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劫后的鱼草淀,一派凄惨景象。
         有的房子烧落架;有的拆去门窗,断壁残垣,草灰飞扬, 箱子、柜、桌、椅、板凳,有的劈了烧火,有的装了马粪乃至 小孩尸体,炕刨了,缸、碗、盆、盘打得粉碎,锅里和缸里拉 上屎,粮食喂了马••…•村里村外尽是死尸,有的被狗撕得七零 八落,有的生了蛆,羊头狗骨猪蹄子比比皆是,鸡毛、鸭绒满 街打旋,恶臭血腥味儿,熏得人头脑发胀。
         铁柱妈不幸中的有幸,她在隔壁梅三奶家猫了三天三夜, 也算是沾了孤寡老婆子的光,日本兵一进她屋子,见破瓶子烂 罐子,没一样值钱的东西,炕上躺着个半死不活的病老妪,地 上放着尿罐子和呕吐物,便捂着鼻子跑了。
         老人家躲过鬼子兵的杀戮,又蒙敝了汉奸、特务的搜查, 满以为太平无事了,可是,钱广善又领着刘文昌来了。老家伙 指着梅三奶,恶狠狠地说:“昨天头晌,我见你到处找鸡,怎 么一夜的功夫,就病成这个样儿,是让大肉撑着了,还是让粽 子噎着啦,我看你他妈的是,儿媳妇的肚子一装孙子。”刘文 昌贼眉鼠眼地在屋里溜了一遭,咬着后槽牙骂:“老邦子,你 装啥洋蒜,说,周福真一家都死到哪儿去了?”
         老人欠起身急烈地咳嗽了一阵,吭吭了半天没有吐出什 么,憋紫了脸,用手掏出一大口粘痰,呱叽甩在刘文昌鞋邦子 上。
         “啊!你,你,你他妈的柞(找)死啊! ”刘文昌一边 骂,一边往后退O
         “暧,活着受罪,还不如死了好,哼哼,早死早享 福••…•”脑袋一低扎在散发着油泥味的枕头上,闭上了眼。钱 广善恶狠狠地一扯老人的棉被:“你,你,你……”
         不料,把炕根下的尿罐子撞翻了。呛得刘文昌赶紧掏岀手 绢堵住鼻子,钱广善也被尿浸湿了新礼服呢鞋。
         刘文昌跑到门外喘了一阵气,一腿门里一腿门外,声嘶 力竭地喝叫:“你个老共匪婆,今天若不说出周福真一家的下 落,我就放火烧死你。”
         “都远走高飞了,有能耐自己找去,吭吭……吭吭,你烧 吧,算你为祖上争光露脸……”
         “老杂种,你想死容易,我,我,我……”刘文昌恼羞 成怒,嗖抽了手枪,点着老人脑壳:“今天,你若不给我说出 周福真一家藏在哪里,我一枪就送你上西天。”老人翻身面朝 墙,没有理他。
         刘文昌气得脸像猪肝,手直哆嗦,老奸巨滑地钱广善,赶 紧出来充好人儿:“别,另!1,您这大身份,亲手打死一个快断 气儿的病老婆子,不怕赃了手啊!我看她也活不了几天了,叫 她受受床前罪,比这一枪叫她死了强,走,走。”连推带操把 刘文昌拉出门,为了防止老人逃跑,把门给扣上了。
         其实,梅三奶哪有什么病啊,都是为了掩护铁柱妈才这 么干的,她琢磨,铁柱一家都挺红,跑到哪里也不保险,所以 敌人未进村,就把铁柱妈叫过来,老娘儿俩和睦相处了几十 年,从未红过脸,又从心里喜欢铁拄、铁锁,平时又多得周家 父子的帮助,所以冒着风险把铁柱妈叫过来,藏在她身下的炕 洞里。没承想,鬼子、伪军好蒙骗,却险些死在叛徒刘文昌手 里。
         刘文昌也不想拿老棺材瓢子开杀界,只想从她口中诈出周 福真一家的下落,因为王美蓉多次向她讲述,梅三奶和铁柱家 关系非同一般,所以一听匪兵说,北街有个病老婆子还活着, 便和钱广善来了,却弄了个碰软钉子倒憋气。
