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无乡
         这年冬天反常。往年冬天,福镇就有下不完的雪。福镇人 喜雪,雪天里赶大集,而且结婚的特别多。福镇女镇长陈凤珍 记得自己也是雪天里举行婚礼的。今年镇里经济滑坡,也不至 于老天爷动怒。可是到了农历大寒,愣是一星雪花没掉。土拉 光叽的街道除了大集,便显得冷冷清清,更别提那婚礼的热闹 To寒流倒是不断弦儿地来,使镇上有股难闻的气味。
         冷节气里,一天到晚净是难事儿。陈凤珍从镇政府搬回家 里躲清静。镇政府每天都有要帐的,还有农民告状的,眼不见 为净吧。其实她的家就是父亲的家。她的丈夫和婆家都在县 城。傍晚疏过饭,陈凤珍坐在灯下看书。书是丈夫期耕从城里 捎来的,关于农村股份制的书。这些天她维曄份庵b对现今 杂乱无序的乡镇经济,股份制也许是个好招子。这阵凡家里也 不安静了,天不下雪患病的多起来,满街筒子都是咳嗽声。陈 凤珍父亲是镇上开药铺的,小药铺猛地火起来,父亲的炒药锅 昼夜亢奋地响着。连经常在外乡卖野药的弟弟陈凤宝也赶回 来,加入家庭熬药大会战。父亲一边捣药一边哼着“扁食歌”。 她知道这是民间祭礼古代名医扁鹊的歌,父亲哼了几十年了, 凤宝和小媳妇阿香边熬药边调笑o阿香并不嫌弃凤宝的痛腿。这家伙卖野药嘴皮子练得不善,不仅嘴把拢人,而且在床上缠 绵起来也不差。凤宝说,这年头市场疲软,可有两样不软!阿 香问啥两样?凤宝笑嘻嘻地说:一是卖淫的,二是咱卖药的。阿 香笑着揪凤宝的耳朵问,你个鬼东西咋知道?是不是在外头嫖 女人?凤宝讨饶说俺有色心没色胆哩。父亲阴眉沉脸地训斥 凤宝,别胡扯淡,混帐东西!那些玩艺儿与咱卖药能往一块儿 扯么?陈凤珍合上书,弄得哭笑不得,这都哪儿跟哪儿啊?她 又听凤宝解释说,爹,俺错了,是不一样。咱卖药有淡季,人家 可没淡季。父亲生气地骂,你小子中啥邪气啦?咱祖传立佛丹 有淡季吗? 一年四季都叫好儿。阿香顺杆爬说,凤宝,你不能 长敌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凤宝咧嘴笑。父亲又嘟嚷说,荒年饿 不死手艺人,快熬药吧!陈凤珍就听不到他们说笑了,只有单 调的炒药声。
         北风挺硬,风很响地拍打门扇。冷节气并没冻掉凤珍的热 情。刚才父亲说的立佛丹启发了她。她知道立佛丹是祖传医 治下肢瘫痪的药。眼下镇里好多企业都瘫痪了,医治它的立佛 丹是啥呢?福镇是富镇,与其它乡镇比一直是羊群出骆驼。撑 到今年冬天也不行了,里走外转见不着钱。镇财政逮住蛤蟆攥 出尿,手拿把掐仍不见亮儿。前几位镇长都升了,据说都是因为敢于上项目上规模,勇于负债经营,有了政绩也肥了腰包, 轮到陈凤珍接手,赶上银行不放贷,治理整顿烂摊子。一年的 光景,镇里经济越治越乱,好多企业关门放假了,银行催还贷 款和外地索债的不断。眼瞅快年根儿了,县里又要各乡镇报产 值。福镇报啥?她愁。那次去县里开会,宗县长夸他们精神文 明抓得不错。言外之意是经济上不去,一手硬一手软了。都知 道宗县长器重陈凤珍,不仅仅是赏识她,而且因为他们都是一 条线上的。宗县长当过团委书记,而陈凤珍被宗县长提名来到 福镇之前也是团县委书记。陈凤珍能摸领导意图,一到福镇就 将镇团委书记小吴提为副镇长。这种团结方式确实不错,小吴 鞍前马后围她转呢。陈凤珍继续看那本股份制的书,她好像找 到了祖传的立佛丹。
         这时院里有车笛响0陈凤珍抬头看见副镇长小吴进屋来, 脸冻得通红。小吴说,陈镇长,又出事啦。陈凤珍问出啥事啦? 小吴说,那几户承包草场的农民,把咱镇政府给告啦。陈凤珍 收起书叹道,这是我意料之中的事。小吴说,宋书记让我通知 你岀庭,潘老五去珠海要债去啦!都是潘老五惹下的祸,干吗 耍你一人?陈凤珍沉吟半晌无语。她知道镇党委书记宋鹤年 是部队转业干部,跟县委组织部李部长是部队战友。他比陈凤 珍早到福镇两年•福镇的农工商联合公司总经理潘五兰也是 宋书记的人。虽然由陈凤珍挂着公司总管,实际早已被潘五兰 架空,直接由一把手老宋调遣。好事轮不着陈凤珍,被告出庭 的寿鼻子事自然跑不了她.潘五兰经理男人起女人名儿,处处 晦气,人们都叫他潘老五。潘老五是手眼通夭的人物,农民企业家,福镇乡镇企业的创始人。伺候了几任书记镇长了,喜欢 他也好,恼他也罢,谁也动不了他。福镇的厂长们都是潘老五 一手提拔的,别人很难插手,陈凤珍发号施令也都是通过潘老 五进行。小吴又说,潘老五哪是去要债,分明是躲了。陈凤珍 咬咬牙说,我去岀庭,.变不了凤凰还变不了胡家雀么?没干成 光彩事儿还怕丢人?小吴相信陈镇长能对付过去,可心里还在 鸣不平。这场民告官的官司完全是潘老五一手惹起的,潘老五 听谁的?还不是听一把手宋书记的?她记得镇塑料厂从西德 进口 一些废塑料,潘老五提议并一手操办。当时陈凤珍和几个 副镇K都提醒他,别上外国佬的当,潘老五眼里压根儿就没他 们,他只听一把手的,他向来都这样。废塑料运回福镇,一拆集 装箱就傻眼了,全是臭味熏天的民用垃圾,往东河坡一卸,捡 破烂的就围上来,还翻岀不少黄色画报来。陈凤珍让潘老五赶 紧派人看管。正是春天的雨季,雨水将垃圾冲散了,污水顺东 河流向那片草泊,不久那片春笋般的芦草都枯死了。草场是上 了保险的,县保险公司来人査看,是废垃圾里的污水污染的。 保险合同没有这一项。草场承包者刘继善等几户农民找潘老 五,他们要求索赔。潘老五没好气儿地说,俺这儿有100万的 垃圾找谁去赔?除非德国佬赔了俺,俺就赔你们!然后潘老五 就去给德国拨电话。对方哈喽哈喽叫两声就放了,话务员当即 朝潘老五要2000元电话费。哈喽哈喽两千块的话柄就在福镇 传开了。陈凤珍要求镇党委对这一事件追究责任。宋书记说 咋追究?这十几年经潘老五贷款就有两个亿,谁接手谁来还? 陈凤珍哑口无言。潘老五这阵儿真成爷了。退休的公安局副
局长老徐给他当保镖,还从镇医院聘请了贴身保健医生。有个 头疼脑热的病,银行行长都来看他。那些农民不交村里草场承 包费,追着潘老五要钱,拖到了冬天也没个眉目。陈凤珍开始 也帮着农民说话,后来听说几户农民中有她三姑家,也就不张 嘴了。小吴愤愤不平地说,潘老五穷横凭个啥?还不是能欠债。 这阵儿黄世仁都给杨白劳叫爷!陈凤珍苦笑说,别这样说,老 潘也想把镇里经济搞上去,碰着这样大气候,加上他素质又 差,没办法呀!这些天,县里号召各乡镇搞股份制,可谁也不敢 动。我想,咱们带个头,摸一套经验出来。不是说,福镇历来出 经验嘛!股份制企业和股份制公司,就能避免进口废垃圾这样 豹失误,兴许能把乱哄哄的乡镇经济捋顺过来!小吴颇有疑惑 地说,咋个股份制?还不是换汤不换药。陈凤珍解释说,各企 业吸收股份搞股份制企业,对于镇总公司、各企‘业和分公司 就是股东。企业和总公司分别成立董事会,大畑g 动要由 董事会决定,这样的话,乡镇经济才有可能走向良性循吁的執 道。小吴点头说,想法很好,不过,这不等于罢潘老五的权嘛, 他不会答应的。陈凤珍说,大势所趋,我们耐心做他的思想工 作。小吴说,潘老五反对,宋书记也不会支持的。陈凤珍笑笑 说,这是给他一把手脸上添光的事儿,他会转过弯儿来的。在 乡镇一把手和二把手是有本质区别的,镇里成绩多大,也得记 到老宋的帐上。小吴摇头说,那难说,宋书记这人难看透!凤珍说,他反对更好,反对咱也干。小吴笑了,心想那样岀政绩 可能就记陈镇长身上了。经济上不去,搞出一套经验来,她见 到宗县长也好有话说。陈凤珍站起身,脸上显出被压抑的兴奋说,这场官司打定啦!镇政府是输是赢,都说明搞股份制的必 要性。哪找这材料?小吴,你执笔写写吧!然后她披上军大衣 说,小吴,跟我去那几家看看。小吴没吱声就跟陈凤珍走岀屋 子。凤宝拐着身子朝吴镇长摆手说,吴镇长有空来呀,缺医短 药的说话。陈凤珍瞪凤宝一眼说哪有咒人吃药的。凤宝嘻嘻 地笑,吴镇长不是刚结婚么,俺说的是那种药。陈凤珍说瞧你 个没正经的。小吴边笑边往外走。陈凤珍骂归骂,她从心里挺 服气这个癇弟弟。凤宝研制了 一种民间补药挺畅销,他姐夫田 耕来了就朝他要这药。陈凤珍生得高高壮壮的,而田耕是个戴 眼镜的瘦弱书生。他跟陈凤珍头一宿见面还行,过两天就支撑 不住嘴里老讲股份制,吃上凤宝的药就再也不讲股份制了,天 一落黑就朝凤珍身上乱摸,惹得陈凤珍烦他了 o自从她调到福 镇来,田耕才不大吃这种药了。
         小吴开那辆旧212来的,是镇里钢厂淘汰下来的旧车。陈 凤珍钻进去感觉四处跑风,冷呵呵的。好在他们要去的草上庄 离镇子不远,吸袋烟的时辰就到了。这村的地皮儿陈凤珍踩熟 了,她三姑在这村,她从小就跑三姑家玩。草场被污染事件,她 也跑来几次,为那几家农民办了点实事。她怕因她岀庭,这几 家农民心里有负担,就来说说。车路过三姑家门口的时候,陈 凤珍扭头望了望,看见三姑院里屋里围了好多人。她怕是出啥 事了就让小吴下车看看。小吴看回来说三姑正上香算命呢,好 多远道来的农民,屋里盛不下在外头等着。陈凤珍半晌无语, 叹一声示意小吴快开车。三姑上香算命看病是收钱的,她知道 就得管。她在汽车拐弯的时候看到三姑家门楼上插满了灰白的艾叶,三姑管这叫桃符。艾叶在寒风中瑟瑟抖动。她不明白 三姑为啥成仙了呢?她不信,可有那么多人信。想起来三姑命 够苦的,从小就浑身多病,二十出头就瘫痪在炕头了,东求医 西寻药,家都败了也没啥起色。后来又建议她去远村的一个大 仙那里看看。三姑说那行么?三姑夫说有病乱投医看看再说。 三姑被马车拉着去了远村的大仙家里,大仙一见她就给三姑 跪下了,并学了两声蛤蟆叫。大仙说他是蛤蟆仙,而三姑是狐 仙,仙中之王,请她赶紧岀道上香,有病自除有祸也自消了。三 姑半信半疑回来操持上香。果然如蛤蟆仙所说的,三姑上香能 看病看宅看命相,自己的病也好起来,在这块地儿上声名大 震。陈凤珍委实弄不明白,也不想去弄明白。三姑托她父亲捎 信给她,注意这小人亲近那贵人的,她还能升官的,陈凤珍一 概不睬。一个乡下老太太该成组织部长了。不过,近来她还真 听到风声,说三姑将草上庄全村老少都算服了,连村支书村长 都找她,卖地建厂等大事都请三姑踏看风水。村委会研究好的 决议,愣让三姑的香火给否了。陈凤珍听到又好气又好笑,让 父亲给三姑捎信别太张狂了,否则影响太大,别怪她这个当镇 长的侄女无情。陈凤珍问小吴说,你信我三姑那套么?小吴迟 疑一下说,这年头的事儿没准儿,啥也不能全信,也不能不信。 陈凤珍笑说,小吴啥时也学油啦?小吴板了脸说,不是油,你三 姑够神的。就拿镇塑料厂来说吧,当初潘老五选东河岸边的老 坟地当厂址,厂长老周也是草上庄的,老周就请你三姑看看风 水,你三姑说这地方凶,压着龙头了,建厂准黄。潘老五被老周 骂了一顿,还是没挪地方,结果咋样? 一开工建房就砸死了人, 门口那段路老翻车。厂子建起来就没盈利过,潘考五又从德国 进口废塑料,是垃圾不说,又惹出这场官司,厂子一进夏天就 关门了。陈凤珍听得心里嗖嗖冒凉气。她说,别说了,听起来 怪吓人的。哎,今晚上,咱们见见老周。小吴点头开车,不一会 儿就在村民李继善家门口停下来。风大了,铜钱大小的树叶子 满地滚动。
         李继善人缘好,每天晚上家里串门的都是一屋子。大伙正 为官司开庭的事俄俄,见陈凤珍和小吴进来都挺吃惊。李继善 的父亲见陈凤珍就说,陈镇长呀,俺们这几户打官司可不是冲 你呀!早知是你岀庭,俺们就撤诉啦!都是潘老五那杂种给俺 逼到这份上啦!陈凤珍朗笑道,没事儿,公司是镇里的,我是镇 长出庭是应该的,我就怕你们有顾虑,才来看看。一句话说得 李继善一家子挺感动。李继善说,陈镇长没给俺们少操心哪! 陈凤珍示意大伙该唠啥唠啥,然后她就盘腿坐在大炕上烤火 盆子。老的少的,男的女的,陈凤珍如鱼得水。她说坐在老乡 的大炕上心里踏实,上了法庭也有根哩!李继善端来一盘子瓜 籽,陈凤珍一边嗑瓜籽一边逗大伙说实话。好多人有些拘束, 同着镇长好像没啥可唠的了,陈凤珍就往股份制上引。她听说 这几户农民承包草场的形式是股份制。.这回李继善和乡亲们 就打开话匣子了。陈凤珍让小吴找塑料厂厂长老周来。老周 与李继善是一起光屁股长大的好哥们儿,这阵儿在家歇着,一 直为这几户农民幕后岀主意。老周怕伤了潘老五,一直不敢在 公开场合亮观点。听说陈镇长叫他,犹豫了半天还是硬着头皮 来了.陈凤珍问他一些塑料厂的情况。她看出老周有些慌,额 头沁岀青虚虚的冷汗。老周检讨似地说,都怪俺无能,没把厂 子搞好,辜负了陈镇长和潘经理的希望。陈凤珍笑起来说,咱 们不是开批斗会,你尽管拿观点,你看厂子还有救么?老周想 了想说,咋没救?荒年饿不死精明汉,只要干,还是有救的,主 要是管理……陈凤珍再往下追问,老周就不再说了。她看岀他 的心思,只要潘老五不乱插杠子就成。陈凤珍说,镇里马上推 广股份制,完全科学管理,按经济规律办事。老周脸松活了说, 真正是好招子。我们早就盼着改革-下,要是股份制,我和李 继善两人承包塑料厂。陈凤珍与小吴对视一眼,两人都笑起 来。老周叹道,镇长,我看着那堆机器扔着心疼哩!真打实凿 地干吧,不干没出路。小吴笑道,阎王爷不知小鬼难受,你不怕 那块地方犯邪气?老周不好意思地说,那不算啥,人正能压邪再说,求三婶子上香给寻个破法儿,准能镇住。陈凤珍和小吴 大笑起来。小吴举手指指点点说,他妈的,这日子确实有邪气, 是得靠正气拨一拨啦!陈凤珍笑说,瞧,小吴也上仙儿啦! 一 屋子人都跟着笑。说说笑笑直到深夜风息,陈凤珍和小吴才回 到镇上。
