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雀东南飞
         海滩上没有固定的雀巢。涨潮的时候浑浊的海水抹平海 雀觅食的泥滩,群雀就快捷地划岀十分紊乱的线条子钻进碧 天里去。这样的画面总是那样不胜凄凉。坐在老河口的泥岗 子上,我和翎子默默地谁也不说话。金凤最后一次离开我们是 早晨七点,锚地的看船佬敲响最后一声铜锣,金凤就在J片喜 庆的鞭炮声里钻进了迎亲的彩车。我和翎子为金凤送行,当时 我已没有足够的理智挡住满脸的泪水,彩车在我们的泪眼里 颤动着消失,铅灰的天空就像压着一片密不透风的老滩。透过 薄雾我看到了河口西侧泥岗子上的祠堂。这是雪莲湾唯一留 下来的我们米家的祠堂。在日头没有出来的时候遥望祠堂,显 得朦胧而神秘,灰色瓦脊像招魂的帆影或谣曲,黄白的纸门紧 紧关着,锁住我们家族灰飞烟灭的历史。米家祠堂里有东西, 父亲这样说。多少年之后我始终弄不明白,祠堂里有什么东 西。祠堂是空的,我曾去过。
         翎子面朝东南方沉思着。
         祠堂在我们的西北方。海滩阴沉的光线压迫着我的目光。 祠堂下一条废弃的土道上,一条黄狗叼着骨头十分悠闲地逛 荡。船上的渔人正在挂网,眨眼间老船就吐着黑烟颠离老河 口,远远地只能瞧见他们沾着污泥的帽子。我是扭着脖子观望 的,压根儿就忽略了翎子的存在,直到翎子自顾自吟诵那首 诗,我才回过头来,与她并排坐视我们久久神往的东南方。县 城和省城都在东南方。我们身后背景的海滩十分沉重与浩翰。 我忆起来了,翎子吟诵的诗名叫《彩色的鸟,在哪里飞翔?》。我 抬起头看翎子,无法看到她的整个脸相,只见她头发被海风吹 得像堆烂鱼网,鼻梁上的小雀斑间含了泪珠儿。我也情不自禁 地跟她吟诵这首诗。在乡中校园里,我、翎子和金凤是最好的 朋友,我们在同一村庄里长大,上学又在同一班,连我们穿的 裙子都是金凤姐统一制做的,裙摆处绣上红雀十分惹眼。我们 一起读汪国真的诗看琼瑶岑凯伦的小说,我们谈人生理想,发 誓一定上大学进城市,绝不在乡村草草率率地嫁人。谁知我们 高考落榜了,我和翎子进了自费生分数段,家里没钱或是不愿 出钱也就断了指望。我们仁仍不死心,刚岀校门那阵子再次发 誓,我们复课重考大学,谁先草鸡了就惩罚谁,没有谁能阻挡 或剥夺我们所做的一切。半月之后,我们复课的希望都破灭 了,原因十分复杂,而且我们三人各有各的难处,所有誓言的 意义都荡然无存,化做了风尘。在一个月黑风髙的夜里,我们 姐妹三个喝了酒在夜滩上站了整整一宿,我们拥在一起抱头哭了。翎子说我们活得这样窝囊还不如跳进海里算了。在翎 子眼里最浪漫的解脱方式莫过于跳海了,醉矇矇的金凤点头 认可,我们在海边探出脑袋,几乎都从幽蓝的海水里看到各自 的面容和影子。在关键时刻我率先醒酒了,卵形圆镜般的水面 映着我们三个水月般的脸蛋,我被我自己姣好的面容感动了, 学校老师和村里人都说我是我们三人中最漂亮的。我的青春. 我的美丽,我的命运不是大海所能承接的,我是活给知识的, 活给城市的,东南方的诱惑力是巨大的。我用从没有过的那么 大力气将翎子和金凤拽回来,纠缠扭打在一起。我们不能死! 我声嘶力竭地喊,狠狠地打了她们两巴掌。一种头晕目眩的争 打一直持续到拂晓时分。天亮了,我们都醒酒了,没再制造苍 白的誓言。我们默默走在阴郁凄怆的海滩上,我们常常会望见 赶早潮的渔人十分强劲地吆喝着挂网。我们谁也没说话,很狼 狈地各自回家了。后来的一些日子,我和翎子常常见面,金凤 总是躲着我们。我们找金凤时她总是放不下手中织网的梭子, 总是少言寡语。她的脸有些怪,我们不知道她的心思,发现她 比先前黑了许多。腊月订亲,开春儿就结婚了。丈夫是十里铺 一位开小拖车的农民。四间新房一个大院,没小姑子,婆婆公 公年岁不大。我说金凤姐这辈子就完啦!翎子叹口气说,哪家 姑娘日子不是这般过?围着灶台转,生儿育女,伺候老人,守妇 道尽义务,给子女盖房子说媳妇找婆家,累死拉倒!说着就苦 笑。我烦得捂起耳朵叫,别说啦!翎子说不说也这样,心比天 高命比纸薄呢。我生气地摇着翎子的肩膀说,你也没骨气了 么?不许你贱口轻舌地取笑咱庄户姑娘!翎子脸色晦暗地说,我哪有权力笑别人,我说的是自己。不说啦,留口唾沫暖暖自 己心窝儿吧!闷了一阵子,我皱着眉头将乌黑的头发梢咬在嘴 里调整思绪。夜里想岀千条道,白天照旧原路行。我与翎子后 来达成了共识,人穷志短,得赚钱,有钱就能上大学闯都市。村 舍的炊烟在我们的视线里积成蘑菇状,几只红雀快捷地从蘑 菇烟里钻岀来,又盲目地加入海鸥的队伍钻进云彩里去了。
