熬鹰
        雪莲湾开发了一片海滩浴场,能够游泳了。麦兰子和七奶奶极为好 奇,她看见了碧蓝的海水,却没有注意到海边夏日哀丧的黄昏。生命这东 西有时真开不得玩笑。麦兰子坚信自己的某些细节是未来生命隐含性的征 兆。后来疙瘩爷的悲剧证明,老人退位来到海滩是一个天大的错误。
       七奶奶感觉海滩很怪,劝麦兰子别陪疙瘩爷,可是麦兰子没有听七 奶奶的叮嘱。七奶奶见到麦兰子回来了,对着刚刚换了纸的白纸门说: “孩子,另倒海滩上洗澡,那里有鬼气。”麦兰子就是不听,她如今是副乡 长了,她可以尊重白纸门的风俗,可她不能迷信。麦兰子朝海滨浴场跑去 了。
       夏日的海滩上,最先吸引麦兰子的是疙瘩爷以及这只鶴鹰。这块海 滩行人稀少,疙瘩爷满脸皱纹、神色郁闷。膺鹰在空中打了一个旋儿,就 落在疙瘩爷的肩头上,十分警觉地环顾四周。云彩压得很低,太阳也显得 跟地面很近了。疙瘩爷手擎着一个短而粗的烟斗望着海滩吸烟。灰不溜秋 的謂鹰已经老迈了,鹰背上的皮毛几乎磨掉了,嘴巴显得平平的,唯有那 双频频转动的眼睛显得依旧贼亮,仿佛在躁动中寻找着什么。
麦兰子惊奇无比惊叫了一声:“怎么会是这样的啊?”也许是她的声 音惊动了疙瘩爷,疙瘩爷扭头的时候,麦兰子发现疙瘩爷的眼睛浑浊,像 是废了的,这让麦兰子吃了一惊。疙瘩爷多皱的脸上像是一张旧网。麦兰 子不顾七奶奶的阻拦陪爷爷,是她疼爱老人,她不愿爷爷守海,他毕竟是 当过村支书的人啊!麦兰子忽然发现,疙瘩爷的下巴上啥时候留起了胡 须,一束飘飘欲仙的胡须。尽管唇上和鼻凹里吹满了海风的灰,却不能遮
盖疙瘩爷的魔力。海风吹得越紧,他的容光越加焕发,胡须愈加飘逸。麦兰子上前亲热地喊了声:“爷。”疙瘩爷没有表情,好像是没有听见麦兰 子的声音。
       疙瘩爷瘦了,伸长两只干瘦的胳膊张了个长长的哈欠,疙瘩爷双手 回拢的时候,仿佛抓了一把清新的空气送进嘴里,麦兰子看见他大口大口 地嚼着空气。她立刻蹲在疙瘩爷跟前,看到了更为奇异的场面。疙瘩爷的 五脏六腑竟然是透明的,一根根的筋骨、蠕动的胃和轻轻滑动的肠子,发 出一串节奏分明的轻响,它们在阳光里闪闪发亮。一时间,滚烫的小气泡 在他透明的胸膛里澎湃翻滚,顺着气管呼出来,像一颗颗小炸弹,在他嘴 里卿帰啪啪炸成一片。麦兰子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是怎么了?自 己是不是有了特异功能?怎么能够看见疙瘩爷的五脏六腑?
       “喔,是兰子回来了?”疙瘩爷慢慢回过头,轻轻地说。疙瘩爷说话 的时候,脸上是死一样的静。麦兰子感觉疙瘩爷变得冷漠了。她点点头, 刚要说什么,就听见鸥鹰一声呼哨,鶴鹰朝海面上飞去了。疙瘩爷一脸的 兴奋,抽身离座,追着鸥鹰转身就走,既干净又利索,宛如一阵浑浊的 风。
麦兰子站在那里半天缓不过神来。
       麦兰子使劲揉了揉眼睛。看来是自己的眼睛出了毛病。 到了浴场那里,麦兰子才明白,疙瘩爷为啥追着鸥鹰走了。 原来是迎来了落魂天!
