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时近晌午,日伪军分别在街巷、院落点起火堆,把打死的 猪、狗、鸡、鸭、鹅乃至猫和刺猥,都当成美味佳肴来烧吃。 血腥味儿、臊臭味儿、猪羊毛的气味儿,混合着柴草的生烟味 儿,呛得人翻肠倒胃,透不过气来直想呕吐。
         匪徒们犹如猿人,用刺刀瓜分着冒血的猪狗,撕扯着只 烤焦了皮层的鸡鹅大腿,争抢着,追逐着,有的因分脏不均, 竟动起武来……山坂义雄大佐在刘文昌、钱广善的儿子、警备 队长大梆头钱旺陪同下,视察完鱼草淀的地形,回到了钱家大 院。
         那里已成了山坂的临时司令部,前后院警卫队加通讯电台 人员,住得满满的。大有火药撑破铁桶之势。大门口双岗,电 台天线架在二门口的香椿树上,钱广善腾出三间北房给山坂办 公之用。
         本来山坂带有随军厨师,可他却不叫人家动烟火,说是, 太君乃贵客,屈就草舍,已感不安,焉能叫人家打火做饭,指 示儿媳水仙花和老婆大白桃,杀鸡宰鹅为山坂接风洗尘,庆贺 捣毁匪巢大捷。
         恰在这时,刘田老婆王美蓉把谁家一条死了妈的小驴驹赶 来,敬献给山坂大佐下酒。水仙花一见,立刻笑脸相迎,手拉 手儿走进厨房:“我的好妹子啊!你可真是急人之难,我娘儿 俩正忙得不可开交,你就来了,还给送来了难得的下酒菜。”
         王美蓉今天浓妆艳抹,越发显得妩媚动人,她上身穿桃红 短袖小袄,下身葱心绿的裤子,双凤戏牡丹的红缎子鞋,细弯 的眉毛下,有一双会说话的大眼睛,缺陷是鼻梁塌了点儿,搽 着团粉打着口红,犹如庙里的玉女偶像。
         日伪军一攻进庄,刘文昌立刻带她去见山坂,派她做眼 线,蹲在二门打暗号抓人,因为她比钱家人更有便利条件,整 天东游西窜,不但对本村的人了如指掌,区县干部、县大队的 干部、战士也都叫得出职务和姓名来。敌我双方发生冲突,她 怕受诛连跑回家去,恰好,.有一条死里逃生的小驴驹闯进她 家,她把它稳住,待街上平静了,梳洗打扮一番,这才赶着小 驴驹来进贡。
         要说王美蓉,那可是吃过见过的人。她原是个牲口贩子 的女儿,因折本偿还债务,卖给了一个比她大三十岁的蛮子老 客,虽然老夫少妻,心中不悦,可是老蛮子广有钱财,改着样 儿吃,改着样儿穿,花钱如同流水,慢慢也就心安理得了。
         没承想好景不长,老蛮子偶然得了个暴病,一命吾乎哀 哉。人一发葬出去,远在湖广的大老婆便带着儿女来了,把细 软“咯噎”往箱柜里一锁,便把她赶了出家门……以后她又走 了两处,一处是给大掌柜当小老婆;一处是给警察所长当姨太 太,不是死就是抛,最后才下嫁给刘田,那时,她二十四岁的 年华,可是刘田已经三十二岁了。
         她和水仙花,可以说是臭味相投,一是,好吃懒做,二 是,都有招蜂引蝶的本事,到一处少不得互相交流经验与感 受,三是,抗日政府对她俩进行过严肃的批评教育,怀有刻骨 仇恨。俩人三天不见面,便憋一肚子知心话,如今好容易不受 人白眼和监视了,自然是心花怒放,乐不可支。
         此刻,她见水仙花感情真挚,言词恳切,受庞若惊般的 慌忙洗了手,抄刀就切,抄起铲子就炒,那刀勺上的工夫之娴 熟,火候之准确,佐料配备之得当,酸、甜、咸、辣之可口, 早把个徒有少东家奶奶虚名的水仙花,佩服得五体投地自愧不 如。
         饭菜基本就绪,还剩下个死了娘的小驴崽儿,水仙花不 知作何处理,请教道:“这个小玩艺咋吃啊? ”王美蓉脱口而
         岀:
         “吃汤驴肉呗!”因做饭的,打头的(长工头儿)都跑 T,水仙花为难地说:
         “我们女人家也不敢杀呀!要不叫皇军拿刺刀捅死得啦, 我们老爷子怕是也没这胆量。“王美蓉擦着手,轻蔑地一笑:
         “你呀,老娘婆(接生婆)抠屁股一外行去吧!吃汤驴 肉,哪有杀的,瞧好吧,我自有高招儿,待把锅里的水烧得滚 开,留着往小驴崽身上浇,小驴崽肉嫩,一浇就熟,刮去毛, 用小刀割着沾佐料吃。”
         “我的妈亲啊,听着直打冷战,咋净干这损事啊!”