         我们坐的泥岗子一直有风。
         出于对姑娘家赚钱的沉重和代价,我和翎子久久不说话。 大概翎子心里盘算家里虾酱坊的活计吧。没话的时候我又不 由自主地眺望远处的祠堂,它以一种很威严的姿势伫立了很 多年。我从小就惧怕它又轻视它,这种现象使我对我们家族有 了浓厚兴趣而深深迷恋不已,这种情感越深就越激发我远离 家族。祠堂能诠释我的命运,我有这种感觉。祠堂下的土道杂 草丛生扭来扭去,在突兀的锚地徜徉着甩过一个均匀的湾儿。 在这个湾儿的土路上,痛子老季坐着轮椅注视我们已经很久 了。老季的亮脑袋在早晨的雾气里闪着一片青光,那张方脸犹 如一尊冷硬的石刻,两簇络腮胡翻卷在耳鬓下透出几分粗野。 老季是孤儿,从小性格就怪癖,生产队那阵儿他独驾孤船闯海 躲着船队走,大风天赶上乱航,两条水牛般健壮的腿就给撞坏 了。听父亲说,老季跟我大姐是小学同学,他追过我大姐米芳, 大姐看不上他,一直到老季癇了才摆脱了他的纠缠。老季不到 四十并不老,村人都叫他老季。前几年老季只是拄着双拐走 路,后来得了…场大病双拐就支撑不住了,借钱买了轮椅车。 为了维持生计老季在村口租了三间瓦房,每间搞一摊儿,卖书 租书、象棋军棋和台球。我们回村的时候闲着没事,就到老季 那里借书看,还学会了卜象棋围棋什么的。男同学们借金庸梁 羽生的武侠书,在一片血淋淋的厮杀中,村里青年人得到了极 大享受。我去借书老季从不收钱。我和翎子跟老季还学会r 下围棋。真该谢谢他,村里若是没有了老季先生,那漫漫长夜 又该去怎么打发呢?后来我们这些高考“漏儿”都成了老季书 屋的常客。老季越发深沉了,他很少跟我说话,我看书或是下 棋,他总是在不远处冷冷地瞧着我,一张泥塑木雕般的脸淡淡 地映着阳光,脸上有一棱肌肉在扑扑弹跳着。我的目光与老季 的目光相撞的时候,我有些不舒服或是害怕。老季的眼睛火辣 辣地亮,我读不懂他的眼睛,与他对视的情形是很吓人的。这 或许是一种征兆。广受村里青年人推崇和瞩目的老季走进我 的生活纯属偶然。
         翎子,那不是老季么?日光升起来的时候我对翎子说。翎 子扭头看见了坐在轮椅上看海的老季.,说,老季做啥呢?我说 老季看我们来的。翎子说无聊,太无聊了。我远远地瞧见他抬 手抹了抹眼睛,卖书生涯给了他一双迎风落泪眼,日头不高好 像压在老季宽厚的脊背上,逆着日光看老季正巧叠合在我家 祠堂的背景上。老季扭过脸来了,不动声色地看着我们,嘴里 不停地打着口哨,,翎子说,秀子,老季这号人都活得劲劲儿的, 咱跑这儿发啥愁?翎子的一句话真将我的心说宽了。坎坷难 熬的日子将老季冶炼得这般老成。日子熬人,日子也炼人呢。 我想,读书好读书高,书读死了也就没有用了。老季也读了好 多书呢。忽然,我看见老季的轮椅朝我们这边走来,他饶有兴.三驾马车丛书.  味地笑了笑,这时候我方觉得老季没啥好怕的,拿他调剂调剂 日子吧。翎子脸上现出很复杂的意味说,老季朝你笑呢,老季 喜欢你,真的!我叠了声反驳,死丫头,屁话,我才不要他喜欢 呢!那样我比金凤姐混得还惨!我是这样说说,但内心的阴郁 之气没有了,就朗朗笑起来。翎子也跟着笑,朝老季摆摆手。老 季轮椅车已经摇到我们脚下的河堤了,他清晰无比地暴露在 我们的视线里。翎子说,老季哥,大清早的跑这儿荡啥野魂? 我来看看你们。老季说。
         翎子说,说清楚,是看我们还是看秀子?
         我横了翎子一眼,别瞎白话!
         老季说,这会儿还尋心吧?
         我们看日出,谁说寿心?我说。
         别辩解,越描越黑!金凤可惜呀!