         涉及潘老五的经济案连法院都很慌头。要不是被告方陈 凤珍在法庭上替原告说话,恐怕这案情又羊房屎似地拖下来。 陈凤珍在县城找了宗县长,想尽快将这码啰嗦事了断,也把抓 股份制的想法都向宗县长说了,宗县长挺支持。法院断定由福 镇农工商公司向七户农民赔偿草场损失费40万元。回到镇 上,陈凤珍就到处找钱,总公司的帐上没钱,镇财政也没钱。偏 在这时山西某煤矿来了一拨儿要帐的。前半年镇里铁厂和瓷 厂用煤都是潘老五从这个煤矿赊来的,粗一搂就有百余万。镇 党委书记老宋和陈凤珍好生接待,让煤矿客人吃好玩好。老矿 长跟镇领导哭穷。矿上开不起工资啦。这次再要不回钱去,工 人们就得把我吃喽。陈凤珍心里挺难过。她看见老矿长拿着 速效救心丸,时时就含两粒,她又害怕出事。看来劝是劝不回 去了,只有等潘老五从珠海回来。陈凤珍让小吴找来镇铁厂朱 厂长,她命令朱厂长把客人陪好,就抽身出来与宋书记商量股 份制的事。
         宋书记每天都保持一个短暂的午休,无论春夏秋冬都这 样。下午3点钟左右,陈凤珍就来到宋书记的办公室等他,宋 书记却4点钟才从休息室里出来。他见陈凤珍看报等他,有些 不好意思。他仰脸打了个喷嚏,连说感冒了感冒了,感冒脑袋 就沉,脑袋一沉就是一个漫长的午睡了。陈凤珍看了看宋书记 多皱的脸,感觉他苍老了。五十多岁的人了,已经到了不提拔 年龄,儿子女儿大学毕业都在县城工作。潘老五也派镇里工程 队在县城为宋书记盖了栋两层小楼,也有了退路。镇上工作是 难,再难也不是自己的事。他不相信这年头还有为工作愁死 的。有时他真不理解陈凤珍,她忙得脚后跟打脑勺子,忙半天 有啥起色?福镇发展到今天是用钱堆起来的,不是哪个忙岀来 的。他嘴上的口头禅是,人随势走。陈凤珍在老宋身上的感觉 却、是发生误差。老家伙的更年期到了,本来应该高兴的事却立 号沉了脸。关于搞股份制,陈凤珍又把老宋估计错了。老宋当 兵岀身,功臣似的脾气嘴还损。他对陈凤珍提岀的股份制不以 勺然,边喝茶水边说,凤珍哪,你的心情我理解。想通过股份制 来治理这个烂摊子,把工作抓上去,这是官话;私话呢,搞岀个 经验捞点政治资本,能往上升一升。这没错,谁年轻都想闯一 闯。不过,你们团系统的干部有个通病,干事轰轰烈烈没下文, 开始就是结束。陈凤珍脸通地红了,争执说,只要路子对,我会 干到底的。老宋摆摆手说,别急,别急,听我说完。我是说,搞 股份制,别是秋后的黄瓜棚空架子。目前福镇最大的难题是缺 钱,钱,懂吗?陈凤珍心里乱糟糟的静不下来,生气地说,这样 胡整,多少钱也会败光的。老宋依旧笑说,别激动,凤珍!我不 是反对股份制,只怕费力不讨好。陈凤珍干脆就端出进口废垃 圾一事讲股份制的迫切性。她说,股份制就能避免失误,它能 逐步使管理科学化,走上良性循环轨道。也许,我们这茬领导 不能受益,可后来人会记起我们的。从某种角度说,股份制也 是一场革命!老宋说,你说得挺悲壮啊!理儿是这么个理儿, 谁都想弄个刀切豆腐两面光,可这是福镇。福镇的狗屁事够你 研究一辈子的。陈凤珍不服气地说,哪儿不是在摸着石头过 河。老宋呵呵笑道,凤珍,你别误解我。搞股份制我没啥意见, 关键是白弄了也搭不了啥!陈凤珍自知说服不了他,默默一 想,一张嘴巴两张皮,横竖由你去说,岀水才看两脚泥呢。她问 宋书记啥时开动员大会?老宋说,等潘经理回来再说。他不回 来,我们咋动?陈凤珍没说啥,自知她和老宋在福镇动经济,是 丫环带钥匙当家做不了主。按常规,潘经理应是在镇党委镇政 府领导下进行工作,眼下却啥都倒过来了。没办法,她只有傻 巴呵呵地瞎等了。如果潘老五在南方被女人缠住,看来股份制 还得像这西北风白刮腾。她出了宋书记的屋,就到小吴办公室 里放怨气。小吴说她头发长见识短,见怪不怪吧。随凤珍气糊 涂了,嘴里也带了脏词儿,这鸡巴潘老五走了快半拉月啦!是 要帐还是旅游?小吴听见这话,忍不住抿着嘴笑,陈镇长急了 也敢捅词啊!别急,告诉你,潘老五后天回来。陈凤珍问你咋 知道?小吴说,昨天跟文化站的小敏子打麻将,我套出来的,露 透社消息忒准哪。陈凤珍知道小敏子是潘老五多年的妹头,人 长得一般,挺白嫩的,有股刁骚劲。丈夫过去是军人,复员后让 潘老五安排到福镇驻海南办事处了,潘老五喜欢小敏子,也舍 得给她花钱。有一年夏天,潘老五给小敏子买来一件高档连衣 裙,小敏子穿上又露又透的,人们就叫她露透社了。潘老五的 老婆恶声败气地来文化站跟小敏子闹,被潘老五一脚踢回去。 老婆怕离婚,就忍气吞声装着没看见。陈凤珍听小吴说出露透 社有消息,心里就踏实了,只要潘老五出差与小敏子有热线联 系,就说明他在外头没叫别的女人缠住。陈凤珍叹道,唉,山西 那要帐的还没走哇!她感觉心口有啥东西堵得慌。,
         捂了好久的雪,终于在黄昏落下来。雪片子好像在天上焙 热了,落在陈凤珍的脸上也不觉凉,还有股子日头的气息。她 在雪地里愣了半天神,正准备去食堂吃饭,小吴颠来告诉她, 正如露透社所说,潘老五一行到家啦,而且还要回了欠债200 万。陈凤珍与小吴回到办公室,陈凤珍拿围巾扫去头上的雪 说,小吴,你给老潘家打电话,说晚上到镇政府开会。小吴说镇 长又犯路钱错误,潘老五这会儿能在家?陈凤珍说他不先回家 去哪儿?小吴说准在露透社,不信咱俩打赌。陈凤珍摇头说, 老潘毕竟还是镇里的招聘干部,他会注意影响的。小吴说你不 信我给小敏子家拨电话。随后他拨通了小敏子家的电话,传岀 小敏子娇滴滴的声音。小吴怕小敏子打谎语,一张嘴就蒙开 了,我是吴镇长,潘经理找我有急事,他让我打这个电话。小敏 子支吾两句,还是让潘老五接了电话。小吴一听潘老五的声 音,怕老家伙翻脸骂他,就赶紧把电话塞给陈凤珍。潘老五听 是陈凤珍的声音,心里恼,嘴上还是蛮客气,汇报汇报要债情 况,问她现在吃饭没有?陈凤珍逗他说,潘大经理不回来,我们 吃啥?吃雪都不下,还得老潘回镇子,镇上就下雪,连老天爷都 知道溜须趁钱的。潘老五说,别跟你五叔逗,咱们都去福斋楼 涮羊肉!就把电话挂了。陈凤珍放下电话说,小吴,果然给你 猜着了,往后就叫你吴大仙吧。小吴说,你赌输了,晚上你多喝 一杯酒。他们说笑着奔福斋楼去了。
         雪纷纷扬扬下得紧。天黑下来,白雪照得人总想闭眼睛。 陈凤珍走在雪地里,远远地看见潘老五的奥迪车驶过来,车里 坐着小敏子。在福斋楼门口,她才发现是潘老五自己开的车, 潘老五跟小敏子明来了。陈凤珍记起,去年在县城开三级干部 会,散会那天,招待所里摆满了接人的豪华车,明眼人发现好 多厂长经理们车里有小姐。小敏子就坐在潘老五车里,人们也 都见怪不怪了。不过,陈风珍发现那些乡镇长挺眼热,却不敢 明来,吃行政饭儿的顾虑多一些。这时陈凤珍透过雪花,看见 潘老五穿着皮夹克挺着肚子往楼里走,小敏子颠颠地跟着。到 楼上雅座坐下来,陈凤珍才发现潘老五这次回来脸呈菜色,人 没瘦,后脖梗鼓出一骨碌肉疙瘩,眼神儿还那么亮。好几个女 人都说潘老五眼睛带钩儿,陈凤珍倒没觉出来。潘老五张罗着 点锅上羊肉,又问陈凤珍喝啥酒。陈凤珍说随便,反正我喝不 多。小敏子说,那就喝孔府家酒。潘老五笑说,对对,喝孔府让 人想家。小吴暗笑,你想啥家?回到镇上半天了,也没进家门 一步。陈凤珍说,把宋书记叫来,他可能喝!潘老五摆摆手说, 老宋感冒重了,让他家里捂汗去吧。咱们喝!出门在外,挺想 你们的。陈凤珍心想这话应该对着小敏子说。小敏子为潘老 五脱下皮袄,抖着油渍麻花的袄袖子说,在外准没少喝,看这 油袖子。潘老五哈哈大笑说,本人才叫酒精考验的油袖干部 呢!不喝酒,这200万能要回来?南蛮子灌我酒,一万块一盅 酒,你算吧!老子喝完最后一盅酒,醉眼一看,全鸡巴没人影儿 啦!我以为他们故意丢下我,岀了酒店门,才听说那群厩包们 全钻桌下哼哼呢。陈凤珍担心道,你后来咋样?潘老五,我带 着凤宝配制的解酒药呢。甭说,凤宝的药挺灵,这小子有点鬼 头门儿。陈凤珍就格格地笑开了。小吴边笑边逗潘老五,潘经 理,凤宝的解酒药灵。那个药更灵吧?潘老五见小敏子拿眼瞪 他,就支吾倒酒将话题遮过去了。喝了几杯酒,陈凤珍的脸就 红扑扑好看了。小敏子喝雪碧,小脸白雪一样,潘老五就喜欢 皮肤白的女人,小敏子白脸蛋儿跟陈凤珍一比就更让他怜爱 了。陈凤珍不时瞟潘老五,她在盘算咋跟他提股份制的事,还 有法院替李继善几户农民追赔款的事。她感觉跟宋书记说话 累人,跟潘老五说事就轻松,这家伙头脑简单直来直去,要是 喝到兴头儿上,跟他说啥都应承。陈凤珍见潘老五喝欢喜了, 举着酒杯吼了两嗓子京剧。他喜欢京剧,没少拿公款往县京剧 团里赞助。陈凤珍趁潘老五高兴就把事情说了。潘老五拍着 胸脯子说,其实我全知道啦!陈凤珍马上想到宋书记给他通过 电话。小吴却说,老潘是不是露透社的消息?小敏子拿拳头捶 着小吴肩膀笑骂。潘老五罚了小吴一杯酒,自信地说,吴老弟, 不是跟威牛,福镇的事都在你老哥手心攥着呢!顺我者昌, 逆我者呢,你小子说。小吴笑着说是,心里骂着老杂种。小敏 子看陈凤珍脸色不好,就圆场劝酒说,陈镇长,别听他胡吹六 侃的,咱俩喝一杯。陈凤珍已经头晕了,强撑着完全是为说事, 潘老五拿话点她,点到疼处也火了,她把酒盅往桌上一摔说, 老潘,你把话说明白,是不是我和小吴哪点惹着你啦?潘老五 愣了愣,扭脸对她说,凤珍,这是哪跟哪啊?你五叔向来高看 你,我这大老粗说话没溜儿,你还不知道?甭说别的,就凭凤珍 替我岀庭这一手儿,我就感激不尽哪!小吴插嘴说,是哩,陈镇 长出庭冲谁?还不冲你老潘?这回你可别叫陈镇长坐蜡啦。潘 老五顺着小吴的杆儿爬,连说,凤珍哪,我潘老五说话算话,欠 那几家的钱,从这200万里出!陈凤珍嘴角渐渐浮了笑影说, 是哩,快把这点啰嗦了啦吧,我们还有多少事要办呢!潘老五 接下话茬说,不就是股份制的事么,这事五叔也支持你!有人 给我报信,说搞股份制是罢我的权,我不听这套!事在人为,权 是鸡巴啥东西?又一根木头!权得看你咋使啦。镇里企业上 人,都他妈一群土打土闹的家伙,是得来点洋玩艺儿,提高提 高!人家南方企业,早就股份制啦!股份制能救活福镇,替我 把贷款还上,我他妈算是抱着猪头找着庙门儿啦!是不是?你 五叔脑筋不老吧?陈凤珍虽然听着别扭,但她心里还是热乎乎 的,老潘办事比老宋痛快。她笑笑说,股份制哪有那么神?替福镇还贷款?有一点是肯定的,符合经济发展规律,最终受益 的还是福镇。潘老五大咧咧地说,我不是那意思,靠股份制来 钱,喝西北风吧!我同意干,关键是也不搭啥!然后就张罗喝 酒。陈凤珍从潘老五最后一句话里听出他跟宋书记是通了气 的。他们是一个年龄段儿的酒肉朋友,连说话都臭味相投。明 摆着,潘老五和宋书记对股份制是应付,她挺知足,他们不跳 出来反对就成,小车不倒保管推着走吧。末了,她又跟潘老五 喝了两盅,脑袋嗡嗡的吃不下羊肉了。潘老五的大嗓门儿将旁 边雅座里的山西客人引了来。他知道老矿长带人来了,想明天 再见面,没承想铁厂朱厂长也带他们到这涮羊肉来了。这样见 到老矿长一行,潘老五挺尴尬。老矿长和另外三个人端着酒杯 过来敬酒。陈凤珍看出客人是一肚子气。老矿长心脏不好;喝 的是矿泉水,边喝边埋怨说,老潘,你个挂羊头卖狗肉的家伙, 是不是躲我们?潘老五说,老哥,别误会,我今天刚下飞机,晚 上又没看见你们。老矿长不依不饶,你小子是瞎了眼,还是黑 了心?没良心的东西,你去了我们那儿好吃好喝不提,连陪睡 的小姐都供你挑!好,现在给我们晾起来啦!良心呢?潘老五 恼了脸,没等他反驳,小敏子醋劲儿上来了,她站起身指着潘 老五的鼻尖说,闹半天你在外边……话没说完就披上大衣跑 下楼。潘老五一直在小敏子面前营造正派形象,被老矿长捅露 了。去年小敏子被染上了性病,她整天审潘老五,潘老五说洗 澡盆传染的,好说歹说总算蒙过去了,这回真麻烦了。陈凤珍 端行政这碗饭,思想属传统型,她过去根本容不下这些,到福 镇来见多了,心里腻歪表面还得应付过去。她站起身说,老潘,我去看看小敏子!潘老五心里惦着,嘴上充硬说,别管她,婕子 养的,连句玩笑话都吃不住!然后他一挥手喊上酒,我他妈以 酒表忠心吧!山西客人就都并到这桌来,陈凤珍举杯对山西客 人说,老潘刚回镇上,打电话约我商量为你们筹款的事,你们 别冤枉老潘啊!老矿长又含了一粒药丸说,得看潘老五喝酒的 态度啦!潘老五脱了毛衣,摆开喝倒一片的架势。陈凤珍酒喝 得有些飘浮,又看岀这群喝酒的人情绪不大对头,就说自己有 小起身告辞了。