         王美蓉鼻子一哼,挖苦道:“有能耐,别叫你们当家的 摸枪把子,你也不看看,这半天儿死了多少人啊!前院的街上 的、地里打死的不说,就我们那片住的,就有十八九个呀,二 青媳妇尽月的身子,硬叫他们起着乐,踩着肚子挤小孩,给遭 塌死了,还有狗剩头七八十的老妈,也叫他们给做乐做死了, 周胜的小孩,硬是叫他们穿蛤蟆扔进河里了……”
          
         “我这心,都跳到嗓子眼儿了,快别说了,吓死人啦。” 水仙花假迷三道的闭住眼,连连摇手。
         “好大出息,平时你哪狠劲儿呢。”水仙花没勇气答辩卡 了壳。
         一阵马靴响,打断二人的谈话,扒着门框一看,只见群星 捧月般的簇拥着山坂进了二门。山坂粗壮墩实的身子,金丝眼 镜,卫生胡,腋下挎着战刀,肩上带着红杠金星,大皮靴踩得 石板“咯噎咯喳”山响。
         钱广善慌忙接出来,看他那副德性,母狗眼蛤蟆嘴,两 撇八字胡撅撅着,像是插了两根鸡毛,巴拿马草帽,白纺绸裤 褂,本来就有点儿水蛇腰,这会儿连连鞠躬,真成了大虾干儿 了: “太君辛苦,太君辛苦,茅屋草舍有屈尊驾,万望海涵,
         万望海涵。”
         山坂指着大梆头钱旺向:“他的,你的父亲? ”大梆头受 宠若惊地连连鞠躬:
         “正是卑职家父。”山坂推推眼镜,笑道:
         “哟娄希,哟娄希(很好)! ”钱广善慌忙闪到一边,躬 身伸出一只手,做了个礼让的姿势:
         “请,请!”等前护后拥的随从从他面前过去,立刻命儿 媳和老婆看茶。
         水仙花虽然水性扬花,但终没见过大世面,尤其是出入日 本大官的场面,嘴上答应马上来,可却畏畏缩缩。正和王美蓉 推让着,突然窜过一条大狼狗,直朝两人扑来,水仙花一慌,
         “啪啦”茶壶茶碗掉在脚上,不禁“哎哟” 了一声。
         原来,那只大狼狗是山坂的军犬,受过专门训练,山坂在 屋里睡觉、看文件,它就蹲在一个不易被人发现的角落里,一 旦有生人靠近山坂的住室,就会猛扑上去。这会儿见两个花枝 招展的女人,推推操操直朝屋里指划,引起了它的警觉,猛扑 过来把水仙花吓了一跳……
         “哎哟”声惊动了大梆头,挑帘一看,凶恶的狼狗正扑咬 他老婆,立刻缩回去喊山坂大佐。山坂只叫了声“宝依”那条 狼狗便颠颠的躲到门外去了。
         庆功宴开始,仍然由王美蓉代劳上菜。大梆头瞅瞅王美 蓉,瞅瞅刘文昌,轻佻地一笑:“按照皇军的国风,庆功宴应 该有漂亮女人作陪,何不请……”刘文昌正巴不得有女人助 兴,附合道:
         “好,好,我同意让她们两位女士双双出席。”心说你拿 我的心尖儿取乐,我也捎上你的老婆。钱广善本是酒色之徒, 和儿媳妇早有一水了,连连叫好,山坂说了两个哟希:“大大 的欢迎。"