         翎子说,你快别提金凤啦。
         是啊,再说,你俩差不多又要哭啦!老季说。
         黑馍泡白菜,各取心头爱,金凤有金凤的道理。我故意挺 起精神来说,拿话噎他。当时老季脸色就沉下来,他心理如何 我不知道。老季跟翎子和金凤说笑很随便,唯独跟我话稀还脸 生。老季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他看莪的时候脖子和上身 一齐扭动,拿手指不断撮鼻子,许久他说,秀子翎子你们听着, 你们是咱村有文化的人,人生关键处只有几步,可得挺住,城 里和乡下活法就是不一样。丹麦思想家克尔恺郭尔说,人是精 神。凡是精神都要忍受痛苦或被嘲弄。精神就是自我,自我需 要超越!咱渔村不是你们精神驻足的地瑜啊!快回学校去,复课考大学,我是个粗人,当老大哥的愿意帮助你们!老季说完 就抬脸看苍黄的天,仿佛看见r我们看不见的东西,翎子静静 地呆坐着听直了眼,直怕老季不说话了。我听着心里没有反 应,这话够叫人上火的。老季假门假势地独坐在轮椅上装成哲 人垂首冥想,或是抱着叔本华、尼采和克尔恺郭尔的两本书死 记硬背,逮住不憧的人就来几句唬人,特别是唬小姑娘,搜刮 一些佩服他的目光和蜜语,来弥补身体和精神的残缺。老季的 思路没啥不对头的,可我却十分反感,我不吃这个,找错了对 象。老季太可怜了,老季又太可恶了,他先前对我不这样。我 把他看成豆腐渣堆在那里,睬也不睬,拽起翎子的手,起身甩 手就走。老季涎皮涎脸的样子看我们。翎子挣着身子不好意 思地红了脸,说,你个米秀子,听老季大哥把话说完,老季大哥 真有学问。我撒了翎子的手头也不回地走下泥岗子。老季哥 别介意,秀子又犯倔啦!翎子说着朝老季苦笑一下,颠儿颠儿 地追我而来。老季沉下脸,有怨气,还是很亲切地喊了句,二位 小姐,抽空到我那儿下围棋呀!然后就像羔羊一样笑。老季瘫 了之后笑声越发女人气了。我感觉到海滩的泥腥气在空气中 纠缠不休,走上河堤的时候,看见了我家院里的那株石榴树, 心里一热,树上有好多红雀筑巢呢。翎子跟在我身后像位多嘴 多舌的妇人叨叨,秀子姐,老季心眼儿不错,你别伤他的心!我 说我没说他心眼儿坏吧!翎子说,老季会帮我们的,至少能帮 你!我说,轮到一个痛子帮我,还不如死了好受!翎子脸颊红 了,气得嘴唇打抖,说,秀子姐,少摆臭架子,你本事大咋没考 上正规大学?你高你能,读过多少书?不就琼瑶岑凯伦玄小佛 那几本么!老师说严格讲这不叫好书,好书是《红楼梦》,是《围 城》!我收住脚步怔住了。我发现翎子第一回跟我急,急得可 爱。日光贴在她圆圆的脸蛋上,红亮亮的像燃烧起来。翎子的 话如铁锚戳着了我的痛处,我内心清高,委实没有清高的资 本,我痛恨自己的无能和浅薄,但我自信我能崇高起来。我爱 面了,腿软心跳,嘴皮了永远是硬的,我寒了脸骂翎子,你少来 教训我,你看着痛子好,就嫁给他得啦!翎子气得久久说不岀 话来,说了句我恨你,就哭着扭身跑了。我呆呆地站在村巷一 间老屋的山墙下,心情坏透了。阳光照在我半面脸上,脸颊一 半是热的一半是凉的。村巷愈加空寂,几只麻雀在地上觅食。 四月的小村,我同落日一样孤独。
         春季捕捞期结束后的最初几天,我悄悄躲在屋里读完了 《红楼梦》,厚厚的三本书,是从老季那里借来的。父亲见我不 岀屋,吃饭又少,脸蛋又白又瘦的,以为我跟家人惬气呢,就 说,咱们家族从来与书无缘,怎么偏偏来你这么一个爱书如命 的丫头。你能读到高中就不赖啦,该识举就识举,你两个姐姐 读完小学,还不照样挑家过日子么!我看你是读书读懒了身 子。父亲的话在我耳里飘进飘岀。自从两年前母亲病逝之后, 父亲从没有跟我动过肝火。父亲的心火压得很深,将那张干皱 的长脸灼黑了,脸如刻了粗糙螺纹的树根。父亲是个地道的瘦 汉,个子高,显得苍老,早早谢顶,稀稀的一缗头发抹在额顶 上。父亲跟我说话的时候认真地翻弄着地上湿漉漉的渔具,不 时地摇头晃脑,哀声叹气的。我知道父亲的前板船很长时间没 捕到鱼了。年景儿不好,村里企业亏损市场疲软,连海里的鱼 虾蟹的也跟着捉弄人。