         到晚间,雪已很厚了。陈凤珍看雪里的街景跟白天没啥两 样,那些临街的窗户亮着,映得半个街筒子白里透红。雪前的 街道脏乱,雪后就十分爽人眼目。她觉得眼前有些恍惚,走路 时整个人像踩在雾上,周围啥声音也没有。她在自家门口站了 一阵儿。父亲的小药铺子黑着灯,房顶、墙头和附近的草垛蒙 着积雪。这阵儿的心情明显跟酒桌是两样的。她厌烦酒桌,桌 上虚头巴脑的话说得累心,乡镇工作又离不开酒桌,喝酒就是 团结,多好的关系久不喝酒也生分,就会带来瞎猜疑。其实,她 与老宋潘老五等人没啥隔膜,就是刚来时总躲他们的酒局,才 慢慢被他们视为异己的。形势逼着她也喝白酒了,孰不知嘴馋 吃倒泰山,这无边的吃喝风何时能刹住呢?她不知道在将来的 股份制运作里还要喝上多少酒呢。想起潘老五酒桌上说的一 句话,酒精考验的油袖干部,她就无可奈何地苦笑了,看看自 己袄袖子也脏了。雪越下越猛,她就裹紧脖领进屋了。阿香一 人看电视,父亲和弟弟不在家。陈凤珍问爹和弟弟干啥去啦? 阿香说他们爷俩去北滩林子里打兔子啦。陈凤珍嗯了一声就 倒水喝,暖瓶里空空没开水。阿香正津津有味地看一部都市爱 情片,边看边念叨,瞧人家,过的日子,瞧人家的爱情多带劲儿。 陈凤珍没理她,她早就看出阿香是个好吃懒做的坯子。她模样 儿俊,弟弟又残疾,凤珍和父亲只有宠她。陈凤珍红头涨脸地 呆坐一会儿,正想烧壶水,看表已到了中央电视台经济半小时 节目,里边正播出中国农民奔小康纪实专题,时常涉及股份 制,她有空就看,她让阿香拨中央二台,阿香不愿意。陈凤珍心 里有气,表面还得哄着她。她说,阿香,你不是喜欢姐姐的花围 脖儿么?就送给你啦。阿香乐着试围脖儿去了。陈凤珍拨通 二台看起来。那里讲股份制要有一个强有力的领导班子。她 由此联想到福镇的班子,算强还是不强?越想越没劲,甚至有 点像喝了涮锅水一样恶心。这时候,父亲和弟弟扛着猎枪回家 了。凤宝的枪上挑着四只血淋淋的兔子。父亲拍拍身上的雪, 摘下两只兔尾巴耳暖,弯腰操刀挖兔眼。陈凤珍看见父亲脸上 的肉棱冻得紫红,就劝他先歇歇。父亲说误了时辰兔眼就废 了。凤珍这才想起祖传立佛丹的药丸里有兔眼睛当原料。凤 宝仄仄歪歪走到陈凤珍身边说,姐,今晚我们看见红兔子啦。 陈凤珍问,咱这块地儿上还有红兔子?别是撞见黄鼠狼了吧? 凤宝一口咬定是红兔子。陈凤珍知道祖传药书上说红兔子眼 睛做立佛丹最佳。父亲在一旁拿手颠着红乎乎的兔眼睛,深沉 的老脸天真无邪地笑了。他说,明晚咱们打红兔子!凤宝咧嘴 说,红兔子那么好打么?比人都精鬼!父亲洗完手,捋着黄白 的胡须笑,连狐狸都斗不过好猎手,何况红兔子。陈凤珍心疼 父亲说,保重身子骨儿吧,爹!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别为几个 钱,连老命都搭上。父亲瞪陈凤珍一眼说,你以为你爹是个老 财迷?你爹活了这把年纪,最重义气。俺打红兔子都是为了你 糊涂爷呀!陈凤珍问,糊涂爷咋啦?凤宝插言说,糊涂爷下肢 瘫痪啦!在敬老院里炕吃炕属遭尽了罪。陈凤珍哦了一声,明天我去敬老院看看繭涂爷。她知道糊涂爷是她们家的恩人。瓜 菜代年月,糊涂爷省下口粮送给她家。凤珍上大学那年家里 穷,连件像样的衣裳都买不起,糊涂爷将自己的皮袄卖了,给 凤珍添东西。凤宝小时候特别淘,七岁那年爬老树掏老鶴窝摔 下来,不是糊涂爷救得及时,小命就难保了。陈凤珍动情说:糊 涂爷是好老人哪,给他做立佛丹可千万别收费哩!父亲说那自 然,收糊涂爷的钱还叫人么?凤宝说,糊涂爷是五保户,要是公 费咱就收!父亲黑着脸吼,啥费也不能收!陈凤珍同意父亲的 观点。睡觉前,陈凤珍还觉头晕,就朝凤宝要解酒的药,凤宝一 拐一拐地送药过来,阿香追过来说,凤宝,你看拿错药没有?凤 宝细眼一瞧,叫了声妈呀补药。阿香格格笑,该死的,不是我心 细,叫大姐这宿咋折腾呢?陈凤珍吃下凤宝换过的药,躺在炕 上感到十分疲累,不再想股份制,倒真觉得自己骨分肢了。她 扯过一条被子,蒙头盖脑睡了。
         第二天早上,陈凤珍被父亲扫雪的声音弄醒了。她穿好衣 裳,洗了脸,就见小吴挺急地走进屋子。她见小吴脑袋上没雪, 才知雪停了,但她看见他脑门有块血痕。不等她寻问,小吴就 哭丧着脸诉屈。昨晚上陈凤珍走了不久,酒桌上就出事了。潘 老五心里窝着股鸟火,三说两说就跟山西客人闹崩了,他口口 声声说人家煤质不合格,不减价就不给欠款。山西客人见老矿 长犯了病,上来跟他闹,潘老五犯浑一抡酒瓶子,还把人家伤 了。小吴上去拉架也挂了彩。陈凤珍吓得腿杆子都颤了,骂道, 这个潘老五,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客人呢?小吴说人家连夜就 走,陈凤珍问,客人伤得重不重?小吴说是轻伤。陈凤珍又问, 老潘咋样,伤了么?小吴说他没伤,醉得一塌糊涂,我和福斋楼 的老板架他回家啦。陈凤珍唉声叹气,埋怨道,就潘老五这素 质,还咋搞股份制?小吴劝说,别生气呀陈镇长,照样搞股份 制,死马当活马医呗!陈凤珍坐着不吱声,早晨不吃饭也不知 道饿,满眼里浑浑雪景。过了片刻,她又问,宋书记知道这事 么?小吴说宋书记感冒重了,在镇医院输液,可能不知道。陈 凤珍站起身说,上午咱们先去医院看望宋书记,然后再去找老 潘,大同方面得赶紧派人安抚,矛盾激化还会出大乱子的。小 吴点头应着,脚跟脚随陈凤珍出了院子。积雪在他们脚下脆脆 地吱環着。虽然没有日头,陈凤珍依然感觉到雪地上眩目的强 光刺眼,眼前明明是白雪,不知怎的一片盲黑了。在镇政府楼 道口,陈凤珍碰见了镇党委副书记老王。镇党委共三个副书 记,老王是主管工业的,他当过镇基金会主任,每到节骨眼儿 上,陈凤珍临时动钱都找他。老王属中间派,既亲和宋书记,也 靠近陈镇长,潘老五使唤起他来更灵,老潘从不把老王当副书 记看。老王刚从县里开会回来,听说潘老五回来了就去家里看 他,然后正准备买东西看宋书记,就碰上了陈凤珍。老王笑起 来像尊佛。他笑说,陈镇长,我啥时跟你汇报会议情况?陈凤 珍都忘记老王开的啥会了,又不好意思说透,只是点头嗯嗯 着。她说,我还有大事跟你商量呢。老王神秘地笑说,是不是搞股份制的事?我在县里听宗县长说了,他还在会上表扬你的 闯劲儿呢。陈凤珍脑袋轰地一响,镇上这里八字没一撇呢,宗 县长倒给唱岀去,这回可是非干不可了。她惊喜地问宗县长还 说啥啦?老王就学说一遍。陈凤珍想想说,你单独给老宋讲讲 这些,不过别提我个人,懂么?老王说我会说,然后夸了几句雪 景才走了。陈凤珍挺激动,有宗县长做后盾,搞股份制就好办 多了。正想着,她看见小敏子背着小提包上班来,她满脸脂粉 很浓,眼影乌了大圈,也遮不住红肿的眼皮。她走路扭来扭去 恰似扭秧歌。陈凤珍远远喊了小敏子一句。小敏子装成没事 人一样过来问候,昨晚镇长没喝多吧?陈凤珍笑说,我没啥,老 潘真喝多啦!小敏子怒脸道,从今往后别提那老东西,我不认 识他!陈凤珍说,别任性了,凭你这气,就看岀你疼他。告诉你, 昨晚老潘喝多了酒将山西客人打伤了,这邪气还不是因为你 甩手走了?只有你能劝老潘,让他赶紧向山西那头道歉!小敏 子说他死不死呀,就扭身上楼去了。陈凤珍愣在那里。她只听 人说老潘与小敏子有一腿,但很少研究他们是怎样的维系方 式。只能简单理解:她爱财,老潘爱色。从昨晚小敏子的醋劲 儿上看,这女子不仅仅是爱财了,就老潘那猪都不啃的南瓜 脸,还有啥恋头呢?陈凤珍打开办公室的门,翻出一个网兜,就 去小吴办公室。小吴已经买好了两大兜东西等她。陈凤珍扔 下网兜,拍着小吴肩膀说,你买就你买吧,这点小便宜我就占 了。小吴没听清陈凤珍说啥,就跟她去镇医院看宋书记了。在 镇医院的病房里,陈凤珍看见潘老五和老王都在,像是密谈, 见了陈凤珍和小吴就转了话题。陈凤珍望着躺在病床上的老 宋问了问病情,然后说雪后就不会感冒了。老宋叹一声说,是 哩,福镇是大雪的故乡,福镇人喜雪呀!陈凤珍就笑。她扭脸 对潘老五说,正要去看你,恰巧你来了,煤矿那头得去人安抚 哩,千万别激化矛盾。潘老五悻悻地吼,甭鸡巴理他们,我这回 还真恼他们啦! 一群草寇,打官司我接着!就不给他们钱,煤 里掺了他妈多少石头?老宋说,老潘,又犯牛脾气,你可是代表 镇政府的形象。凤珍说的对呀!明天上午开股份制的会,会后 快去山西。潘老五不耐烦地摆着手嚷,好生当你们的官,经济 活动我自有主张!陈凤珍心里说,你这一肚子屎,别再惹出祸 来了,福镇可经不住折腾了。
         开会那天上午,又下雪,鹅毛大雪把福镇装修一新。雪花 一飘,陈凤珍情绪就好。她很早就来到四楼会议室,室内暖风 扑面。老宋岀了院,他端着茶水杯坐下来,潘老五紧挨着他坐。 副书记副镇长们都来了,各厂厂长和各村支书村长们,满腾腾 一大屋子人。这次镇党委扩大会由老宋主持。老宋悠着长腔 说,今天的会议中心议题是企业股份制改革。陈凤珍对老宋的 第一句话就不满意,明明定好的是股份制改革动员会。老宋 说,都说咱福镇出经验,这回上级希望咱在这方面弄出点经验 来。他话音没藩,底下人就窃窃议论,过去经验把福镇坑苦了, 还搞经验?陈凤珍心里着实不悦。她插言道,大家别误会,过 去福镇的经验是在极左路线下产生的,而股份制是科学的治 理经济的手段。老宋笑笑说,那就先让陈镇长读段材料,让大 伙明白明白啥叫股份制。陈凤珍打开笔记本就边读边说。底 下人听得直瞪眼,妈呀,这招子不错呀。既能阻止个人胡来,又能提高企业自主权和工人积极性。陈凤珍说,镇里办个学习 班,详细讲讲股份制。甭看在全县是超前一步,实际是大势所 趋,长期受益。厂长们说好好的同时都瞟潘老五。潘老五眯着 眼皮听会,一言不发。陈凤珍看得出,厂长们讨厌潘老五瞎十 预,又怕他。陈凤珍说,老潘说两句,你走南闯北,介绍一下南 方乡镇企业股份制咋搞的?潘老五嘿嘿了两声,拿眼瞟宋书记 说,今儿个是宋书记主持会,我不喧宾夺主,宋书记先说。宋书 记说凤珍不是讲的挺好嘛!陈凤珍听岀老宋和潘老五话里有 话。她看出来,按潘老五的脾气不放几炮才怪,是老宋事先嘱 咐他了,他不表态,给个手下人心里没底。果然给凤珍猜着了, 老宋私下还给王副书记任务了。老王从县里信访办公室带回 一封揭发信,揭发草上庄陈三妮装神弄鬼骗取钱财的事,县里 要求镇里查办。老王知道陈三妮是陈镇长三姑,怕她为难,就 在病房交老宋了。老宋让他开大会时说说。老王知道老宋难 为陈凤珍呢,又不好驳老宋,就答应下来,想私下找陈凤珍,结 果这两天家里装修房子,一忙就忘记找陈凤珍了。凤珍这头老 王更不想惹,他在县里开会听说女副县长要调省妇联当副主 任,而陈凤珍是她的最佳替补,往远看,老宋日薄西山了。老王 看见老宋给他递眼色,老王故意装没看见,一个劲儿地抽烟, 但他猜岀老宋心里骂他滑头呢。他心里也骂老宋,这股份制的 会提那事合适么?你们之间争权拉我垫背?他正琢磨着,老宋 沉不住气提名点他了。老宋说,趁草上庄支书村长都在,老王 你把县里带来的信说说。老王见躲不过去了就说了岀来,最后 补充说,陈镇长,我是怕你为难才没跟你讲。屋里的目光都集中在陈凤珍身上。陈凤珍面无表情。草上庄支书说,那老太太 是给人看病的,哪里是装神弄鬼?老宋十分严厉地说,她是中 医还是西医呀?我看你们都中毒不浅!我也听说,你们村委会 都听老太太的,你们把党放在哪里?限你们回去三天,责令她 停止迷信活动!村支书哆嗦着说,你就是把我这个支书擔了, 我也不敢动那老太太。我还想多活两天呢!会场哄地笑开了。 老宋很恼火,啪地一拍桌子说,照你这么说,现在就撤你的职! 然后扭头对主管精神文明的镇副书记小田说,你去办。小田怯 怯地瞟陈凤珍。陈凤珍赶紧说,陈三妮是我三姑,我去办这事。 老宋说你办就你办。陈凤珍说,老宋,今天是股份制的会,怕是 离题太远了吧?老宋呵呵笑,大家接着说股份制。潘老五听人 一说老太太那么神,就私下好奇地打听。人们净唠大仙了,怎 么也不能把兴趣引到正题上来。陈凤珍望着鼎沸起来的会议 室,气得脸子寡白。眼瞅着快晌午了,陈凤珍站起身,嘴里夹枪 带棒地吼,这股份制给我自己搞哪?不搞就算啦!人群静下来 了。老宋望着陈凤珍说,沉住气,陈镇长!不搞股份制可是你 嘴说的,宗县长怪罪下来你兜着?厂长们嚷道,谁说不搞?这 是好事儿,快落实方案吧!陈凤珍斜瞄着宋书记说,咋样,老 宋,这是民心所向吧?潘老五笑着圆场说,对,民心所向,民心 所向!