       雪莲湾快乐海岸是县旅游局投资开发的。沙滩好,水也清澈,还有 游乐宫滑沙场、泥疗等辅助设施,快乐海岸征地的时候,疙瘩爷是出了力 的C有时候,疙瘩爷曾经后悔地想,如果没有这个浴场,春花兴许还活 着,跟他恩恩爱爱白头偕老。每年夏天海滩游泳场上人多得像煮饺子。人 多有失,死人的事时有发生,每年都有不同身份的游客留在这里,给快乐 海岸带来不快乐的落魂天。这片海湾有种奇异的风俗。海边死人的时候就 称为落魂天。人们惧怕落魂天。人死去的时候尸体埋在沙滩的墓庐里,魂 也就落下来,落到哪里,哪里就会长出一片黄蓼花。鹰在远海里找人尸体 的时候就叼着这种黄蓼花,等确实认定死了,它才把嘴里的黄蓼花吐出 来。渔人最忌碰见落魂天,碰着了一生晦气。躲不过的时候,就在死人躺 倒的地方,铺满干海草,再做一个海草人,点燃,随着一缕青烟,魂便飞升起来,渔人的晦气也就冲掉了。唯有这个时候,渔人眼里的大海又浪漫 起来。凶险莫测的大海往往让他们感到生命的无常和人生的失控,这种无 常和失控,就促生了一个新奇恐怖的职业一 人公司。捞人公司的诞生过程和经营行为令人们望而生畏。捞人公司的注册的名字是慈善公司, 仅有疙瘩爷一个人,大鱼加盟慈善公司是后来的事情。落魂天的意味绝非 通常人所能领略,这是疙瘩爷最欢欣愉快的日子。他的黑色节日。
       麦兰子感觉疙瘩爷高擎的孤灯,有一半光亮照在他的脸上,投一半 阴影落在自己的身上。疙瘩爷的"慈善"行为,让麦兰子恐怖,但也增加了她的好奇心。回到村里,麦兰子看见了大鱼,大鱼面色苍白,他把两个 胳膊肘支在膝盖上,深深地低着头,听见麦兰子的脚步声,才抬起头来, 笑了: “是兰子?”
       “大鱼!”麦兰子讨厌大鱼,最后把话题扯到疙瘩爷身上,她的语气 才缓和许多。
       “俺说句话,你这大干部别不爱听啊,疙瘩爷刚来海滩那些天,他根 本不适应了,当官享福惯了,哪受得了这份苦啊!你爷扛着这只灰不溜秋 的老鹰在海边转悠,落下风寒,脚和腿发锈,险些瘫在屋里。多亏了俺, 捞海星给疙瘩爷治病,老头病好后,就划一只航板船捞海菜打海草。如今 鶴鹰也他娘的长本事了,海上有死人它就能知道。你爷就开始捞尸体了, 挺赚钱的。没想到吧,你们麦家人也有今天啊!”大鱼幸灾乐祸地说着, 心思却不在疙瘩爷身上。
       麦兰子心尖抖了一下,额头冒汗了。麦兰子的心思无法从疙瘩爷身 上离开,淡淡地说:“大鱼,個I在干什么呢?”
       大鱼心里藏着秘密,提到这些心里阵阵发紧,说:“说了不怕你们 笑话,俺在你眼里没啥岀息,想干点啥,你和大雄不用俺。最后轮到给疙 瘩爷帮忙了。俺明白,你爷当支书阵虽说也瞧不上俺,可俺是人才啊! 你们麦家人啊,还就是你妹妹翎子是个明白人!”
