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还乡
         九月的平原,为啥没有多少田园的味道?
         最后的一架铁桥,兀立在田野,将这里的秋野劈开了。土 地的肠胃蠕动着,于这里盘了个死结。铁路改线,铁桥废弃多 年,老旧斑驳,有的地方早已歪斜了。也许在雨天里,有什么鸟 儿停在上面,欢欢快快啼噌。如果秋阳从周围的青纱帐里升起 来,土地和庄稼都是滚烫的,铁桥能投下一片暗影,供那些田 里做活的人们歇凉。长长的没有故事的秋天,晚庄稼还要在秋 风里拔一节儿,而光棍汉杨双根却恼恨秋天,严格说来,他更 加恼恨的是铁桥下的秋天。杨双根将锅里的剩饭剩菜都吃光 了,然后牵着那头老牛到田里,将牛拴在铁桥下的铁架上,牛 悠闲地吃草,他却拽岀喚呐摇头晃脑地吹起来。田野很安静, 棒子地里除了秋虫,再也没有别的杂响了。还有老牛许久才有 的一声咋叫。
         三尺远的地方就是棒子地。玉米胡子挑在啖呐嘴儿上。杨 双根躺在草地上,愣是将喚呐吹成了哭调,与这丰收的年景儿 极不协调。他的嘴巴鼓成了紫球,眉头也拧得苦,一边吹一边 望桥下的庄稼。其实这并不是秋叶飘落时的田园,而是他家承 包的责任田。他和父亲做为售粮大户的荣耀哪里去了?远处 能听到啖呐声的人,都以为杨双根饱吹风光,遥遥召唤。
         父亲杨大疙瘩坐在田头吸烟。他默默地听着喚呐声,看着 青纱帐和远处的日头。只有他知道儿子心里牺惶。双根的喚 呐不是吹给年景儿的,而是吹给九月的。四年前,双根心中的 九月在桥底下丢失了。后来他才知道,九月和她的姐妹们到城 里打工去了。四年前的入秋,九月到棒子地里看他,将她那处 女身子献给了双根。在铁桥下的草滩上,九月的血泅湿了秋 草。九月说咱们太穷,俺到外头挣些钱回来,俺娘和弟弟就托 付给你啦!双根眼见着九月从羊肠子一般的田坡消失了,像梦 一样虚幻。后来,地实在种不下去了,杨双根父于也去城里打 工。杨大疙瘩明白,双根是奔九月去的,可是没有找到九月。第 二年,村长兆田硬是去城里将他们爷俩拉回村种田。每年仲秋 九月,杨大疙瘩都看见儿子躲在桥下吹喚呐。玉米林子比房屋 还高,使老人看不见那铁桥,但他看见桥西头秋阳下的脊背。 男人女人的腰们朝棉田深深弯下去。四顾茫茫,都是无限耀眼 的白棉花呀。他时常看到一些鸟儿从棒子地飞到棉田那边去。 棒子地是杨家的,棉田也是杨彖的,让老人始料不及的是他们 竟然雇用了城里人。城里破产企业的工人情愿到乡下打工。那 些男女穿得洋里八怪的,又使荒弃的小村活泛起来。杨大疙瘩 掐算着,花上几万元购置塑料薄膜,一入冬就该搞冬季大棚菜 了。他没想到自己老了老了还露一回脸,美得不知是吃几两高 粱米的了。这时有两只兔子蹦到老人身边来,瞪着血红的眼睛 瞅他。杨大疙瘩就怕看红眼睛,这些天他不断看见红了眼睛的 村人。粮价要涨,土地要吃香,已经有不少外出打工的村人回 乡,怕是九月里真的闹还乡团了。老人信服这个理儿,农民就 是要种好地,贱种才疯跑野奔哩。灯不拨不亮,理不摆不明,天 算不如人算呢。老人笑起来的时候,露出一嘴黄牙,嘴边的皱 纹一动一动。
         狗日的,鬼眼睛!杨双根忽然不吹喚呐了,两眼定定地盯 着桥顶。他感到疲乏和困倦,可桥顶上浮荡着那么多的眼睛。 他觉得这是九月那双很大很亮的眼睛。九月在村里那阵儿,时 常到桥底下的水塘里洗澡。在桥下换衣裳、梳头和照镜子。娘 不让她在桥底照镜子,说会照见鬼眼睛。九月任性偏偏照了, 还照岀一股狐媚子气。杨双根大概就喜欢她这媚气吧,女人不 媚就没啥味道了。他把眼睛阖上,就会想起九月的模样来。自 从他家成了售粮大户,给他提亲的不断弦儿,他哪个也不理。 他等九月。父亲说九月这丫头在城里都野成六月花朵了,怕是 大风里点灯没啥指望了。杨双根心想九月会回来的,她说挣些 钱就回村过日子的。老牛梗着脖子吼了一嗓子。这牛是九月 家的。九月的母亲早年就守寡,又得了满身的病,弟弟九强才 14岁,所以九月家的责任田就由双根代种了。卖了粮,父亲都 要嘱咐双根送些钱给九月娘。每年腊月初八喝过腊八粥,杨双 根还要将存储了一年的小麦拿岀来,淘洗晒干,送到磨房碾成 面送给九月家。杨双根是村民小组长,别人家的事他也要管一 管。父亲说精明人都外出了,留你这傻吃憨睡的东西也派上了 用场。双根就抓着葫芦头得意地笑。杨双根自从当上组长,也 干过几件露脸的事。如今的乡村,与过去那种单调缓慢的生活 节奏大不一样了。前些年是半年劳作半年闲,秋收过去忙过 年。眼下村人忙得脚后跟打脑勺子,再也没有农忙农闲之分。 他们除了种地,还得跟市场和城市来往,同村里以外的许多人 联系,各种各样的合同和威严的红印章,把他们与整个社会扭 结在一起了。杨双根除了跟父亲母亲经营320亩地,还要管小 组里的事。农副产品加工不算,他还为开发荒地弄来一些资 金。有几家地摇荒,男人外出做小买卖。乡里村里号召治理盐 碱地,平整碰地。那些户没资金,又贷不来款,杨双根愁得在田 里转悠,后来他看见离地头不远的靶场,就有了来钱的招子。 这块地方是武装部训练民兵的射击靶场,已闲置几年不用了, 那里有许多废铁桩子及踏板。他将邻村收破烂的王禿子领来, 当废铁卖给他,整整变成2万块钱,自己留些机动钱,余下就 给那几户治理盐碱地了。有两年了,没有人追问他,只有村里 老少爷们凡的夸奖。开始杨双根心里发毛,后来也就心安理得 了,废着也是废着,变了钱派上用场也许就叫废物利用,而且 是为集体。想到这里,杨双根的目光就盯紧铁桥不动。由那理 儿一推,这废铁桥也是可以废物利用的。他想卖这架铁桥的想 法不是一日两日的了。这铁桥能卖么?即使他敢卖,会有人敢 买么?就这样嘀咕了一年多。他不知道这桥的归属,因为过去 这条铁路是从矿里运煤的,村北就是煤矿的九号风井。有人说是矿里的桥,也有人说是铁路上的桥,归铁道分局管。你也管 他也管,互相一扯皮,就等于三不管了。坐落在杨双根村民小 组的地面上,占着他们的地,迟早还要他杨双根操这份心的。 顺着这一根筋,他一下子就想远了。老大又赏给他一回露脸的 机会了。再说杨双根也恨这旧铁桥,这种恨是否与九月出村有 关他也说不上来,甚至是朦胧的不明确的。杨双根的眼睛盯着 桥顶也盯得有些累了。•
         杨双根站起身,到玉米地里撒尿。宽大油绿的叶片直划他 的脸和膀子,他一下一下地撩开。他系裤子的时候,看见玉米 地上空的鸽群,就知道九月的弟弟九强来找他了。他扭脸吼, 九强,你小狗日的出来!九强往往与鸽群同时出现。他从地珑 里探岀小脑袋嘻嘻笑,双根哥,张飞卖秤砖,人硬货也硬!杨双 根知道九强看见了自己裆里的家伙,就骂,小流氓,没生一张 好嘴!你说对了,你姐不回来,俺这家伙能软么?九强不瞅他, 嘴里哼着歌子,引着鸽群刮了一阵小旋风,将扬花的玉米梢儿 摇得哗哗响。鸽群低伏下来,鸽子扑扑嗒嗒地落满铁桥。杨双 根瞅着这群白色灰色的鸽子说,俺看肥了这些鸽子,你倒是瘦 猴似的,别太上心了,喂不亲的贱货,早晚还不放飞到城里去! 九强不吭,他知道双根是指桑骂槐说他姐呢。他喜欢这个憨厚 的未来姐夫,也是常埋怨姐姐,为啥在城里野得收不回心?第 一年姐姐九月每隔一月就给他写一封信,信里还夹一张纸,是 给杨双根的。九月写给双根的信没啥甜蜜话,只说身体好之类 的平安话。第二年九月的来信就稀了,只是还不断给家寄些钱 来。今年九月就不来信了,从汇款邮戳上看,九月是流动的,九 强想给姐姐写封信都不知寄到哪里去。今天姐姐九月突然来 信了。这是姐姐正月走后的唯一一封信。信中只有“九月”两 个字,字底下画了一只鸽子。九强让母亲看,母亲叹息着摇头。 九强知道杨双根进了九月就想姐姐九月,他在村头都听见双 根的啖呐声了,知道姐姐在家的时候就爱听他吹啖呐。九强看 见自家的老牛朝他拱来,四只蹄子在田坡蹭着直响,嘴里还不 停地低吼着。九强亲昵地拍拍牛囊子,然后扭头对杨双根说, 俺姐来信啦。杨双根问,有俺的信么?九强摇头说,没有你的, 连俺的也没俩字,八成是她想家里的鸽子啦!说着就从兜里摸 出那封信给双根看。杨双根接过信纸,看着九月画的鸽子。他 知道九月喜欢养鸽子,不仅仅是要拿鸽子换钱。村里有好几家 养鸽子的。他忽然笑了,笑得喉结上下滑动。他说,九强,你姐 要回家啦!然后将九强抱起来抡了一圈儿。九强愣着眼问,你 咋知道?杨双根举着信纸给他看,你瞧,画的这只鸽子往回飞, 脑袋朝下的嘛!九强接过信皱紧眉头。杨双根弯腰拾起一块 土坷垃,朝铁桥上扔去,鸽群在这不起眼儿的黄昏飞起来。
         黄昏时分天气还是很热的。秋天的傍晚,对杨双根来说, 是个顶可怕顶没劲的时辰。今天就不一样了。杨双根牵着牛 欣欣地往村里赶,九强骑在牛背上甩着胳膊,鸽群像风筝一样 跟随着他们缓缓盘桓。九强唱些歌谣,歌谣伴随秋风在田野里 弥散,散到空中去,也散到泥土里。杨双根手里捏着那信纸,仿 佛捏着--只鸽子,也仿佛拢住日月的甜蜜。乡路上,一位背着 柴禾的老女人五奶奶说,双根,有啥喜事儿这样高兴?杨双根 知道自己啥事都显在脸上,笑说,这一年风调雨顺,灶王爷扭 秧歌,丰收啦,能不高兴?然后他就将九强从牛背上拽下来。又 把五奶奶背上的柴捆儿放到牛背上去。五奶奶笑呵呵地跟着。 五奶奶是烈军属,大儿子是在部队抢险中牺牲的,二儿子又带 媳妇孩子到外地打工了,家里就扔下她。她归属杨双根这个第 二村民小组。她家的地荒着,后来就由村长做主统一承包给杨 双根父子了,村里给老人一些补贴。杨双根隔三差五就到老人 那里,帮着挑水做些杂活儿。杨双根说,五奶奶,缺柴烧就朝俺 说,你就在村里养身子吧!五奶奶说,俺这老胳膊老腿的还能 动弹,等动弹不了了,还少了让你操心?杨双根说,村里秋天还 乡的不少,你家老二一家子有信么?五奶奶说,要回来,要回 来!来信儿了,在外头混也不易哩!像你们爷俩,种地不也种 成了状元?杨双根叹道,有些人在城里,是死要面子活受罪呢! 五奶奶问,你们九月回乡吗?杨双根不置可否地笑笑。五奶奶 说她听见他吹喚呐了,还说九月找这么个婆家算是跌进福窝 儿了,还有啥不知足的呢?杨双根听五奶奶这么说,心里又没 底了。是哩,鸟儿放岀笼子,还能收回来么?即便是收回笼子 的鸟,还能在笼里生活么?又让他想起秋天和女人的所有事 情。
         只有进了村子,残秋的景象才明显一些。村巷里滚动着最 初落下的树叶子。杨双根让九强带着鸽子回家,他牵着牛一直 送五奶奶。他看见有的人家关闭几年的大门打开了,院里秋草 丛生,歪斜的门楼子掉着泥皮。过去村里很少见人,剩下的也 是老弱病残,眼下偶尔能看到正常健壮的村人。杨双根分别与 他们打招呼。五奶奶叹说,叶落归根,都回来了,村里又要热闹 啦。杨双根看到的是像鬼子进庄一样的混乱情形。晒被的、扫 房的和清除垃圾的人们互相说笑。杨双根来到五奶奶家。院 里空空,五奶奶从牛背上拽下柴捆儿就愣了愣,然后坐在老旧 的门槛上,依着门框吧嗒老烟杆,目送着杨双根和牛拐进小北 街。杨双根知道五奶奶盼儿子回乡,该回来的会回来,不愿回 乡的盼瞎眼睛也白搭的。杨双根掐算着九月里村人能返回七 成儿就念阿弥陀佛了。进了家门儿,杨双根将牛送进棚里,让 牛独自去槽里喝水。他瞧着牛饮水,心里又想九月了,悄悄拿 出九月的信纸来看。村长兆田披着夹袄进院,笑着说,咋着,牛 槽里又多岀驴脸来啦?双根扭头说,大村长有何贵干?兆田村 长不笑了,一脸褶子往一块聚,然后叹息说,土地吃香,大户心 慌,粮价上涨,干部难当啊!杨双根从村长兆田的脸色看,就感 到了不妙。村长兆田如今是书记兼村长了,村支书倪志强到外 地当包工头去了,不辞而别,也没有任免手续,兆田就兼上村 支书了。兆田很胖,说话时嘴张圆了,像被浑水呛晕了的胖头 鱼。杨双根将兆田村长领到屋里,他们一落座就听见对屋母亲 的咳嗽声。兆田村长问你娘的病还没好?杨双根叹说,怕是好 不了,边说边往墙上挂那只喚呐,喚呐的红绸子卷起来,喇叭 嘴又让双根插上一把谷穗。杨贵庄人过去很喜欢吹喚呐,慢慢 地,喚吶几乎成为农人的护符。他们认为喚呐是神仙的用物, 他们常常将啖呐挂在门首或墙上,再将喇叭洞插满熟透的稻 谷,似乎这样就吉祥辟邪了。