整个会议潘老五就说了这句话。老宋见潘老五憋不住 了,就抢话说了一些计划生育和小康村建设的事,末了他说, 股份制改革说干就干吧,下午镇党委领导班子分工包片!他大 掌一挥说散会。他连陈凤珍问都不问,说散会就散会了。陈凤 珍知道老宋眼里没她,受这种气也惯了,没再补充啥,随散会的人群走在最后。草上庄村支书薦薦地跟在她身后说,陈镇长 我这事……陈凤珍说,别沉着脸像奔丧的样儿,你还是支书, 他说推就捂啦?村支书点头说那我还干着?不过,你三姑的事 可不是村委会捅的。哪个狗日的生事?不怕报应?陈凤珍扭 脸熊他,你们村也真不像话,我去让三姑关门歇业!你个大支 书怕她啥?村支书想讨好陈凤珍却抹了一鼻灰,悻悻地躲开 了。见到小吴,陈凤珍总想说些啥,又说不上来。有个村里头 头请她喝酒,她也推辞了。老宋和潘老五被铁厂朱厂长请走, 到福斋楼喝酒去了。老宋没在酒桌陪到底,提前红着脸回来午 休。等到下午开会时,陈凤珍发现老宋彻底醒酒了,还是老宋 主持会。老宋一时半会儿都不肯放权,跟这样视权如命的人搭 伙,关系很难相处,尤其是第二把手难当。陈凤珍体会颇深。老 宋开场说,关于搞股份制与上次搞增收节支是一样的,增收节 支有开始没结局,但愿这回干彻底一些。是不是,小吴?陈凤 珍又来气了。他知道老宋言外之意,团系统出来的干部干工作 开始就是结束。小吴不服气地哼了一声。老王笑着打圆场说, 宋书记的意思是一杆子插到底。大家谁不想把福镇弄好呢?老 宋抢老王的话题说,对,我们是想把福镇的事办好。为了搞好 股份制,我们成立一个股份制改革领导小组。我当组长,陈镇 长和老潘任副组长,老王任总秘书长,负责组织、联络和宣传 等工作,在座的其它同志都是领导小组成员。下面呢,就具体 议一议,镇里哪些企业搞股份制。不能一刀切,国家可以搞一 国两制,我们福镇来个一镇两制。老潘主管镇企业,你先提提。 潘老五抽口烟,十分悠闲地荡着二郎腿说,其实呢,按国外股份制的规矩,当经理和当厂长的,得占公司或工厂的百分之五 十以上股,才配当经理厂长。而我们呢?是乡镇企业,集体所 有,那就得搞咱中国特色的股份制啦!总公司搞股份制,吸收 各厂做股东,更欢迎外资入股。至于各厂么,我看可以分批来, 第一批搞股份制的企业是钢厂、铁厂、瓷厂、鞋厂、高频焊管厂 和塑料厂。目前就塑料厂停工,其它企业虽然效益也不太好, 也是麻杆顶猪头强撑着。他瞟瞟宋书记说,咋个包片分工我就 不管啦!陈凤珍知道全镇还差一个停产企业玛钢厂就全了,潘 老五迟迟不提,是玛钢厂盲目上马财务混乱,而且玛钢厂建厂 用的大部分资金全是镇基金会的贷款。潘老五有自己的算盘, 玛钢厂搞股份制启动资金难找,弄不好还会惹出意想不到的 麻烦,老百姓的活钱在那儿变成了死钱。陈凤珍觉得那里早晚 会岀事。她说第一批搞股份制的6个厂,那第二批还有啥?不 就玛钢厂了么?老宋说,玛钢厂停产呢。小吴插嘴问,塑料厂 也没开工啊!陈凤珍看岀潘老五和老王都很紧张。她知道基 金会的款都是老王帮着贷过去的,老宋也插手了,鬼才知道幕 后有啥勾当。潘老五怕陈凤珍疑心,就爽快地大笑说,这有啥 争的,那就连玛钢厂一起搞。不过,陈镇长,玛钢厂可是条大老 虎,停产一天只赔一辆夏利,开工一天可就得赔一台桑塔纳 啦!到时没钱可得找你这大镇长啦!陈凤珍防不胜防,把球踢 过来了,心里骂,好处你们匿啦,亏损找我?想得美。她也不大 姑娘要饭抹不开脸了,倔倔地说,当初要是搞股份制,就不会 盲目上玛钢厂。这种教训还少吗?老宋说,当初大气候多好, 你知道吗?陈凤珍说,我们得往自身上找原因,蒙准了,就说气候好,弄砸了,就埋怨大气候。咱福镇下雪了,不照样有人患感 冒么?老宋脸色难看,忍着。可是治陈凤珍的招子想好了。潘 老五吃不住劲了,说,大姑娘不养孩子,是不知肚儿疼哩!老王 见会场气氛不对头,就出来劝说,别扯闲篇儿啦,快定分工包 厂的事吧。扯到实质问题,会议立时冷了场。老宋抓住了时机, 一锤定音说,我看,就按上次搞增收节支那样分吧。陈凤珍脑 袋一炸,眼前立时显现塑料厂的烂摊子。潘老五包钢厂、老宋 包瓷厂、小吴和小田包鞋厂、老王包玛钢厂、李副书记包高频 焊管厂。走宋见陈凤珍发薦,为自己思谋得妙欣喜。他笑着问 陈凤珍,现在看来,就陈镇长和老王压力大,两厂没开工。我看 把小吴调出鞋厂,搭配给你们哪一方啊?陈凤珍不高兴地说, 老宋,这是干工作,又不是做买卖。老宋又瞅老王。老王说我 自己折腾吧。老宋说,陈镇长是女同志,刚开完世妇会,照顾妇 女是应该的。小吴去塑料厂,这么定啦!他不等陈凤珍回话就 宣布散会了。都走了,会议室就丢下陈凤珍和小吴。小吴嘟嚷 着骂,狗眼看人低!陈凤珍瞪着两眼不说话。小吴又说,他们 存心欺我们!明知塑料厂不行,还让我们一起出丑!陈凤珍想 想塑料厂够难的,设备老化,而且没有资金,塑料销路不好,更 别想让工人入股了。股份制如果搞不起来,弄个劳民伤财,会 给福镇雪上加霜的。她有些犯难,这地方没法干,还是找宗县 长调回城里算了。福镇没福了,却是很可怕。一直到吃晚饭, 陈凤珍情绪都很低落,直想哭鼻子。
         傍晚时大雪停了,停雪的空气有些压抑。陈凤珍心浮气躁 地给丈夫田耕拨电话。占线。小吴放放怨气就静心了,过来叫 她去玩麻将。陈凤珍回绝了,继续拨婆婆家电话,这才知道婆 婆病了,田耕已开车来福镇找老岳父抓药来了。陈凤珍就悄悄 回父亲那里等田耕。路上车熄火修车误了时间,田耕到家时都 九点多了。田耕在县工商银行当办公室主任,亲自开车。吃罢 饭抓完药,田耕赖在陈凤珍住室胡侃。凤宝和阿香知趣地躲岀 去了,田耕笑模悠悠地往陈凤珍身边凑。陈凤珍说你不是连夜 赶回去吗?田耕还是嘴巴抹蜜套近乎。陈凤珍耳根一热就明 白了。她将门插好,上炕就脱衣裳,边脱边说,你快点来吧,动 作快点,要不赶回城里就太晚啦!田耕看见她胸前白嫩的肉窝 儿说,我不是这意思,我有别的事求你。陈凤珍没好气儿地将 脱到一半的衣裳穿上说,这阵儿你们男人不知咋啦,活得都像 太监。田耕在夫妻生活上一向被动,久别胜新婚,这回可行了, 又没那份心情。他讷讷地说,老太太要死要活的,我哪有干这 个的心思?这几天,我们行长让我找你。陈凤珍整理头发问啥 事?田耕说,是催还贷款的事。你们福镇潘经理,从我们行里 贷走两千万,去年到期还不上,办了延贷手续,今年年底咋也 得堵上吧?行长让我找你!陈凤珍沉着脸说,行长咋不找潘老 五?田耕说,潘老五蛮横不讲理,才求你的。陈凤珍笑笑说,怕 是行长得好处了才理屈。田耕说闹不清。陈凤珍叹息一声说, 福镇太复杂,这事你别管!田耕急赤白脸地说,这行长待我好, 管也不白管哪!吿你说,再不还贷,行长要倒霉啦!陈凤珍冷 冷地说,你非要管,就请让行长把延贷表送来。田耕惊叫,咋还 办延贷呀?陈凤珍说恐怕这是唯一结局,多快的宝刀到福镇也 得卷刃子。田耕说你不答应我,我就不走。陈凤珍说不走就躺 下睡,这冰天雪地的我还不放心呐!田耕通不动J牌凤珍探头 望了一眼雪夜说,你非走不可么?田耕站起身说斑注啦,我妈' 找人给咱俩看命相,说我沾不上你啥光。果真说3欄!陈施』 听他说看相,就想起三姑那里的麻烦事,说又是看相T看相能 办大事,我也不当镇长了,跟三姑学学去。亏你是国家干部,也 信歪信邪的。田耕提着那包药头也不回地往外走,风裹着雪粉 砸脸。陈凤珍看着丈夫瘦弱的身体钻进汽车,心里挺不对劲 儿,灵机一动,想陪他回城,看看老婆婆,也好见见宗县长赶紧 调回去。她回屋拿出大衣,又用头巾围好脖子钻进汽车。田耕 还生她的气,半路上经陈凤珍介绍福镇的现状,田耕就明白 了,同时也冒冷汗,为那行长哥们儿捏把汗。他说找宗县长快 回来吧,咱们生个孩子。陈凤珍好久都在男人群里斗心眼儿, 几乎忘记是女人了。丈夫一提孩子,又勾起了她原本的女性柔 情。她记起了哪本书上的一句话,只有经历难产阵痛的女人才 算是真正的女人。由此想到福镇,眼下的福镇就像一位胎位不 正的孕妇,面临着难产的洗礼呢。田耕纠正说,你们福镇就像 一位到处乱搞的荡妇,又泼又辣。陈凤珍给了田耕一拳头说, 该死的,不准你骂福镇,好赖也是我的家乡呢。田耕笑说,你家 乡有一样最美。陈凤珍问是啥?田耕让她猜。陈凤珍想了想 说,福镇在你眼里,准是姑娘最美。不然咋会娶福镇姑娘当老 婆呢?田耕撇撇嘴说,自我感觉良好,就你这五大三粗的也叫 美,那天下没有嫁不出去的姑娘啦!陈凤珍笑着捶他。田耕笑 着说福镇雪最美。陈凤珍挺服气,情不自禁地往外看,层层叠 叠的雪梁子像雪雕似的。
         一大卓儿,陈凤珍给婆婆熬完药,就去县政府找宗县长, 路上她想了不少诉屈的话。她相信宗县长会大发雷霆,帮她出 气,•给她调血来,或是将老宋调走。她在办公室见到宗县长。宗 县长本想听她汇报股份制的进展,却听她婆婆妈妈地吿状。她 理直气壮地说着,就感觉宗县长脸色不对了。宗县长问说完了 没有?陈凤珍说完啦。宗县长没鼻子没脸地狠训她,你口 口蔥 声说,老宋和老潘他们欺负你,让你包塑料厂就是欺负你啦? 依我看,反差越大越能显示股份制的力量!你说,老宋他们反 对股份制怕丢权,有啥行为证实呢?人家不正是在干吗!我看 福镇大有希望,有问题也是你有问题,怕困难,患得患失.,你没 听有人佬言,说咱们团系统的干部干工作开始就是结束。你这 可好,没开始就想结束,想调回来,调哪儿?我看放你到幼儿园 当老师都不合格!陈凤珍懵了。她脸上挂不住了,双眼汪了泪° 她讷讷地说,宗县长,我不是那意思。宗县长果断地说,啥意 思?我不听你说,说好说坏没用,干好干坏才立竿见影!至于 过程嘛,自己去折腾!凤珍哪,干工作一着不慎,全盘皆输哇! 说完宗县长就被叫去开会了。陈凤珍瞪着两眼呆坐。她无路 可退了。可细一品宗县长的话,证实了宗县长对她是寄予厚望 的。宗县长批评她越狠,就说明关系越近。如果自己真是无能, 就顾及不了关系。她不服输,从小就这性子。她惊叹老宋的手 腕高明,明明是欺你走,还让你哑巴吃黄连有苦难言。这就是 工作中的艺术,够她好好学一阵子的。她想学,想单枪匹马杀 回福镇,真正尝尝大姑娘生孩子的疼滋味,是坑是井都得跳 了,别无选择。陈凤珍回到家里,替婆婆熬下最后一锅药就要 走。田耕说你不想回城生孩子啦?陈凤珍说想生孩子跟我回 福镇。田耕咧嘴埋怨,你疯了么?陈凤珍冷冷地说,说的对,如 果我在这一冬干不出个名堂,你只有在年根儿去领疯老婆啦! 说完她去了大街,租了一辆汽车回福镇了。
         一进福镇的街口,陈凤珍就从车里看见几个人在墙上贴 标语。标语写道,大搞股份制经济大翻番。她轻轻笑了。她走 到镇政府,听见人们私下议论股份制分工包厂的事,都说陈镇 长太吃亏了。陈凤珍笑说没啥关系。她越这样,人们越替她鸣 不平,感觉老宋一伙太霸道。陈凤珍的沉默反显出大家气。她 一进办公室,小吴就跟过来问她宗县长咋说的,陈凤珍又拿岀 宗县长的口气批评他。她叮嘱说,一着不慎,全盘皆输!小吴 说我听你的。陈凤珍将桌上凌乱的报纸收拾好,坐下来稳稳神 说,我们去草上庄,你开车就行啦!小吴问干啥?’陈凤珍胸有 成竹地说,先把我三姑的事办妥,然后再找老周李继善他们谋 划谋划,让塑料厂开工。小吴忽然想起什么来说,那天晚上,老 周和李继善不是说,搞了股份制,他们能承包吗?陈凤珍惊喜 道,对呀,看我都忙忘了。随后她又拨电话给潘老五说,老潘, 赔李继善草场损失费啥时给?潘老五说哪儿都缺钱,又来要债 的啦,让他们先等等吧!陈凤珍唬他说,你再不给,人家法院可 就责令你顶财产啦!潘老五说,别逗啦,给法院仁胆子也不敢! 张院长刚派人要过大米呢!陈凤珍放下电话叹口气说,这个潘 老五,让我咋见李继善的面儿呢?小吴说再想想别的法子吧。 陈凤珍让小吴备车去草上庄,硬着头皮也得去了。