其实严格意义上讲,父亲不是-…个地道 的渔民。他年轻时就很少岀海,他是跟爷爷大叔在醉蟹铺里滚 大的,父亲说,吃醉蟹是我们家族创造的。翻开我们米氏家谱 的血脉巻就有这样的记载,乾隆八年是秋,蟹乱村灭,房倒屋 塌,匪蟹没顶,米家老祖携族人逃难,误入蛮荒地带,水尽粮 绝,濒临灭族。是夜四更天,斜风裹来-场细雨,匪蟹爬来,其 声嗡嗡成韵,四野阵阵鲜气。族人大惊。老祖食欲引逗而出, 望着眼前铺岀的青蟹,吼了句,拿酒来。族人抬来成化年间岀 窑的黑釉大酒瓮。老祖别岀心裁将螃蟹装进酒瓮,拿老酒浸透 泡熟,族人就很鲜美地吃起来。醉蟹拯救了我们的家族,使我 们米家人丁兴旺,支脉广布。吃醉蟹是我们家族的传统,雪莲 湾人都吃起来,现在还通过外贸部门出口到海外。父亲说,以 我们家族为核心的醉蟹节流传好多年头了。前些年过节,都由 我们家族德高望重的七爷将螃蟹倒进酒瓮里,浸泡七天七夜, 然后由七爷将醉蟹装进无数小瓦罐里,零零散散地埋进村头 的土堡。过节的时候,村里男女老少拿锹在土堡里挖罐子,谁 挖到谁吃,村人管找醉蟹叫找福,讨的是来年的好运气。由于 醉蟹节的特殊意义,就在老河口西侧的泥岗子上筑造了我们 米家祠堂。祠堂背靠老河口劈出来的没有规则的土崖,前面是 奔放的大海,它的两侧是平缓狭长的海滩。父亲说,当初建祠 堂是风水先生相中的,祠堂是我们家族的骄傲,也是村人虔诚 的依托。百年祠堂被人膜拜和祭祀而衍成古老礼仪,于是它存 在的意义伴随时光早已让文化将它从实物中异化出来,记录 和昭示着我们家族的荣光。后来我们米家就衰落了,醉蟹节没 了,就连父亲经营多年的醉蟹铺也给卖掉了。父亲很痛苦,我 理解父亲,他是为母亲治病才被迫卖了醉蟹铺的。从此,我们 米家祠堂也被闲置冷落了。父亲委实不解吃醉蟹的强悍家族 怎么说败就败了呢?而且我们家族出现的明显特征是阴盛阳 衰。在我爷爷的辈儿上是兄弟五个,我爷爷是老大。如今只有 四爷健在,叔伯辈我父亲排老九,以我父亲为首的都是窝囊 人。我的同辈男性也没啥出息,唯有我的大姐在村委会当会 计,二姐嫁做渔人妇,因超生二胎跑我东北三姨家躲着坐月 子,弄得我大姐在村委会腰杆不硬,牵挂父亲的心以至父亲时 常呆傻了似地朝东北方张望。因为我爷爷只我父亲这单支,又 排行老大,而且历年的醉蟹节都由我爷支撑,祠堂就落我们这 支所有了。隔几年就得维修,又不繁衍金钱,没有族人来争祠 堂了。起初父亲指望大姐能帮他将醉蟹铺赎回来,结果老人家 指望落空了。大姐夫与人合股买了船没挣啥大钱,大姐手里钱 如流水,可那是村里集体的钱。大姐的日子并不宽裕,二姐生 孩子罚款还没交上就更指不上。我家没哥哥弟弟,父亲唯一最 后一线希望就落在我身上了。醉蟹铺是18000元卖掉的,这会 儿收回来得翻番了。我高考分数段进了省外贸学院的自费段, 如果能拿出卖掉醉蟹铺的那个钱数,我这会儿早坐在了省城 的大学课堂。我去哪儿找那么多钱?父亲为母亲治病能忍痛 卖掉醉蟹铺,为我上大学他会舍得么?,不会,绝对不会。我不 明白父亲为什么如此反对我们上学厌恶我们看书。如果仅仅 因为我们家族历史的“寒食日”,那父亲就太不应该了。分数段 I、'来不久,大姐曾操持着在家族和亲戚中间为我t*.大学集资, 父亲知道后脸色十分乂隹看,没鼻了没脸地将大姐骂r 一顿。 1 8000元就能改变我的命运,钱可真是好东西哩,我在心里埋 怨父亲,又很可怜他心疼他,父亲身上的肉儿乎瘦干r,那件 JL手褪成灰黑颜色的青布夹袄常年懒散地披在父亲身上・脸 上蒙了一层厚厚的油烟和尘土。父亲也知,亀自己不行了。父 亲收拾完水涝涝的渔具就勾腰咳嗽起来,我赶忙上去给父亲 捶背。父亲不咳了,稳了心说,秀子.爹跟你商量个事儿。我知 道父亲没好爭情跟我商量,但他的心病不讲岀来,就会引发出 一串更坏的病来。我点头说.我听着哩。父亲的眼皮索索抖着 说,咱富不串邻,贫不串亲,你姐说的集资上学的事别怪爹!我 说,我压根儿就没指望能成,您又想着这事啦!父亲好像没听 我回话,接着唠叨,那样一来,不成丢人,成了,也全都没脸面 了。我烦了,没好气儿地回嘴说,您就别提这事儿啦好不好?父 亲继续缓慢迟钝地说,秀子,这阵儿你心里难受,爹知道,等稳 稳心,就跟爹做活吧。