       “你也捞尸体?”麦兰子惊讶地问。
       大鱼尴尬地苦笑了: “不,也算是,俺给你爷帮忙。”
       正午的海岸时晴时阴,但是并不影响戏水游客的兴致。麦兰子在众 人浮浮浪浪的杂声里,看见了坐在船头吸烟的疙瘩爷。疙瘩爷打哈欠的时 候,麦兰子依然发现他通体透明。她不敢再看了,心理上有了一种恶心的 感觉,却找不到这个问题的答案。一件灰黑颜色的青布蒜疙瘩背心懒懒地 挂在疙瘩爷的瘦胸上,几乎要掉了下来。爷爷的耳朵不好使,歇息时耳朵也是警觉地支棱着,仿佛要将全身的器官变成耳朵,在这无风燥热的午 后,来倾听海上死亡的传召。实际上疙瘩爷有一双非常灵的耳朵,那就是 这只鸥鹰。常常是鸥鹰成为他的眼线。鹘鹰是很敏感的,死亡讯息尚待传
来时,鸥鹰似乎感到了某种征兆提前恐慌,吱吱鸣叫着躁动起来,然后就 很准确地朝出事海面飞去。疙瘩爷便精神抖擞地站起来准备渔网划船去挣
钱了。
       濟鹰十分散漫地飞了回来。当年疙瘩爷出海时就将鶴鹰放在舵楼上 观海,鸥鹰给他寻找大鱼群。拦截藻王的时候,又是这只濟鹰当了眼线。 疙瘩爷给鹰喂过食物,就慢悠悠地给她讲鸥鹰的故事。
       麦兰子知道过去雪莲湾熬鱼鹰的人很多。后来政策变了,出海打鱼 的人就把鱼鹰带在船上一起出海,鱼鹰不仅是玩物,夜里在锚地守船,白 天就是渔民的眼线。当时的雪莲湾入海口西侧一箭之地,有一座新搭的泥 铺子。泥铺子一色焦黄的苇席盖顶。顶上立着两只一灰一白的雏鹰。泥铺 子里的疙瘩爷正眯眼打瞌,鼾声像夏日风一样哨响。疙瘩爷老了,经不住 海里的风打浪颠了,就守候着海滩窝在泥铺子里熬鹰。等鹰熬足了月,他 不怎么费力,就又有钱财了。疲惫无奈的日子孕着疙瘩爷可心的指望。灰 鹰和白鹰在屋顶待腻了,呼啦啦拍打着翅膀,钻进泥铺里来了。鹰们吱吱 叫,疙瘩爷醉入鹰的歌里,脸也像块老铜一样灼灼放光了。他伸出大掌, 左手托白鹰,右手托灰鹰,肩平肩高,说不清到底更喜欢哪
疙瘩爷站起来,将两只鹰放在左右肩上,扑扑跌跌走上了黄昏的海 滩。疙瘩爷眼角沾着两坨白白的眼屎。疙瘩爷肥大的裤管像两面大旗猎猎 抖起来,落霞将他和鹰的影子涂得很长。熬鹰的时候,疙瘩爷狠歹歹的, 对鹰没有一丝感情色彩。他要将它们熬成鱼鹰。鱼鹰本不是那么好熬的。 疙瘩爷拿两根红布条子,分别将白鹰灰鹰的脖子扎起来,饿得鹰嗷嗷叫 了,他就端出一只盛满鲜鱼的盘子。鹰扑过去,吞了鱼,喉咙处便鼓出一 个疙瘩结。鹰叼了鱼吞不进肚里又不舍得吐出来,憋得咕哇咕哇叫个不 歇。疙瘩爷脸极为严肃,看鹰的时候,脖子和身子一齐扭动,就像他伸懒 腰那样发岀一阵轻微的脆响。少顷,他攥了鹰的脖子拎起来,另一只大掌 捏紧鹰的双腿,头朝下,一抖,另一只手腾出来,狠拍鹰的后背,鹰的嘴 里便吐出鱼来。白鹰也想吞一只小鱼,疙瘩爷给灰鹰的布条子扎松了,小 鱼缓缓在灰鹰脖根处下滑。有一天,疙瘩爷看见灰鹰偷吃一只小鱼,便狠 狠抓起灰鹰,_只手顺着灰鹰的脖子朝下擂。灰鹰哇地一声叫,声音极为 悲惨,像呕出五脏六腑似的。灰鹰嘴里吐出鱼来,连同喉管里的黏液也一股脑流出来,腥腥臭臭的。疙瘩爷心底有_丝快意,大鱼看着这样残酷的场面,战战兢兢的。他对灰鹰的处境非常同情,有时候在关键时刻给灰鹰
鱼吃,被疙瘩爷狠狠骂了一顿:“小狗日的,你别给俺帮倒忙啊!”就这样过了半年,一灰一白的鸥鹰被反反复复熬下来,就慢慢能够逮鱼了。疙瘩爷累得喘喘的,但眼里充满了惊异和兴奋,自顾自说:“是两块逮鱼的好料子啊!”