         上午出日头了,到处都水啦啦地化雪,平原上的残雪晒成 浅灰色。陈凤珍望见汽车的泥結辘甩下两道弯曲的车辙,辙印 子扭来扭去,一直拖到草上庄村头才甩掉了。村头有一块洼 坑,下雨积水,落雪积雪,她们的汽车到那儿就陷住了,小吴猛 打火也不行,围了不少村民看热闹。陈凤珍下车来招呼着人搠 车,愣是没人上手,还有一位半疯半癫的老头呸呸地说,这些 贪官们,上午围着轮子转,中午围着盘子转,下午围着骰子转, 晚上围着裙子转。逗得村民笑。陈凤珍瞪那老头一眼,老头还 旁若无人地呸呸。这时后边顶上一辆双排座车,下来村里一个 支委见是陈镇长,就组织村民拥车。汽车驶岀老远,陈凤珍还 看见那老头站在村口呸呢。扭回头,她看见三姑家的门楼子 了,车就停下来,她又看见门楼和墙头上的艾叶了。憔悴的艾 叶被化雪濡湿了,套拉着摆动。陈凤珍看艾叶的时候,姑夫从 屋里迎岀来。姑夫笑呵呵地将她和小吴带进屋里,说东房里你 三姑正上香呢。陈凤珍一进屋就闻到香火味了,她不喜欢这种 气味。她这时想起,福镇入冬以来的难闻气味,也许就是这种 味道。虽然不爱闻这香味,但陈凤珍是爱三姑的,三姑百病缠 身,够可怜的。由于道儿不远,她小时候常带凤宝到三姑家玩, 后来她当了镇长,听说三姑成大仙了,就不敢常来了。三姑夫 是老实巴交的好庄稼人,几十年为三姑治病,几乎熬干了骨 血。如今他苦尽甜来,再也不下地做农活了,每天背着钱兜子 坐在家里收钱。陈凤珍看见满屋挂着牌匾,都是受益人送的, 写着感激陈大仙妙手回春一类的话。陈凤珍弄不明白,三姑这 里为啥比父亲的药铺还火?她问姑夫,姑夫说这里从来都给人 带药的。药就是一罐子白水。小吴问这白水能治病?姑夫挺 神秘地说,这哪里是白水,是神水哩!大仙将香灰点进来,边点 边数唠各种中药名,病人拿走就当药去喝,每两天才能喝一小 口,病慢慢就好了。陈凤珍问姑夫,这水是哪弄来的?姑夫用 手指指前院里的压水井。陈凤珍笑道,这井水喝了不坏肚子 吗?姑夫说是神药咋会坏肚子呢?陈凤珍说我倒要看看三姑 咋唬人。姑夫说上香的时候,你三姑认不岀你来。陈凤珍挑开 门帘进了东屋,三姑果然没认岀她来,屋里烟气腾腾,三姑正 摇动枯瘦的长臂给人看前程。那人很虔诚地坐在三姑对面,升 腾的香火将他和大仙的脸隔开了。那人问大仙道,我要搬家往 哪边搬好?大仙说西南方。那人又问婚姻咋样。大仙说香火 若分若离还是拧在一起,打打闹闹分不开!那人挺服气,又问 啥时间离婚好。大仙说仙人不拆姻缘,凡人自拿主意。陈凤珍 听三姑变了腔,很像狐狸的叫声。也怪,香火一灭,三姑就恢复 了常态,声音恢复了原样。那人好像是老板.,塞给姑夫一张白 元的票子走了。三姑认出陈凤珍来,就站起身来打招呼。坐在 炕沿等候的人纷纷跟大仙溜须,都嚷嚷先给自己看。三姑看陈 凤珍脸色不对,猜出有急事,就跟陈凤珍到西屋来,姑夫也跟 过来。三姑问,有事啊凤珍?陈凤珍冷冷地说,别干啦三姑!三 姑愣了眼问为啥!这时候三姑夫疑心陈凤珍父亲怕挤了生意 捣鬼呢。陈凤珍说,上头不让干的。然后她让小吴将检举上告 信念给他们听,姑夫软软地蹲在地上。三姑老脸寡白说,凤珍 给说说情呗,你当镇长,三姑还没沾上一点光呢。陈凤珍说,民 不举,官不究,认了吧!我帮不上忙。说完硬硬地给三姑一个 冷脊背。三姑坐在炕沿儿,掏岀长杆烟袋,暇験地抽。她吐口 烟说,凤珍,你三姑做善事呢!给人治病,给人看前程,昨天还 给镇上工厂看风水,俺哪儿错啦?陈凤珍愣了。问她谁让你给 企业看风水啦?三姑夫说是潘老五请去的。陈凤珍瞠目结舌。 小吴好奇地问,你看塑料厂风水咋样?三姑说以前太凶,这阵 儿行啦,厂门口的浅水渠挖对啦!陈凤珍想起夏天泄洪,在塑 料厂门口挖了条浅水河。小吴高兴,又问玛钢厂咋样。三姑说 凶。小吴还要问下去,陈凤珍拿眼神将他逼住了。她竭力排开 三姑仙气的干扰,果断地说,不管咋说,这是迷信!关门吧!三 姑夫狠狠地说,啥叫迷信?神好退,鬼难送哇!陈凤珍故意不 理他,她看见三姑泥胎一样端坐,眼睛很深,很忧郁,三姑夫又 拿神仙吓陈凤珍。三姑一抡烟袋锅,扣在老头的腮上说,你算 哪路神仙?牛槽里多出驴脸来啦。三姑夫怯怯退下来。三姑 问陈凤珍,俺开这号影响你前程不?陈凤珍无语。小吴说影响 可大了,弄得陈镇长不硬气。三姑一字一句说,那就关门!陈 凤珍看见三姑双眼流泪了,陈凤珍劝说半天,三姑呆坐流泪不 说话,伸手拿红布将身边的神龛盖上了。陈凤珍和小吴走岀三 姑家,汽车开动时,他们听见哀哀的哭声。陈凤珍脸颊一片火 热,眼皮子也湿了。
         走进李继善家,陈凤珍看看表都晌午了。李继善笑说,找 老周去村口酒店吃饭。陈凤珍说就在家里吃便饭。李轡善说 在那里吃啥有啥。陈凤珍说家里有啥吃啥。没听村口老头骂 咱是贪官么!小吴摇头笑着,这村还他妈真有能人,编的挺有 意思。李继善说,那是个神经病,别往心里去,说你们二位是贪 官,那打死俺也不信!陈凤珍叹息一声,逗小吴说,那老头是不是冲你编的?坦白交待!小吴支吾说,要说轮子盘子骰子我转 过,至于晚上的裙子就没有转过啦,我不会跳舞!陈凤珍话里 有话地笑道,你别遮盖,这转裙子可不仅仅指跳舞哟!小吴摇 头说,那指啥?既没权又没钱,小辨都找不到。都笑着,李继善 的孩子将老周叫了来。老周又往酒店拉他们,陈凤珍推辞了。 李继善父亲将陈凤珍让上土炕。请客上炕,是平原农村的最高 礼节。空心土坑连着锅灶,烧饭姻火,穿过炕底的火道,从墙壁 直达屋顶的烟囱冒出去。陈凤珍盘腿坐在炕上,身下到心里都 暖烘烘的。不一会儿炕桌就放上来,桌上摆满白菜炖粉条和千 层饼。陈凤珍说吃这最好,就不喝酒了,吃饱饭咱们商量塑料 厂的事。李继善心里歉歉地说,陈镇长为俺们打官司追赔款, 操尽了心,到俺家里吃这个,心里过意不去呀!陈凤珍红了脸 说,别提官司啦,到现在也没兑现赔款,我这当镇长的也不好 意思哩!李继善说那不怪镇长。小吴说,临来时陈镇长还催潘 经理呢!老周问,潘经理咋说?小吴说他总是应着,就是不知 拖到啥猴年马月。这家伙,有啥道理好讲啊!这不,又给陈镇 长和我挤到塑料厂来啦?陈凤珍止住小吴话头说,不能这样 说,现在是困难时期,大伙摞劲儿往前奔,才有希望!老周和李 继善忙点头。然后就没人说话,都吃饭。正吃到半截儿上,村 支书看见门口的汽车,以为是小吴来了,进来一打听才知道有 陈镇长,就派村治保主任到酒店买些酒菜来。村支书先进屋跟 陈镇长说话,治保主任端着鱼肉进来。村支书这官是陈镇长给 保下的,他见陈镇长想表示点心意。陈镇长来村里也不打个招 呼,村支书埋怨说。陈凤珍已经吃饱饭说,我来村里是解决三姑的事,怕给你们吓着。村支书问咋样?陈凤珍说她关门啦! 村支书叹一声,也有人吸凉气。村支书说是不是到村委会歇 着?陈凤珍笑说,这热炕我坐舒服了,就在炕头上商量事,土是 土了些,可心里踏实呢!然后她就往塑料厂开工的话题上引。 老周是潘老五发现提拔的,他借潘老五的光,所捞的全捞到 了,在农民企业家称号底下挣了钱。塑料厂亏损关F1,厂长个 人却是很肥的,而扔下的烂摊子则属于镇里的。这是乡镇企业 的一大通病。陈凤珍十分明白这些,唯有她还看中老周,就是 发现他对塑料厂有感情,还想干实事。陈凤珍试探着问,老周 和老李在上次说个人承包,可行么?老周摇头说,俺问过潘经 理了,个人承包要先注入100万元的风险金。这些钱,我和老 李哪去弄?陈凤珍说,搞股份制,厂长和副厂长们个a注入高 于工人的股份,而且效益与分红挂钩,可行么?老周说履样行。 陈凤珍说,老周还当厂长,老李当副厂长,原来的副厂长老周 看着留。人员先这么定了,关键是看一下塑料的市场。上次搞 收节支,我就看塑料行情不好。老周,现在还行么?老周说 疲软得很呢。陈凤珍沉默不语。小吴说,股份制也好,人员改 革也罢,都是形式,形式搭台经济唱戏,塑料市场完蛋,一切努 力都白搭,还会背上更大包袱的。屋里人都点头。陈凤珍把脸 扭向窗外,她的心思跟屋里不搭界了。她看见了挂在墙头上成 串的玉米棒子,也看见遮住阳光的棉花秸垛。她眼睛一亮,扭 回头来说,大家是不是往农业上想想,咱乡镇企业两眼光盯着 工业,弄不好就背个大包袱,而农业呢?被忽视了,投资少收益 大,船小好调头嘛!小吴说,陈镇长的意思是转产?陈凤珍兴奋地说,对,转产,利用塑料厂的厂房干别的。村支书说,现在 粮食加工和棉花加工看好,咱这是三镇交界处,没一个这样有 规模的加工厂。俺村里想上,积了些资,还不够哇!陈凤珍说, 那就跟镇里合股吧!如果转产,可以变卖塑料厂的机械,然后 添些粮食加工的机械。村里投资入股和工人集资入股,就能把 加工厂运转起来。老周和李继善都说好。陈凤珍说,从卖塑料 厂机械的资金里拨出40万,给这几户赔偿草场损失费。李继 善问,那潘老五会干么?陈凤珍说,我当镇长,这点事还是当得 了家的。塑料进口垃圾引发的官司,自然由塑料厂还!李继善 看老周情绪不对,忙说,真的还咱40万,我们就往加工厂入股 啦!那几户俺去做工作。陈凤珍和老周都笑起来。陈凤珍对 老周说,赶紧张罗卖旧机械,购置加工厂的设施,回头写个报 告给我,我向镇党委汇报!老周说,俺们下午就去塑料厂!陈 凤珍感觉双腿在炕头坐麻了,走下炕来,险些瘫在地上,由小 吴搀扶着上了汽车。化雪天,屋里暖风扑面,到了外面,陈凤珍 依然感到冬天的寒冷。汽车路过三姑家门口时,陈凤珍看见门 口,没有车辆,那股难闻的气味消散了。出了村口,陈凤珍心情 格'外好,就让小吴唱一支歌,小吴就唱了一首《村里有个姑娘 叫小芳》0陈凤珍听得正上心,觉得有股热气扑在她额头上,热 热的。她在想,啥时候才能把热流带进福镇冬天的梦乡?
         陈凤珍和小吴又去塑料厂看了看,回到福镇已是傍晚。陈 凤珍说去找潘老五说说想法。小吴想想说,不能让老宋他们太 兜底喽,否则又该生事了。陈凤珍想想也对,工作得讲策略,跟 他们玩玩袖口里捏指头的把戏。在镇政府门口,她看见弟弟凤宝坐在三轮摩托上等她。她问凤宝有啥事?凤宝说爹叫你晚 上回家过扁食节。于是陈凤珍就跟弟弟回家了。她一进家门 就看见父亲和阿香包饺子,她洗洗手也上来着手包。扁食节是 纪念民间名医扁鹊的,陈凤珍从小就听父亲说扁鹊来福镇行 医的故事。有一年寒冬,雪花纷E,福镇有寒流,不少人得了冻 疮,扁鹊得知后来福镇治病,给人们熬袪寒矫耳汤,就是把羊 肉、生姜、辣椒与祛寒中药掺在一起做馅包饺子,病人吃下就 好了。早些年福镇家过扁食节,这些年只有中医世家过这个节 了。陈凤珍知道父亲很看重这个节日,父亲也是福镇的名医。 正包着饺子,父亲耸起弓一样的眉毛说,你三姑夫下午来告你 状啦,说你把他家营生封啦,骂你胳膊肘往外拧!陈凤珍问父 亲,您咋说的?父亲说我没给你姑夫好听的,整日装仙弄鬼的 给我们老陈家丢人!陈凤珍知道父亲一身正气,听父亲说的话 挺过瘾。父亲欢欢势势地学说道,我跟你姑夫说,缺钱花到我 这拿,也别蒙人啦!你姑夫说,你三姑不上香就得病,我说得病 也是你挤兑的。你姑夫可是个老财迷呢!陈凤珍就笑说,有人 告到县里,要不谁有闲心管这破事儿°这时候凤宝说水开了, 就往锅里疇哩啪啦下饺子。陈凤珍问了问糊涂爷的病情,就去 父亲屋里看那些新做的立佛丹。一颗颗圆疙瘩,在灯影里放 光,整一案子药丸子,陈凤珍还能辨认岀有6颗丸子很特别, 猜想准是拿红兔于眼做的,是父亲专门给糊涂爷的。父亲佝腰 进屋,陈凤珍一问果然是。她知道,这些天父亲和凤宝夜里打 兔子,等了多少天才碰上红兔子,父亲将祖传的药书也翻箱倒 柜地找出来,昼夜翻弄着,终于做成了这几颗立佛丹。陈凤珍又顺这根筋想远了,想到医治福镇经济的立佛丹,想象都搞了 股份制以后是啥局面。父亲插言说,啥局面?这年头人心不古, 都变得不像原来的人啦,能好哪儿去?就说潘老五吧,我跟他 爹潘老爷子早就熟,从小看潘老五长大的。掏良心话,潘老五 在十年前创业建厂还是挺好个孩子!这会儿可好,这兔崽子五 毒俱全啦!陈凤珍知道父亲得了肺气肿病,听了不对心思的事 就生气。她劝说,你别骂人潘老五,人家是咱福镇改革开放的 带头人,省劳动模范。父亲呸了一声说,啥带头人?啥模范?这 年头敢送礼敢花钱就能买来!我才看不起这号人呢!凤珍哪, 你当镇长的可别跟他们同流合污!小心你爹骂你!陈凤珍笑 说,您老少操这份闲心吧。潘老五是招您惹您啦?父亲板着老 脸说,你还护着他,虽说我是听买药的镇里人传说的,可那无 风不起浪!他挥霍公款搞小辨我老头子见不着,可那天夜里找 狗的事,我是亲眼所见哪!陈凤珍愣起眼问,找狗的事?父亲 说,半月前的夜里,潘老五家的法国狗跑丢啦,潘老五从三个 厂子抽岀上夜班的工人18名,分头找狗,找不到扣奖金,你说 霸道不霸道?陈凤珍笑着问,你咋知道这详细?父亲说,我和 凤宝正在雪夜里打兔子,碰着找狗的工人啦!那工人开始挺 横,说见着长毛狗别开枪!我说见着四条腿儿的就开火!那人 刚要急,一晃手电认出我来,才客客气气地诉屈。陈凤珍没再 说话,坐在灯下发呆,只觉心上郁结了一股寒气。直到她吃上 祛寒矫耳饺子,浑身才暖和了。父亲草草吃上一些饺子,说要 去敬老院给糊涂爷送饺子。陈凤珍站起身说,我去吧,外面路 滑。然后她挎着篮子出了家门。她额头的热汗不用擦,转眼就被北风吹干了。她怕撞见熟人费话,躲躲闪闪地走着,街灯在 寒风里不住地闪动。