兆田村长觉着好笑,他眼下真的 怀疑这玩艺儿能辟邪。这金秋九月,带给这个农家的邪气还少 么?还乡的农民已经争他们的土地了,还有这个家庭未来的女主人九月在外卖淫,被公安局抓住了,电话打到村委会,让村 里去领人。一同被抓到的还有村里孙殿春的闺女孙艳。兆田 村长没有声张,虽说这阵儿的城里笑贫不笑娼了,可村里还不 行,嚷嚷岀去这俩孩子就没脸回乡了。兆田村长很神秘地去了 城里,跟公安局说了许多好话回村了。九月和孙艳说过些天回 乡,说还有些事办一办,并向兆田村长保证不干这事了,回乡 踏踏实实过日子。她们的钱没被公安局完全罚掉,她们身上穿 金戴银的,手上都有很多的钱呢。兆田村长说,限你们这两个 鬼丫头九月里回家,不然你们就别怪俺不客气了。九月和孙艳 满口答应。兆田村长回到村里跟谁也没说,但心里一直挂念着 她们。他问杨双根九月回来没有。杨双根愣起眼,你知道她要 回来?兆田村长情知说走了嘴,忙改口说,俺是琢磨着,这么多 人都回来了,她也该回村吧。杨双根笑说,她来信啦,没说回 来,挺能整,还画个鸽子。俺看是回家的意思。兆田村长叹一 声,唉,回来就好哇,外头那么好混吗?不管进城还是还乡,不 管啥时候,腰包最瘪的还是咱农民。穷些没啥,还处处吃瘪子 气,你知道村里小木匠云舟吧?杨双根点头说知道,他咋啦?兆 田村长说,他痛着回来啦,在城里为人家装修房子,包二头拖 欠他一万多工钱,他去找人要,不但没给钱,还被城里人打折 一条腿!要是在家种地,也许不会碰上这灾的。杨双根骂了一. 句城里人,然后问村里都有谁还乡啦。兆田村长扳指叨念说, 有文庆、杨双柱、败家子、康乐大伯、振良一家子、宽富一家子、 广田一家子、徐大姐 他又说,多啦,有70多户,也没见他 们阔到哪里去。也就人家杨广田在外卖菜发了,回来就争着要 地种大棚菜,还说把房子推了盖栋小楼!杨双根喜忧参半没说 话,喜的是村里又有人味儿了,忧的是自家这售粮大户怕做到 头了,于是俩人愣坐着有一阵没说话。杨双根看见兆田村长的 目光落在墙上的锦旗奖状上。这一墙的奖状锦旗都是他和父 亲从县里乡里捧回的,什么售粮大王,什么劳动模范,什么小 康之家。如果说这是杨家的荣耀,也是杨贵庄的光荣。兆田村 长也曾以此为荣,毕竟是他一手扶植起来的。兆田村长面对这 扇墙,眨巴着眼,脖子直了半晌。杨双根只能看见他的侧脸,看 见他那只肥肥的大耳朵。
         院里老牛闹棚,院门就打开了,杨大疙瘩领着一男两女进 来。杨双根知道他们是城里人,都是针织厂的工人。工厂停产 放长假到乡下来打工。这仁人是领班,男的负责玉米田和稻田 灌水,女的负责采摘头茬棉花。都是计件包工,每天都要发一 遍工钱。城里人说半月领一次,杨大疙瘩喜欢日日清,一是不 留罗嗦,二来为城里人发钱是格外痛快的事。杨大疙瘩进屋与 兆田村长打个招呼,然后就抱着钱匣子为城里人数钱。交钱的 时候,老人还要叮嘱儿句农活要领,城里人乖顺地走了。杨大 疙瘩背驼得厉害,后脊上拱出一个大肉瘤儿,肉瘤儿容满慈 善,也压弯他一世傲气。杨双根几次催父亲将肉瘤做掉,杨大 疙瘩舍不得花这个钱,而且田里的活儿逼得他没那份空闲。赶 上粮价上涨的好年景儿,老人掐算今年秋收会是满意的。他吃 着碗里又看着锅里,还想好好折腾一程子,没成想,兆田村长 一开口就将他噎住了。他真没想到,九月里还乡的村民会抢他 的土地了。老人脸暗着,后背的肉瘤哆嗦起来。兆田村长说, 没办法,俺也是被逼无奈呀!俺也想了几天啦,跟村支委们碰 了头,都没啥好招子,人多嘴杂,耕地越来越少!就说村北那片 地吧,贾乡长的小舅子围了地,说要买下给台商搞造纸厂,圈 了一年多也没动静,地钱还欠着!扬双根说,那就收回来呗!兆 田村长为难地说,贾乡长能依?就是表面依了,从哪儿都能给 你一双小鞋穿的。杨大疙瘩说,不管村里地多地少,俺们承包 是有合同的,承包期10年。咋着,咱党和政府的政策又变啦? 也大腿上号脉没准儿啦?兆田村长说,唉,政策没大变,可下头 小九九多哇!你是知道的,当初地荒着,县里乡里逼俺跑城里 找人,俺将你们爷俩找回来,是许下愿的。十年不变,十年河东 十年河西,俺搂着十年没跑儿,谁成想刚三个年头,土地又吃 香了,村里人不用找就自己往回颠!乡里就又开会了,重新承 包土地!杨双根骂,这些势利鬼,粮价一涨就种地,不合算就往 外跑。俺是想,明年粮价再变,还打白条子,他们难道又弃田而 逃?兆田村长说,谁知明年咋样,再胡毬折腾,俺也不当这扁官 啦!杨大疙瘩闷闷地吸烟,不吭。他刚才进村,就看见满街筒 子的村人,也闹不清这些人从哪儿冒出来的。完了,这地是保 不住了,这些人原来是奔土地回乡的。他闭着眼,眼眶子抖岀 了老泪。
         兆田村长嘴困舌乏懒得说下去了。他呆呆地瞧着杨大疙 瘩,他知道老人是厚道的庄稼人,种地都种岀花儿来了。就是 过去学大寨修梯田那阵儿,老人也当过标兵。老人跟土地亲 呐。三年前家家田里荒着,老人还在自家责任田里种上冬小 麦。杨双雑急着去城里打上找九月,老头不放心这个愣头青,才不情愿地离开土地走了。爷俩没找到九月,就偎在城里的居 民楼旁炸油条卖豆腐脑,是兆田村长苦心劝说,才将这爷俩拽 回土地上的。他们回乡的春天,正是一场大旱,老人招呼着村 里的老弱病残到灶王庙里做了祈雨法会。杨双根跟父亲回乡 种地了,他没找到九月,也懒得在城里泡了,再说九月走时有 话,她娘和弟弟得靠他照料。对于九月,他向来是很顺从的。兆 田村长起身要走,杨大疙瘩留他晚上喝酒。兆田村长说,俺还 有事呢,这群杂种们一来,按倒葫芦浮起瓢。然后又说,你们先 收秋,秋后再分地,俺先顶着,你们没听别山村的事儿吧?杨双 根问别山村咋啦?兆田村长鼓起腮帮子骂,咱村还算好呢,别 山村的两家种田大户上县里告状去啦。回村的人,没收秋就抢 地,敢情回家吃白食儿啦!玉米田该给擴光了,说还给人也打 啦!杨大疙瘩惶惶地说,老和尚打伞无法无天啦?杨双根也慌 了神儿,这政府就不管么?兆田村长说,管是要管的,可这法不 责众嘛!都将人抓了,一村里住着,子孙做仇哇!杨大疙瘩摇 头晃脑地叹气说,人呐,这从城里浪荡回来的农民,胆子大得 敢操天的!兆田村长,你可得给俺们做主哇!就跟乡亲们说, 俺收了秋就让地。兆田村长满口应着,晃晃悠悠地走了。他走 岀几步不断回头张望,笑着招一招手。杨大疙瘩觉得村长的笑 容里藏着东西,越发不踏实,回到里端岀钱匣子,拿岀红纸裏 了钱,递给杨双根说,双根,去给兆田村长送去。杨双根迟疑了 一下说,往年不是收了秋才给村长送红包么?杨大疙瘩虎起脸 训他,你懂个鸟儿,今年不是闹还乡团么?不给村长见点亮儿, 谁来保护俺们。杨双根无话可说,接了钱扭身出去了。杨大疙瘩瞅着窗外黑咕隆咚的样子,顿觉胸口疼,就知道心病与疾病 结伴儿来了,缓缓蹲到地上,老脸蜡黄而虚肿了。
         从兆田村长家里岀来,杨双根感到傍晚的小村确实有人 味了。家家户户的炊烟,轻轻飘浮起来,晚炊在夜天里晃晃悠 悠的,他的心也跟着晃荡。不知是谁家的门楼子塌了,几个人 在那里清理道路。也不知是谁家放着录音机,里边的一首歌曲 使杨双根耳目一新。咱们老百姓,今儿个真高兴!高兴高兴高 ……杨双根站了一会儿,听得血往头上涌,后来一想,心里骂 着,有啥事能让老百姓这样高兴?然后抬腿就走,大脚踩着了 一窝聚群儿的鸡,鸡们咕咕叫着跑掉了,后来一路上总碰着黑 天还不进窝的鸡们。这鸡婆子跳骚,不是要闹地震吧?直到杨 双根进家门了,才让他真正地高兴起来。
         九月在屋里为杨大疙瘩捶背。
         瞅着九月,杨双根的眼睛就亮了。九月问他自己变化没 有。杨双根嘿嘿笑说,还那样儿。但他看出她身子消瘦,皮肤 有些松弛,眉啦眼儿依旧透着媚气。她身子不板,腰肢柔软,在 外面呆久了,连说话走路的姿势都活泛了,懈懈怠怠的样子很 好看。母亲放下灶台上的活儿,过来跟九月说话。她怕九月还 要走,便试探着问她今年有多大了。九月说都二十五啦。九月 说这话时感到十分疲倦,好像已经相当苍老了,像朵还没正式 开放的花过早地凋谢了。可她有钱了,有钱和没钱说话口气都 不一样。九月看出婆婆的心思,格格笑,说她这次回来要跟双 根结婚过太平日子了。杨双根想,你在城里的日子就不太平 么?父亲和母亲眉开眼笑的,他们太缺人手,而且盼着抱孙子呢。杨双根知道九月说话算话,这回肯定不是天上扭秧歌空欢 喜。这样一来,九月不用捶背,杨大疙瘩的胸口也平顺许多。他 将九月支开,独自在灯下鼓捣秋天收支帐目。他没有帐本,但 全部帐目都在心里装着。他知道,今年米价和棉价都上调不 少,按最低的行情,除了全部开销,赚项仍是很大的,只盼今年 政府别再打白条子。前年的白条子还有一半没兑现呢。尽管 这样,他还是舍不下这片地。他在地上舍得花血本,化肥和大 粪铺了几遍了。当初接手那阵儿,全是盐碱地,地皮冒白面儿, 人走上去梆硬的。如今从地里抓把上,就能攥出油水来。他还 添了那么多农具,水泵就买了三台。他领导着这个超负荷运转 的家庭在地里奔忙,仿佛不是一个家,而像过去的一个生产 队。老伴儿累垮了,有一次吐血晕在田里,杨大疙瘩怕她出闪 失,就再也不让她下田了。九月回来了,九月能牢抓实靠地田 里转么?老人犯嘀咕的时候,九月笑说,听说种地也不少来钱 呢!杨双根说,刚才村长来过,咱家的地被他们夺走啦!你也 是奔地来的?九月瞪他一眼说,傻样的,俺奔谁来的?杨双根 嘿嘿笑。杨大疙瘩在饭前又跟九月诉屈,售粮大户的如意算盘 越发不如意了。九月问,就这么白白将地让出去?咱又不是稀 泥软蛋,往上告,咱有合同,怕啥?杨双根说,村里那么多人都 回来了,咱又不忍心,都得有口饭吃吧!杨大疙瘩叹说,再说兆 田村长那里也挡不过去呀!听到兆田村长,九月的口气就软下 来,眼睛恍恍惚惚总走神儿,后来就将话题转到城里打工上 来。
         夜里十点钟左右,九月起身回家。杨双根看着九月露出的一截儿暄白的胸脯儿,胸中便涌起一阵潮水,热热的发躁。他 留她住下,九月说东西都在那头,等登了记结婚就正式搬过 来。杨双根就以送她为名赖着跟过来了。他们先是到牛棚里 看了看老牛,到村西九月家里时,那群鸽子早已进窝,咕咕地 叫呢。杨双根听九月夸鸽子就说,是俺判断你回家的,你画的 鸽子脑袋往地下栽呢。九月说,这年月傻人也练奸啦!杨双根 不服气,你才傻呢!九月格格笑,傻人最不愿听别人说傻。不 过,傻人心眼儿都好。杨双根挟着九月的腰进了屋。九强搬到 母亲那屋睡下了,九月闺房都已布置好了。杨双根嗅到满屋子 香水味。九月抿紧嘴儿看他,样子顽皮且好看。看了一会儿, 九月从皮箱里拿岀一堆衣裳,让杨双根站在灯光下试。她说你 这土老帽儿,俺得着实给你打扮打扮。杨双根不客气地说,俺 如今是村民组长,穿点好的也应该。九月撇嘴说,屁,这破官怕 是跟城里扫大街的一个级别!杨双根说,你别拿村长不当干 部!在咱的地面上,俺还有权呢!然后吹嘘说卖靶场废铁治盐 碱地的事,吓得九月打冷子。九月说,你别逞能,弄砸了会蹲大 狱的!杨双根说,咱一颗红心为集体!自己嘛,只拿小头儿。九 月说,别当那个组长啦,咱们往后开个家庭工厂,挣大钱!杨双 根吸冷气,俺的姑奶奶,建厂哪有资金?九月大咧咧地说,俺还 没想好上啥项目,资金不愁!杨双根斜着眼看她,哟嘀,几日不 见你成财神奶奶啦?九月说俺就是财神奶奶,细想太过,忙拿 话将其遮盖过去了。杨双根试了一件又一件,都觉着太洋了。 九月说他,你别老汉选瓜,越选心越花。杨双根扔下衣裳,坐在 床头说,俺还花呢,你再不回来,俺都该废啦!说着就动手动脚地摸九月的手和身子。九月这次回家不想马上跟杨双根同床, 她想调整调整,可也架不住杨双根的搓揉,情不自禁地偎过 来,抱了一阵儿两人就上床脱衣裳。杨双根几年没沾她了,饿 虎扑食地凑过来,九月摇头晃脑地叫唤起来,仿佛愉快得要 溶。杨双根骂她,叫啥?俺还没挨你呢!九月马上意识到身上 的男人是双根,脸立时红了。她睁着眼一把搂紧他,浑身冒了 -层热汗。杨双根上去没两下就滚下来了,九月痴痴地瞅着 他,鼻尖上渗岀一颗颗美丽的汗粒。她想,在外面可没碰着一 位这么乖的主儿。杨双根没发现九月的表情,自己却很理亏似 地叹息着垂下头。
