翡翠手镯
        扑嗒嗒的风箱声又响了。
        麦兰子是被风箱声吵醒的。她起床后便利利索索爬起来,准备到小 酒店营业。她捷步闯进七奶奶屋里,七奶奶不在。这时候有一种“嚓嚓嚓 嚓”的声响移过来。她迅疾来到后院,惊人的一幕显现了。她看见七奶奶 枯着一头白发,哆哆嗦嗦地抠石榴树下的泥土。树影不知不觉地移着,七 奶奶灰色的肩头凝着早霞的光亮,又圆又白的头顶,雪花似的颤动着什 么。七奶奶枯手一下一下剜着雨水浸过的湿土,味道很足的地气疏疏地升 起来,绕到七奶奶头上去,渐渐化在日光中了。
        “七奶奶。”麦兰子轻声叫着。
        七奶奶像是变了一个人,老脸很怪,任麦兰子的呼叫在耳朵里飘进 飘岀,也没回一声。麦兰子看见的是一张老皱的走火入魔的脸,脸上汗豆 很白,一粒一粒含在皱沟里,在日光下闪闪烁烁的。麦兰子愣愣地站着, 望着七奶奶专注痴迷的样子,沮丧地叹口气,怅怅地走了Q七奶奶神情木 然地重复那个令人费解而愚钝的动作。七奶奶是圣人喝盐卤,明白人办糊 涂事,还是家里真的要有灾祸降临?大雄,你这个犀样的,还不快回来一 趟。她一想,心便缩紧了。过了好几天,为了这条小红蛇,七奶奶依旧神 神鬼鬼地在老树下折腾着,树根四周凹着大坑,裸着七缠八钻的树根,红 蛇依然没有影子。七奶奶喘得紧了。
        一个夜里,大雄回家了。他喝了烈酒似的摇晃着进了房,身上脸上的雪花没去扫,壮凛凛的身架塌了,膝头一软,跪下了: “兰子,完啦!” I 麦兰子骇然吸口凉气:“这是咋啦?”
        大雄泥软泥软地瘫在灯影里,像一头猪,再也没了人民教师的体面和风光。他含含糊糊地说:“钱,钱都他娘的输了。”麦兰子心颤了,抖 抖地像要倒下去。她没问输多少钱,钱不比这档事本身重要。大雄反倒沉 不住气了,绝望的声音一截一截挤出来:“十二万,那俩存折都光啦!兰 子,俺不是人,对不住你。”麦兰子方寸也乱了,脸上挂着紫青的悔悟, 像落一层霜。是悔不该送男人去学校?还是悔不该把“折子”全甩给他? 她沉默了。
大雄最怕女人的沉默,血呼噜噜涌到喉头,咽不下吐不出,憋出廉 价的泪珠来:“俺在学校里待着憋屈,就让马大棒拉去赌啦!俺就是想开 开心儿,谁知一玩就他奶奶的搂不住啦!”麦兰子黑钻钻的眼睛似要将男 人穿透:“你,你还腆脸子显摆呢?这回,你可是六粒骰子掷五点,出色 啦!”然后她走到男人眼前,将散了架的男人拽起来。大雄的目光是胆怯 的,回避的,躲躲闪闪的。麦兰子说:“你知道,俺最容不得撒谎的人, 只有你大雄才能把俺糊弄到这个份上。”圈在她眼里的泪,终于扑嗒嗒掉 下来。大雄也流泪了,嘴巴掂量着字说:“俺不是人,是畜生,没脸活着 啦!俺死前啥都掏给你吧,你的小酒店,俺也押上,输啦。”麦兰子心尖 一哆嗦,问:“你……输给谁啦?”大雄说:“马大棒。”麦兰子瘫坐下 来,剧烈的震颤传导四肢,又一股脑流到汗涔涔的脚心里。
        七奶奶颤颤走出屋子,囤着的袄袖滑了下去,她不祥的预感还是应 验了。