         夜里又下雪,雪不大,可下起来就没完没了,直到第二天 上班也没停下来。陈凤珍没理会这场雪有啥不好,而对于潘老 五却是富有灾难性的,这将给福镇带来怎样的影响,谁也说不 上来。陈凤珍早晨上班后就被宋书记叫到屋里,宋书记告诉她 潘老五岀事了。昨天夜里被矿上的人掏走啦,那时刚好下雪, 那边留下一封信,不还上拖欠煤款120万别想取人。陈凤珍叹 一声说,都怪老潘死鸭子嘴巴硬,我早有预感会岀事。哎,老潘 不是有老徐当保镖么?宋书记说,他是从小敏子家被掏的,早 晨起来,老潘的媳妇就找小敏子打架要人,给小敏子脸抓得流 血!老潘媳妇又找我哭啊嚎的。唉,都鸡巴乱套啦!这个潘老 五啊!陈凤珍没加评论,她怕言多有失,说多了还会被老宋认 为她幸灾乐祸,毕竟潘老五是他的心腹。宋书记?陈凤珍不拿 意见,脸就沉下来说,你看咋办?是不是得开个紧急会议研究 一下?陈凤珍说,还研究啥,拿钱换人呗!宋书记等的就是这 句话,他说自己高血压又犯了,医生嘱咐不要岀远门。陈凤珍 听岀老宋的话外音,想让她带人带钱换潘老五,又不好直说, 看来老宋也不是啥事都专权的。陈凤珍在心里做好了去山西 的准备,可就是不跟老宋明说,急得宋书记在办公室团团转。 老宋又分析说,如果我们福镇的主要领导不去,恐怕那头还会 不依不饶的。正这节骨眼儿,老王推门进来。老宋就赶紧给老 王戴高帽儿鼓动他去山西。老王哭丧着脸说,救老潘是我的份 内事,老伙计出事还能看热闹?不过,这几天我家里正装修房 子,大小子准备结婚,缺这个少那个,都得我去跑腿儿。老宋刚 要再说,老王腰里的BP机响了,老王趁机回电话溜了。陈凤 珍心细,她听出老王BP机响音是均匀的连声,只有自己按动 红键才发出的声音。她觉得老王好笑。细一思忖,都说山西好 风光,可解决这场纠纷不是观光,是够叫人凝头的,加之潘老 五素质差,不时会让你当众出丑丢面子。镇长在当地算个人 物,可一离开福镇又算个啥?她想起自己刚来福镇的时候,岀 差去北京。在北京车站排队买票,人群疯了一样地挤,她简直 支撑不住了,同行的镇文教助理小马冲人群嚷道,都别挤啦, 这是我们镇长!人群立时哄笑了。一位手提公文包,被挤岀人 群满地找鞋的人说他是处长,不进北京不知官小哇。当时陈凤 珍脸就红了。陈凤珍想去山西遭这个难,不是迫于老宋的压 力,而是有了争取潘老五的想法。人在难处拉一把,将会记住 一辈子。陈凤珍瞅着老宋那一脸褶子说,我去接老潘吧!宋书 记意味深长地笑了。
         都说奶大压不死娃,像福镇这样的富镇,前几年凑百八十 万块钱,还是小菜一碟。如今凑这120万,可难坏了陈凤珍。她 看岀这步棋了,谁去山西谁找钱。潘老五从珠海要回的200 万,往企业一分,如泥牛入海不见啥动静,这次往回拽就比登 天还难了,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凑上80万。余下的40万咋 办?陈凤珍愁眉不展的时候,小吴说去露透社看看。没有找到 小敏子,小吴又出主意求援潘老五的老婆。小吴猜测潘老五家 里至少有300万存款。陈凤珍瞪小吴说,他家有钱也不敢拿岀 来呀那还不出了虎窝进狼窝呀!正上下为难的时候,小敏子 听见风声来找陈凤珍。小敏子脸上的血条子已经浅淡了,但两 只眼睛如熊猫似地黑了两个大圆圈。小敏子要求自己跟着去 山西,陈凤珍答应了。然后小敏子就说她借了 40万块钱,是从 镇里基金会借的,说镇基金会的余主任是她表兄,跟潘经理关 系挺好。陈凤珍连声说好,让小敏子回家准备动身。小吴见小 敏子走远了,就大发感慨,瞧人家潘老五多有福气,看来小敏 子对他真心的好!陈凤珍也赞叹说,有这样一位红颜知己,潘 老五值啦!看来,余主任也真帮忙,这阵的基金会也够紧的!回 来让老潘堵上钱!小吴却与她的看法不同,听说余主任跟小敏 子也有一腿呢,不看僧面看佛面嘛!陈凤珍骂小吴,你别瞎说! 我倒是怀疑是小敏子自己的钱存到基金会了,余主任才敢借 她!小吴沉下心来说,也有这可能,这些年老潘可没少给她钱 呢!陈凤珍疑惑地自语,有这么多么?小吴十分认真地说,这 还多?听说北京死的那个王宝森,给情人的钱都是上千万的 呢!陈凤珍从窗口看见小敏子提着皮箱来了,就赶紧打住话 头。她这次去山西做了多种准备,小敏子去了更多一套方案, 她是镇长只能讲道理,关键处让小敏子犯浑也许会管用。她让 小吴留在镇上,盯紧塑料厂改造转产的事,就在黄昏落雪时分 动身了。跟随陈凤珍的除了小敏子,还有镇政府办公室刘主任 以及镇农工商总公司的会计小兰。陈凤珍一行劳累都不怕,怕 就怕矿上翻小肠,怕他们见了钱仍胡搅蛮缠,因为潘老五酒后 伤过人家。这回任人家横挑鼻子竖挑眼,处处给咱小鞋穿吧。 谁知一到那里,,情形有变。原来,有一天夜里,潘老五依旧不服 软儿,口口声声说甭想要款,上次挨了打的矿长助理想出治潘 老五的招子,就派人将潘老五装进一条麻袋,放在拉煤的小拖 车后斗,在矿区河边颠了一宿。小拖车跑一段,那人就问潘老 五一回。傍天亮路过一个沟坎子,车颠得潘老五鬼叫,连说还 债还债。对方将潘老五拖出来,潘老五瘫软如泥,裤裆都湿了 O 送到矿区小诊所一查,潘老五的腰折了,腰椎神经阻断,需要 进行大手术。躺在矿诊所的潘老五疼得哼哼呢,见到陈凤珍一 行眼泪就下来了。陈凤珍发现潘老五脸白得像骨头。就这样, 不给钱也别想取人。陈凤珍说告他们人身伤害,对方说你们还 伤过俺们呢。陈凤珍见对方挺硬,则软硬兼施,说就凑来80万 块钱。老矿长怕潘老五治病让他们花销,就应承下来,说那40 万回头再还。其实,双方心里都明镜儿似的,40万块不会再有 人提起了。陈凤珍从当地租了一辆救护车,一行四人护送老潘 去北京住院。只能去北京,小医院做不好手术,老潘就下肢瘫 痪了。小敏子说好在还剩40万块钱呢。老潘又抓拿不住地说, 到北京跟到家一样,我老潘朋友遍天下,没钱也能先住院。小 敏子猛然想起北京某医院院长每年都来福镇拉大米,那就住 这个医院,还能请个名医来。陈凤珍这样说,只要能治好老潘 的病,花多少钱都行!潘老五听着她的话心里热乎乎的,不管 是真心还是假意,有这句话还咋着?陈镇长注定不是这条线上 的人。小敏子见潘老五还拢着自己那一套,就把陈镇长为营救 他操心费力的事说了。老潘知道小敏子跟他没假话,这样一听 到真的招架不住了,他不敢看陈凤珍的眼睛。小敏子又说老宋 老王他们溜边走,听得潘老五只流泪不说话。等小敏子都说完 了,潘老五紧紧抓住陈凤珍的手,说出一番热肠子话来,凤珍 哪,五叔这回可看清好赖人啦!人在难处见人心哪!过去我受 老宋的揮掇欺负过你,给你出了不少难题。谁知你个女人家比 咱大老爷们儿心路还宽,会有大岀息哩!然后他就伸长脖子骂 老宋老王,骂他们王八犊子装人,不见兔子不撒鹰,没良心!陈 凤珍劝他说,别生气呀老潘,你多虑啦,我向来都把你当自己 人!她越这样说,老潘听着越难受。他依然没撒开手说,咱福 镇盼着我潘老五倒运的人很多!听说我这样子,不知有多少人 笑呢!其实,幸灾乐祸的该是凤珍你才对,谁知你从不记恨人, 只想着福镇的工作。我老潘是个粗人,老秃子做和尚将就材 料,再就是走道拣鸡毛凑足了胆子。都拍拍胸脯的四两肉,没 我折腾,福镇有现在的规模么?都有气,端着碗吃肉,放下碗骂 娘。凤珍,你不知内情,多少任镇长书记的从我手里发达了,唯 有你不黑不贪。往后我拥着你干啦!陈凤珍说,别这样说,你 好生养病吧!她感觉手被老潘攥疼了,想抽回又怕老潘多心。 潘老五将陈凤珍的手越攥越紧,说,凤珍哪,你有前途,但要明 白,现在升官一要靠关系,朝里有人好做官;第二靠钱,有钱能 使鬼推磨;末了才轮到这工作政绩,是不?别看这话挺俗气,却 跟臭豆腐似的,闻着臭吃着香呢!等我好了,五叔出钱岀物,为 你打通上头关卡,咋样?陈凤珍苦笑着。小敏子暗暗拧了老潘 一把说,都瘫了还不忘放毒!潘老五哎哟了一声,陈凤珍以为 他腰疼了,就掬他。潘老五叫岀声的时候才将手松开了。其实 小敏子又犯醋劲儿了,她知道潘老五说话爱攥女人手,瘫着身 子也不改。陈凤珍显然对潘老五的热肠子话反应冷淡,她到福 镇来好像就为升官似的?这是她老家,如果拿老百姓旳钱去买 官,这官做着有啥意思呢?她为潘老五的说法打了个哆嗦。别 人也许这么干,我不干,一个女人家官升则升,升不了就当一 个好妻子。她真这样想。那天她在报纸上看到一个报道,说某 地区一位女副专员贪污行贿进了监狱,她当一个粮店主任时 就敢贷款送礼买官,一直买到副专员,做了官再贪污偿还贷 款。陈凤珍颇不理解这个女人,好像不升官一辈子就不活了? 她不是不想升官,得看咋个升法。入冬以来她在股份制上押了 注的,为的啥?潘老五猜不透陈凤珍在想啥,但看得出她对自 己这套不感兴趣,就叹-声说,凤珍,我知道你们瞧不起我,但 又拿我没办法,应付应付罢啦,对不?可我跟你一样心情。王 八蛋才不想把福镇搞好哇!陈凤珍看见潘老五眼圈又红了, 说,别激动,你是福镇的功臣,谁小看你啦?别猜七想八的。小 敏子也说他,你这人坏事就坏在这张破嘴上,快留口唾沫暖暖 自己的腰窝子吧!潘老五叹一声驚下来,让小敏子给他点支 烟。陈凤珍知道潘老五眼下最怕啥,虽然他没点破。他怕自己 站不起来,由此失去福镇江山。小敏子嘴上不说,看出她心里 也怕潘老五真的瘫了。陈凤珍忙给他们宽心说,老潘啊,做完 手术,养好身子就快回,没你撑着,我可弄不了那摊子!潘老五 嘴角渐渐浮了笑影说,别愁,咱不是稀泥软蛋,别看我在北京 治病,福镇的事也能遥控!这牛皮不是吹的!小敏子撇撇嘴说, 都该归残联管了,还吹呢!陈凤珍笑笑说,我相信老潘有这个 能力!趁着潘老五的兴致,陈凤珍跟他说了说塑料厂的打算。 潘老五说,你当家,你的意思就是我的意见。陈凤珍心里讨了 个底便不再提股份制了,不承想这股份制先将老潘给骨分肢 了。到了北京那家医院,陈凤珍紧一阵忙活,就等专家做手术 To镇里来京一个车队看潘老五,老宋带着各厂厂长们来了, 潘老五的老婆也到了。潘老五没给老宋好脸色,又听说老宋将 接他班的人都暗暗找好了,心里更来气。老宋将铁厂朱厂长抽 调到总公司,在老潘住院期间任代总经理。其实,老宋是让老 潘安心养病,谁知老潘却接受不了。潘老五不好明说,嘴上大 骂某些人过河拆桥落井下石。老宋以为他骂陈凤珍那边人,也 跟着附和。他不知自己走错一步棋,不该让陈凤珍去山西。他 想为难她,孰不知把手下干将让岀去了,弄个肉包子打狗有去 无回了。老宋一走,潘老五就跟陈凤珍咬了半天耳根子。本来, 陈凤珍要跟老宋的车一起回福镇,这时接到田耕的电话,说他 们薛行长到北京看老潘,她只好等田耕他们。田耕和薛行长一 到,陈凤珍才知道,来了一帮行长们。不光是工行,农行建行等 行长都到了。他们怕老潘瘫了,怕老潘死了,否则这些贷款找 谁去还?陈凤珍看出这帮行长们的心思,表面还得潘大哥长潘 大哥短地叫,心里早没这份感情了。薛行长直接问陈凤珍,老 潘的手术能好么?陈凤珍不置可否地笑笑。田耕急赤白脸地 说,不管老潘咋样,我们行的贷款由你盯着还上!陈凤珍不表 态。她学聪明了,这个时候不管她说啥,传到老潘耳朵里都不 好。薛行长叹息说,老潘瘫了,福镇也许他妈站起来,可我们不 行,他完蛋我也完蛋!陈镇长可得帮忙啊!陈凤珍点点头,没 说啥。她说啥呢?搞股份制潘老五是碍手碍脚的,可眼下社会 风气,没有潘老五这样的人也不行,她脸上现出极度的迷惑。 陈凤珍正想跟田耕他们回去,县委办公室打来电话,说县委书 记陈东林和宗县长到京看望老潘。潘老五强留陈凤珍,他说等 县里领导来了,他将给福镇动大手术!陈凤珍说,你的手术还 没做,就想着给别人做手术啦?潘老五说,你不信我老潘?你 要是不走,你还会看见地委领导来看我!陈凤珍觉得潘老五的 作派像一介武夫,却能勾连社会各界。他说话还真有人买帐, 这家伙不仅仅是大肚罗汉一肚子屎了,有时这样人也能成大 事。果然这几天就立竿见影了。那天有个北京老板来看潘老 五,闲谈的时候知道老板是搞旧设备转卖的,陈凤珍就把塑料 厂的事说了,老板有意要。陈凤珍很髙兴,就说她先带老板回 福镇,等老潘做手术那天再来。潘老五说舍不得你们走,不过 别误了正事,走就走吧!临行前,陈凤珍看老潘老婆和小敏子 共同厮守不是办法,一山不容二虎,两只母鸡到一起还乱掐架 呢,何况这俩人。她就动员小敏子跟她一起回家,也免得县里 领导见了影响不好,谁知潘老五就明来了,一个劲儿轰他老婆 回去,说我这德行还有啥错误要犯?老婆无奈眼泪汪汪地跟陈 凤珍回福镇了。