         转天很早,杨双根被窗外的鸽子吵醒。他发现九强的小脑 袋趴在窗台往屋里偷看。杨双根一点也不怒,一边穿衣裳一边 朝九强映眼睛。九强嗖地一下闪开了。这时候孙艳站在屋外 喊九月。杨双根捅醒了九月,顺手将那条体形裤扔给她说,孙 艳喊你呢。九月揉着眼睛穿衣裳,孙艳提着一包东西就进来 了。孙艳说,刚回来就入洞房啦?杨双根笑说,赶早不赶晚,省 着也是费!你爪小东没搂一宿?孙艳笑说,俺们可没你们神速! 说话时九月就起床穿戴好了,这才想起她跟孙艳约定去看兆 田村长。杨双根问,你这大包小包的孝敬谁去?孙艳说,俺跟 九月姐去看兆田村长!杨双根点头说,也学会溜须了,想分几 亩地吧?孙艳和九月对望一眼。杨双根说,看来你们这回真的 想在村里扎根儿啦!九月一边照镜子一边说,电视里总说,留 在家乡建设家乡!杨双根说,你们在城里美够了,这回唱高调 来啦?孙艳说,就是美够啦,气死你!气死你!杨双根骂,这刁 丫头,回头告诉小东整不疼你!然后大大咧咧地回家牵牛去田 里了。九月对着镜子要化妆,孙艳建议她别再像在城里化得那 样浓了,浓妆淡抹总相宜么!九月就真的化了淡妆,一照镜子, 发觉自己淡妆更好看迷人。她们提着东西赶到兆田村长家。兆 田村长家正来客人,兆田村长扭动着肥胖的脖子,一会儿跟客 人说说话,一会儿扭头看九月和孙艳。他说,你俩平安回家就 好,还拿啥东西?九月当着客人面也没把话说透,就说村长为 俺俩操了不少心,日后还求村长守着这份秘密呢。然后就吃吃 笑,脸蛋变成柔情的月亮。兆田村长竟没发现她俩有一点羞耻 的意思。他看见俩人穿着漂亮的衣服戴着贵重的金首饰,他头 一回看到她俩真的姿色不弱,是副撩人的坯子。他笑笑说,如 今你们姐俩也是在城里见过世面的啦!回村除了照顾家庭,村 里有啥事还得求你们帮助呢!孙艳浅浅一笑,俺们能干啥!九 月将话拖过来说,有啥事,你就吩咐!兆田村长笑起来,忙站起 身将她们介绍给客人。客人是个三十出头的小老板,贾乡长的 舅爷儿,现任金河贸易公司的总经理。那公司是乡供销社的三 产。兆田村长说冯总经理可是财神爷呀!咱杨贵庄的好多事, 还靠冯总关照哪!九月和孙艳朝冯经理礼貌性地点点头。冯 经理自从九月她们进屋,眼睛就不够用了 o他咂咂舌尖说,兆 田兄,二位小姐光彩照人哪!想不到咱杨贵庄也岀美女呢!兆 田村长顺杆就爬,笑说,你别闹,当年乾隆爷选妃子,就从俺村 选走一位呢!冯经理摇头说,不对,乾隆太晚,我现在怀疑,大 名鼎鼎的杨贵妃是不是你们庄岀去的?兆田村长笑说,这可就 玄啦!九月和孙艳跟着笑。兆田村长见冯经理眼睛放光,就明 白了一切,操持着放桌打麻将。冯经理的BP机响了几次,也 不去看,只想着跟九月和孙艳打麻将。九月并不喜欢这位小老 板,说家里还有活儿要干。孙艳只是听九月的,在城里九月一 直是她的主心骨儿,九月想走她就站起身。兆田村长脸就阴 了,冷冷地说,九月,这点面子都不给你叔么?俺知道你们是搓 麻的高手!冯经理说,女士只赢不输,一切由我兜着。兆田村 长说,她俩有钱!俺琢磨着,咱村回乡的都算着,也不如你姐俩 有钱!九月笑说,别给俺们戴高帽儿啦!兆田村长说,戴高帽 儿?不对。瞧他们回家找俺要地的样子,就看出没啥出息。你 俩咋没要地呢?冯经理说,大村长,小姐们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啊!兆田村长陪着笑。九月眼见着兆田村长嘴里该把不住门 了,就给孙艳递个眼色,悻悻地坐下来玩麻将。冯经理先从手 包里取岀大哥大,又掏岀百元一张的票子,嘴里骂骂冽咧地 说,人生在世,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不玩儿白不玩儿呢!兆田 村长瞅着冯经理的那叠票子,心里骂,这杂种,村里的占地费 老拖着不还,自己包里总是鼓鼓的。这一刻,他忽然冒出个念 头来。玩牌的时候,冯经理总是打情骂俏地逗九月,九月不卑 不亢的样子,让他心里骂她是不解风情的丫头片子。
         九月的日子把杨双根挤出好多邪念头,这些念头最初是 朦胧的,随着村民的大量还乡,这种念头愈发强烈了。他搂着 九月睡觉的时候,梦里不再有九月,原先九月的位置被田里的 那架旧铁桥占据了。好似着了啥魔法,左右脱不掉这老桥。那 天给村长送红包,他就跟村长说旧铁桥的事,兆田村长说得找 矿上,那是煤矿的桥。那天他和村长都喝醉了酒,路过铁桥时,兆田村长醉迷呵眼地骂,这鸡巴铁桥和废铁道占了咱村不少 地,哪天给它拆喽!杨双根架着村长也跟着骂。醒了酒他依然 还记着。他围着铁桥掐算,这旧桥会拆下不少废钢废铁,准能 卖个好价钱。拿这些钱去葫芦滩开荒地,他家就会保住大部分 耕地,而且他这小组的人都有地种了。桥是公家的,地也是公 家的,最终露脸的还是他杨双根,到那时连九月都不会小看他 的。他为自己的计划欣喜。后一想,他怕跟村长讲了都来吃一 嘴,都来分这块地,就先瞒着他们,等生米煮成熟饭就好了。他 甚至埋怨父亲,埋怨村里争地的所有人,两只眼睛光盯着现成 的地。这年月只要动你狗脑子,来钱的招子多得很哩,他想。父 亲说,自古以来天上有玉皇,地下有阎王,都管着咱庄稼人。杨 双根就觉得阎王爷好见小鬼儿难挡。所以,他要对自己的行为 进行咨询,以免出现意外枝杈。那天他随父亲指挥人将籽棉入 仓,抽空就牵着老牛溜了。他总是用老牛做掩护。杨双根去了 十里地开外的矿井,听说煤矿分局的办公室就在那里。进了院 子,他就将牛拴在矿务局门口的电线杆上,自己去了办公室。 人们都很忙,没人搭理他。这时他又多了一个心眼儿。他朝一 个老者说,俺是杨贵庄第二村民小组组长杨双根。在俺组的地 面儿上有你们一架铁桥和一段铁轨。眼下村里在外打工的人 都还乡了,人多地少,你们是不是将桥和铁道拆掉,给俺们腾 岀一块地来?老者闻着了他身上的牛粪味,饌着鼻子将他打发 到办公室主任的屋里。杨双根又这样说一遍。主任正在写材 料,也是爱搭不理的,听完了半晌回忆不起有啥桥。杨双根心 中暗喜,心想你们忘个眉不剩的才好呢。主任不知给哪屋拨了电话,问了问情况,然后回绝他说,拆桥得花多少钱呐,你知道 么?再说那桥不归我们分局管,那是铁路分局的事。杨双根没 想到他们一竿子支到铁路分局那儿去了。他愣了愣,赖着继续 询问些情况。这时候楼下的老牛不停地吼起来,惊得门卫上楼 嚷嚷谁的牛,杨双根急三火四地下楼牵牛走了。走到路上天就 黑了。杨双根腿走得有些累,就骑到牛背上走。这阵儿就想, 明明是矿上的桥,是运煤专线,怎么说就让给铁路局了呢?第 二天上午落了一场秋雨,地里没法干活儿,连城里打工的也歇 着九月又被兆田村长叫去打麻将了,杨双根心里鼓鼓涌涌, 就披上雨衣去了铁路分局。进铁路分局大楼时,杨双根心里很 紧张,他怕铁路分局顺坡下驴赚个铁桥,就狗咬刺猬不知咋张 嘴了,支吾半晌,还是照老样子说了。铁路分局很认真,查了查 档案,还是矢口否认铁桥归他们管。杨双根心里踏实了,欣欣 地下楼想,看来这铁桥非得俺这个组长管了。顶着雨,杨双根 又直接回到铁桥那儿看了看,越瞅越像自个儿的财了。怎么 拆,卖给谁,他心里还没谱呢。
         父亲杨大疙瘩很相信节气对身体的影响。雨下得到处水 啦啦的,天气也明显地凉了。他穿上薄棉背心,还叮嘱九月和 双根多穿些衣裳。他见九月还穿着连衣裙和体形裤儿,就说她 别忘记穿衣裳。她笑说,爹,古语说春捂秋冻,不生杂病嘛!她 说话时对着镜子描了眉,画了眼睛,涂着唇膏,烫过的半长头 发在肩头随便一卷。杨大疙瘩瞅着不顺眼,他更喜欢过去的九 月。杨双根跟父亲不一样,九月的美貌和丰姿常常使他激动, 她在他眼里不仅媚而且洋了。杨双根不止一次听村人议论九 月,说想不到一个女人家在外混得好好的,为了双根说回乡就 回乡了,赚到钱了气也粗了,模样也俊气了,真不是杨双根那 傻小子配得上的。杨双根听见别人夸九月,心里美。他早有金 屋藏娇的意思,又怕拢不住九月,就想干点惊人的事儿,到时 卖了桥开了荒地,让九月和村人对他刮目相看。下午兆田村长 在喇叭里招呼村民组长开会。杨双根看兆田村长的意思还让 他干下去,兆田村长还表扬了他,特别说那次治盐碱地的事。 兆田村长让组长们准备重新分地,维护秋收秩序,安置好还乡 农民,还要搞好科技兴农。末了他说,咱村这几年外出打工的 多,文明村小康村的称号与我们无缘,今冬明春俺们要当上文 明村,奋斗两年直奔小康。杨双根心里热乎乎的,脸上像过年 一样快活,回到家里他还庆幸自己的机会来了,那架铁桥将会 给他带来好运气。这样走道拣鸡毛又给他凑了点胆(揮)子。父 亲对杨双根的高兴模样不以为然,九月也没理会他的变化。父 亲的土地要丢了,心情很坏,默默地杀了几只鸡煮了。母亲说 有的还能下蛋呢。九月说不过节杀鸡做啥?父亲沉着老脸像 奔丧的样儿,不吭。问紧了就说今天午饭家人都要吃鸡肉。杨 双根懂父亲的心思,他想爹挨饥受饿怕了,因为鸡与饥同音, 吃了鸡就去饥,就不会闹饥荒哩。杨双根说,爹,咱家不同往年 啦,咱是售粮大户还怕饥荒?去年收的玉米、大豆、稻谷、小米 和高粱,卖了几十万斤,还剩二万四千多斤,厢房盛不下,还搭 了粮屯。今年收成比去年还好,怕个啥?几年颗粒不收,也不 会饿着咱们!父亲终于绷不住地说,没了地,光有粮顶个屁!遇 上连雨发了霉,老鼠都不吃的!杨双根知道父亲难受。其实仅 剩下的地,养家働口还是满富余的。老人是好强的人,他是怕 售粮大王的荣耀丢了,不忍心将自己养肥了的土地让岀去。九 月劝说,爹,俺正想办法,替咱家多保住些地。父亲杨大疙瘩怏 怏地吸烟,他不相信九月。杨双根又说,爹,俺可真正为咱家保 住一些地啦!父亲扭脸凶他,少跟俺吹五唤六的,就你那两下 子,吃屁都赶不上热乎的。老人说着又生气了,气是气,只叹家 族没权没势吃哑巴亏了。杨双根愕然地扬起了脸,脸木在半 空。他欲言又止。他还不愿将铁桥的事说漏了,走漏一点风声, 都会招来村里一些见利忘义的人。这时候母亲将煮熟的鸡肉 端到桌上来了,都吃鸡肉,无话可说。杨双根大口地吃肉,嘴弄 得很响。九月说吃饭不要出声,城里人都这样。杨双根说这是 啥屁规矩,不岀声能吃得香么?然后他看见父亲费力地吃肉, 喉咙也弄得很响。老人跟别人吃不到一块儿去,鸡块儿常常从 牙的豁口处掉下来。窗外的雨没有停,杨双根扭头看见院里墙 头挂着的玉米棒子,还有扎堆挂串的红辣椒,都滴嗒着水珠 儿,红的黄的,好像开疯了的花朵挺好看的。
         秋天的雨点子划出一条条亮线。
         午饭后,父亲吸着烟瞅雨。这场秋雨虽然使棉田误了工, 可也为晚玉米灌了最后•茬水,这样可以省下一些抽水机的 油钱。他手上的钱不多了,算计着晴天之后将摘下的那批籽棉 交到乡收棉站去。他去过了,有交棉的了。政策变化的确有了 响应,今年棉农领到了现款,等级也高,打白条子的时代真要 过去了?瞧瞧,刚刚碰着好年景儿,土地就丫头抱孩子不是自 己的了。总也甩不开这档窝心事!眼下唯一能让他遂心的是 这个家。九月回乡了,虽说九月变得厉害了,日后能挑起门户 来,有啥不好?餐桌上暖融融的气氛,又使他对即将丢掉土地 的大户,以及这个大户在村里的未来处境,生了几分希望。他 将九月和儿子叫到屋里来,吩咐他们趁雨天闲时到乡政府登 记结婚,等雨过天晴就忙了。他还给九月派了活儿,让九月指 挥那些城里人采摘棉花。九月挺满意,她也有机会管管城里 人,本身就是很神气的事。她又想起自己和孙艳初到城里打工 的艰难。她们最初进的也是针织厂,遭城里人的白眼儿不说, 活儿也是最脏最累的。她整日陪着那架破旧的织布机转,她和 孙艳吞进的棉纱粉可以织件衣裳了。她腰疼、胸闷、月经不调, 脑袋掉头发,她们忍着,谁让咱是乡下人呢?那个色迷迷的白 脸厂长认为她们软弱可欺,凭几双袜子就将她们玩弄了。后来 她们听说厂里乡下姐妹,有点姿色的都被厂长玩过,厂里私下 传言,不脱裤就解雇,不解雇就脱裤。是这狗日的厂长带她们 到舞厅里去,使她们懂得了女人的本钱。多好的挣钱机遇哩! 与其说在织布机旁卖力气,还不如在外卖青春,左右不过一个 卖字,不然也在厂里被白脸厂长占有。她们主动将厂长解雇 了,在城市男人之间悠荡。这类营生也难也苦,也冒风险,可那 是无本生意立竿见影的。如今她和孙艳都在城里银行存了 18 万元,回乡吃利息都够了。后来她见到白脸厂长,白脸厂长说 农民进城将城市的安宁搅乱了,农民是万恶之源,随后就列举 一些男盗女娼的事例。九月反驳说,你们城里人坑害农民的事 还少吗?假种子假农药假化肥,还有你们城里人吸毒。吸毒才 是万恶之源呢!白脸厂长被噎住了。九月那样说的,实际上她 也很难分清哪里好哪里坏了。她学会了喝酒吸烟,学会了玩麻 将,学会了唱卡拉OK里的歌曲。但她始终告诫自己是个农 民。不是么,在城里时有位大款带她去听音乐会,都是一色美 声,莫扎特之类的名字她首次听到。那位大款发现九月漂亮的 脸蛋上泪水盈盈,以为她被音乐感动了,夸她的素质在提高。 谁知九月却抽泣着说,一听这歌曲就使俺想起家里的牛和鸽 子,俺家的牛吼和鸽鸣就这调子。大款知道她想家了,立马就 倒了胃口。九月终于还乡了,每天听见牛吼和鸽鸣,亲切而踏 实,只有闲下来的时候,她才感觉乡间也少了什么。当她走进 白花花的棉田,在那些城里女工面前发号施令,感觉日子很 好,土地也很好。当城里人喊她女庄主时,她感觉很神气,也就 生出许多想法。土地不能丢,来日开个大农场,说不定真的当 上女场长呢。她与杨双根结婚登记了,杨大疙瘩说收了秋正式 举行婚礼,那时也有了钱,好好闹闹。杨双根也同意,他也正忙 得烂红眼轰蝇子,反正九月已经正式搬过来住了,晚上她能陪 他亲热就够了。眼下,杨双根被卖铁桥一事困扰着。原先他想 九月想得梦里胡说八道,果真有九月了,他却不怎么拿女人当 宝儿了。他梦里喊卖桥喽,九月就审她桥是谁家姑娘。杨双根 就笑,笑声在嗓子眼里打哽儿。九月嗔怨说,你跟那些打工回 来的人比,是土地爷打哈欠!杨双根问咋啦?九月说,土气呗! 有时俺觉得男人去城里打工,就像参军入伍,锻炼锻炼挺好 的!杨双根不服气地说,你别门缝里瞧人,日后你有好戏看呐! 九月揣摸着他的话,眼睛很忧郁。