咱还开醉蟹铺,你娘教你做醉蟹的法予 还记得么?我心里不爱听,嘴上只好说,记得。提起娘来我的 眼前就晃动着娘的面容。娘在我们家族做的醉蟹是最好吃的。 母亲做醉蟹的程序跟爷爷的不•样,她先往大缸里撒上螃蟹, 随后倒进米酒,掺上少许盐粒、海带和大蒜等作料。我最爱吃 母亲做的醉蟹。父亲拖着很沉重的鼻音说,秀子,踏踏实实跟 爹做醉蟹吧!你听见啦?我的心情陡然变糟了 •嘰着嘴巴不说 话。父亲吼了句,没耳性,你爹跟你说话呢!我大声说,我不做 醉蟹!父亲竖起眉毛吼,你是金枝玉叶,怕闪了腰?我倔倔地環,人家在心里起了咒么,我要复课,我要上大学!父亲说,大 学勾住你的痒痒肉啦。你是那里的虫么?再给你一年,我看也 是瞎子点灯白费蜡。再说啦,上了大学又咋样?知识越多越背 时!我锥起眼睛盯着父亲说,爹,求你就给我一年!父亲摇头, 等到啥年头?莫黄了大麦老了秧,连婆家都找不出去啦!我摇 着父亲的肩头说,嫁不岀去更好,留在家里陪老爹!父亲的脸 松活了,叹道,唉,真拿你没办法,念书念邪啦,等咱家赎回醉 蟹铺,有了钱就依你!我显出雀跃欢欣的样子喊,爹,我可总记 着你许下的大愿。父亲眉梢挂忧,说,这年头钱越发不好赚啦! 没有钱,可别怪你爹打谎语!我正想挣钱的路子呢,我这几天 琢磨呀,过了今年的寒食日,就将咱家的祠堂改成醉蟹铺子! 咱爷俩挣了钱咋说咋有理呀。我听着父亲的大实话,心里虚得 沉下去就没了底儿。父亲的一竿子又支远了,明眼人都晓得, 父亲身上已榨不出多少油了。我强迫自己朝父亲笑笑,淡淡一 股苦涩浸漫到我的心头。父亲十分疲惫地从我房间走岀去,春 日的柳絮飘得正紧,透过父亲背影看纷扬飞舞的柳絮使眼前 一切变得生疏而枯竭了。
         我看不清明天。
         吃罢晚饭夜晚就沉了下来,我本想找本书看,翎子到家找 我来了。翎子那次被我气哭之后,没几天就与我和好如初了。 她心眼儿好耳根软,时常遇事找我拿主意,在学校时就离不开 我。翎子说老季找我有事。我说老季是我啥人说调我就调我? 一边呆着去!翎子眼神儿似乎没个着落,软声软语,秀子姐,我 再也不会因老季跟你吵啦!不值得!反正话儿我带到啦。说 完翎子跟风一样刮出去。我的心扑扑跳荡了,懵着头追出来, 搂住翎子的脖子,上赶着套着近乎说,臭翎子也牛啦!说着我 拿双手胳肢她的腋窝,翎子往肚里咽着气笑起来。翎子也反过 身来拿双手胳肢我,我俩就拥成一团笑疯了。天上月亮很好, 月光拱过黑泥老屋残破的暗影.洒在我们的脸上肩上.我们制 造的欢乐一定会引发月亮多种善意的猜想。父亲沉闷地咳了 两声,喊,秀子,去叫你大姐大姐夫过来!你也别去疯跑,回头 我有爭情说。我响脆脆地“哎”了声。翎于知趣地吐了吐舌头 说,我先走了 .老季可是真找你呢!翎子嫩闪闪的腰肢一晃就 没了踪影。不一会儿我就将大姐和姐夫叫来了,姐夫见了我就 长吁短叹,一味哭穷。我知道姐夫是啥意思。还是姐们儿比外 姓人亲近,大姐见了我就拉着我的手嘘寒问暖。老季说我跟大 姐年轻时长得一模一样。那时的大姐有一条又黑又长的大辫 子,岀门便亮了一条街,总是扯着男人馋馋的目光。眼下她都 是两个孩子的妈了,依然有姿有色的,只是眼角的皱纹很显眼 了。我闻了一阵腥气扑了脸来,,一问,才知大姐刚从海滩补网 回来。她在做会计的业余时间补网无非是想挣些零花钱。大 姐看了 •眼坐在炕头吸烟的父亲,就把我拉到堂屋说,秀子, 大姐跟你说个事儿。眼下你也没法去复课,大姐给你找个工做 吧。我说,爹让我跟他做醉蟹呢。大姐极神秘地说,做醉蟹有 啥出息,我给你找的工作还有机会进城呢!村里好多姑娘巴结 还巴结不上呢。你的朋友翎子他娘,求人说情都没说来呢。我 好奇地瞪圆了眼睛问,啥工作?大姐说,村里的服装厂你知道 吧?厂长张士臣你知道吧?张士臣想找个条件好的女秘"月 工资800块,他相中了你,上赶着求我的。我心头猝然一激灵 说,钱倒不少,姐,可我不干。大姐问,为啥?我抿紧嘴巴说,我 听说张士臣是个情种,一见好看姑娘,便走火入魔。春花不就 让他整岀孩子了么?春花的事还没了,又寻新目标啦,我才没 那么贱呢。