         霜前冷,雪后寒。陈凤珍一行赶到福镇时,正巧赶上一场 大雪末梢儿,车一进福镇的地玲,雪停了,但冷的厉害。陈凤 珍好久没看见福镇的雪了,今天看见雪原,总想下车来走几 步。洁白的树挂一闪而过,使她分不清是霜还是雪。陈凤珍这 时真想到雪地里搭个雪屋,过几天不食人间烟火的浪漫日子。 她欢快地说,等咱福镇度过眼下难关,就搞一个冰雪节,不比 哈尔滨差•呢!然后就有冰雪节的场面在她眼前晃了。当她走 进镇政府办公室,一大堆难题急待解决的时候,她就再也不想 雪景了。先陪着县里精神文明检查团转了半天,她还特别汇报 了将大仙关门的情况,陪着人家吃午饭,县电视台的车又开进 来了,找陈镇长要赞助,说他们正准备播一部关于股份制的电 视剧,要求福镇点播。陈凤珍说好是好,可福镇眼下没钱。说 没钱人家还不信,那伙人赖着不走。陈凤珍想了个主意,给他 们打了个白条子,让他们先播。那伙人知道陈凤珍办事黄不了 就走了。走时,陈凤珍让办公室给他们每人一袋大米。老规矩 了,空手回县里不知怎么编排陈凤珍呢。陈凤珍这时才想起, 该给县里部门准备年货了。今年她得亲自去送年货,去年她刚 到基层不好意思,结果派办公室的送货出了差头。首先是电力 局计量局没送到,弄得福镇电力不足产品不过关,据说是没找 到人,办公室小薄把东西拉家匿下了。还有一个更大的失误是 给宗县长送的~筐河螃蟹。小薄将满筐活螃蟹往宗县长院里 一放,说陈镇长的意思,没说啥东西,县长夫人以为是一筐苹. 果没有动,结果半夜里河蟹拱碎筐盖儿爬出来,爬得满院子都 是,还有一大部分爬过墙头,到退休的老县长院里了。老县长 得了便宜还骂人腐败。宗县长虽然不好直说,还是旁敲侧击地 说陈凤珍年轻呵。陈凤珍的神经总是绷紧的,稍不留神就会岀 乱子。下午老宋和陈凤珍听取各个厂汇报股份制进展情况。从 汇报上看,陈凤珍十分满意,各厂都动起来了,铁厂瓷厂最好, 职工们纷纷取出存款入股,就连停产的塑料厂也通过北京老 板变卖了旧设备,新的粮食加工机械已购进,眼瞅着就要开工 了。就是玛钢厂没有动静,陈凤珍狠狠地批评包厂的老王,老 王终于说了实话,他说潘经理有打算,说不搞股份制。陈凤珍 望了老宋一眼,老宋也绷着脸长时间不吭声。陈凤珍感到了包 袱的可怕。她说,玛钢厂是颗毒瘤,不,是炸弹,不定哪天就会 引爆的。老宋哼了一声不服气,心里后悔没把她分到玛钢厂 去。这大气候你能抗得住么?陈凤珍说,玛钢厂投资太大,不 好调头,只好等资金咬牙上了。她又对老王说,赶紧把资料准 备一套,寻求合作伙伴!老王说这招子早试过了,谁愿把鲜花 插在牛粪上?陈凤珍认真地说,谁说玛钢厂是牛粪?老宋插言 说,陈镇长说的对,就是牛粪,我们自己也不能小看!老王,跟 老潘商量一下,把玛钢厂弄活了。老王叹息说,难呐,连老潘都 瘫了,玛钢厂还有个活?老宋说,谁说老潘瘫啦?不是还没做 手术么!就是老潘真瘫了,福镇就不干经济啦?然后他拍拍铁 厂朱厂长的肩膀说,老朱也很有能力嘛!现在我宣布,由老朱 暂时代理老潘的工作!总公司的事由他处理!随后他一挥手 宣布散会。陈凤珍知道老宋怕她安插自己人,就先斩后奏了, 一挥手就定了,连跟她商量都不商量。她心里生气也没办法, 在基层就是一把手说了算,谁让自己是二把手呢?要是有了为 难着窄的事儿,二把手想逃也逃不脱。十天以后,镇基金会出 了乱子,老宋又将基金会余主任支到政府这边了。余主任带来 的种种迹象表明,玛钢厂这颗炸弹引爆了。老百姓积极响应股 份制,要将存在基金会的钱取岀来入股。基金会哪有钱?钱都 压在玛钢厂了,有几千万呢。老百姓支不岀钱,才知道基金会 濒临倒闭了。基金会不比银行,它是民间金融组织,一倒闭就 完了。老百姓急了,托门子找关系支钱,山西剩回那40万都支 光了,基金会就再也没有一分钱了。支不到钱的储户领到一张 白条子。不知谁放风,说基金会倒闭了。老百姓急红了眼,怕 自己的血汗钱泡汤,追着余主任要钱,追得余主任东躲西藏满 街跑。找不到余主任,老百姓就将余主任家围了,拿他妻子、孩 子和七十岁的老娘做人质,不给钱就不让孩子上学。老太太心 脏病犯了也不让岀屋,眼瞅着快岀人命了。陈凤珍愣了愣,沉 沉地叹口气,这场乱子迟早会来,没想到会这么快,而且是搞 股份制成为导火索。看来这股份制台好开戏难唱了。她问余 主任老宋咋说?余主任急出满嘴燎泡说,宋书记说他也想想 法,让我找政府处理!他说他主要抓党务。陈凤珍心想这号事 老宋就不挥那一把手了,抓党务就别在经济上乱插杠子。她顶 着火气说,上玛钢厂是老宋主持的,就让那些储户堵着老宋门 口要钱。余主任哆嗦着说,陈镇长,我们全家老小就指着你啦! 陈凤珍说,我不是推,老宋他们也太气人了。余主任赶紧附和 说,老宋这人奸滑,他说这是由搞股份制引发的乱子,理应找 陈镇长!陈凤珍一拍桌子也骂街了,这叫啥他妈理儿?走,咱 们去找他,是他们盲目上马劳民伤财,还是股份制搞错了?我 要拉他到县政府理论。余主任吓白了脸说,别生气陈镇长,你 这一闹不是把我卖了吗?陈凤珍气哼哼地到老宋办公室找人。 办公室的人说,老宋老王带着潘老五的老婆去北京了,刚刚开 车走。陈凤珍都气糊涂了,她这才想起潘老五明天做手术。她 也应该去,这节骨眼儿不去,潘老五又该疑心她了。要去,扔下 家里的乱子出了人命咋办?老宋真他妈拿得起放得下,连声招 呼不打就走了。她犯难了,望着窗外的积雪愣神。余主任看形 势不对,就跪下求她o陈凤珍受不住了,紧着把余主任扶起来, 说我无论如何也不会撒手不管的!有啥算啥吧,救人要紧!然 后她叫上小吴和镇派岀所民警去了余主任家。余主任躲在小 吴的车里不敢露头,他看见陈凤珍他们朝人群走去了。雪地是 很凉的,屋里盛不下,院里的雪地铺上秫秸坐着人。见陈风珍 来了,有人说天皇老子来了不给钱也不走。陈凤珍没理他们, 带人径直奔屋里去。余主任母亲搂着儿媳和孙女落泪,见到陈 凤珍就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了。陈凤珍让小吴和一民警抬老太 太上镇医院,抬几步,门口就呼啦围了人。陈凤珍想跟他们说 软话讲道理,可又咋讲呢?存款取钱是天经地义的事,老百姓 没错。难道代表镇政府向百姓道歉?向他们说明盲目上马的 失误?又不能。那么老百姓就会把镇政府围了,敢在一宿之间 抢了玛钢厂。她在这刹那间,把自己豁出去了。她镇静地说, 大伙都进屋来,外面冷。放老太太走,我替她留下,咱们商议还 款的事。然后她就在老太太坐的地方坐下来。人们见陈凤珍 真的坐下,一时愣神,小吴他们就将老太太抬岀去了。老太太 一走,陈凤珍心里踏实许多。余主任媳妇不认识陈凤珍,只是 老宋常来家喝酒,她问老宋咋没来。陈凤珍没好气儿地说,他 去北京抓党务工作去啦!提起北京,陈凤珍的心就悬吊吊难受 了。潘老五的性子她知道,就说处理这场乱子脱不开身?潘老 五注定不高兴。那老宋咋能来?还是你心里没当回事。如果 老宋他们再添几句坏话,那些天算白忙乎了。不能输给老宋。 这一刻,陈凤珍忽地想起一层关系。潘老五最听小敏子的,而 眼下她营救的老太太就是小敏子的大姨,余主任是她表兄,她 要趁老宋他们未到京前,给小敏子通电话,就说老宋如何如何,就说自己被老百姓围在她大姨家,然后再让余主任媳妇做 个证明,现场气氛说服力强。她一找皮包手机,发现小吴拿着 呢。在小吴赶回之前,老百姓赶她走她也不走了。半个小时左 右,小吴他们赶回来,说将老太太安顿在医院打针呢。陈凤珍 拿岀手机拨通了北京的电话,她啥都跟小敏子说了,说得小敏 子在电话里传出哭腔,末了又让余主任媳妇说了几句。陈凤珍 见余主任媳妇哭得不行,就收回手机说,那头还吉凶未卜,就 别给北京添腌臘了。小吴悄悄跟陈凤珍说,余主任不落忍,想 进来换你,陈凤珍说不行,弄不好出人命的,没见老乡们急眼 了么!然后她就想脱身的办法。她说得想法子找钱来,不然躲 过初一也躲不过十五。小吴说,从哪儿弄这么多钱?现印都来 不及呢。陈凤珍说少弄点压压大伙心惊。然后她就给银行的 丈夫田耕打电话。田耕说,我的镇长夫人呐,那几百万都还不 上,还贷款哪!陈凤珍可怜巴巴地说,先弄十万八万的,堵基金 会的窟窿。告诉你,我被围困了,跟你们薛行长说,帮这忙,年 根儿钱先还你们,这回不帮忙,那几百万就没影儿啦!田耕说, 这样说话合适么?陈凤珍说,叫你咋说就咋说,你敢打折扣,明 天就见不着你老婆啦!.田耕赌气说,见不着就见不着,你哪儿 还有一点女人味儿呀!我妈说了,你要是不能生孩子?就…… 陈凤珍急着问,就咋着?田耕胆怯了,支吾说,就只当我又多了 个哥们儿呗!陈凤珍笑喷了,骂了句缺德的。小吴在旁边也听 见了,哧哧笑。陈凤珍问小吴笑啥。小吴说镇长越来越像我的 老大哥了。陈凤珍大咧咧地说,爱像啥像啥,这阵儿给我来钱 就行!田耕会办好的。然后她让小吴清点屋里屋外储户手中 的白条子。清点完了,共有26万块。陈凤珍又分别给他们打 了一个镇长担保条子。老百姓拿着双白条子听陈凤珍说话。陈 凤珍说,我担保,钱跑不了,明天开始,先还大家的百分之十 五。储户们挺知足,千恩万谢地撤兵了。陈风珍望着老少爷们 儿的背影,鼻子竟有些酸。都走光了,她叹道,中国老百姓还是 老实啊!小吴心情沉重,没有再说啥。陈凤珍望天,是傍晚,天 阴得居然像是后半夜,北风扑打着她的眼睛。
         二十多天没有下雪,往年进了年关,瑞雪格外厚实。福镇 人喝了腊八粥,隔月的积雪融融化尽,新雪不下来,陈凤珍预 感父亲的小药铺又该热闹了。她仿佛看见了空气中移动的病 菌,好像又袭来那股难闻的气味儿。不出几天,父亲的药铺子 又昼夜响着炒药声。不仅感冒的多,而且还迎接了像潘老五这 样瘫痪的病人。潘老五的手术砸了,终究没能站起来。其实在 专家会诊时就说没把握,因为潘老五的腰是肌肉与神经同时 阻断。潘老五沮丧了几天,后来陈凤珍去京看望他时说,我家 祖传的立佛丹兴许管用呢。潘老五又有了依托,嚷嚷着回福镇 治疗,还可以边工作边治腰,他就跟陈凤珍回来了。这时已是 年根儿了,潘老五这次住进家里了,其实家里是新盖的二层小 楼,装修一新。老婆将土暖气烧得挺旺。平时他很少住家里, 尽管小敏子那里条件差些,那感觉那味道不一样。人就是这么 个贱东西。潘老五不大情愿,可老婆子挺知足,总算给家里保 住个整人。小敏子常到他家里来,老婆虽然脸上不高兴,但也 不打架了,她知道老头子瘫着搞不了娱乐活动了。潘老五家里 几乎成了他的办公室。他每天坐在轮椅上处理日常工作,工作效率比先前还高了。陈凤珍发现老潘变了个人,过去他啥事都 显在脸上,吼在嘴上,现在深沉多了。刚到家的第二天,潘老五 就想到各厂转转。老宋劝他歇上一冬再说,潘老五说歇上一冬 黄瓜菜都凉了。老宋听岀他话里有话,细咂巴才知道他变了。 这个潘老五一瘫,疑心太重,竟连老东旧伙都不相信,难道是 让朱厂长代理经理的事?老宋有些慌,反复解释,潘老五也不 睬他。老宋说陪他去厂子转转,潘老五冷冷地说,还是让陈镇 长陪我去吧,你那儿党务工作那么忙。老宋更加摸不着头脑, 自从他瘫了,老宋一直忍让他。后为陈凤珍给小敏子通电话, 老宋一行进病房,就让潘老五闹了一通。老宋强装笑脸,心里 骂,你个潘老五别跟我装爷,我是福镇一把手,说你是企业家 才是企业家,说你是臭狗屎就别想上台盘了。陈凤珍也不知小 敏子咋跟潘老五捅的词儿,使她痛痛快快出了这口气。让老宋 尝尝孤立是啥滋味儿,因为陈凤珍看出,老王和朱厂长也暗暗 往老潘这边靠了。陈凤珍在老王老朱眼里变得有权了。陈凤 珍感觉到了,也开始品尝出工作的乐趣了。瀋老五坐在轮椅 上,指指点点地看着他一手建起来的工厂,眼眶子抖抖的想落 泪。他自顾自说,这是老子打下的江山,谁他妈也别想坐享!别 想把老子挤垮!老子还会站起来的!说完,他将南瓜脸埋进大 掌里,呜呜地哭起来0陈凤珍知道潘老五难受,就悄悄躲开了。 让老家伙哭个够吧,要知道,这是市场经济,并不是会哭的娃 有奶吃!陈凤珍想,前些年商战胆子大了是英雄,往后则需要 智能了,可悲的是潘老五还没明白过来。她就想通过股份制改 造他,能行么?陈凤珍也是摸着石头过河心里没底。没底归没底,陈凤珍目前还没找岀哪个人物能将这一大摊子统起来。从 这理儿推一推,陈凤珍倒是真正盼着潘老五还能重新站起来。 潘老五在回家的路上说,要以高薪聘请陈凤珍的父亲当保健 医生。陈凤珍回家就找父亲说了,父亲•一听就黑了脸骂,我才 不跟潘老五贴身呢,有钱就能随心所欲?他买立佛丹,我卖!买 我这人,做梦去吧!陈凤珍劝说父亲,也就是吃立佛丹呗,贴身 医生也就是他从外边学来的洋叫法。父亲依旧不开脸,别跟我 提潘老五,说破天,我是不放酱油烧猪蹄儿,白提!阿香听见风 声了,悄悄把凤宝叫过来。凤宝拄着拐杖进屋就说,我给潘老 五当医生,只要给钱多。父亲扭脸熊他说,你也别丢这个人!陈 凤珍说,爹老脑筋该改改啦,你不去,就叫凤宝去吧,要知道潘 老五对福镇经济很重要!凤宝欣欣地笑,省的我大冬天去外地 卖野药啦!陈凤珍心想,凤宝去也好,近来她听人反映,凤宝在 城里卖假药。她知道这是阿香的主意,他拿走老爷子的真药 卖,回来要如数交钱,卖了假药就归小两口支配了。她怕弟弟 出事就说了他几句。凤宝嘻嘻笑着说,这年头的人认假不认 真,不吹不骗,屁事别干!你看人家潘总,応着也还能呼风唤 雨,这回说啥也得沾沾咱残疾人的光啦!陈凤珍笑着说,你去 还不知老潘要不要呢。凤宝说,你就给我吹着点,吃了立佛丹, 立地又顶天。陈凤珍被逗得格格笑。父亲叹一声躲了,冻缩的 身子像一根风干的老木。陈凤珍就去跟潘老五商量,说凤宝来 了也是用老爷子的立佛丹,潘老五摇着脑袋说,我不是信不过 你家的立佛丹,而是觉着凤宝跟我后头跑不合适!陈凤珍笑 说,有啥不合适?潘老五说,这不秃子头上长虱子明摆着么,我瘫着,他痛着,接客办事,别人还以为是一帮乌合之众黑社会 啥的!