         秋天的上午,一直到晌午之前,杨双根和九月都在棉田。 杨双根将老牛套上一挂车,将没有棉桃的棉秸拔下来,用车拉 回村里,留做冬天烤火盆用,还可以做生炉子的引柴。晌午时 的最后一车棉柴,他直接送到五奶奶的院里。五奶奶的儿子一 家还没回乡。老人强挺着坐在门口张望,见到双根就哽哽咽咽 哭得好伤情。杨双根说,也许你家二头在外混得好才不愿回家 的,别太伤心。随后劝几句,就赶车去邻村找收破烂的王秃子。 王秃子听说杨双根有生意,小眼睛比脑顶还亮,硬撼、着杨双根 在他家喝酒。王秃子十分羡慕杨双根总能找到财路。杨双根 没有说透,酒足饭饱之后领着王秃子到铁桥那边来了。王秃子 牵着那头灰色毛驴,嘴里不停地哼着没皮没脸的骚歌。杨双根 发现他的毛驴上还搭着两个耳筐。杨双根觉得好笑说,你老兄 跟俺捡牛粪蛋呀!这回可是大家伙,两个筐子盛个蛋!王秃子 笑说,你们村还有啥值钱玩艺儿?除了废锅就烂铲子!他越这 样说,杨双根越不点透,心里想,等你见到铁桥抱着秃瓢儿乐 去吧。王秃子坐在他的牛车上,一只手牵着毛驴。杨双根觉得 王秃子挺对路子,也不知从哪儿捡来的铁路服装,脑袋顶着一 只铁路大盖帽。他问王秃子家有铁路上人?王秃子说,这一身 衣服是从破烂堆里捡的。他妈的城里人就是富,这么好的衣裳 都扔了。杨双根鼓动他说,这些天跟俺跑这桩生意,你就穿这 身皮挺好的!王秃子瞪眼骂,你小子别拿咱穷人寻开心。杨双 根懒模怠样儿地瞅他笑。沿弯曲的田间小路往棒子地走,王秃 子一颗心揪紧了,禁不住咕哝起来,你带俺去哪儿,你不是想 害俺吧?杨双根说,别自做多情了,害你俺还嫌脏了手呢!然 后就拐到铁桥底下了。王秃子两眼贼贼地往桥下寻,没看见有 一堆废铁。杨双根笑骂,你狗眼看人低,往上瞅嘛。王秃子说 上面是桥哇。杨双根拍拍王秃子的瘦肩说,就是这铁桥,卖给 你,你拆掉卖钢铁,咱算计算计谈价吧。王秃子身架一塌,吸口 凉气,妈呀,卖桥?杨双根稳稳地说,这是废桥,矿务局和铁路 局都不要啦,由本组长卖掉,然后用这钱开荒地。王秃子搓了 搓鼻子,说你饶了俺吧,俺可是上有老下有小哇!杨双根愣起 眼。王秃子哆嗦着爬上驴,朝杨双根摆摆手,灰溜溜地颠了。杨 双根追了几步喊他,王秃子一边拍驴背一边怨气地骂,白他妈 管你一顿酒,人和驴就掩在青纱帐里了。杨双根也回骂,你他 妈狗屎上不了台盘,送到嘴边的肥肉都不吃,受穷去吧。骂完 了他就笑了,笑得很响亮。
         这个平淡的午后,是杨双根最蹩脚的日子。杨双根独自发 了一阵子呆,就去棒子地撒了尿,爬上牛车伸直了脖子望桥。 午后的日头还很威风,晒得桥根儿热烘烘的,雨后的湿地上有 地气升上来。他的鼻孔里嗯嗯地喷气,一只脚一下下踹着牛尾 巴。老牛甩着尾巴吃草。有鸟儿在桥上鸣叫,细听是草棵里的 蚂蚱蝎蛔叫呢。一只青蛙蹦上了车辕子,有一股尿水甩到他的 脑袋上,凉凉的。他拿大掌措一遍脑袋,就借着风将空中飞舞 的葵花粉抹上去了 c葵花粉很香,还有股子日头的气息,甚至 是九月以前身上的香气。这时的九月已没有这香气了,也许被 洋香水味冲掉了吧。那时的他和九月坐在桥下吃玉米饼瓜干 馍,亲热劲儿连老牛都眼热,九月头扎红头绳,一件淡淡蓝色 的小背心,遮不住她鼓胀胀的胸脯,他冷不防就伸手摸一下。 九月格格笑,一点也不恼。眼下,他却觉得九月气息逼人,只有 她支配自己的份儿了。他睁开眼,留心察看,周围的庄稼地里 长岀很多眼睛,一同盯着桥。他想铁桥是应该说话的,俺卖掉 你愿意么?铁桥脸总是戚戚的,对他待搭不理。他一时觉得挺 没劲,脑袋一沉迷糊着了。他终于开始感到力不从心。老牛用 秋草填饱了肚,就长长地卩牟喝了一声。这声音将那头棉田里摘 棉的九月引了来。九月腰里扎着棉兜儿,乌黑的头发揉成老鹄 窝了,乱乱的。杨双根被九月揪住耳朵拽醒了,感到一股香气 从她身上荡来。杨双根讪皮讪脸将她拽上车,伸手就揉她的两 个大奶子,他发现九月回乡奶子格外大了。九月竭力挣脱他, 还骂恶心不恶心。杨双根沮丧地松了手。九月变了,过去九月 能在桥下的草滩跟他来,这阵儿的九月很挑剔了,即使在房里 也要铺得干干净净。杨双根气得甩一长腔,屈样儿的。九月说, 你中午不回家吃饭,也不去田里干活儿,跑这荡啥野魂?杨双 根寒了脸说,俺做的活儿顶你们干一年的,中午有人请俺吃 饭,还能饿着俺?九月忽地想起啥来说,谁请你?是不是刚才 那骑毛驴的秃子?杨双根愣问,咋,你也认识王秃子?九月生 气地说,你跟这拾破烂的能混出啥名堂?你还美呢,刚才爹就 是伤在王秃子手里!杨双根越发糊涂了,这都哪跟哪儿啊?九 月说,午后王秃子骑驴从田头过,他骑的是公驴,爹牵的是母 驴,公驴见了母驴就发情地叫,将王秃子甩到河沟里俩驴就踢 咕成一团了,糟踏了一片棉花,爹上去拽母驴才被踢伤的。杨 双根问,爹伤得重吗?九月说左腿被踢肿了,有淤血,俺让人送 回村里包扎了。杨双根问王秃子咋样。九月说,王秃子弄了一 身泥水,跟鬼似的。杨双根嘿嘿笑,活该,摔得轻!这个秃子缺 心眼儿。九月也轻轻地笑了,是人家缺心眼儿还是你缺心眼 儿?杨双根说当然是他,随后噤了口,扭脸瞅铁桥。九月说,这 铁桥有啥好看的?它还不如这老牛。杨双根倔倔地说,这老牛 破车疙瘩套有啥好的?九月指着牛肚子说,这牛身上有个骚东 西.可供你吹呀!杨双根锥起眼睛瞪她。九月就笑,仰脸看秋 空干干净净的,一点云彩也没有。
         每个人在倒霉之前总是巴望着转运。杨大疙瘩在家里养 腿的最初几天,悄悄去邻村一位大仙那里卜算了。算算家庭, 算算收成,还算算土地能剩多少。大仙望着缭绕的香火打哆 嗦,说这几样哪桩也不好,家大业大,灾星结了伴儿来。杨大疙 瘩求大仙给寻个破法。大仙让他回去,在没有月亮的夜里,将 一块红砖洒上朱砂埋在院中间。杨大疙瘩默默地照说的做了。 九月夜里看见两位老人埋砖头,引发了她许多神秘的猜想。她 照例给父亲灌好热水袋。热水袋是她还乡时给老人买的,眼下 真的派上了用场。她用一条灰旧的老布包了一层,搁在父亲的 伤腿上,杨大疙瘩就说舒服多了,然后就听窗外街筒子上并不 新鲜的骂街声。秋夜冗长而拖沓,以至连村人打架骂街的时间 也拉长了。男人骂的声音粗了,女人骂声尖细,扭结在一起还 夹了厮打的肉声,全村每个角落都能听到。杨大疙瘩心中诅咒 九月的日子,这混帐九月,小村像疯了一样。没地的人家不如 意,有地的大户也不安,狗咬狗一嘴毛,槽里无草牛拱牛。他更 加害怕那些红眼睛的还乡人,这些天他家的庄稼连续闹贼了, 棒子被掛掉不少,棉花也丢了一些,甚至连棉柴也丢。杨大疙 瘩气得找岀冬日打兔子的双筒猎枪,拖着病腿在村口放了几 枪,还骂了几句。双根母亲会骂人,老人骂起来嘴边冒白沫子, 兜着圈子骂,骂谁偷了玉米吃下会头顶生疮,会断子绝孙祖坟 冒水。杨双根和九月到街上拽她,别骂了娘。老娘打他们的手, 坐在街头伤心地哭起来,她哭说俺家种那些地容易么?村里看 热闹的人围了一层。九月怕两位老人不放心,就让杨双根和九 强在秋田里护秋。杨双根背着那杆双筒猎枪巡夜,天亮方倦倦 而归。每天上午是杨双根的睡觉时间,杨双根舍不得大睡,抽 空去村外联系卖桥的事。几天下来,九月发现双根瘦去一圈, 她审他干啥了,杨双根就是不说,说啥,的确没个眉目呢,但他 一直希望这块云彩下雨呢。
         这天晚饭后,杨双根背着猎枪刚走,九月就倚着门框暗自 垂泪,眼瞅着膀大腰•圆的汉子要毁了。她知道双根做事钻死理 儿,是啥事折腾着双根呢?她抓拿不准,但有一点是明确的,双 根想弄钱开荒地。就他这样儿的能找钱来?贷款是没指望的。 有时她想将存入城市银行的钱取岀来给双根用,又怕露了馅 儿,还怕这愣头青拿钱打了水漂儿。她正想着,看见兆田村长 慢悠悠地进了院子。兆田村长一见九月,就怀有深意地一努嘴 儿。她将兆田村长领到父亲的屋里,杨大疙瘩见到村长就诉 屈,大村长,你可得给俺做主哇!这叫啥鸡巴年头,从村里到城 里,人们应该更文明、这可好,闹半天培养了一个个鸡和贼,兆 田村长知道老人是骂城里打工还乡的人。这时他看见九月的 脸色难看,就纠正说,你老人家不能都骂着,你家九月不也从 城里来的,谁不夸好哇?杨大疙瘩笑说,那是,俺不是骂自家 人!九月这孩子更懂事啦!兆田村长说,俺在喇叭里广播几遍 啦,谁再偷秋抓住送派出所,还要狠罚呢!杨大疙瘩心疼得直 捶肋巴骨,连说俺家丢了不少庄稼哩!九月说双根和九强每天 护秋呢。兆田村长眼睛一亮,护秋好哇,那就让双根挨点累吧, 随后他就说出晚上登门的来意。他说是来为乡里收划分土地 款的。杨大疙瘩愈发一脸哭相了,这划分土地,还收俺们的款? 俺地都丢了,还出这钱,又是向大户乱摊派吧?兆田村长说,上 头这么招呼,俺是没法子!不论丢田还是分田户都要出钱的。 九月问得多少?兆田村长说,按目前占有土地的百分比收。你 们家得交3000多块钱。杨大疙瘩猛烈地咳嗽起来,这不是欺 负人么!瞧瞧,村长咱掏句良心话,俺是劳动模范,啥时耍过 赖?要这划分土地款之前,你说收了多少杂费?计划生育费、 地头税、教育费、农田设施维修费、村里待客费、铺路费,那些 名目繁多的捐款还不算。谁吃得消哇?兆田村长点头,唉,深 化农村改革,越改法越多,越改税越多,这问题俺都向上反映 过。有几个真正替咱百姓说话?就说那次乡里收铺路费吧,说 好各村收上钱就铺石道路,这不,钱都交一年啦,大路还土拉 巴叽的呢?杨大疙瘩作为重点户为铺路捐了两千块,他嘟嚷 说,俺听说乡政府把修路款挪用啦,买汽车啦。没听百姓说么, 当官的一顿吃头牛,屁股底下坐栋楼。兆田村长叹道,这年月 你就见怪不怪吧,生气就一天也活不下去,俺这夹板子气也早 受够啦。杨大疙瘩将老烟袋收起来,又骂,咱可是地道的贫下 中农,苦大仇深。现如今改革开放,咱农民吃饱饭了,不管咱叫 贫下中农了,叫俺们村民,村长叫主任,听着咋那么别扭。土地 政策变来变去,还有鸡巴啥主人翁责任感啊!兆田村长不耐烦 道,你别放怨气啦,上级已经意识到承包田调整太勤,造成农 民短期行为,使土地恶性循环,这回重新划分之后,实行口粮 田和承包田分离,谁要外出打工,只分给口粮田,回乡也不给 承包田啦。像你家再分到的承包田要30年不变!杨大疙瘩说, 口粮田和承包田分开好,不过,谁还信你这30年不变?俺记得 几年前你跟俺说1。年不变的,结果咋样?兆田村长板了脸说, 你这老家伙不能像孩子一样翻小肠呀!贾乡长说啦,道路是曲 折的,前途是光明的。杨大疙瘩撇着嘴说,快别提这贾乡长了, 他那宝贝舅爷冯经理,去年卖给俺的假农药,可把俺坑苦啦! 减产四五成呢。九月听父亲说冯经理,就凑过来说,找冯经理 索赔。兆田村长说,九月别瞎掺和,你也不是不认识冯经理,庄 户人家惹得起他么?九月说不就是有个乡长姐夫嘛!兆田村 长说,贾乡长原先是县委书记的秘书,上头也有人。这年头反 正有点背景的,都鸡巴硬气。杨大疙瘩大骂,冯经理咋硬气,咱 惹不起总还躲得起吧?前几天这狗日的又找俺啦,说他们金河 贸易公司今年也收花。不是粮棉油统购统销么,他这也敢 干?兆田村长说,他负责供销社的三产,可以打供销社的幌子 呗!你答应啦?杨大疙瘩摇头,笑话,交给他算个啥?不交国 家,俺这售粮大王是咋当的?况且今年政府也不打白条子啦。 兆田村长朝九月眨眼睛,九月就说到她屋里坐坐。兆田村长站 起身又叮嘱收划分土地费的事。杨大疙瘩刚说完白条子,就想 起去年乡里收大豆时给他一张整3300元的白条子,他从柜里 翻岀来,递给兆田村长说,这张白条子就还给乡里,对顶啦。兆 田村长愣着看白条子。杨大疙瘩说那零头俺也不要啦。兆田 村长黑了脸说,这不合适吧,歪锅对歪灶,一码顶一码。你这么 对付俺,那秋后分地,可就三个菩萨烧两炷香,没你的份儿啦。 杨大疙瘩一听分地,他就薦下来,收回白条子,将话也拿了回 来。兆田村长说准备准备钱,抬腿要往外走,杨大疙瘩忙说,别 瞅俺是大户,其实是秋后的黄瓜棚空架子,双根他们结婚还没 钱呢。兆田村长笑说,别跟俺哭穷,你有钱,九月也是财神奶奶 呢。九月见兆田村长又该抓拿不住了,赶紧将兆田村长拽到自 己屋里。