         老人扒着户眼儿一看,两个家伙走了,赶紧掀开被子小声 说:“快出来喘口气吧,挨千刀的们都走了。”铁柱妈从炕洞 里钻出来,脸款黑话都说不出了。
         说来也巧,头一天周福真给老人拆炕掏烟子,因为临时有 事需要他去处理,便揭下了,可巧,第二天凌晨就风云突变, 正好,给铁柱妈留下藏身之地。老人考虑的周到,战斗一打 响,便把攒下的半瓢鸡蛋都煮了,这样才使两人烟火不动,延 续了三天多的生命。
         日本鬼子大队人马一撤,铁柱妈第一个冒着袅袅余烟,强 忍着悲痛,把铁柱一件破褂子挑在向日葵杆上,爬上残存的房 脊四处摇晃。跑在村外的人,见了安全信号,纷纷往村里跑, 周福真、王拴领导的游击小组,是方有志派人在泊边上点烟火 召唤出来的,因为他们是倒转阴阳,白天睡眠老灶台,夜间才 四处活动的。
         兰花和虎头是在杨庄子村南大坨沟里走出的,原来,那天 在虎头家后院遇孙玉良、枪杀鬼子兵,独胆力战群敌,才使二 人得以逃脱,虎头负伤由兰花架着逃进苇塘,泅水到了杨庄子 村南,意外发现了一条小船(那是船主掩藏的),便以它为寄 托做了避难栖身之地,吃的是生鱼虾、螃蟹、蒲棒,喝的是坨 沟里发绿的水,夜间风凉两个依偎着取暖……
         人们一看这副惨景,无不失声痛哭,悲愤已极的小青年儿 们听说,给鬼子报信的、暗中发信号抓人的,残害乡亲的,是 死鬼刘田媳妇王美蓉和钱家大院人干的,个个义愤填膺,手持 锹镐、镰刀、斧头、測刀冲进钱家大院和刘田家宅。可是连个 人影也不见了,原来,这些坏蛋们自知犯下滔天罪行,鱼草淀 的人民饶不了他们,所以都跟鬼子撤回黄庄据点了。
         歪毛、二黑两眼喷火,抢起镐头,打碎了钱家门楣上的 “忠厚传家”的匾额,铁锁、三喜把二门口的镇门狮子打去半 个脑袋……锅砸了,笨重家俱劈砸了个粉碎,虎头腿上有伤, 来不得大动作,把钱家祖宗牌位浸上屎尿挂在门槛……众人砸 得兴起,纷纷提议把钱家房烧了,恰好周福真赶到制止了。刘 田家的门板被群众摘去抬死人,窗户拆下烧了火,炕席卷了死 人,锅、碗、瓢、盆、缸打了个粉碎,死者家里没人的,或者 跑出未归的,乡亲们把尸体摆在刘田家炕上、地上……刘田家 的一只白猫回来寻它主人,刚咪咪叫了两声,便被铁锁、二黑 抓住活活摔死。
         周福真、王拴带领小青年们,把阵亡的战士、虎头奶奶(老 人是奔跑中被乱枪打死的)、妈妈早晨被炮弹炸死在院心,二结 巴和遇难的乡亲都草草埋葬了,又重点周济了几家缺粮的困难 户,便开始筹划收麦、打麦的事。
         然而,家家有哭声,户户遭劫难,人们都没有活的心思 T,谁还有心思收麦子啊。周福真一面请德高望重的方有志、 云山奶,和性格开朗豁达的刘金凤挨门挨门的作解劝;一面召 开党员骨干会,号召这些人首先化悲痛为力量,带头抢收抢打 快藏恢复家园。
         对石洪媳妇、梅三奶、云山奶等没劳力,或逃亡在外未 归者,周福真和王拴带着一家老小,先人后已帮助抢收抢打, 大夥在这两家人的影响之下,再也没理由无动于衷了,于是, 全村男女老少一齐动员,并由独家操劳,逐渐打破户与户的界 限,很快把所有麦子都抢收完毕,又日夜兼程运回村。
         可是,一到打晒这道工序,就有问题了,首先是场地紧 张,其次是没牲口,独家独户只好在自家中,用杈子、棍子敲 打,又费劲效率又低,周福真身为一村之长,兼党支部书记, 武委会主任更比别人心焦如焚,敌人虽然撤走了,可是,谁能 保准不来突然袭击,常言说:“着窄(发愁)了,问三老”他 找到方有志、云山奶一请教,办法就有了。为了打晒、储藏方 便和人身安全,把麦子測下穗头,装船运到草泊找和尚头处去 打晒。然而,仔细一琢磨,全村这么多麦子,这么多家户,都 集中到泊里怎么个打法啊!还得召开村民大会研究定案。