陈凤珍想笑,见老潘挺认真地说话,强忍着没笑出来。谁 知凤宝就在外面听着呢,听到这儿也沉不住气了,拄着拐杖进 屋来,嘴巴甜甜地喊五叔,又跟潘老五吹了一通,自己有啥治 瘫痪的绝招儿,他说他表里兼治阴阳平衡,刮毒生肌,增筋展 骨,中西结合。他直说得潘老五咧着瓢嘴笑了。潘老五便拍拍 凤宝的屁股骂,侄小子嘴巴挺溜,你小子可别拿卖野药那套胡 弄我呀!凤宝说,七天一疗程,准见效,不成你就辞了我!潘老 五说,有病乱投医,谁他妈知道哪块云彩有雨呀!然后就将凤 宝留下了。一连几天,人们发现潘老五的轮椅后面多了凤宝。 凤宝的待遇升格了,他跟随潘老五岀出进进,有时还陪客人上 桌喝酒。他随时给潘老五下药,凤宝对这样的环境适应很快, 也觉着新奇,平时都不愿回家见阿香了。他对潘老五也很卖 力,将父亲为糊涂爷做好的立佛丹偷偷拿过来,每丸加50块 钱,让潘老五吃下去。凤宝说这是红兔子眼做的特效药。老婆 看着潘老五吃过药眼睛发红,害怕地说别吃坏了。潘老五照着 镜子看见自己的红眼,感觉腰眼儿酥麻。凤宝说这感觉就对 了,然后他又在药丸里掺上一些西药。潘老五吃过,在七天头 儿上竟能在轮椅上一窜一窜地蹦高了。消息像雪花一样,在福 镇沸沸扬扬地传开了,有人喜有人忧。这样闹腾了十来天,后 来听说潘老五又不行了,腰也不酥麻了,更别提蹦高了。潘老 五沉着脸质问凤宝为啥?凤宝胡吹了一通,心里也没底了,心 里骂,这个潘老五人隔路,病也跟着反常,怕这祖传的立佛丹 栽在他身上了。那天镇上来个气功大师,凤宝领来给潘老五发 功,开始吹得挺邪,弄得潘老五从轮椅上跌下几回,最后也没 啥起色。潘老五心灰意冷了,一边吃着立佛丹,一边偷偷往草 上庄大仙那里跑。潘老五瘫后就越发迷信了,总是觉着陈凤珍 的三姑挺神,掐算预测治病啥的都对路子。大仙还算出他能站 起来,也算出他身边的小人。潘老五问小人是男是女,大仙说 是男。潘老五眯眼一想就是老宋。陈凤珍后来听说潘老五坐 汽车往县城跑了两趟,八成是要鼓捣老宋调走了。陈凤珍从潘 老五嘴里套话,也没套出来,她就不去琢磨,装成一个心里不 装事的新媳妇。进了腊月二十三,别的乡镇都蜂出巢似地放假 操持过年了,福镇不行,捂了个把月的瑞雪不下,县里领导却 是不断地来,考察班子的,视察股份制的。这天老宋通知陈凤 珍说,宗县长要来福镇看看股份制开展的情况。陈凤珍愣了 愣,宗县长来福镇为啥不跟她直接说呢?她刚刚跟宗县长通了 电话的,她不说也猜出有啥事发生了。
         这天一早就变天了。不是下雪,刮风。冷风将那股难闻的 气味冲掉了。但陈凤珍感觉到,土拉光叽的街巷,又有新的病 菌潜伏下来。她看到宗县长的汽车开进来,落了一层灰土,车 都不像辆车了。老宋、陈凤珍和潘老五等人都在会议室等宗县 长。宗县长问了问潘老五的病情,就听老宋的汇报,陈凤珍又 补充了一些。宗县长没有对股份制明确表态,就说去各厂看看 落实情况。老宋这时候还动心眼儿,说先去陈镇长包的粮食加 工厂。潘老五看宗县长发愣,就解释说,就是原塑料厂。宗县 长马上明白了,老宋明明知道这个厂是刚转产的老大难,还要 第一个让他看,是不是冲陈凤珍来的?陈凤珍看宗县K脸色不 对,就笑笑说,听宋书记的,他也没去过加工厂,就一起看看 吧!她说这话时给小吴递眼色,小吴悄悄下楼,提前开车布置 去了。其实不用咋安排,陈凤珍心里有数。眼下的加工厂可是 鸟枪换炮了。老周和李继善他们够能干的,生产一个多月,就 扭亏为盈,获利10万。好多农民往里挤,入股的不少。陈凤珍 是留了后手的。她总在老宋面前给加工厂哭穷,是想申报减 税,先取税前利,等有了后劲,再得税后利。宗县长也不知详 情,看陈凤珍挺爽快,就答应先去看加工厂。老宋是看不起粮 食加工厂的,认为是土打土闹没啥出息,潘老五也没咋看重这 个厂。一路上,他们当着宗县长直拿粮食加工厂开涮取乐。一 进工厂,厂容厂貌就很有改观。看过生产线,又看了生产进度 表,听取了老周和李继善两人的汇报,宗县长惊喜地笑了。他 看见老宋顿时沉了脸,潘老五坐大轮椅上惊讶了一下,满口称 赞,俨然像个大干部。陈凤珍捅他,宗县长还没表态,你倒先做 结论啦!然后瞥一眼老宋,老宋闷闷地吸烟。宗县长忽然认岀 李继善来说,你就是承包草场的吧?从跟镇政府打官司,到搞 加工厂,是咋转过弯儿来的?李继善笑笑说,都是陈镇长一手 操办的,咱平头百姓跟着干呗!然后他就介绍过程。宗县长微 笑着点头说,陈凤珍镇长是不是逼你们太狠啦?跟我告状,我 替你们出气。李继善说,哪里呀,感恩不尽哩。宗县长瞟了老 宋一眼回头又问,陈镇长干事是不是虎头蛇尾呢?李继善摇 头。宗县长又问,那小吴呢?李继善又夸了半天小吴。老宋装 成没听见,但内心犯嘀咕,是不是自己平时说团系统干部的. 话,传到宗县长的耳朵里去了?宗县长扭头问老宋有啥看法。 老宋淡淡地说,还可以吧。宗县长当即纠正说,不能说可以,是 成功,是突破!从这个厂的变化,我们不仅看岀股份制的活力, 而且给全县提供了一条方向性的经验,就是乡镇工业与农业 的联姻。过去,我们盲目上马'了 一些工业项目,弄不好背包袱, 而把眼光瞄准农业产品加工,是我们过去忽视的!他说到这里 又问潘老五,你说呢,老潘?潘老五也变乖了,点头说好的同 时,又说自己在北京为塑料厂变卖旧设备时,也想变变路子, 不过,没有宗县长站得高看得远。老宋越瞅潘老五越来气。陈 凤珍看出潘老五并不超脱,这样了还紧抓挠,他怕退岀福镇经 济舞台。宗县长把秘书叫到跟前说,回去通知政研室,到这里 搞个材料,年后在这儿开现场会!然后宗县长又看了看其它工 厂,午饭后准备回县里,临行前单独跟陈凤珍征求意见。陈凤 珍很平静,她早已过了领导夸几句就激动的年龄。提起老宋, 陈凤珍没有说啥,她猜想宗县长已经心里有数,况且潘老五把 她的话早说了。宗县长走时鼓励她明年得挑重担子了,她就明 白老宋在福镇站最后一班岗了。陈凤珍就要成为第一把手了, 心情却高兴不起来,如果说是潘老五鼓捣走了老宋,她又有啥 值得高兴的呢?加工厂的转机能说明股份制在福镇的成功吗? 快过年了还不下雪,福镇还能称为大雪之乡吗?她连续问自己 几个问题。
         第二天福镇农工商总公司召开董事会。会议由董事长兼 总经理潘老五主持。这是年前的最后一个会,也是总公司的第 一个董事会,研究决策玛钢厂命运。眼下看,玛钢厂是福镇经 济的核心难题了。陈凤珍和镇里领导都不参加会议,怕行政干 预影响董事会。陈凤珍试图通过这第一次董事会,将这些农民 企业家行为方式纳入经济规律。各厂厂长都是董事,陈凤珍怕 他们不懂董事的权力,专门召集上来学习。会后她还找到铁厂 朱厂长加工厂厂长老周说了说,让他们依据自己的经验,说出 自己意见。不怕错,关键培育这种意识,福镇就有希望了。厂 长们都满口答应,说我们盼着股份制,我们厂入了股,就是要 行使权力的。说的挺好,到了会场就霜打一样薦下来。会议开 始就冷了场,潘老五没敢先表态,瓮声瓮气地启发大伙,他越 装深沉,董事们越紧张,不知谁挑头说了句听潘董事长的。老 潘说,我提个方案,挺吓人的,不同意见可以反驳嘛!那就是让 玛钢厂破产!随后他从市场角度进行分析,又讲了讲啥叫破 产。厂长们惊得打寒噤。看来让玛钢厂破产,是潘老五心里酝 酿已久的事,他为啥不让老王在厂里搞股份制呢?董事们恍然 大悟。余后又是冷场,谁也不拿反对意见,末了潘老五从轮椅 上一窜拍了板。散会后,陈凤珍听说完全过程就目瞪口呆了。 门缝扑进来的寒流,刺激得她鼻子发酸。抛开个人成见,这现 象本身就够气人的。她生气地叫来老朱和老周。老朱知道陈 镇长会生气,进屋就当着陈凤珍骂潘老五。他骂,十个瘫子九 个怪,一个不死都是害!挺会赶时候,搬出破产的招子!虽然 陈凤珍对于宣布玛厂破产也觉突然,但她眼下生的不是这 个气。陈凤珍冷冷地问他同意破产么?老朱说我看玛钢厂还 有救儿。陈凤珍吼道,那你为啥不在会上说?老朱哭丧着脸说, 我咋说?都没个响屁,让我去伤人?本来老潘因我代理那阵总 经理,就瞅我气不顺,再顶撞他这回,非把我橹了不可。陈凤珍气呼呼地说,你保自己怕伤人,就不怕公司受损失?老朱说•又 不我一家,天塌下来大家顶着。陈凤珍倒觉得自己没话了。她 沉默片刻,又扭头问老周为啥不行使董事权力。老周和善地笑 笑说,咱是重义气的人,人家老潘过去对我有恩,这阵刚瘫了, 咱不能落井下石呀!陈凤珍气得苦笑起来,她骂,真是歪锅对 歪灶,歪嘴和尚对歪庙,让我咋说你们?你们盼着股份制,你们 受过老潘瞎决策之苦,该你们行使董事权了,却豆干饭炳起来 了。老朱和老周见陈凤珍真生气了,还要解释。陈凤珍一挥手 骂,都滚,不值得为你们操心!她坐在办公室直喘气,一时觉得 肺疼,怕是跟父亲一样患肺气肿了吧。这时潘老五打来电话叫 她去他家,说有喜事报告。有啥喜事,这一天要帐的就来三拨 了。按着破产法,破产企业不偿还债权债务。那样,年前保密, 年后都知道还不知乱成啥样子呢。陈凤珍心情烦乱,这时候非 常想到雪地里走走。可是天不下雪,天上有太阳。傍晚时分福 镇落下大雾,小镇便灰得不见别的颜色了。陈凤珍在雾气里去 看潘老五。她有些腻歪,但还得去,还得去看这铁腕人物的脸 色。恰巧小敏子和她丈夫来看潘老五。她丈夫从海南办事处 回家过年了,从南方带来人参酒给潘老五。陈凤珍看着挺憨厚 的小伙子,心里直替他难过,小伙子真的不知晓,还是睁一只 眼闭一只眼呢?小敏子当着丈夫也敢给潘老五捶背,无拘无束 地说笑。陈凤珍觉得潘老五周围转的人形形色色,包括自己, 真该够演一台戏的了。也许是为显示自己的威力,潘老五当着 小敏子两口子就跟陈凤珍谈工作。他说的喜讯是,老宋调县委 信访办公室当主任,陈凤珍提拔为书记。陈凤珍又觉得潘老五天真的样子挺可笑。潘老五又向陈凤珍说起上午的董事会,他 很得意地说,董事会开得很成功,大伙一致建议,玛钢厂倒闭! 我正跟你商量呢!陈凤珍轻蔑地笑笑,心想往后你乱插杠子, 又可以往董事会推了,他总会有理的。陈凤珍说,既然董事会 定了,就执行吧!其实她也想不出医治玛钢厂的好办法。明年, 明年会是怎样呢?瀋老五边喝药边笑说,从这次会议看,我老 潘威力不减当年哪!不过,董事们也是够懂事儿的,不跟我老 潘对着干!陈凤珍听见他的笑声浑身发冷。她问,你不觉得破 产,也是冒险么?潘老五大声说,是的,毛主席说,无限风光在 险峰嘛!冒这次险,福镇也许就有救儿啦!陈凤珍心里祈祷, 但愿这次潘老五歪打正着。她问,你有把握?潘老五抓着后脑 勺嘿嘿笑,我是让你三姑卜算好了的,你三姑说玛钢厂凶,废 了才有救。不信,你回家问凤宝,他陪我去算的!他又笑。陈 凤珍心一凉,没啥话可说了,只仰脸呆呆地看雾。
         天黑起风时陈凤珍朝家走。她听见零零星星的鞭炮声了。 买年货的人们,像走马灯似地来来往往。她已经嗅到浓浓的年 味了,到家里却看不出过年的意思。田耕开车来接她回城里过 年,他刚来就碰上凤宝和阿香打架0陈凤珍到家时他已将架拉 开了。她没问田耕,就看见凤宝撅嘴蹲在地上发呆。阿香把她 拉到东屋,哭哭啼啼地说,凤宝这狗东西跟潘老五学坏了,拿 来黄色录相看,看过还……陈凤珍生气地说别说了恶心不恶 心?随后她走到西屋想狠狠批评弟弟一顿,又不知咋开口,就 说明年你别跟潘老五啦。凤宝愣起眼不明白,不是你让我去的 吗?陈凤珍说别问为啥,此一时彼一时懂么?凤宝嘟嚷说我不 是董霁咋会懂?陈凤珍问父亲去哪儿啦?还不操持过年?阿 香说,都让凤宝给气跑的!凤宝偷了父亲为糊涂爷做的立佛 丹,给潘老五用上了,父亲刚知道,跟凤宝闹了一通,就打起猎 枪,去北滩林子里打红兔子去啦!陈凤珍叹一声,也断不透谁 是谁非了。她拉上田耕开车去北滩找父亲,她知道父亲打不到 红兔子不会冋家,甚至连年也过不安生了。到了车里,他们看 见小镇彻底被雾笼罩了。田耕问她那些贷款明年能不能还。陈 凤珍怕他和薛行长过不好年,就没把玛钢厂破产的事说破,只 是一笑。田耕从她神秘的微笑里得到了答案。汽车拐过镇口, 她们看见 家结婚的,门口彩灯闪烁,鼓乐班子吹起喜庆的曲 子,给福镇的年根儿添了好多喜气。田耕算了算是双日子,夸 了几句今天结婚好。陈凤珍心平气和许多,说碰上结婚的好, 如果赶上瑞雪结婚就更好了。田耕说我们结婚不就天降瑞雪 么。陈凤珍回头看见小镇的灯光了,在雾夜里划着十分优美的 弧形。她说,瑞雪兆丰年是老皇历了,福镇是有福的,没有瑞雪 下来也会有好年景的。一年更比一年好,是不?田耕说谁不巴 望着好哇。陈凤珍将脑袋歪靠在田耕的肩头想,父亲在这无雪 的平原上能打着红兔子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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