         菜肴上全,两个妖艳的女人含羞带笑就坐,给宴会增加了 迷人的风彩。钱广善代表地方民众,发表了一通祝词,无非是 皇军捣毁匪巢,全赖大佐指挥有方,为大东亚共荣,为拯救民 众于水火,建立了丰功伟绩,接着刘文昌慷慨激昂说了一通, 鱼草淀乃匪患之土壤,地脊人顽,皇军此次平乱,上替天行 道,下合民意云云,大梆头则致词尴尬咳巴一语三断,被山坂 摆手阻断了……
         最后山坂致搭词,他说:“上峰本意是把鱼草淀搞成 第二个潘家峪(注:潘家峪在冀遵化县境内,一九四一年春 节前夕日寇在这里制造了震惊世界的大惨案,杀死无辜平民 一千二百三十余人。)怎耐这里是你们的故乡,所以不忍实行 三光政策,可是土八路却负隅顽抗,放冷枪打死我的机枪射 手,又夺路危胁我天皇勇士,这一切说明,这个冀东闻名的 匪窝,八路的残余势还很猖狂,愿我们共同携手,开创明朗 区……"
         大梆头站起,高举着酒杯:“我提议为大东亚共荣圈, 为攻克匪巢一鱼草淀,为山坂大佐的健康和指日高升干杯。” “好! ”众人起立,一饮而尽,两个花枝招展的助兴者,也沾 了沾唇。水仙花、王美蓉一个给山坂酌酒一个给山坂夹菜,双 双报以媚笑,老鬼子脸上有了笑容,众人也随之松弛了绷紧的 神经线。酒过三巡,话都多起来。
         王美蓉笑嘻嘻的给山坂夹了块鸡肉,解恨拉意地说:“也 不知道,周家父子和王拴、虎头还有那个臭养汉的刘金凤都死 了没有。”
         “这群穷鬼亡命徒,都死光才好呢,尤其是周福真的大儿 子周铁柱,那小子又坏又滑,几次抓住他,都跑了。如今也不 知道死到哪里去了。”刘文昌一想起当年的伤心事就恼火,特 别是今天抓住王拴、虎头两个仇人,又被他们走了,心更像压 上了铅块儿。
         “听说参军到大部队当了什么侦察员,有一二年没回家 了,八成是死到哪里了。”王美蓉一瞥刘文昌面带愠怒,用膝 盖碰了他一下:“看菜都凉了。”刘文昌回敬的掐了她一把大 腿嘻笑着:“来来吃菜喝酒。”
         “对,端起来,尽醉方休。”钱广善首先举起酒杯。随着 滋儿咂声,筷子都摇动起来。
         大梆头把一柱箸子烧鱼块送进嘴里,下意识的一瞥身边 那对暧昧的情人,顿生醋意,冷冷地说:“都怪刘老弟对穷 鬼们太温情了,抓到手的大鱼竟叫他们跑了,若是我钱某人 在……”因怕刺激主子,才没往下说,他那时执行防务去了。
         王美蓉一看刘文昌和山坂都沉下脸,突然惊叫道:“哎 呀!还忘了,我还给你们留着一道好菜呢。”钱广善一愣:
         “啥好菜? “
         “汤驴肉一你们吃过吗? ”王美蓉眉飞色舞地故意卖关 子。
         “什么的烫驴肉? ”山坂停住举到唇边的酒杯,色迷迷地 问。
         王美蓉这般如此一说,山坂立刻眉开眼笑,大叫:“快快 的拿来咪唏一”王美蓉笑了,解释道:
         “因为吃这种驴崽肉,得把它四蹄绑住或者埋到地下,旁 边守着开水锅,现浇现片吃,拿不得来。”
         “哟唏,外边的咪唏一”山坂首先站起。