         是夜,不敲锣、不广播(注:即用破旧夹纸卷成筒形俗称 广播筒子),由民兵挨门挨下通知。会址是,钱广善宅东半亩大 的空庄窠园子,据说,当年是钱广善重金由地主李长太手中卖 下的,本想建座鹤立鸡群的小楼,炫耀乡里,后来大梆头当了 军官整年不着家,也就熄了这个狂妄念头。这地方紧靠伙道, 周围栽种洋槐,一到春夏之交,棵棵树冠都似罩上一层白雪, 浓郁的清香味儿汲人心脾,招得蜂蝶缭绕,乘凉的,下棋的, 比比皆是,唱影、演戏也都这里搭台,抗日民主政府一成立, 又成了民兵、儿童团操练的场所,歌声、口哨声、杀声不绝于 耳,一闹腾就小半夜,钱广善敢怒不敢言,人们偏偏提高嗓音 气他。
         此刻,人们嘴里都含着饭来了,周福真见人心这样齐,满 以为一呼百应,谁想,他全盘托出设想,立刻鸡一嘴,鸭一嘴 的呛咕开了。
         一直呛咕到半夜,也没呛咕出个子丑寅卯来。最后,周福 真表态了,他掰开揉碎地分析了敌我斗争形势,和处在劫后的 鱼草淀人,转移草泊打麦的必要性,并且例举近几年来边缘区 鬼子抢粮的规律,以及各村惨痛教训。方有志老汉也苦口婆心 的规劝大家,应该吃一斩长一智,切不可大意失荆州。
         王拴、如意、兰花、翠儿、虎头、刘金凤、三喜、二黑、 铁锁、歪毛等党员、积极份子首先热烈响应,促使原来执反对 意见的人们,纷纷倒戈,很快统一了思想。
         经大夥讨论决定,以街为单位编成三个打麦组,北街组 长为铁锁、刘金凤,东街组长为二黑、如意,南街组长为方有 志、歪毛。周福真、王拴为总指挥。
         会议一散,各组立即抽集船只、组织人力,连夜挑灯側 麦,启动运输船只,来往于村庄与草泊之间,谧静的夏夜,被 咔咔的側刀声,和浪击船板声打破了。日以继夜,搬运了三天 三夜,终于把几百亩地里的麦子收上来,并全部抢在狂风暴雨 之前側去根茎,将籽粒饱满的穗头运进了草泊。
         麦场大都选在地高草稀的地方,有的泼上水用脚踩实,有 的用铁锹拍打坚固,周围用草把子圈起来,没有牲口,没有碌 確,用棍子擂,用杈子拍,女人们用鞋底子搓“呼呼啪啪“吱 吱啦啦”响成一片,好在高埠之地,有它一定的优越性,风大 地阔,稍稍抓起一抖落一扬,便壳粒分离。荒芜冷落的老灶台 又热闹起来,数十口大缸和席囤埋下去,载粮船四面拢岸,男 女老幼背、抬、扛的人流络绎不绝,说笑声、呼喊声不绝于 耳。为生存而战,变成了驱赶悲愤和忧伤的魔力效应。
         老灶台是当年,周福真、王拴等人盘踞的“宛子城”,有 薛仁贵一方天画戟扎出的泉眼,台下水洼是当年日本侵略者, 折戟沉沙的伤心之地。时过四年,那延安式的土窑还完整无 损,乃至老范看守的弹药库,和铁柱妈、石洪嫂掌管的锅腔、 给养库,还依稀可辨,西坡铁柱、老范给小嘎们开会、分枪打 架的地方,仍然残存着不少变了型的小脚窝儿。
         触景生情,虎头、铁锁、二黑、歪毛、如意、兰花这帮 小青年儿,不禁想起领导他们配合县大队,和强大的进犯之敌 周旋与慶战的铁柱来,一个个望着被苇梢亲吻的苍穹转了泪 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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