛声,但渔人悠远苍邈的号子仍在他脑里悠悠不 绝。他扔下蟹筐,一屁股踱在椅子上,摆岀一副赖样,吸溜吸溜鼻子,酒 的辣气和饭菜的香气熏软了他。他再也不想动了。
        麦兰子领来后厨师傅验过螃蟹,又派两伙计去老河口扛皮皮虾。麦 兰子颠颠丿LM忙完了,就拉大雄去后院洗澡。大雄累得懒得动,“嗯嗯” 着不抬屁股,脸上表情恍若隔世。麦兰子想了想就说:“大蟹铺的算命先 生十三咳在里屋吃饭呢,吃过就给你看相。”大雄立马灵醒了,从椅上弹 起来问麦兰子:“十三咳在哪儿啊?”麦兰子说:“在里屋给干娘算命 呢。”大雄不信就逼麦兰子拉他见人。麦兰子怕干娘凶她,就蹑手蹑脚带 大雄轻轻来到后院,慢慢挑开一张门帘。果然瞧见骨瘦如柴的十三咳,老 头戴一老花镜,枯着一头白发神神道道地给干娘比画什么。大雄欢喜得忘 了形,退回院里连连蹦了几蹦:“碰见十三咳,俺的福气!平日找都找不 来的。”麦兰子见他高兴的样子,捂嘴哧哧笑:“你真信十三咳?”大雄瞪 圆了眼:“十三咳,顷神人,有他的造化,世上啥事都是天撮地合的!” 麦兰子见大雄诚惶诚恐的样子好笑,就说:噸性样儿的,快洗澡吧!”
        大雄点点滴滴看一遍麦兰子,灯影里的女人很魅人。麦兰子转身回 屋,大雄心里喜滋滋的,颠颠丿国&到墙根的暗处,一坨肉呈“大“字摆在 一堆蛤蜥皮上,闭了眼,舒舒服服晾膘。过了一会儿,他很重地咳了一 声,呼地跳^来,弯腰从墙根大缸里摘下铁勺子,舀出一瓢水,举至头顶 哩哩啦啦浇下。一连弄了十瓢子,就甩了铁瓢,从墙根抠一团细沙,咯吱 咯吱在身上揉搓着,湿漉漉的扑嗒声响了很久。瞌睡了一天的星儿醒了, 瞪着亮汪汪的眼睛,将细细斑斑的光,无声洒一院子。大雄膘壮壮的身子 浴在星光里,显得肥硕壮美,隐隐的像一柱原始的无法雕琢的腌腌蹶It的 暗红玉石,通体放着晕光。“大雄,接香胰子。”门口处荡来麦兰子脆脆 的声音。接着,就有一块东西在夜空划一道弧光飞来。大雄寻不见人,却 将东西啪地抓在手里,塞到鼻根处嗅嗅,喊:“麦兰子,跟你一样香呢!” 麦兰子探出脑袋回嘴:“洗你的,少耍贫嘴!”大雄就将香胰子往脑袋和 身上涂抹,又喊:“麦兰子,给你哥搓澡来吧!”麦兰子尖声尖气地骂: “没成色的,再胡首,撕烂你的嘴!”大雄说一声:“这小样儿的!”就很 开心地笑,身上开满的大大小小的肥皂泡儿随着他的呼吸绽放或破灭。他 独自揉搓着,心绪就好起来。渔村的生活,活泼地流动着,酒店养的一群 鸽子飞上了夜空,传来一片翅膀扇动的声音。他望了望鸽子划过了夜空, 忽然发现蚊虫下来,便草草胡噜胡噜身子,穿上大裤衩子,惶惶逃回屋 里。
        “兰子,十三咳呢?”大雄坐在饭桌上问。麦兰子说:“还在屋里给 干娘算呢!”大雄说:“盯紧点儿,可别坏了俺的好事!”麦兰子瞪他一 眼,就给他端酒端菜。大雄展展身子吃喝起来。他该美美喝一顿了,在海 上单枪匹马,老是跟别的渔船换饭吃,饥一顿饱一顿的。他咯吱吱地嚼着 猪耳朵,大碗大碗灌烈性白酒,他太贪酒,喝独酒的时候更泥腿,一碗一 碗下去,他就觉腹下胀胀的难受。耐不住,便颤嗦嗦站起来,溜到后院墙 根儿哗哗撒一泡酣畅淋漓的尿,又扑扑跌跌走回来,继续喝。
        “大雄,少喝点吧,越喝越憨,越喝越土鳖!”麦兰子满脸嗔怨地移 过来,小心地将一盘红烧鱼放在桌上。