         闻着九月屋里的香水味,兆田村长满脸的阴气就消散了。 九月为兆田村长倒水点烟,自从发生那件事以后,九月心里十 分感激兆田村长。刚才父亲无意中骂还乡女人做鸡,又是兆田 村长给遮过去了。这些天她为双根神不守舍的样子发愁,就想 求兆田村长出主意。九月话一出嘴,兆田村长就夸奖双根说, 你可别小瞧了双根这孩子,不窝囊,有理想,而且没私心。他跟 俺说过想开荒地的事,俺跟他们组长们说,眼下村委会是逮住 蛤蟆攥出尿,没钱!谁想开荒,各组想辙去,俺全力支持。九月 笑着骂,没钱你支持个啥哪。兆田村长说,这个鸡巴穷村,又回 来这么多张嘴吃饭,你让俺咋办?俺就是浑身是铁能碾几个 钉?九月眼睛亮亮地说,想致富的路子呀,古语说无商不富,村 里得上企业。再说,开荒地也可以贷款干嘛!兆田村长上下打 量着九月,你说话像吹糖人似的,你借俺俩钱吧。九月怯怯地 说,俺在外没剩下钱,那耳公安局又罚了那么多。兆田村长嘿 嘿笑,别谁你叔俺啦,你和孙艳都趁钱。他眨了眨眼睛,忽地想起什么来说,贷款开荒也是个法子。不过人家信用社也奸啦, 咱村欠他们的8万块还没还呢,他们还贷给咱?要是你和孙艳 帮忙,将私款存入乡信用社以存放贷还是有戏的。九月的心咚 咚地往喉眼里跳,说俺和孙艳没那么多钱,但又说可以让城里 朋友存款。兆田村长说明睁眼露的事儿,你们怕露富俺也理 解。一来二去,这些事就敲定了,九月叮嘱村长贷来款多给杨 双根第二小组一些。兆田村长应着,又往九月身边凑了凑,九 月闪一下身子很慌,移开目光看墙上的嘆呐。兆田村长好像有 心事,又不知咋开口,屋里一时很安静,屋外棚里老牛喷鼻声 都能听到。呆了一会儿,兆田村长也将目光投向墙头的喚呐, 久久才问九月啥时闹大婚礼。九月说秋后婚礼也不想大闹啦, 俺和双根旅行结婚。兆田村长笑说,敢情也学城里人的洋玩艺 儿呢。九月知道兆田村长心思跟这事儿不搭界,怕他动别的心 思,就说双根护秋该回来吃夜饭啦。兆田村长见九月拿话点他 走,就又闷了一阵儿,憋得额头淌汗了,就十分为难地说,九月 呀,俺有事要求你,不,是咱杨贵庄老少爷们求你办一件事。九 月讷讷说,有啥事,只要俺能办的就说。兆田村长的话在舌尖 转了一圈儿也没张嘴。九月催他几遍,兆田村长才骂骂咧咧 说,还不是为这鸡巴土地。眼下俺掐算着,地忒紧张,简直他妈 没法分配。你不知道,冯经理那狗东西占着咱村800亩地,说 是围给台商建厂,围了二年也不给村里钱,俺要地他不给,就 想求你帮忙啦。九月愣了愣,眼白翻出个鄙夷说,让俺去找冯 经理要地?俺要了他能给?兆田村长说,行,只要你出马准行。 那狗日的会给地的,其实那小子没钱建厂,那个台商吃喝他一通蹬杆于了,他守着这片地,也跟娘们儿守寡一样难受呢。九 月问,花这样,他为啥还撑着?兆田村长说,这狗东西想再从咱 村榨出点油来呗!咱这穷村,可经不住他折腾啦。九月很气愤, 这臭老鼠能坏一锅汤的。咱老百姓还是老实啊,不会告他个兔 崽子!兆田村长摇头说,这招儿万万使不得。九月呆坐着,一 脸的晦气。兆田村长说,俺这长辈人,实在说不出口哇,冯经理 那小子看上你啦!九月心里明镜似的,那天在村长家里打麻 将,那小子就紧粘乎。兆田村长说,那东西眼够贼,说孙艳长得 太面,没你性感,说你有倾国倾城的貌,说你就是咱杨贵庄的 杨贵妃。九月一生气,在城里时的脏词就上来了,就他那猪都 不啃的地瓜脸,也想跟老娘打洞儿?兆田村长不明白“打洞 儿”是啥意思,忙说冯经理不是想打你。九月知道自己走了嘴, 脸颊一片火热,说,大叔,俺和孙艳是在城里有过前科,可俺们 也不是随便让人作贱的人。俺们回村,就是证明。兆田村长慌 了,忙说自己不是那意思,大叔从没小看你和孙艳,大叔看得 开,谁家锅底没点黑呢?有黑抹掉就是啦。九月心里很复杂, 瞅了兆田村长一眼,耸动着肩膀哭泣起来。兆田村长慌慌地站 起身,说大叔不为难你,你要不愿意咱就哪说哪了。他拔腿就 要走,九月止住哭,喊住了。他。九月不敢抬头,怕碰上她跟双根 的照片。她喃喃地说,大叔,跟你老说心里话,俺既然回家了, 就想当个好媳妇,当个好母亲,俺越发感到好人难当了。俺今 天也不怪你,你老为村里奔波委实不易呢。兆田村长很感动, 眼眶子抖抖得说不岀话。静了一会儿,他才说,冯经理那王八 犊子可会装人呢,是他找俺提的条件。俺都成啥人啦,哪像个村支书村长?都成皮条客啦。九月见兆田村长自责个没完,就 抬起脸来说,大叔,为了夺回那800亩地,虽说俺的处女膜恢 复手术都做了,还是答应你这回。她多了个心眼儿,她知道孙 艳回乡前花800块钱做了处女膜恢复手术,她已将处女身子 给了双根,就没这个必要了。但她怕村长将来还纠缠,只能这 样唬他。兆田村长满脸喜气,你说那个手术多少钱?回头再做 一回,花销村委会给你报销。九月说800块,又说报销不报销 没啥,但强调一点,请转告冯经理,俺只跟他睡一回,不拿他一 分钱,只要他立马将地让出来。兆田村长高兴不起来了,心里 很难受,只想着将来分地时多划给她家一些来报偿了。九月仄 楞着身子目送村长走了,扭头望天上的月牙儿,心里惦念着双 根,更加觉得九月的日子很贱,也很沉重,想着想着眼睛就湿 了。转天晚上,兆田村长笑呵呵地来叫九月打麻将,九月就明 白是怎么回事了。她让兆田村长先在父亲屋里等着,自己换好 衣裳,将过去用剩的避孕套、药水和手纸等杂七杂八的东西塞 进小挎包里,末了坐在镜子前化了化妆。以往会男人她都十分 认真地化妆的。她不管面对的是怎样的男人,都希望自己以美 好的形象出现,因为男人也付出了钱。这一次的付出和获得又 是什么呢?九月从镜子里看到自己苍白的脸,还有一双忧郁的 大眼睛,脸和眼睛很好看,真实而生动。看着看着,就被水浸湿 成一片黑土地。印在平原上的脸不再苍白,变成红扑扑极鲜活 的一张脸,分明是九月的秋风染就。
        日子纯美如初。日子混帐透顶。
         九月离家的晚上,田野很安静,一层雾薄薄地弥漫着。杨 双根和九强走累了,就坐在棉田与玉米地相交的田坡上歇息。 杨双根仰脸看雾里的月牙儿。九强将马灯放在地头,照亮秋夜 -大块地方。九强嚷着要与杨双根下棋。杨双根拿手指在地 上划成方框,又摆好土疙瘩说,咱先讲妥喽,你要是输了,就将 你家那群鸽子给你姐作陪嫁。九强点头说你输了呢?杨双根 说给你这管双筒猎枪。九强欣欣地拍手,然后拿玉米叶儿当棋 子。半个钟头下来,九强就输了那群鸽子。杨双根懒得再玩下 去了,斜靠着棉柴垛打盹儿。他让九强先回家休息,大秋假该 结束了,九强得把作业赶写完准备上课。九强走出老远,杨双 根还吼着别忘了明天将鸽群赶过来,你姐就喜欢鸽子,特别喜 欢白鸽子。鸽子使他产生对九月的许多联想,诱他进入了甜蜜 的梦乡。棉柴垛很暖和,还有股子日头的气息,他感觉这里比 铁桥底下睡觉舒服。秋虫鸣叫着,有几只野兔溜着柴垛钻来蹦 去。他想睡一觉之后打两只兔子回去给父亲下酒,就迷糊着 了。如果不是夜半被尿憋醒,杨双根是不会碰上这个尴尬场面 的。他刚解开裤子,就听见柴垛后面有响动,扭头看见两个人 影和一辆排子车。杨双根知道是偷棉柴的,就吼了一声,提着 双筒猎枪奔过去。俩人掉头就跑,杨双根几步就追上去,堵住 了偷柴人。月光下他认出是村里小木匠云舟的媳妇田凤兰和 女儿小玉。田凤兰见杨双根举着枪,吓得哆嗦着跪下求情。杨 双根知道她们是瞧见九强刚回了家才敢来偷棉柴的。田凤兰 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说,云舟和你是同学,看到老同学的份上 就饶过俺娘俩吧。云舟在城里学坏了,赌钱,赌光了就去找包 工头要工钱,被人打痛了。俺们回到乡里没有钱买过冬的煤, 他又瘫着,俺娘俩就人穷志短啦。杨双根眼里闪着骇光,腮上 的肉抽抽地抖了,他上去扶田凤兰和小玉站起来,没说话,就 急着转到附近的棒子地里撒尿,他实在憋不住了。田凤兰好像 看出什么,让小玉拖空排子车在路头等,自己整理头发,又拍 拍身上的土,追着杨双根进了棒子地。她看见杨双根正系裤 带,怯怯地凑过来,一把拖住杨双根说,双根,俺同意跟你来一 回,只求你放过俺娘俩。杨双根吓得说不岀话来。田凤兰说完 就松开杨双根,很麻利地解开裤子,撅着白白的屁股拱他。杨 双根马上意识到她误解了,就闷闷地吼,臭娘们儿,快系好裤 子,你把俺看成啥人啦。田凤兰乖乖系好裤子听候杨双根发 落。杨双根将田凤兰领到棉柴垛,又喊小玉将排子车推过来, 他帮着装了满满一车棉柴。杨双根说,拉回家用吧,不够,俺改 天送一大车过去,别黑灯瞎火地来啦,一车棉柴丢了脸皮值 么?田凤兰满口谢着就由泪蒙住了眼。杨双根问她是哪个村 民小组的,田凤兰哽咽着,哪个组肯要俺们这累赘?村长让俺 们待分配呢。杨双根笑说,就进俺们第二组吧,俺找村长说,往 后有啥为难遭窄的就找俺双根。田凤兰母女谢了又谢拉着棉 柴走了。第二天中午,杨双根又用牛车给她家送去两车棉柴。 田凤兰同着痛子云舟说,你瞧双根,在家种田不也混得挺好 么?咱这外出打工,孩子上学误了,钱也没赚来,倒落这么个 灾。说着就啜啜哭起来。杨双根听着心里受用,觉得自己行了 真的行了。心想,等俺卖了铁桥开了荒地,你们还会重新认识 俺杨双根的。
         九月走在街上,分辨不岀投向她的各种目光是啥意思。她 不愿去猜测,因为她刚干了一件自己都无法解释的事情。当她 早上从冯经理的汽车走到村口时,感觉很轻松。她将那张800 亩的土地契约交给兆田村长时,心情就更好起来。过去在城里 拿肉体换钱,时常感到一种罪恶的话,眼下就莫名地消除了这 种不安。她要求兆田村长带她去那800亩土地上看一看。兆 田村长带她去了,她走在那片没有播种的土地上,看见了疯长 的藤草,还有刚刚枯黄的酸枣棵、白虎菜和双喜花,她站在蓬 蓬乱草间,不知往哪里下脚。酸枣棵里的倒刺紧紧地勾住她的 裤角,她慢慢蹲下身来摘掉酸枣藤,却看见一朵还没凋落的双 喜花,白白的双喜花哩。九月轻轻将它掐下来捧回家里,插在 镜框上。双喜花又小又普通,没几日就干巴了,险些被拾掇屋 子的双根娘扔出去。九月就将干花夹在一本书里,一本从城里 带回来的书。孙艳过来看九月,她不知道九月姐为啥心气那么 平和,脸也灼灼放光了。这是在城里她从没有过的气色,孙艳 问她用啥好化妆品啦。九月微笑着不吭声。孙艳问紧了,她说 到家乡的田园里走走,就是咱还乡女人最好的化妆品。孙艳茫 然不解,别诋人啦九月姐。九月想起一桩事来,就跟孙艳商量 将城里存款挪回一部分,存入乡信用社,以存放贷为村里开 荒。孙艳笑说,俺越来越发现九月姐像个村长啦,是不是跟双 根哥在一起觉悟提高啦?九月骂,死丫头,说痛快话,愿意不愿 意?孙艳沉了脸说,听俺爹说,咱乡太穷啦,存的款都支不出 来。九月说,信用社不比农业合作基金会,是国家的,你爹说的 是基金会。孙艳问那利息咋样?九月笑说,鬼丫头够精的,利