       海里的天气说变就变。前半夜无风无雨,疙瘩爷记得那天大鱼的后 爹跟他娘打架,大鱼就来到海滩上跟他住了。傍晚的炊烟是直直摇上去 的。后半夜就又是风又是雨的,夜来风雨,阴气就浓了,海宓到了谁也想 不到的地步,泥铺被贼风摇塌了,疙瘩爷和大鱼明白过来已被重重压在废 墟里了。大鱼被泥土呛得咳嗽起来,不时用胳膊捅疙瘩爷的后腰,声音空 洞地喊着:“救命啊!”可是一切都无济于事。疙瘩爷心里明白,嘴里已 经喊不出声音来了。白鹰和灰鹰抖落一身浮土,竟然奇迹般地钻岀去了。 灰鹰如得大赦似的钻进夜空里去了。白鹰没去追灰鹰,嗖嗖地围着废墟转 了三圈。吼风里,苍凉的海滩上白鹰的叫声是清冷单调的。疙瘩爷压在泥 坨里,喉咙口渐渐塞满了泥团子。喊不上话来,只拿身子一拱一拱。白鹰 瞧见疙瘩爷的动静了,一个俯冲下来,立在破席片上,忽闪着双翅,刮拉 着浮土。忽哒,忽哒,烟柱升起来,白鹰的羽毛糅合灰尘飘起来。白鹰被 尘土染黑了。疙瘩爷渐渐看到铜钱大的光亮了。他老凭白鹰刮拉出的小洞 呼吸到了海滩黎明打鼻子的鲜气,他们活过来了。赶早潮的渔人,被白鹰 凄厉的叫声惊扰,纷纷聚拢来,七手八脚扒出了疙瘩爷和大鱼。疙瘩爷在 天大亮时,方认出拢在怀里的白鹰,黑瘦脸上便泛着明滑滑的泪光,说: “白鹰啊,俺的心肝宝贝哩!是你救了俺们的命啊!”
       半年过去了,两只鹰都熬成了。可是,白鹰受了主人的宠爱,几乎 逮不着鱼,疙瘩爷和大鱼没有少吃灰鹰啄来的鱼。没有多久,疙瘩爷就带 着灰鹰出海了。疙瘩爷把那只白鹰留给大鱼做伴。白鹰是怎么死在大鱼手 里的,有几种说法,反正白鹰是死了。大鱼自己对麦兰子说,那只白鹰不 会逮鱼,而且还跟他分享家里十分可怜的食品。一直受宠的白鹰无法忍受 主人对它的冷落,偷偷飞离了泥屋。疙瘩爷出海回来的时候,大鱼没法跟 疙瘩爷交代,就从街上逮来一只白色的公鸡圈在屋里。疙瘩爷眼睛不好 使,真以为是那只白鹰,后来灰鹰跟公鸡掐得头破血流才露了馅。疙瘩爷 到处找这只白鹰,从黄昏到黑夜,海滩上都晃动着疙瘩爷肩扛灰鹰寻找白 鹰的影子,招魂的口哨声在野洼上起起伏伏。十天过去,白鹰仍没有找古到。疙瘩爷感到不妙,想起压在泥铺里被白鹰救起的情形,胸膛里像塞了 I 块沉沉的东西堵得慌,带着哭腔说:“白鹰啊,你不会打野食儿的啊。”
       " 一日黄昏,疙瘩爷在西滩的一片苇帐子里看见了白鹰的尸体。白鹰死了, 身上的羽毛几乎秃光了,肚里被黑黑的蚂蚁盗空了。疙瘩爷赶紧把大鱼找 了来,审问白鹰什么时候离家的,大鱼闭口不说。疙瘩爷的手抖抖的抚摸 着白鹰的骨架,默默地很伤感,说:“俺的心肝宝贝哩!”然后就有泪水 从他深黑的眼骨窝里流下来。从此以后,疙瘩爷把全部的情感都给了这只 灰色鸥鹰。