大姐说,春花的事怨不得别人,是她自己作贱自己。 你就不一样啦,张士臣在村委会尊重我,你是我妹妹,俗话说 打狗还要看主人呢。我冷下脸来直愣愣地看着大姐,说,你面 子那么大?大姐剜了我一眼说,就是,别放过这机会!我说,屁 机会,机会使人变成鬼!大姐不高兴地说,你咋这样不明事理? 张广长说啦,你跟他干一阵儿,他就在县城设办事处,叫你进 城呢。我拧转身子说,这样进城,我情愿呆在家里,我可不是穿 金挂银的命。大姐生气地说,我知道你一门心思想上大学,现 在上不了,总不能一棵树上吊死!秀子,实际点吧,别梦里变蝴 蝶想入非非啦!大姐黑钻钻的眼睛仿佛要穿透我。我躲开姐 姐的目光说,姐,我不稀罕张士臣这个人,别提他啦!大姐火气 很大,说,你呀,真是死狗扶不上墙!我不爱听了,拿手指着大 姐恼怒的脸说,你才是死狗呢!大姐说,嗔着啦?至于么?我 以后再也不管你的事啦!不识抬举!我双手捂着耳朵,尖声尖 气地吼道,我的事不要你们管!不要你们管!大姐也火辣辣地 吼,你闹啥?有理啦?然后甩手进屋去了。我浑身的气涌到眼 睛里,直杵杵地挺在堂屋,看啥都灰濛濛的。夜风荡进堂屋将 灶口的草灰吹起来,呛得我一阵咳嗽。我头痛欲裂,两手狠狠 掐住太阳穴,强令自己打起精神。我在自己的世界游荡太久 了,没有谁能改变我。一切得靠自己,我要做的事肯定能做成。
         我想,自己给自己打气,然后对我遐想的东南方做短暂而专注 地眺望。
         秀子,你进来!父亲说。
         我进屋倚着门框站着。
         父亲勾腰盘坐的身影很模糊•他的脸像在锅里卤过的虾
         -样泛着酱紫色,眼眶里总是糊着白白的眼屎。父亲多皱的脸 很平淡,也没有表情,却在平淡中镇住了我们。父亲“吭吭”地 咳r两声才说,还有七天,就是咱米家的寒食日,今晚上咱们 把祠堂拾掇拾掇。你们听见啦?大姐夫鳖-样蹲在地上吸闷 烟,不吭。我偷眼打量一下呼呼喘气的大姐,说,寒食日是咱整 个米氏家族的事!为啥四爷那头不来人,年年都是我们家出人 岀力?没道理么!
         混帐,良心就是道理!父亲教训我说。
         大姐说,别惹爹生气,走吧。
         我没再说啥,随大溜儿去了。
         在我眼里,夜里的祠堂像-个廉价的古董。
         我的日子活在盼望里。
         春天的雨水冲洗村里村外的万物,使老季小屋的墙壁渐 渐发白变灰,最终显示出泥墙的原有本色,散发出清涩的泥土 气味。我坐在老季书屋门口能望见老河口东-撮西一月的老 船,河滩上深深的泥岬里汪着水好像藏着想不透的故事,令我 神往。老季坐在轮椅上也陪我朝老河口张望。不知为啥.老季 今天换了新衣裳,板板楞楞,像相亲似地,他半个身子探出门口,不一会儿崭新的蓝上衣就被雨水打湿了。我收回目光,将 老季的轮车推到屋里说,老季哥,没见外面下雨么!老季感激 地望我一眼,没言语,掏岀一支烟来吸。他吸烟很深,两腮内 缩,丝丝缕缕吸进丹田去。翎子不在场我不敢看老季的眼睛。 我来书屋大半天了,除了看老河口落雨,就是听邻室打台球的 嘱啪声。我不知道老季找我有啥事,我来了他又迟迟不开口, 我疑心四周都是坑,稍不留心就掉进去。社会为啥给我们这些 单纯的女孩子挖出那么多的坑呢?唯有沙沙的落雨声。慢慢 我就不理会他了,十分悠闲地翻弄书架里的书。吸完这支烟, 老季脸上豪气顿生,挺挺腰,表明他有一件事情在心里运筹好 To老季说,秀子,你过来。我捧着一本《女友》缓缓走至老季 跟前,心里想老季千万别强制向我搬弄哲人的思想。老季说, 秀子,我想吃你亲手做的醉蟹,能满足我的要求么?我舒口气 说,那现成。我眼不拙看得出来,他叫我来绝不仅仅是吃醉蟹。 他笑一下,一副极卑贱的苦笑。他朝我跟前凑了凑,冷不防一 把抓住了我的手,《女友》哗啦一声掉地上了。老季真是乱了性 子,他的手劲真大,像手铐死死地扣住了我的左手腕子。老季, 你要干啥?我当下就慌了,小胳膊血管暴胀,不住地哆嗦起来。 老季的这手比搬弄哲人思想更可怕更腻味人。我脸变得煞白 说,放开我,再不放手,我可喊人啦!