        “屁话,哪路英雄好汉不是烈酒泡出来的?”大雄嚅着嘴巴说着,目 光落在红烧鱼上,穿透一切的眼神在鱼身上扫来扫去。雪莲湾渔人吃红烧 鱼是极讲究的,吃前要看看鱼大骨是否被炸断。断了,就断断吃不得的, 谁吃了,不是海上翻船就是背万年时。时至今日,好些渔人不信了,大雄 却偏偏很当回事儿的。不仅是吃鱼,出海前他还忌见青蛇从海滩爬过,忌 遇上出殡,忌遇响雷。这些他都视为“恶鬼拦路二一种不祥之兆。熬过三天才起锚。新船和新网下海时,忌外人走近或说话或撒尿,否则,日后 网网空。他还忌闯入未满月的产妇房里,也忌猫腰从晾晒的女人衣裤下钻 过,女高男低,会压掉男人一生的运气。有一回他钻了寡妇大秧歌晾晒的 内裤,晦气得捶胸顿足,硬是将那花裤偷来撕烂,还不放心,又花钱请来 十三咳给破了。他活得很累。仿佛被那陌生的神秘的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 死死缠住,无所依附地坠入黑洞。他看不见黑洞。他的壮美的日子像一株 交错不清的树杈子架在黑洞上。喝着喝着,大雄就晕了。
        麦兰子觉得大雄的笑里裹着一个黑洞洞的东西。人有千般好,总会 有一样不好,跟裴校长比,大雄太野了,太没文化了。她扭头看见十三咳 岀来,没吱声。
        十三咳是雪莲湾的算命先生。六十多岁,瘦瘦丁丁,干瘪了一身血 肉,面孔发锈,头发焦黄。说话公鸭嗓,干涩的声音缠着梦一般虚幻的东 西,那声音不知是干咳还是打嗝儿。麦兰子望着他孱弱的影子,很沉地叹 了口气。她本来想喊大雄,再扭头看大雄早已喝得醉烂如泥了。大雄晕晕 乎乎像个中弹的勇士趴在酒桌上睡去,倭瓜脸充满了笑意,嘴巴如煮熟的 蛤蒯合不拢缝儿,流一线哈喇子,还不时念叨:“兰子,俺的好兰子,小 乖乖,快叫十三咳……"麦兰子就架他起来,一拖一拉地拽到另一间屋 里。干娘的嘴角瘪了又瘪,瞅着大雄骂了一句:“这个没出息的/大雄 就歪在酒店的床铺上睡了。
        酒家卫生条件差,防疫站让麦兰子的酒店刷房子。刷房的日子是麦 兰子最愉快的季节。她每天无忧无虑跑到裴校长的学校图书室里翻杂志。 每当她路过老河口的时候,总要朝海滩切切张望。走得近些,麦兰子终于 认出了大雄。大雄坐在海滩跟渔民老六海下棋。他的老船大修了,闷得 慌。麦兰子拉他去看书,他大字不识怕当着麦兰子丢丑,就躲躲闪闪往海 边跑。“大雄,别下棋啦!”麦兰子远远地喊。大雄没表情,手指在棋盘 上有滋有味地拨拨弄弄。“大雄,没出息的!”麦兰子气哼哼地大叫了。 大雄扭头瞟麦兰子一眼,嘟暖道:“咋,又叫俺跟你看书去?”麦兰子说: “你学点字总比干闲篇丿U虽!”老六海见这阵势故意毁了棋说:“麦兰子说 的在理儿,你年轻,不比俺老棺材瓢子。”说着佝着老腰薦薦去了。大雄 黑下脸凶她:“你看,你看给搅了,你出色啦!”麦兰子不服气地说: “是俺出色,还是你出色?”大雄说:“你口口声声学文化,有啥用?俺学 了,又有屁用!还不是水里捞月白搭劲儿!”麦兰子气得抖抖地说:‘依 石头局硬屎,死顽固!往后俺再也不理你啦!”说完扭头就走。大雄急了, 一番热肠子话从嘴里呛岀:“哎,别生气,俺依你还不行吗?”麦兰子收 脚扭脸,身子轻盈地甩一道彩线,笑了。大雄站起来呼出满口辛辣的酒气 融在空气里,撇撇嘴,糊着黄白眼屎的眼仁显显地翻出个鄙夷来:“哼, 你就是喝了裴校长的迷魂汤啦!整天看书看书的,还有啥想头?”麦兰子 说有文化跟没文化就是不一样。大雄倔倔地说:“俺爹不识字,娘不识 字,祖坟上还照样有好的气脉。”麦兰子说:“屁气脉/大雄接下说: “你说,俺跟裴校长哪个更像男子汉?哪个更讨女人喜欢?”他的亮脑壳像 T酒罐子晃荡着。麦兰子脸蛋浸了娇羞的红晕,说:
        “大雄,你太狂啦!”
        “不狂!”
        “你门缝里瞧人。"
        “没有。”
        “你比不上裴校长。”
        “你不是心里话!”