       疙瘩爷说,这只灰色鸥鹰是在黄木匠死后,他大病一场之后开始吃 人血鱼的。吃了人血的鸥鹰对死人敏感起来。
       夏天热得让人难以忍受。疙瘩爷在这样的季节守海,临行前他给大 鱼和鹰准备了一些吃的,岸上本以为没有他挂念的事情,可是他没有想到 这只鶴鹰在暑期到来之际病了。他的病好了,鸥鹰却病得不轻,它不吃不 喝地躺在泥铺里,疙瘩爷能听到鸥鹰细弱而急促的呼吸声,一副手足无措 的样子。这件突发事件使疙瘩爷推迟了出海日期,自己守候在泥铺里给鸥 鹰喂饭喂水。鸥鹰一口不吃,最后连抬眼皮的气力都没有了,时间无声飞 过,疙瘩爷一路施展魔法都无济于事。最后疙瘩爷从海里逮来了面条鱼, 一条条像蛔虫一样的面条鱼送到鸥鹰嘴边的时候,滴鹰依旧不张嘴,疙瘩 爷就耐心地用指甲把鱼切碎。疙瘩爷的右手拇指留着一根长长的指甲,指 甲非常锋利,他能用这根指甲切萝卜、白菜,比刀切得还薄,还均匀。疙 瘩爷用指甲切面条鱼的时候,不小山划破了左手的食指,鲜血把面条鱼染 得十分恐怖。疙瘩爷顾不上那么多了,试探着把掺了人血的面条鱼塞到鹰 的嘴边,鹰没有睁眼,却奇怪地张开了嘴巴,非常香甜地把带着人血的面 条鱼吃了。吃过面条鱼的鹰缓缓睁开眼睛,原先焦卷的羽毛都舒展了。疙 瘩爷露出了笑脸,忙把鹰揽在怀里,抚摸着鹰的脑袋,鹰的眼里竟流出两 股清泉湿了他的手。
       鸥鹰得救了。从此以后,这只鹦鹰被惯出了一个毛病,只吃掺了人 血的鱼类。疙瘩爷撩开裤子让麦兰子看他的右腿,麦兰子被腿上的伤疤惊 了,那是一块块紫色的伤疤,都是疙瘩爷用自己的长指甲戳的。疙瘩爷每 天傍晚都要给鸥鹰取血。
       这个时候,麦兰子就扑过来,紧紧抱住疙瘩爷的腿,哀求着说: “爷,您别这样了,别这样了,多疼啊?医院里有人的血浆,买一些来喂 鹰嘛!”疙瘩爷推开她颤抖的双手长叹了-声,说:“俺试过,这冤家嘴叼,只吃俺这糟老头的血!”疙瘩爷说话的时候晃了晃手,鶴鹰就稳稳地落在了他的手掌上,以此来证明养这只鶴鹰非他莫属。麦兰子无奈地吸了口凉气。疙瘩爷一边说话,大鱼一声不吭,他对老头的伤腿也视而不见,却把老头补好的旧渔网抖得乱七八僱。
       疙瘩爷让大渔把渔网放在远处的船上晾晒。大鱼用鄙夷的目光瞪了 疙瘩爷一眼,不情愿去干。疙瘩爷吼了一声:“快去,你小子生反骨了?” 大W寸疙瘩爷的漠视使麦兰子十分气愤。后来疙瘩爷又吼了一句,大鱼才 慢腾腾地抱着渔网走了。
       大鱼走远了,疙瘩爷狠狠地骂道:“这杂种,这只鹰险些给他掐死 呢!”然后就给麦兰子讲了这件隐秘的事。
       一个傍晚,疙瘩爷听说七奶奶病了,就买了一些东西去看望。疙瘩 爷三天三夜没回来,鶴鹰饿坏了,大鱼来到海滩泥铺里找疙瘩爷,在雪莲 湾,疙瘩爷是他最后的朋友。