         息跟城里一样。俺想啊咱那钱存哪儿都是存,不如帮咱村里办 点实事,在这穷村里过,咱脸上也不光彩哩。咱村上都富了,就 不用去城里打工受罪啦。俺们都要结婚了,生了孩子,有出息 的,在外上大学做官,没出息呢,也有自己的土地。九月说得孙 艳挺伤感。孙艳说,别说啦,九月姐,俺听你的。九月搂着孙艳 很开心地笑起来。当天下午,九月和孙艳悄悄去城里移回了 10万元存款。办妥存款,九月就告诉兆田村长,说她让城里朋 友在咱乡信用社存入10万元,现将存折抵押贷款。兆田村长 接过存折看了看,存折署名李宝柱,就哈哈笑起来。他逗九月 说,啥时咱村请这个李宝柱喝酒哇?九月啜起嘴巴说,人家不 知道是抵押贷款,你要给保密的。兆田村长说,好,不跟你逗 啦,要是走漏一点风声,你拿俺是问!九月又叮嘱村长一遍,多 给杨双根的第二小组拨些贷款。兆田村长满口应着。九月一 走,冯经理的伏尔加汽车就堵在兆田村长家门口。冯经理急三 火四地下车,进屋就嚷嚷着承包开荒工程。兆田村长不知道冯 经理从哪得来的消息,后来一想,他跟贾乡长汇报了,还跟贾 乡长夸了一番九月。冯经理笑嘻嘻地说,俺能调来五辆大型抓 车,保你满意,保质保量。兆田村长很恼冯经理,又不好闹僵, 只是胡乱应付说,没钱开荒,眼下八字还没一撇呢。冯经理说, 别唬俺啦,信用社的刘主任都告诉俺啦!别不够哥们儿,俺拿 下工程,给你高回扣的。兆田村长瞪了冯经理一眼骂,混帐,你 知道贷款从哪儿来么?俺拿这昧良心钱,这张老脸真得割下喂 狗吃啦!冯经理被骂愣了,哼了一声,悻悻地走了。兆田村长 瞅着冯经理的影子,又嘟嚷着骂一句啃骨头的狗。后来一静心,想想杨贵庄在乡里的处境,心里又鼓鼓涌涌不安生了。下 午九月和杨双根一起看兆田村长。杨双根听九月说村里有钱 开荒了,高兴得扭歪了脸。虽说不是他弄来的钱,可终归能开 垦荒地,组里就不会闹地荒,家中的承包田也能保住。这鸡巴 桥委实不好卖,折腾来折腾去的,仍是空欢喜。这桥怕是远水 不解近渴了,但他不死心,日子无尽,慢慢来吧。兆田村长说, 咱乡里要在冬天大搞农田基本建设,各村都闹地荒,乡里号召 咱多开荒地。双根哪,你们第二小组得带个好头,把流动锦旗 夺到手。杨双根憨笑说,俺会拼一场的,俺早想好了,这蜜月得 到北大洼上度过喽。九月瞪他,这傻样儿的。兆田村长就笑。 杨双根说,得拿钱哩,这年头可不比学大寨那阵儿,旗杆一插 就干活儿。开荒地可累,给打白条子没人干的。九月笑说,没 有钱,也许就俺们这位缺心眼儿的傻干。兆田村长说,双根可 不缺心眼,小伙子是大智若愚呢。九月也愿听别人夸双根,看 着双根不再神神怪怪的,眼里便有了喜欢的人影儿。双根和九 月一走,兆田村长就想起被他骂走的冯经理,忙着将冯经理呼 过来,晚上在家里摆了一桌。冯经理喝酒就念叨九月,派人去 她家里叫,那人回到村长家说,九月全家都在地里收秋。兆田 村长看着天都黑黑的了,叹道,这阵是庄稼人最累的季节,这 售粮大户本是不好当的。冯经理已经喝糊涂了,就没再追问九 月为啥没来。
         晚秋的日头还是很毒的,想熬干这平原的河流、庄稼的汁 液和种田人的精血。灿烂的日子照花了眼睛,身体和记忆被蒸 烤着。一下子想不起是啥地方,动一下脖子就疼,又动一下,侧过脸搂住女人的身子,他腰又酸了。杨双根睁眼喝水,才知道 是在炕头上睡觉。他发现九月睡得很香。他知道九月也累哗 啦了,睡觉的姿势就很丑,两条白白的大腿都扭成了麻花。杨 双根望着她露岀薄被外面的白腿,一点心思都没有。好几天他 都没挨她了,她也从不碰他,熬过这累人的秋天,日子就会轻 闲起来。一想到分地和开荒,杨双根觉得自己不会有轻闲之日 了。傍天亮儿,杨双根觉得九月软软的手在摸他,摸他最值钱 的部位,他也没哼一哼动一动。父亲蹶跳蹶跳地走到窗前叫他 们下田收秋。其实在这之前,父亲已经像地主周扒皮一样,将 鸡笼里的鸡放出来打鸣。九月就是被鸡叫惊醒的。九月将杨 双根喊起来,刚洗漱穿戴好,兆田村长就慌慌地喊九月。兆田 村长说贷款开荒的事砸了。九月惊直了眼。兆田村长说着就 将九月拉到屋外悄声告诉她,乡信用社真他妈不讲信用,原说 好好的,可他们将咱新贷的款子顶以前的贷款了。就是说咱村 欠他们8万,这回贷的10万,只能支岀2万元开荒。这住瓜俩 枣的管蛋用?九月明白了,是信用社搞鬼呢。又一想,谁让咱 村欠人家钱呢?这不争气的穷村呀,你还有救么?兆田村长见 九月不语,心更慌乱,他只有向九月讨主意了。九月怕兆田村 长破罐子破摔就说去乡里找信用社头头说情,早知这样,城里 的存恭还不往乡下转呢。九月和兆田村长急匆匆地走了。杨 双根隔着墙头听见他们说话了,开荒贷款泡汤了。杨双根很泄 气地愣了半天,骂,这鸡巴事儿,当官不难,发财不难,骗人不 难,学坏不难,就他妈咱老百姓干点正事儿难!父亲杨大疙瘩 说,走了九月,你还愣着嚼蛆?快下地做活儿。杨双根跟父亲 说了实情。杨大疙瘩叹一声,说别指望啥新政策了,丢了地更 省心。杨双根瞅着父亲枯树根似地蹲着,知道他说的不是心里 话。丢了地,怕是他的魂儿也丢了,地里常有丢魂儿的事。
         人到了没指望的时候就异想天开。杨双根将最后一捆豆 秧装上牛车,又扭头朝那架铁桥张望了很久。他又不甘心了。 人在机遇面前不能装熊了,也许过了这村就没这个店了。他从 牛车上跳下来,笨拙拙地爬上铁桥,掏岀腰间的皮尺又量了一 番,然后掐指数数,按上次与王秃子卖废铁价格算,这铁桥得 值14万,开荒满够用了。他赶着牛车拐了下道,忽然看见桥头 有几个人影晃动,心里就更着急了。他想再找一回王秃子,如 果王秃子不干,就让他给介绍一位。他压根儿就没指望收破烂 的王秃子这块云彩洒尿。傍晚杨双根又去找王秃子。王秃子 眨巴着圆眼想了想,说帮他找一位城里收废铁的,成事r就提 点劳务费,不成也求杨双根别露他。杨双根骂他咋变得跟老娘 们儿似的,就拽着连夜赶到城里。城东红星轧钢厂厂长的兄弟 韩少军开了个公司,专收各种废铁烂钢,为城东红星轧钢厂供 货。杨双根由王秃子引荐,认识了韩少军。韩少军穿一身高档 服装,小头吹得很亮,说话时大哥大响个不停,接一阵儿电话, 问一会儿铁桥。杨双根手里摆弄着韩少军的名片,看见太平洋 贸易公司总经理几个字,他就感觉这回十有八九成了。韩少军 听杨双根将铁桥的事说一遍,又将王秃子叫到僻静处问,你狗 日的别涯我,这铁桥真归这姓杨的小子管?王秃子说,桥在他 们组的地面儿,桥占地多年拖欠占地费,就拿废桥顶啦!瞅他 对铁桥的上心劲儿,他看得比老婆都紧!没错儿。韩少军又说, 那得有煤矿或铁路的转让信,加盖业务专用章。这样我也他妈 不放心,即使这阵儿没事儿,将来岀啥闪失,不行。王秃子说, 杨双根是为集体开荒卖桥,你怕啥?盖章也没问题的。韩老板 咋变成老鼠胆儿啦?是不是金屋藏娇啦?韩少军瞪着王秃子 骂,别他妈瞎逗弄,说正经的,我们公司不做,引荐给东北的一 伙倒废铁的朋友,咋样?过两天,我就让他们找你们看货交钱。 不过,转让信得有哇,别让我坐蜡你小子敢骗我,小心你的秃 瓢儿。王秃子嘻嘻笑,俺叫你见杨双根了,这可是俺们那片的 大老实人呐!他家是售粮大户,肥着哪!王秃子把情况跟杨双 根一说就去找旅店了。杨双根半喜半忧,喜的是铁桥找着了婆 家,忧的是转让信和业务章到哪儿去盖?矿务局和铁路分局都 不承认是自己的桥。到了小旅店里住下,杨双根还为这事发 愁。这时王秃子从外面领来个鸡,让杨双根痛快玩玩儿,杨双 根头一回见这场面,怯怯地推脱说,俺有九月,俺跟九月就要 举行婚礼啦,不能对不起她。王秃子一边伸手揉着小姐的胸脯 儿一边说,就你这傻蛋,还为女人守节,还不知你那九月给你 戴了几层绿帽子呢。杨双根怒了脸骂,你再他妈胡咧咧,揍你 个秃驴!九月可不是那样人。王秃子连连告饶说,好好,你眼 不见为净更好!不过,你可记着,从城里打工回去的乡下姑娘, 有几个还原装回去?嘿嘿嘿。杨双根骂你他妈狗嘴吐不岀象 牙。王秃子说,双根你去门口给俺看着点,俺可不客气啦。说 着就拉小姐上床。小姐一扭身一撒娇说,你先给钱。王秃子笑 着骂,臭婕子,俺是乡下人,你也是乡下人,咱都是公社好社 员,侈惠点么。小姐笑说,今年大米都涨到两块钱一斤啦,乡下 人肥呢。杨双根看见王秃子和小姐推推操操的样子,觉得晦 气,怏怏地走岀房间。他怕公安局来人抓到王秃子罚款,也不 敢走远。这王秃子玩鸡或罚款都得他支付。杨双根蹲到门口, 听着王秃子屋里的响动。对面厕所吹过来的臭气,熏得他脑仁 儿疼。后来又凉了,不知不觉就伤风了。王秃子又犯了没完没 了的驴劲儿,挺到后半夜三点钟才放那小姐走了。杨双根坐在 地上睡着了,梦里的他像是在护秋,周围是一片寂静的田野, 田野里飞舞着无数妖冶的红蛾子。
         二天后的一个下午,一场雷阵雨刚过。杨家门口的歪脖柳 被雷劈落两股树杈。这歪脖柳是杨家祖传下来的古树。父亲 和杨双根望着劈散的老树发呆。树杈上筑巢多年的老鶴窝也 连锅端了。树杈落下来的时候,还砸碎门楼的几块脊瓦。父亲 指挥着家人收拾残局,嘟嚷说,怕是咱杨家有妖了,这落地雷 是专收妖魔鬼怪的。九月在一旁听着脸都白了。杨双根一边 拽树杈一边说,爹,咱家都是本分人,哪有啥妖哇。母亲也说雷 劈树杈的事常有的。杨双根发现九月脸色难看,仰脸就看见灰 老鹄呱呱叫着,围着树冠划出弧线,叫声一直传到村子深处。 杨双根说老鹄找不到家了,只好到外地打工去喽。多可怜的老 鹄,村人都还乡了,这本是你的家,还得往外奔。杨双根独自乱 想一气,就见王秃子的铁路大盖帽从墙头冒岀来。王秃子怕杨 大疙瘩骂他,就趴墙头上晃帽子。杨双根眼下十分崇拜王秃 子,别看他吃喝嫖赌,办事能力却不差。王秃子挽窟窿打洞从 矿务局三产弄来了盖业务章的转让信,信是空白的,委托内容 是杨双根添上去的。矿务局三产的一位副经理是王秃子的表 兄,王秃子叮嘱杨双根说,俺可是一手托两家,那头章不是白 盖的,得交人家公司一万元手续费。杨双根爽快地答应了。王 秃子说他没告诉表兄桥的事。杨双根理直气壮了,告诉他们也 白搭,他们不承认有这座桥。这桥是俺们小组的,也是俺杨贵 庄的,盖那戳子是给客人看的,省的狗咬狗一嘴毛。杨双根知 道王秃子是给鼻子上脸的主儿,他是真想吃一嘴了,吃就吃 吧,反正这全是无本生意,最终占了便宜的还是杨贵庄人。杨 双根看见墙外的秃头就欢喜,放下手中的树杈子,带着满脸的 兴致跑出去。王秃子告诉他太平洋贸易公司的韩总经理的客 人到啦。杨双根问人呢?王秃子笑骂,你小子一努嘴儿,俺他 妈跑断腿儿。这群东北老客在俺家避雨,中午搭了一顿饭,还 让俺老婆陪他们玩麻将。都他妈一群色鬼,俺老婆的屁股蛋都 让王八蛋们掐肿啦。杨双根听着好笑,王秃子的老婆丑得闹 心,还有掐她的?他听出王秃子是谁钱。杨双根说,只要拍板 成交,亏不了你的。王秃子说俺老婆直接带客人去铁桥了。杨 双根眼一亮,他们带钱没有?王秃子怀有深意地一努嘴儿说, 带啦,你说能不带钱么?杨双根回屋带上皮尺和写满数据的小 本子,就牵着牛去铁桥了。