        麦兰子不再回嘴,羞辱和恼恨憋红了脸,红晕衍至脖根儿,红如花 茎。她默默地走,大雄大大咧咧地跟着,一副满不在乎又臭又硬的样子。 麦兰子隔了一步远都能感觉到他身上强悍的气息。她觉出他的一切都那么 不可抗拒。“俺不能改变他就逃开他,若跟了他,粗盐调配过的日子简直 不值得去过。”她想。当她扭头瞟见了大雄极坦荡极快活的脸,心里又充 斥了抗拒里的等待。在幻想里排摆日子,图的就是个不可知的将来么?她 不会记恨人。她太纯净了,纯净得就像雪莲湾的_朵浪花,纯净得让大雄 心疼。
        他们走进学校,麦兰子又对大雄有说有笑了。大雄就知道她会笑的, 这刀、样儿的在他的大掌心里攥着呢。裴校长出去了,麦兰子就领着大雄进 了阅览室。铺铺排排的报纸和花花绿绿的杂志直晃大雄的眼睛,他心乱如 麻,莫名地生出一股惧怕。麦兰子给他挑了一本娃娃书《看图识字》。大 雄咧咧瓢似的嘴巴:“哦操,别逗啦!”麦兰子说:“谁逗你?你只配看 这个。”大雄没再理她,翻弄美人封面。他漫不经心地翻弄着,像在选美, 眼睛张大了,馋馋的目光在美人脸上反复纠缠,不一会儿眼神就虚了,身 子就颤了。他迷醉地瞟了一眼麦兰子,麦兰子正手捧一本杂志看得专注而 痴迷。大雄默默地看,看得心里发空,就赖模赖样地凑过去,坐在麦兰子 身边。麦兰子鼻息温腻腻,像无数条面条鱼在他身上扫来扫去,撩起他一 股抑制不住的渴望。他冷丁探出葫芦头,在麦兰子粉腮上实实在在地亲了一口,一条粗壮的胳膊在麦兰子身上抠抠揉揉,麦兰子触电似的抖了一 下,骂:“大雄,你老实点。太过分啦,也不看这是啥地方。”大雄笑说: “啥地方俺都稀罕你哩!”麦兰子撅起粉嘟嘟的嘴巴道:“谁让你稀罕?” 大雄耍着贫嘴:“你让俺稀罕。”麦兰子说:“做梦变蝴蝶,想入非非。” 大雄的大眼珠骨碌畔动,洋洋自得地说:“你说对啦,有一回俺梦见咱 俩结婚啦!还生下白白胖胖的娃。嘿嘿,你就教咱的娃学文化吧。俺就这 德性,不学啦!”麦兰子生气地说:“不要脸的,谁跟你结婚?谁给你生 娃?”大雄不急不恼:“俺早瞄好啦,你这个大腱能生好多娃的!俺出海 挣大钱了,不怕罚,多来几个。”麦兰子恼羞成怒了,气得直想抓他脸: “你……给俺滚出去!”大雄笑呵呵站起来,扑拉扑拉屁股:“你放俺走, 俺就不陪啦!"说着嘴里兴之所来地哼着野野的渔歌子,摇摇摆摆地走了。 “臭大雄一"麦兰子恨一声,将脸蛋埋进书里,埋进空洞的责怨里,恨 恨地哭出一摊泪水。
        不长时辰,院里一阵车铃响。麦兰子看见裴校长回来了,径直奔阅 览室来了。裴校长喜欢麦兰子,他默默地爱她,将爱压至心底。缄默的语 言是最诚实的。他感觉到麦兰子也是爱他的,但还不成熟。他等待着成熟 的季节。不成熟的东西,别拧,强拧下了,便永远失去了。裴校长精明地 笑了,就看她一阵儿,然后从抽屉里捧出一样宝贝似的东西来。
        麦兰子切切地望着他。校长端出的是一彻绸布裹着的《辞海》。校 长递过精致的《辞海》说:“麦兰子,这是俺送你的。”麦兰子脸腾地红 了。她知道拿红绸布裹的东西送姑娘便是爱情信物。她迟疑了一下,还是 接了。她慌口慌心地说:“谢谢你,裴哥。”裴校长的目光与麦兰子热辣 辣的目光碰了一下,便很快滑开了,羞羞怯怯地垂着头。麦兰子脑里竭力 将大雄挤走,张大眼望着很体面很高深的裴校长。可大雄的影子却四面围 挤她,挤得喘不上气来,就惶惶喊:“裴大哥,你过来裴校长愣了一下,就挪过来,规规矩矩坐在麦兰子身边。麦兰子又 叫他一声,心下兀自生出朦朦胧胧的念想。裴校长蒙着。麦兰子的目光醉 了似的咬着他,散发着一种信号。她的脸蛋也红如嬲虹急不可耐地等待 成熟的男子汉去采摘,去吮吸。
        裴校长却一动没动,惴惴的,嘴里像含着橄榄般口齿不清:“麦兰 子,俺就盼你不断进步。可是,你到学校上班的事情还没个着落啊!官僚 主义害人啊!”麦兰子淡淡地说:“啥都是命,这事儿你别往心里去</'裴 校长的白脸沉静了,像T吃斋念佛的小尼。麦兰子悒怔怔的心一点一点沉下,情绪加倍地黯然。她久久不说话。似乎啥话都已说尽。人有千般 好,总会有一样不好。她说啥呢?她被自己从裴校长和大雄之间塑造幻想 起来的那个男子汉形象痛苦着、诱惑着。大雄和裴校长合成f男人该多 好!麦兰子心乱了,就想哭,她强作一尙笑,笑得很忸,恨。裴校长定定 地望着她。
        麦兰子站起身,慢慢移到窗前。她的眼光很空洞地盯着远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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