        “俺真的不想活啦!”大雄狠狠吐出一口气,脸相便平静了,混如鱼 目的眼睛绝望地盯着麦兰子的脸。麦兰子久久不语,缓缓把恐怖的目光, 从黑暗的角落里扯回,仔细研究起大雄的脸,似乎在寻找什么,看得大雄 心里阵阵发空。“俺不是吓唬你,俺再也没脸活在这个家里了!”大雄眼 神虚虚的,鼻根处涌岀一股辛辣的酸水。麦兰子不再看大雄,目光移至挂 在墙上的红旱船上。淡淡红绸晃在灯影里,红绸上的纹纹络络依然全看得 清楚。她眼里全是红颜色。
        屋里一时很静很静。窗外下雨了,海风尖尖地呼啸。麦兰子眼里的 红旱船还是忠厚牢靠的,让她委实不解°她时时念想不可知的将来,的的 确确有个说不清看不见的东西在等她。她看着大雄,脸相松爽一些说: “大雄,俺有哪点对不住你么?”大雄摇头:“是俺作孽,对不住你。” “输了十二万,加上酒店,还有别的地方没有擦屁股吗?”大雄说:“就这 还不够钱么?”麦兰子问:“就为钱你才去死吗?”大雄哀哀叹着:“俺没 脸见人/麦兰子苦笑了,说:“你还有救,这时候,竟然还想着脸面。” 大雄垂头不语。麦兰子冷冷地说:“你走吧,走吧……”大雄猝然抬头: “去哪儿?”麦兰子说:“还是那条道儿,把失了的脸面赚回来!”大雄愕 然地瞪圆了眼:“这・,•…能……成……么?”麦兰子说:“给你带上钱, 去东北佳木斯俺姨那儿,再学两年吧。俺姨能办……"大雄的脸很湿嘴 很干,迟迟疑疑地点头。大雄没有想到女人麦兰子在这个时候,会有这样 的魄力。这个时候,只有点头,只有继续往前走,眼前刚强的女人才彻底 属于他。他应了声表白:“俺日后改,不改还是人吗?” “有你这句话就 行,钱,俺还能再赚。”麦兰子说。
        大雄走岀来了。他嘴里喷着哈气,喉咙里火辣辣地咕噜着,他款款 走上蛤蟆船。他弓着驼背坐在船板上,用粉笔头在船板上没来由地画着圈 圈儿。圈圈儿好似麦兰子画成,逼他乖乖钻进去画地为牢。“麦兰子,你 吃苦受累的,图个啥哩?万般都是命,半点不由人!”大雄想。他长长舒 口气,胸中涌起很沉的落寞与空凉。海风贴着船板干巴巴地游走,夹着缕 缕腥气,扌卜在大雄的脸上。他眯起眼,定定坐着,恍惚如一块巨石。人真 怪,一合眼,麦兰子便舞着红旱船影影绰绰地晃悠。女人身上的万般好处 俱涌了来,透着醉人气息。连大海也变了味道,画了去刚才的嗔怨。“大 雄啊大雄,有麦兰子这样的娘们儿跟了你,是你驴日的福气!”他咒着, 蓦地睁开眼,怔了一下。
        麦兰子在船下不远处站着。
        “兰子,你……”大雄慌慌站起身。
        麦兰子正在拿沉静的眼光研究着男人,痛苦在恨铁不成钢的缺憾里。 红格子围巾裹着她极鲜活红润的一张脸,映照得大雄缩小至无形。大雄薦 头査脑走下船时,麦兰子说:“你晚走两天吧,咱去城里舞旱船,马上就 得去的。”
        “俺没那份心情,舞不起来。”大雄懒散地说。
        “屈了你啦?”
        “屁话,俺有啥屈的。”
        “见不起人啦?”
        大雄哼哧不语。
        “你呀!这个旱船会是县农业银行搞的。何乡长说银行非要看咱俩的表演不可!银行拿花会宣传储蓄。”麦兰子眼睛灵活地转了转,“说不定,
 俺养虾的时候,还能贷咱一些款子呢!”