老季乞乞缩缩地说,秀子, 别误解我,我都这样儿的人啦,还对你有啥非分之想么?秀子, 我是求你答应我一件事。我噢了一声,脸色依然沉着说,说吧, 只要我能做的就成。说话时我翩然一转身将手抽了回来。老 季又尖声尖气地笑了,这孩子真逗。•然后他不情愿地欠欠身说,秀子,我这个老大哥求你冋学校复课吧!你老这样没着没 落的,非误了前程不可!他喷着很浓的鼻息,浑身透一股湛馒 气。我哑然失笑了,去复课好像不是你该求我的事。老季愣了 一下,从怀里摸出一个纸包来说,这是一万块钱,是我这里挣 的,送给你,当做助学金吧!我的身子僵了样地呆住。这种颇 为惊喜的尴尬局面,对我来说是始料莫及的。我连连推脱着支 吾道,不,我不要这钱,谢谢你了老季大哥!老季瞪得大大的眼 睛闪出骇光,唯恐我眨眼之间从他眼前跑掉。他欠着身子又抓 我的手,我退却着躲开我倒背着手笔管条直地站在他眼前 说,这是你的血汗钱,我不能拿。老季洞开心意地说,秀子,你 怀疑我的诚意么?你担心我在你身上有所图么?老实告诉你, 这笔钱是我留着想捐给希望工程的,给了秀子妹妹,正对路 子。我觉得……我使劲摇着肩上的脑袋,眼窝潮潮的想落泪, 老季的大脸在我的视线里晶晶莹莹地颤动。我说,老季大哥, 你的情义我领,钱还是你自己留着吧。老季哥将纸包托在左手 掌上,慷恢地垂着脑袋自语,人就是贱东西,想要这钱的我不 给,我想给的人家又不拿。随后他就望着书架愣神。我强迫自 己笑得好一些,说,老季哥,你赚点钱不易哩,留着用吧,别老 想着捐这个给那个的,可惜了儿的。老季沉默不语,呼出的热 气暖化着潮湿阴凉的小书屋。静伫良久,我甚至能听到老季怦 怦心跳的声音。我呆不安稳了,总是胡想--气。老季的牙齿瞰 得丝丝响,说,秀子,好妹妹,听哥这一回,算我借你的,等你大 学毕业挣了钱再还我。我淡淡地说,别提这事啦,别把我逼岀 病来!再逼我,我就再也不登你这门槛儿啦!老季叹一声彻底 怯场了,薦薦儿收起钱来,好些天拿定的主意让没头风给撞乱 了。他说,秀子呀,你野得让人抓拿不住。疲惫的慵懒使他重 新合上眼皮,泛起了新的呆想。我立马拿话堵他,老季呀老季, 你变得让人猜不透啦,真的猜不透啦!老季只管蹙眉不言语。 趁老季犯呆的空儿,我真想悄悄溜掉算了,可是两腿就是不听 使唤,不管咋说,烦人的老季今日添了某种魅力,给我平淡的 日子注入了一种盲目、无所适从的兴奋。我直把话问到老季脸 『老季大哥,开书屋挺来钱么?老季说,单卖单租赚项不大, 我这里是中转站,兼营批发,海上来的书我过过手,往海上去 的书我也过手!我笑说,老季哥的能耐大啦,真看不岀来呢。老 季这时倒牛气了,说,蛇有蛇道鼠有鼠路,这年头干啥都赚钱。 老季的眼睛亮起来,搞书、做书商的学问大着哩,而超凡脱俗, 职业高雅。我知道老季在引我上套儿呢。我的好奇心真被强 烈地引逗起来,说,老季大哥,我能搞书吗?老季露出一脸的欢 喜说,能,而且我保你尽快赚到钱!就屈屈才,先跟我干吧,等 将来翅膀硬了,你再独挑一摊儿。咋样?我说,我哪儿是做买 卖的料儿,试试呗。老季说,我绝不亏待你,不出住月你就会走 进教室,腰里揣着票子上学是啥感觉?老季神采飞扬,带着深 厚的情分。我就是太直,凡是深厚的情分说破就浅了薄了。我 说,我希望我们合作不带任何情分,我要靠自己的能力!你答 应我才来。老季连连点头。他很快乐,是多少钱也买不来的那 种快乐。老季摆摆手说,秀子,快去跟你爹说说,明早就上班, 月工资800,业务有提成!我一脸灿烂温笑了,冒雨跑回家去。
         在春季阴郁而冗长的雨天,父亲常常是靠着被垛打瞌睡。 脑袋一啄一啄地碰着了手里攥着的烟袋杆子,斜斜挂岀一线 老涎来了。我推门站在父亲面前的时候,父亲还在嘟嚷着说梦 活,父亲说不是人过的日子,上边咋不下来新精神儿呢?父亲 时常将自己的无能说成是上边没下来新精神。父亲老了。我 故意将脸蛋贴近父亲耳朵喊,爹,上边下来新精神啦!父亲立 马就灵醒过来,瞪着我骂,鬼丫头,净干没溜儿的事,然后抹抹 嘴角继续叼起老烟袋。我说,爹,我找着工作啦!我能挣钱啦! 父亲坐起来说,啥工作?我说,到老季那里搞书。