         雨水洗过的铁桥很好看,浮在上面的灰尘和蛛网被大雨 冲掉了,躲雨的鸟们被来人吓飞了。杨双根站在桥上望天,天 上竟有一弯彩虹。看远处的小村,小得像一段驼黄色的绳头。 也许就是这段不起眼的绳头支撑着他,使他有了底气,很严肃 地跟这群人讨价还价。客人当中领头的是个大胡子,他也拿岀 名片给杨双根看。杨双根发现大胡子的头衔实在,是可宁的一 家金属公司,他觉着这回是抱着猪头找到庙门了。大胡子围桥 绕了三圈儿,大掌不停地揉着那几根毛说,如果我方负责拆 桥,只能是11万,不能再多啦。杨双根要价14万是有理由的, 他那小本子都算烂了。王秃子又凑上来,一手托两家,拿出12 万5千元的折衷价儿,双方闷了一会儿就拍了,然后在王秃子 的驴背上签合同。大胡子从皮包里摸岀红戳子盖上去,杨双根 哆嗦着签了字,又扭头朝那驼黄色的绳头张望,望见那棵被雷 击伤的老树,也望见轻轻浮动的炊烟了。他心里说,杨贵庄哩, 俺这一番苦心终于有了报偿。爹呀九月呀,你们压根儿就不了 解杨双根。想着想着鼻头就酸了,大胡子观察着杨双根的表 情,怎么也看不懂他的心思。他先交给杨双根35000元现款做 预付款,说4天后拆完桥交齐那些款,并请求杨双根盯着拆桥 作业。杨双根见王秃子凑过来吃蹭饭儿,就拿岀15000元钱给 他,说那1万是他表兄盖章的手续费。王秃子躲在桥下的草棵 子里数钱,杨双根让他打条子。王秃子说咱俩谁跟谁,还用得 着这个?杨双根冷了脸说,这他妈是公款,都弄完啦,俺要如数 交给兆田村长。王秃子撇嘴说,你这傻蛋不留点?杨双根说那 就看村长怎么奖赏啦,啥事都说破,这情分就浅了薄了。王秃 子说,俺一上学就赶上学雷锋,今儿个才知道雷锋还活着,你 让俺学学你吧。然后就讥笑。杨双根骂,玩你妈个蛋。王秃子 说,有你小子后悔那天,你知道兆田村长么,他妈的是人窝子 里滚岀来的人精,钱交他,他敢胡吃海塞糟践光的。杨双根倔 倔地说,俺们村长不比你们村长,他会拿这钱开荒种地。为了 开荒,也够难为他和九月的了。王秃子附和说,也许吧,你们村 穷,一般穷地方都出好干部。杨双根硬逼王秃子打了条子。王 秃子声明说这可他妈不是交公粮的白条子,不会再兑现的啦。 杨双根骂,美得你屁眼儿朝天。随后就冲着晚秋的田野笑起 来。一连儿犬,杨双根都很快活,他在拆桥工地晃,心叹大胡子 雇的这拨人够能干的,电割机的火花昼夜闪跳,很像荒野里溅 落的星子。来往的行人称赞说,还是上级领导体恤咱农民,知 道咱地少了,急着赶着给咱腾地方呢。杨双根听着从心底往外 舒服,心里说没俺杨双根奔波,拆这桥还不知要拖到啥猴年马 月呢。随后他看见一群看热闹的孩子,孩子们像兔子似地蹦来 蹦去,还欣欣地拍手唱歌谣,乡巴佬看花轿,傻姑爷得不着
         烦恼来得不够顺理成章。杨双根在拆桥的最后两天顶不 住了,父亲和九月以为他在桥头凑热闹,拉他回家装车送棉 花。杨双根将王秃子派到拆装工地,自己跟家人庆丰收来了。 杨家的棉花收成最好,风调雨顺,掐尖打杈及时,而且没有碰 上假农药。父亲母亲笑着脸让九月唱支歌,一会儿又让杨双根 吹阵子喚呐。杨双根没想到九月的歌唱得那么好,问她在城里 打工是不是整天都唱歌。九月说城里人都爱唱流行歌曲。杨 双根说那席歌软棉花似的,趴着屈屎没劲,然后就鼓起.腮帮子 吹啖呐。他努力回想往年丰收吹啖呐的情形,但那些内容总是 模糊不清。今年有九月陪伴,他可以完完全全地陶醉过去。他 眯眼吹着,鼻头下一条清水鼻涕,一闪一闪亮着。喚吶声招引 来那么多看热闹的村人,他们不是来听喚呐的,他们是望着那 一排排的棉车愣神儿。九月数了数,整有8辆装满籽棉的马车。车是雇来的,棉花是自己的,将来哗哗响的票子也是自己 的。村人的眼更红了,红得滴血的眼睛曾经被城市的风吹拂。 杨大疙瘩坐在头车上,笑着朝路边的乡亲们作揖,作着作着就 觉得不对劲儿了。村人的眼睛堆起仇恨,使杨大疙瘩想起一句 古语,一家饱暖千家恨呢。想想本是杨家最后的风光,就薦下 来,觉得胸部阵阵发案。九月是押的中间那套棉车,她望着长 长的棉车队朝乡收棉站进发,觉得做大户是很过瘾的。当她望 见那赤裸的原野,充满湿润甘甜的胸腔漾着波浪,她在想一个 冋题。那笔“以存放贷”的开荒款终究没能拿下来。兆田村长 说只要将工程活儿给了冯经理,款就会下来,兴许是这狗东西 做手脚了。九月的口封得死死的,宁可鸡飞蛋打也不给冯经理 低头。她跟他低过一次头,她只跟男人低一回头,开始就是结 束,这是九月的性格。兆田村长说看不透九月这孩子,再也看 不透了。九月悠在棉垛上,天也跟着晃悠,如果拿自己银行里 的脏钱开荒,还能叫它处女地么?这样的土地能打苗么?收获 的棉花还是这样洁白么?这些问题使九月几乎泪下,甚至觉得 有些不可思议了。杨双根押着最后一辆棉车,他与车把式轻松 地说笑。丰收是乐事,他不理解父亲和九月为啥是这副样子? 人无须看多深多远,只管眼皮底下的日子吧。快到乡收棉站的 时候,他的心思跟这儿也不搭界了。桥!他能从这桥上走过去 吗?他想是板上钉钉的事。交完棉花,他要给村人一个惊喜, 然后跟兆田村长一起设计开荒方案。九月,你做梦也算计不到 俺双根吧?爹呀,种田大户还是咱杨家的。可是脑顶上低低的 云朵,压得他喘不上气来。头顶这方天,活像一块破尿布,说不定啥时辰就会憋一场骚雨。
         交棉途中,杨大疙瘩发现冯经理手下人拦车,让交到冯经 理的第二收棉点上去。杨大疙瘩一听就知道冯经理打着公家 的幌子赚自己的钱。全乡人都知道冯经理个人承包的公司。杨 大疙瘩停住车,见九月和杨双根都奔过来,跟他们一商量,就 合了老人的心意。他们一致拒绝将棉花交到第二收棉点上去。 于是棉车队又缓缓行进了。到了乡第一收棉点,杨大疙瘩看见 棉车的一蛇长阵渐渐松散,他跟棉农们打招呼。有些棉车调头 往外走,杨大疙瘩问是不是又打白条子了? 一个棉农说,今年 倒是现钱,可他们把价压得太低O这上好的籽棉,竟给压三级 棉!杨大疙瘩下车摸摸那人的棉花,骂道,这么好的棉花交三 级?真他妈黑呀!从互助组到初级社,从生产队到包田到户, 也没这么压价的。他瞅瞅自己的棉花也发慌了。杨大疙瘩又 问调头去哪儿交棉,那人说第二收棉点比这高一些,九月脑子 快,她说怕是冯经理从中做梗了。杨大疙瘩骂这他妈还有没有 王法啦?粮棉油统购统销,为啥还要设第二收棉点儿?那人说 第二收棉点也是供销社的。杨大疙瘩愤然道,也是挂羊头卖狗 肉。他让九月和杨双根守着棉车,他穿过热闹的人群,到一里 地外的第二收棉点转了转。这里的棉价比第一收棉点虽然好 一些,仍不遂他心愿。他看见有些棉农托关系递条子塞红包, 找质检员溜须,拿自己热面孔亲人家冷屁股,他很难受。另外 他发现这里交棉的没有大户,都是零散的小车小包,后来碰上 东刘庄的售粮大王吕建国。吕建国说他的棉花在乡里压低价, 一生气夜里悄悄交到外乡去了,又说哪儿的风气都不正,总归 比咱乡里强。唉,往年打白条子没这么压级,该见着钱了,又都 他妈刁难咱!杨大疙瘩呆了半晌,叹说,那样会少受损失,可就 当不上售棉大王啦。吕建国丧气地说,这鸡巴事儿,你还想名 利双收?哪有刀切豆腐两面光的?杨大疙瘩说,年初粮棉油规 划会上,咱可都是向乡政府表了决心的,做了保证的。吕建国 骂,你跟政府做保证,谁跟你做保证?就说承包土地的事儿,村 里打工的一还乡,原来的计划就全乱啦。杨大疙瘩问你们村也 重新承包么?吕建国说,村干部没明着跟俺说,看样子也使坏 招子挤兑俺,提高承包费让你自己种不下去,乖乖地将土地交 岀来。杨大疙瘩心想,看来难受的种田大户不只俺一家。他看 吕建国七股八岔越说越离题儿,就怏怏地回到第一收棉点。他 不想跟吕建国学,也不想将棉花送到第二收棉点,只盼着这里 的验质员公正些,即使自家受些损失,也还得瘦狗属硬屎强挺 着。人生在世啥金贵?人活名儿鸟儿活声儿。这个售棉大王 的称号还想当下去。他将意见跟杨双根和九月说了说,一家人 就守着棉车等,中午了,他们与车把式们一同吃的盒饭,等到 下午五点钟,才排到他们这里。杨大疙瘩率先抓着一团籽棉, 同着质检员撕碎,围观的人都夸绒长好。验质员却毫不思索地 写下三级。杨大疙瘩脸都白了,恨不得给验质员磕头了,这是 地道的一级棉啊,哪怕你给二级俺也认啦。验质员说你别老汉 卖瓜自卖自夸啦。杨双根和九月也上来说理,验质员说你们想 吃人啊!再闹算你们干扰公务罪蹲局子。杨大疙瘩骂,你是瞎 了眼,还是瞎了心?俺们种田的容易么?验质员和保安人员都 上来说,你们不易也不能坑国家呀!杨双根和九月上去评理, 被杨大疙瘩拦住了。杨大疙瘩脸相很苦,蹲在地上吸烟,愈发 一脸哭腔地说,俺一家勤勤恳恳种地,老老实实做人,到头来 危了坑害国家的人啦?他将手里的验质单撕碎,站起身牵着马 车往回走。验质员说第二收棉点也不赖么。九月从这话里证 实冯经理在这里安插自己人了。杨双根问父亲,难道咱就去求 冯经理?杨大疙瘩倔倔地说,咱不坑国家啦,咱不当狗屁大王 啦,咱去四远乡交棉。杨双根说那里保准不欺人么?俺听吕建 国说那里公道。九月说,对,宁可交外乡也不跟姓冯的低头。杨 大疙瘩带领棉车队在黄昏时分岀发,走到黄沽村北的小饭店, 杨大疙瘩招呼所有人吃饭,自己在暗处守着棉车。他吃气都吃 饱了,也不想吃饭,从饭店拿了一瓶二锅头独自喝着。几口就 干了一瓶酒,眼睛朦胧起来,他喝酒不醉,醉了也不吐不倒。等 人们都从饭店岀来,他就爬上棉车想眯一会儿,他让杨双根多 留神路上动静。他听说乡里怕棉花外流,从各村抽调了不少干 部,沿乡里各路口设卡,堵截去外乡交棉。听吕建国说夜里出 乡没有问题。谁知他眼皮还没合上,前面的路就被人堵上了, 几个胳膊戴袖套的家伙晃着手电嚷,停车停车。杨大疙瘩心头 一紧,醉迷呵眼地溜下棉车。几个人过来说不能到外乡交棉, 乡政府明文规定。杨大疙瘩雷公似的一脸怒容,咱乡里太黑 啦,这都是逼的。那几个人不理他,说快回村,还要罚款呢。还 有人认识杨大疙瘩,说你这售粮大王的觉悟呢?杨大疙瘩用烟 熏酒腌的粗哑嗓门说,你们让俺过去,别往死路上逼俺。那些 人挺横,说你甭想过去。杨大疙瘩觉得一兜儿气冲头,脸古怪 地扭皱着,蹲到地上抱头哭了,呜呜的,像个老妇人。杨双根和 九月劝他,老人抡了抡胳膊,掏岀打火机,点着了第一车棉车, 嘴里骂俺的棉花是后娘养的,俺烧光个蛋的总可以吧?他又要 烧第二车,被众人抱住了。车把式忙将马引开,人们七手八脚 地扑火,火苗子在夜里格外显眼。截车的人呆住了。九月在家 的温顺劲儿全然消尽,凶得像一只母老虎,骂杨大疙瘩老糊涂 了,就是烧,也要拉到乡政府门口去烧。她指挥着车往回赶。七 车棉花和那辆烧焦的马车行进在乡路上,一路上都默默的,谁 也没有一句话。棉车堵在乡政府门口的时候,已经是夜里九点 钟了。贾乡长不敢露头,派乡政府办公室齐主任来劝说。九月 不依,杨大疙瘩更不依。九月嚷着要见贾乡长,是他的舅爷儿 将俺逼到这份儿上。贾乡长刚刚从县里回来,不摸头脑,听说 是杨贵庄售粮大户杨大疙瘩一家闹事,就打电话将兆田村长 叫来。兆田村长也劝不回去,引来好多人围观。九月说有人看 见贾乡长回来啦,躲着不见人,他再不出来,俺就带车去县政 府门口闹。咱老百姓还有活路么?这些话传到楼上去,贾乡长 坐不住了,将杨大疙瘩一家和兆田村长请到办公室。贾乡长前 前后后听九月一说,当下就将供销社主任和冯经理叫来,当场 没鼻子没脸地骂一顿,谁他妈叫你们设两个收棉点?谁叫你们 压价压级?供销社主任上楼时顺便抓了一把棉花,在灯下看了 看,说这棉花够一级的,这鸡巴验质员胡来,回头俺撤了他。冯 经理刚进来时嘴巴硬,一见是九月,就薦下来,悄悄捅九月,早 知是你家的棉花就不会有这事了,你咋不直接找俺?九月没理 他。贾乡长真的急了眼,咱们乡的棉花被挤到四远乡去,咱乡 完不成收棉任务,县里怪罪下来,谁担得起这个责任?再说,老 百姓辛辛苦苦种的棉花容易么?他说着责令供销社主任收棉, 而且补偿那烧掉了的一车棉花。杨大疙瘩听着很解气,瞪了冯 经理一眼才下楼招呼送棉花,杨双根也跟下来。贾乡长留兆田 村长和九月多谈一会儿,他刚才从九月的怨气里看岀点什么。 他们谈了半天村里的事情。冯经理见杨双根父子走了,就赖在 楼梯口等九月。九月和兆田村长下楼时,冯经凑上来说拿汽 车送他俩回村里。九月故意拿手捏兆田村长。兆田村长对冯 经理说,你姐夫可是挺赏识九月的,说俺太老实挺不起门户 来,想提拔九月做村长呢。冯经理问那你老家伙就退位啦?兆 田村长说,俺当支书,日后你小子在九月面前可得自重呢。冯 经理凑在九月身后笑说,九月,你咋老躲着俺?俺可是真心对 你好哇。俺没别的指望,你拿俺当你一个朋友准行吧?九月没 说话,脸冷得像块冰坨子,怕是拿心拿血都暖不过来。