        大雄瞅了女人一眼:“想得倒美!”
        “你一个爷们儿家遇点难,连舞船的勇气都没啦,去了佳木斯也学不 来啥!”麦兰子恼怒了。
        大雄咬咬牙:“俺去!”
        麦兰子心里一喜。仿佛昔日看不见的一切,重新找了回来。
        过了几天,麦兰子接到了东北佳木斯老姨的来信。老姨是那里师范 学校的头头,给大雄办好自费读书手续。看来大雄得走了。该做的麦兰子 都做了,他该走了,一切都是天造地就的事。天还不很亮,大雄带着背包 就要上路了。他和麦兰子来到后院,远远看见七奶奶蹲在白皑皑的树根下 鼓鼓捣捣抠红蛇,七奶奶的双手冻得跟煮过的一样。七奶奶自从大雄败家 之后更为痴迷,连她一生最爱的剪纸也放下了,除了起早贪黑地抠红蛇, 仿佛再也没有别的事儿了。仿佛是在进行一场生死攸关的斗争。老人的每 根神经都有感觉,万分确切地觉察到,她在挽救一个灵魂。一个已经沉沦 的灵魂。她枯小的身子淹在白雪里,晃着微弱的白光。大雄和麦兰子同时 刹住脚,悒怔怔地呆望着她。七奶奶不为世间一切困扰,依旧不扭头,专 注痴情,连眼珠子也不转动了。雪片在她的手里,碎了,散了,铺排出的 嚓沙嚓沙的声响,传到极遥远极陌生的地方。
“俺对不住七奶奶啊。俺还是条汉子吗?”大雄哑了声说,眼骨窝里 爬出湿漉漉的东西。麦兰子很镇静,说:“你走吧,见了老姨,就说家里 很好。”大雄点点头,就很沉地叹口气,拧转身子走出院子。麦兰子款款 跟在后面,冷冷的街上就晃着两个人影。街上塑着一个很高很大的雪菩 萨,静静地看着他们。
        烈风吹打着大雄的眼睛。
        天暖和了,麦兰子就包下了西海滩防潮坝后面的一片虾池,成为地 地道道的养虾女。清虾池、灌水、跑贷款,活儿像陀螺一样追人,她就得 苦扎苦累地转着,男人是她的念想。男人总是希望,走就是希望。
        这些日子,七奶奶依旧抠她的红蛇,帮不上麦兰子。麦兰子看着七 奶奶可怜,现在怨七奶奶恨七奶奶,渐渐忽略了七奶奶的存在。酒店易 主,一个叫大芳的小工看麦兰子可怜就留下来替她照顾疯癫了的老太太。 麦兰子白日忙着往城里跑贷款,几次折腾,邙主任还算够意思,贷她两万 多。她订了虾苗买了饵料,每天夜里回家就装上小本子,去乡里学校听专 家讲授养虾知识。回家已是子夜,就函回着身子躺一会儿,天不亮,五更 鸡荡开锐锐一声尖叫,她便去虾池子干活了。
        大雄这回走后,四喜便来的勤了。每次来,四喜都学着大雄大大咧 咧样子甩给麦兰子很多很多钱:,鳗子,把租船款收好了。”
麦兰子数数钱,惊讶了: “五千,这么多?”
        四喜拍拍胸脯:“俺这阵子赚得多!"
        “啧啧,你真能干!”
        “雄哥可比俺还能干!”
        “咋,想他啦?”
        四喜扮个鬼脸:“你不想他吗?”
        “小子,你又欠捶啦?”
        四喜嘻笑:“嫂子,兄弟不是说你,雄哥远天野地抽筋儿,你就不 疼他吗?”
        “俺不疼他?不疼他,谁撑着这个家?”
        四喜一脸正经:
        “雄哥不愿干的事,你别逼他啦!”
        “滚,少出馒主意!”
        “快让他回来吧!”
                “回来干啥? 土拨鼠似的海里钻?”