       饥饿的鸥鹰在房间里扑来扑去。大鱼给鶴鹰端来鱼碗,鹰不吃,送 来水碗,鹰不喝,而且还用嘴掀翻了水碗,细密的水珠扭扭曲曲顺着大鱼 的脸颊、肩膀向下滑落。大鱼有些恼,狠狠地骂了一句:“这狗日的,跟 疙瘩爷一个鬼脾气!”他胡乱地擦去脸上的水,然后把鹰带到了泥铺外边。 本来他和鹰可以相安无事,可是在大鱼不注意的时候,鸥鹰非常凶恶地落 在了他瘦弱的肩膀上°鹰红着眼睛,眼神生硬绝情,大鱼从没有看过鵰鹰 有过这样的眼神,所以没敢动它,自己吓得一动不动。尽管这样,鶴鹰还 是对大鱼发动了猛烈的攻击。大鱼猛然觉得左脸上火辣辣地一疼,他伸手 一摸,又湿又腥,才知道是鹰的利嘴啄去血淋淋的一条肉。过去大鱼之所' 以能容忍鹰的每一次挑衅,是因为鹰能帮助疙瘩爷捞尸体挣钱,那一天他 的脸色立刻变了,他没有料到噩鹰会对他下毒手。他仰着头,看都没看鵰 鹰一眼,双手往左肩膀上一甩,一把攥住鹰的脖子,慢慢地,缓缓地攥 着,掐着.狠狠地掐着,鹰的脖子发出一阵嘎嘎的轻响,而且变得越来越 长,最后软软地垂下头,死了一样。如果不是疙瘩爷及时赶来,大鱼就会 永远这么攥下去。疙瘩爷嘶哑着一吼:“混账!”大鱼才把手里的鸥鹰扔 在地上。鶴鹰摔在沙滩上经过一番无效的挣扎,栽在沙地上,扑棱了几下,不动了。
       疙瘩爷狠狠瞪了大鱼一眼,骂道:“孽障!真格儿是罪孽未清啊! ” 大鱼的脸转成青白色,红红的血斑点在他脸上闪闪烁烁。疙瘩爷一边骂着 一边蹲在釋鹰身旁,把右腿的裤角往上一提,手指甲狠狠地往上一戳,黑瘦的腿上就渗出一滴滴的血来,用手指一抹,悬在鶴鹰的嘴边,红红的血 一滴一滴落在鶴鹰的嘴巴上。鶴鹰竟然动了动,张开嘴巴,就像婴儿吮吸 母亲的奶汁一样,吧嗒吧嗒响着。整个营救过程很短,前后还不到一分 钟,僵死的鶴鹰就缓缓睁开了眼睛,眼里闪烁着微光。疙瘩爷忽然闻到一 股浓郁的香气。
       大鱼眼睛半睁半闭着,却看见了全过程,好像是一副耗尽心力的样 子。左脸上隐隐作痛,他抬手往脸颊上一摸,却摸到了鹰啄下的那一条 肉。他把这条肉从脸上摘下来,放在手心看了又看,然后缓缓走到鹰的旁 边。疙瘩爷十分警觉地望着他,不知道大鱼还会做出什么损事来。大鱼蹲 在鹘鹰的身边,把手掌心上的这条肉递到鹰的嘴边,鶴鹰看了看大鱼,犹 豫地动了一下,又望了望疙瘩爷,疙瘩爷点了点头,鸥鹰把这条肉吞进嘴 里嚼了。
       那一夜,疙瘩爷搂着鶴鹰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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