         趁着早晨的弥天大雾,杨双根骑着自行车去田野里看铁 桥。哪里还有铁桥?铁桥被拆掉了,两断土坎子中间是凹坑, 坑沿儿只有零零散散的碎铁磧儿。一些无处藏身的鸟儿在那 里乱飞。杨双根愣了愣,埋怨大胡子不打声招呼就吹灯拔蜡走 了,拖欠的9万块钱还没给呢。杨双根气不打一处来,直接骑 车去邻村找王秃子。王秃子大白天还偎在被窝里,屋里酒气熏 天。王秃子见到杨双根就诉苦,大胡子他们真他妈损,在工地 上往死里灌俺酒,喝得俺跟死狗似的,睁眼就不见人啦,铁架 子都拉走啦。不是俺老婆去工地找俺,俺就他妈没命啦,回家 就吐血。杨双根恨恨地说,大胡子也他妈太不够意思啦,咱们 去找他。王秃子说先给沈阳拨电话,俺猜想他们也不会把废铁 运回东北,很可能就地卖给关内的轧钢厂。说着他就去按大胡 子的名片拨了电话。金属回收公司的人说没有大胡子这个人。 杨双根一听就慌了,当下腿一软,莫不是一个骗局?王秃子也 骂韩少军给介绍这么一位不托底的买主。第二天,杨双根和王 秃子去县城找韩少军。韩少军将他们俩骂回来了,韩少军说俺 这做媒人的还管生孩子?俺后来就没见过大胡子。杨双根也 不知幕后的勾当,哀求韩少军给找找大胡子。韩少军说,听王 秃子说你老婆九月长得不错,弄来陪俺一宿就帮这个忙。杨双 根恨不得将韩少军的脸蛋子扇歪了,气呼呼地回了村。杨双根 没心思进家,独自坐在铁桥遗址发呆,看看桥下的大坑,像个 深潭一样吓人。他又看看手里的盖有红戳子的合同书,就觉心 里一阵疼。他双手抱住头,胡乱地揪扯着自己的头发哭了。
         哭了一会儿,杨双根觉得窝囊,就骂自己快省几滴猫尿 吧。他擦着眼睛,泪珠被揉碎了,转眼也被很凉的秋风吹干了。 他想人不能就这么完蛋,他想去乡派岀所报案,用法律追回铁 或是追回款。只能这样了。杨双根把想法跟王秃子一说,王秃 子就反对说,他妈是麻杆打狼两害怕,吃了哑巴亏算啦。你一 报案?万一追问铁桥的产权咋办?杨双根很硬气地说,矿务局 和铁路分局都说没这桥,产权就是俺杨贵庄的。王秃子撇嘴 说,就算他妈是杨贵庄的,你小子是庄里啥人?是村长还是支 书?杨双根说俺带兆田村长一起报案。王秃子骂他蠢简直蠢 到家了。杨双根见王秃子阻拦,一时竟疑心他跟大胡子合伙糊 弄自己。杨双根就更生气了,回村直奔兆田村长家里,见兆田 村长不在,就揣着合同书只身去乡政府派出所报案了。乡派出 所的人不摸底,值班人员看了杨双根的合同,并把详情记下 来,说追查看看一有消息就去村里通知你。杨双根说了好多感 谢话就回村了。到了家里,杨双根想将那两万元钱和有些条子 送到兆田村长那里去,都找岀来了,又迟迟疑疑藏下了。他还 指望乡派出所能找到大胡子那伙人,找回欠款。他的心里霎时 就宽敞起来。
         交完公粮就快入冬了。受冷气流的影响,一夜之间落了场 大雪,原野便裹上了冬装,雪后的第一个上午,杨大疙瘩与村 人一起聚到村委会门前开会。贾乡长来时,检查一下重新承包 土地的事,又宣布九月给兆田村长当助理。没明说也是干村长 的事。杨大疙瘩没有怎样高兴,他发现儿子杨双根沉着脸。这 个小家庭各有各的心事。杨大疙瘩知道九月的升迁并不使 杨家留住土地,甚至还会更少。他知道九月和兆田村长操持开 荒,但这也是远水不解近渴的。春天订下的大棚塑料,已经送 货上门,杨大疙瘩只留下极少部分,然后就说尽好话将人家央 告走了,随后他就走到田野上去了。雪停之后,天空仍然很晦 暗,他没法说清楚这个初冬。田野上的人慢慢多起来,他们议 论着哪块地好哪块地坏,脑子里却是想象来年秋收的景象了。 人们没发现一个老人久久徘徊在原野,当风哭泣。似乎土地上 发生的事在老人的脸上都显露出来。在那天的乡政府表彰会 上,政府依然奖给杨大疙瘩售粮大王的锦旗,杨大疙瘩没有去 开会,锦旗是九月领回来的。眼下这个家庭最活跃的就是九月 了,与满面春风的九月相比,杨双根明显地萎顿下去,整日唉声叹气像是丢了魂。杨大疙瘩猜想儿子的魂儿是丢在田野里 的。他们家里供着菩萨,他和老伴儿面朝着龛里的那个面孔慈 祥的观世音,缓缓跪下去,祈祷菩萨保佑他们的儿子。杨大疙 瘩想到重新承包土地之后,将儿子的喜事办了,这个家庭是该 拿喜气冲冲积了很久的晦气r。分地的前两天,杨大疙瘩将兆 田村长和几个村支委请到家里吃饭喝酒。喝酒的时候,匣子播 放…首歌,叫《九月九的酒》。杨大疙瘩说今儿的酒本该是九月 九来喝的,只是收秋太忙啦。杨双根心事很重地说,这九月九 的酒也怕是假酒,这年月连眼泪都鸡巴假了,何况这酒?兆田 村长呵呵笑。九月边端菜边哼唱,思乡的人儿漂流在外头,走 走走走走啊走 兆田村长骂,走马灯似的进城,走来走去 的,竟他妈都走回家来啦!原先请都请不来,眼下打都打不走 啦,真有意思哩。然后苦笑着举杯说,都回来也好哇,咱就喝了 这杯九月九的酒!全桌人都笑了。喝完酒的傍晚,杨大疙瘩一 下子病了两天,发高烧。到重新承包土地那天,杨大疙瘩强撑 着去田里抓阐儿。他从来不曾像现在这样深刻地意识到,他硬 硬朗朗出现的重要性。
         尽管是一个晴日,地上还残存着积雪,踩上去咯吱咯吱响 着,好多饥饿的麻雀在雪野里觅食。西北风扬着晶莹的雪粉, 砸得杨大疙瘩总想闭眼睛。杨双根默默地跟着父亲。父子俩 几乎同时发现自己家承包过的土地慢慢膨胀,被冻酥,像棉团 一样蓬松地胀开。人们红着眼盯着这些土地。没有谁挨门吆 喝,村人便很兴奋地涌到田野里来。杨大疙瘩觉得那气氛像三 中全会以后的大包干儿,人们脸上的喜气依然不减当年。与这气氛格格不入的是杨大疙瘩垂头丧气的样子。杨双根开始为 第二小组张罗抓陶儿。他悄悄走到父亲跟前说,爹,何必呢,高 兴点儿吧,这地谁种不是种呢?杨大疙瘩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直到兆田村长和九月都凑过来跟他打招呼,他的老脸才松活 一些。他蹲在雪地里,吧嗒吧嗒地吸烟。一群孩子在人群里钻 来钻去,拍着小手唱歌谣。杨大疙瘩几乎不认识这些孩子,孩 子们大多是城里生的,模样很洋气。他们随父母还乡了,还拿 城里人眼光唱童谣,乡巴佬看花桥,傻姑爷得不着……杨大疙 瘩歪着脑袋瞅他们,庄稼佬不打腰,拿着鸡巴当辣椒。杨大疙 瘩感到被嘲弄了,扭头臭口臭嘴地骂,婕子养的,不准你们糟 践庄稼人〉孩子们被老人的凶样吓跑了。已经闹闹嚷嚷地抓 半天阙儿了,兆田村长几次喊杨大疙瘩过来抓阉。杨大疙瘩泥 塑木雕似地不动,烟锅早已熄了,可烟袋杆仍在嘴里叼着。杨 双根走过来,有些焦急地说,爹,快去抓阙儿哇,不然好地就没 啦!杨大疙瘩还是没理他。杨双根说你不抓,俺可要下手啦。 杨大疙瘩扭头凶儿子,你别给俺抓,剩下啥是啥!杨双根茫然 地盯着父亲。这时候,在城里卖菜发了财的杨广田笑悠悠地走 过来说,老叔哇,俺抓着原来承包的那块地了,真是天凑地巧 的。这块地几年不荒,比先时还肥了,感谢老叔的料理呀!杨 大疙瘩嗯嗯着点头。杨广田见杨大疙瘩绷着脸,就说俺在城里 学会了管理大棚菜技术,你老有用得着俺的就叫一声。然后哼 着歌子走了。杨大疙瘩心腔一热,他觉得杨广田还算有良心, 还知道是俺将他的地养肥啦。是哩,几年来他往地里使了多少 底粪呢,总算换回一句热肠子话。
         西北风越刮越紧了,杨大疙瘩的老脸被冻得挤成一团。他 看见九月了,九月举着小牌嚷着村人的名字。她长大了,长成 挑梁拿事的能人了。她的脸蛋被风吹得红扑扑的,脖子上的红 围巾被风一掀一掀,像一只在田野里扑楞着的大鸟。她支使着 杨双根干这干那,杨双根只有被使唤的份了。杨双根瞅着父亲 的样子很难受,也在自责,自责自己没能把铁桥卖成,没有为 杨家赢来土地。看来追桥钱也没啥指望了,一切就像没有发生 过一样。他在寻找适当时机,将剩下那点罗嗦跟兆田村长办 了。杨大疙瘩不动声色地瞅着村人来来往往,杨家剩下的承包 地有结果了,有好有坏。杨大疙瘩听着儿子数叨那些地。还有 九月娘家的地,以及五奶奶的地,仍由杨大疙瘩承包。杨大疙 瘩闭上眼睛就能想到那几块地的方位和模样,因为那里还留 着他和双根的气味儿,他的影子;仄了耳还能听到他留在地里 的吆喝声,尽管这些地少得可怜。
         过了一会儿,杨大疙瘩听到人群里有女人的哭泣声。他被 女人哭得浑身发紧。杨双根告诉父亲,说那是小木匠云舟媳妇 田凤兰在哭,她抓阉抓到一块很远很差的地。杨大疙瘩问是不 是被城里人打痛了的那个云舟?杨双根说是,还说她们很可怜 的。爹,咱们帮帮她吧。杨大疙瘩嗨了一声,蹶跡蹶碰地走去 了。他对田凤兰说,云舟媳妇,莫哭鼻子啦,你那块地咱两家换 过来。田凤兰立马止住哭,这咋行,你家的地够少的啦,俺咋好 意思雪上加霜呢。杨大疙瘩瞅了一眼双根说,你家是双根那组 的,要不双根也得帮你种田。田凤兰泪流满面,喃喃地说,还是 咱乡下人情厚哩!俺替云舟给您老磕头啦。说着就缓缓跪在 雪地上了。
         人都散尽了,雪野被人群踩黑了,杨大疙瘩还独自蹲在田 野里,只有几只觅食的麻雀陪着他。杨大疙瘩竟忆着很早的往 事,解放后搞土改分田地时,他和父亲分了地。那时他还是个 孩子。这茫茫一片都曾是杨家人劳作过的田野,从今天开始, 或许到有生之年,再也看不到昔日的景象了。就像没生过娃的 女人做不得娘一样,他这售粮大王算是做到头了。杨大疙瘩忽 然觉得脸上烫烫的,一摸,才知道有泪水流下来。
         烈风扑打着杨大疙瘩昏花的眼睛。
         婚礼就要到日子了。杨双根和九月婚礼的前一天,杨贵庄 又落了一场大雪。一切都操办好了,只欠这场瑞雪。这天早上, 九强将那群陪嫁姐姐的鸽子引过来。门口的残树枝上落满了 白鸽子,分不清是鸽子还是雪。杨双根被鸽子的啼唯叫醒了, 一睁眼,发现九月一双眼睛痴痴地看他。杨双根笑问她不认识 俺啦?九月将脸贴过来,很伤感地说,双根,俺做了一夜噩梦, 梦见你背着行李外出打工去啦,一去就再也没回来。杨双根憨 笑说,俺这鸡巴组长有啥好,又窝囊,你见俺不回来就再找一 家呗。九月紧紧地抱紧杨双根,将自己的胸脯贴在杨双根胸脯 上,喃喃地说,俺不能没有你哩。杨双根笑说,梦打心头想,刚 分了地,你自然梦着俺进城打工。九月的慌乱给杨双根带来桃 红色的遐想。他趴到九月的身上,九月这一次渐渐入境的,做 得很真实。她那好看的鼻眼挤弄着,声音像夜鸟儿轻唱。杨双 根仿佛觉得自己牵着那头老牛走在田野里。九月的脸渐渐化 在平原里了。他牵着老牛走,越走越远,待回首最后看一眼小 村时,小村竟被•团亮色的云遮蔽,像-段驼黄色的绳头。
         吃过早饭,兆田村长到杨双根家里贺喜。贺过喜就跟九月 商量开荒的事。九月将那笔存款直接提出来开荒。兆田村长 感动得说不岀话来。杨双根听说九月从城里引一笔资金过来, 从心眼儿佩服。杨双根知道自己掺和不进去,就抄起管帚扫院 子里的积雪。扫完自家门前的,又去扫大街上的雪。鸽子们在 他头顶上旋飞,间或能听到鸽哨。一群孩子在村巷里堆雪菩 萨,雪地上留下他们奔跑的足印。杨双根站在雪菩萨前,歪着 脑袋瞧着,发现雪菩萨很和善,很慈祥。这个时候,杨双根和孩 子们一同扭头看村口,那里缓缓开来一辆警车。警车没有鸣 笛,到杨双根跟前就停下了。车门打开,走下一位很威严的警 察,问杨双根村长家在哪儿。杨双根说现在村长正在俺家哩, 然后憨厚地笑笑,就领着警察往他家走。杨双根边走边笑问, 俺村有犯法的啦?警察点头走着。杨双根还骂了一句,俺村还 有这样的家伙?看来从城里回来的人学坏啦。说说笑笑就进 了院子。兆田村长迎出来问了问,警察出示逮捕证说,你们村 有个叫杨双根的人吗?兆田村长愣起眼问,有哇,给你们引路 的就是。杨双根脑袋轰地一响,就有冷冷的铁铐铐住手腕。杨 双根伸着脖子喊,俺咋啦?俺没犯法哩!卖铁桥是为公家开荒, 俺他妈还被骗了呢。兆田村长说,你们抓错人啦,俺这个村谁 犯法俺都信,就是双根俺不信,有事好商量,放下人。警察不理 睬兆田村长,七手八脚地将杨双根推上了警车。杨双根舞着双 手喊,九月,救救俺哩。五奶奶看见这一切就瘫在雪地里嚎,俺 村就双根这么~个好人哪。随后她就将刚刚堆好的雪菩萨抓碎了。
         九月奔跑着追到村外,汽车就沿着村路消失了。她狂奔的 时候,也滑去了许许多多哀戚的面容。唯有那一片原野跟着她 游动、起伏,眨眼的工夫就牢牢地筑在那里了。她的身子慢慢 软向大地,喉咙里挤出一阵短促的呜咽,这冤家,别人都还乡 啦,你为啥走啊?然后就朝那个遥远的地方好一阵张望。
         纷纷的雪,又在飘。
         落雪的平原竟有了田园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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