        “哼,有人想钻还钻不来呢!这年头雪莲湾只出你这么一个傻瓜,只 抓芝麻不抓西瓜!"四喜讽刺说。
        “再胡谄,俺扇你!”
        四喜缩缩闭了嘴。
        麦兰子倒不依不饶地说:“四喜,你赚你的钱,大雄上他的学,人 各有志,你千万别去信勾他的痒痒肉儿啦!”
        四喜垂头一叹:“唉,种下苍耳收羨藜,都是命!”
        麦兰子问:“你说啥?”
        “俺说命。”.
        四喜瞪了麦兰子一眼走了,麦兰子身子软了一下。他每来一回,她 的身子就软一次,使她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那天麦兰子去了村委会,把 一肚子的委屈讲给疙瘩爷。疙瘩爷劝说:“别听别人瞎嚷嚷,俺看啊,别 人是瞎说。你做的对,爷爷支持你!有钱了,就得追求精神文明。”疙瘩 爷怎么劝也劝不到麦兰子心里去,麦兰子撅着嘴巴。疙瘩爷忽然想起什么来,说:“哎,兰子,你妹妹翎子来电话了。”麦兰子问:“她有啥事儿 吗?”疙瘩爷摇头说:“眼看明年就高考了,这孩子还进了课外小组,还 当了组长,研究啥民俗,说还要带着几个老师孩子来村里,看你七奶奶剪 纸,考察白纸门的历史。你给她回电话,说说她,好好复习功课,考上大 学给咱麦家争光!”麦兰子心里有了一点安慰:“要是有文化呀,将来还 得翎子!她啥时候来呀?”疙瘩爷还在生气:“来啥来?俺给挡回去啦!” 麦兰子急了: “爷,你看你!翎子研究民俗文化有啥不好?”疙瘩爷气得 跺了脚:“你还宠着她,还有她七奶奶。你们要警告她,眼下不是个时候 啊!”麦兰子想了想,点点头说:“好吧,俺劝劝她,让她高考过后再研 究啥民俗!”疙瘩爷笑了: “这就对喽!”麦兰子看见春花来了,就笑着跟 疙瘩爷告别了。
        麦兰子要在天黑之前赶回家,给七奶奶送点饭,然后还要去看新来 的虾苗。那天黄昏,麦兰子往虾池子送饵料,路上碰见大芝娘。大芝娘也 是与她七奶奶齐名的旱船女,对麦家娘俩着实不服气。大芝娘见了麦兰子 就亮开嗓门说:“听说你们大雄成仙了么!”麦兰子故意气她:“成仙,岂止成仙,俺们大雄还要吃皇粮呢!”大芝娘于泼辣中透出尖酸:“吃的 皇粮本呀,怕是拿母鸡下蛋换的!咯咯咯……”麦兰子斜她一眼说: “你眼气啦?”大芝娘故意往她心尖子上戳:“可有人看见你家大雄先生又 岀海打鱼呢!”麦兰子怒了: “你放屁,俺大雄在吃笔墨饭儿!”大芝娘一 扭一扭地“咯咯”笑着:“吃笔墨饭?怕是吃屁也赶不上热乎的!”她嘲 弄般地一伸舌头走了。麦兰子狠狠地哗了她一口: “呸,骚货!”然后怏 怏地走了。
        天黑回家的时候,麦兰子在老河口摔了一跤。她很利落地爬起来, 扌卜拉扑拉身上的土屑,又往回赶。到家的灯下,她才发觉自己戴了多年的 翡翠手镯碎了。那是七奶奶在她与大雄结婚时给她的。是她的护身符,碎 了,还剩半边卡在她的手腕上。碎了,她不知为什么就碎了。
        七奶奶扒了一天的红蛇,晚上蜷缩双腿,愣愣地望着孙女儿,像个守护神。
        麦兰子说:'奶奶,手镯碎了。”
        七奶奶依然怅怅地望着麦兰子。那意思像是在说,俺的傻闺女,红蛇没了,手镯自然会碎的。 然后,麦兰子嘤嘤地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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