         大家随着山坂往外走,唯有水仙花坐着不动,’王美蓉 一拉她,还直轮胳膊:“我可害怕。”王美蓉轻蔑地鼻子一 哼:“胆如芥子,若叫你喝人心汤,吃活人脑子还不把你吓死 啊! ”
         按照王美蓉的布置与指挥,酒席桌子移到南院二门之内的 葡萄架下,那头出生还不到三天,即死了娘的小畜牲,被伪军 掘着强行净了身,连拉带打的带到餐桌前,栗色的茸毛,往下 滴着水,白脑门儿白鼻梁,小尾巴欢快的摇晃着,大耳朵直扇 呼,伸长嘴巴,发出声声嫩稚地“唳唳”嘶鸣,似乞求馈赠, 又似接受爱抚,毫无惊惧之色。
         然而,一被伪军们推入预备好的脚坑,才发觉不是福兆, 急了似的嘶叫着往上蹿,可是脊背被人撼着,土一埋过膝,扎 挣已是徒劳,便不断摇晃尾巴急烈的摔打,大口大口的喘气, 一声接一声吼叫,乞求怜悯。
         “开始!”王美蓉傲然下令。两个年老的伪军各舀了一瓢 滚开的水,颤颤哆嗦来到驴崽跟前,一见小畜牲眼睛死死盯着 他们的手,浑身直哆嗦,眼窝里滚下泪珠,两个老兵的手颤抖 起来。
         “浇,浇,快浇!”王美蓉两手插腰,摆出一副大监斩官 架势。
         “这……这这……” 一个老兵声音颤抖,竟背过脸去。
         王美蓉来气了,卷卷袖子,一把从那老兵手中夺过瓢子:
         “废物蛋,难为你拿刀动枪的当兵混子。看老娘的。”照小驴 崽臀部“哗”的一瓢开水浇下去,只见那小性命,骤然一挺脖 子,四条腿拔起又被据下,全身的肌肉都在颤抖起来,汗水
         “滴滴嗒咯嗒”往下落。山坂的狼狗过来瞧热闹,见状扭头便 跑。
         开水浇过的部位,果然茸毛一刮就掉,那紫红紫红的肉, 泛起一层细微的水泡,水仙花看也不敢看,王美蓉从容地拿 过一把牛耳尖刀,“噌”旋下一块碗口大的肉来,很麻利的切 成条条。奉献给直了眼的山坂:“来,来,大佐太君,嫩着 呢。”钱广善见山坂不敢伸筷,首先夹起一条,蘸了些佐料放 在口里咀嚼着连说:
         “好,好,又香又嫩味道比涮羊肉还佳,狠劲吃,只当穷 鬼们的心肝肺。”
         山坂将信将疑的如法蘸了些佐料放进嘴里:“哟希,真比 东京的任何名贵佳肴都好吃,”感激地看了一眼春风得意的王 美蓉:“你的很会在美食上动脑筋。”王美蓉、刘文昌受宠若 地,连忙说:“大佐过讲了,乡土风味那比得上大日本东京的 美味佳肴啊! ”
         大梆头尝了尝也是赞不绝口,在一片喝彩声中,那头刚刚 出世的小生灵,鲜血淋淋,簌簌战抖;发出绝望地哀鸣,士兵 们一个个背转脸,狼狗也在远处侧头观望不敢正视。然而,都 没有换得魔鬼一点怜悯之情,随着一瓢瓢滚烫的开水浇下去, 一声声惨叫;一块块微微颤动肌肉,自婴畜身上肢解下来,魔 鬼们贪婪的吞吃着,发出阵阵狂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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