父亲当下就 火了,说,又发蠢气哩,书能挣钱?你别让痛子给涮喽!父亲… 通杀风景的话,使我心里发寒。书能赚钱我不怀疑,我拒绝大 姐去给张士臣当秘书,却投奔了村人看不起的痛子,人们将咋 样看待我呢?在老季那里我将扮演一个什么角色呢?正犹豫 间,大姐撑着雨伞甩着大脚片子进屋来了。父亲说,叫你大姐 说说,秀子要跟痛子老季做事。我圆着场说,是老季请我去的, 他资助我上学,我不应,才说起这档事的。我想,一天到晩抱着 书傻吃憨睡的,不如去挣钱。大姐半晌不语脸色十分难看。父 亲又说了我两句,大姐终于开口了,你们都说完了没有?秀子 越来越不懂事啦。你要跟老季搅和,你不怕,我们跟你丢不起 人!老季是个啥东西?我觉着大姐话里夹枪带棒的不受听,说, 你说啥东西?说惨了不就是个有残疾的书贩子么!我知道老 季年轻时追过你,你看不上他就罢了 ,说话别带个人成见!父 亲和大姐从反面激我,我偏偏不是人云亦云的性子,如此一来 我的犹豫倒被挤兑跑了。大姐气哼哼地说,秀子,今天张士臣 厂长又来找我,让我问你最后一遍,你不干翎子可就去啦。翎 子多有心计,多有头脑,使暗劲儿呢。哪像你,硬是穿新鞋往屎 堆上踩,损了名誉,坏了前程!张士臣也有毛病,可人家是正牌 农民企业家!干得好,张厂长能亏待咱家么?爹你说是不是? 父亲显然受了大姐的迷惑,板了脸说,你大姐还能给你亏吃? 去服装厂干,不去就跟我做醉蟹,就是不准跟痛子打连连!不 然就把你锁在屋里看闲书!我浑身生岀一阵可怕的颤栗,不甘 示弱地犖开了,我死也不去服装厂给那家伙当秘书,屁秘书, 他是找小妹。没听村人说啥,服装厂女工有话柄,不脱裤就解 雇!父亲咂咂嘴不悦地说,这样的地方,我们可不去!大姐气 得浑身抖了,吼,秀子,你疯啦?我说我没疯,疯了倒好啦!我 们的争吵声从屋里往远处移动,好久好久才消失。大姐被我气 得不行。我仍是不依不饶地说,大姐,我劝你别给张士臣拉皮 条,他给了你多少好处?大姐噎噎地哭了,扭头就走,边走边嘟 嚷,连伞都没带,晃晃着跑进雨幕里。父亲瞪我一眼骂,咋能对 你大姐这样?快,给她送伞去!我僵着一动不动。父亲“唉”了 一声,下炕抓起油纸伞,摇摇摆摆地追岀去了。我心内浸出一 股说不清的怪味儿,如同复杂感伤的春雨使我心乱如麻而久 久不能自拔。我打了个哈欠。
         雨中空寂的院落使人昏昏欲睡。
         我悄悄坐在屋檐下看书,一个姿势读到天黑。傍晚时雨天 苍凉的意味更加浓郁,空中飘动着淡淡的岚气与黑泥滩的颜 色溶合了。这时院里有音乐的声音,细听,是毛宁唱的《涛声依 旧》。一些书,一点音乐,再加上少许湿润的空气清凉的雨丝, 我便有了写一首诗的冲动。我迅疾拿起油笔,在课本的间隙里 写了第--句,雨中黄昏如此可疑,翻书的声音如此美丽……我 写不I、,去了,没词了。这时候我想到了翎子,两三天没见到她 了,我要找翎子共同完成这首诗。我擎着雨伞朝村西的翎子家 走。一个平庸无奈的黄昏,由于心中美妙的诗,使我心绪辽阔 起来,那种苍凉感在我此时的眼里逝去了。我看村巷看海滩看 帆影也换了味道,等将来我闯进都市了,我也要写文章歌唱赞 美它。家乡原本是美丽的.正因为它太美丽了我要执拗地离开 它。我觉得它美丽得没有机会,书里说过不要在没有机会的地 方呆得过久,也不要与不给你机会的人长期共事。老季会不断 地给我机会么?想着想着就到翎子的家了。我猜想翎子在雨 天里也在看书呢。翎子是后娘,后娘使她使得太狠,翎子不愿 在家呆,有空就去老季那里看书下棋。远远的,我听见她家院 里传来啜喺的声音,好像船厂工人在钏铅钉。站在院门口,我 口 j劲喊r两句,翎子,翎子——哎——我在虾酱坊呢。翎子的 声音十分微弱而疲惫,我径直奔虾酱坊去了。翎子后娘探出脑 袋问,秀子,找我们翎子干啥?我兴奋地说,我来灵感了,与翎 子合写一首诗,肯定会很棒的。翎子后娘顿时雷公似地一脸怒 容,说,啥湿啥干的,吃饱撑的。翎子在做活,别去勾她痒痒肉 啦!我横了翎子后娘一眼,没搭理她,急急地推开了虾酱坊的 门。一股说不出的滬馒腥臊味呛得令人窒息,屋内全是清一色 的大缸,翎子摇动着吊线的木棍击打着刚放进缸里的虾头,她 浑身大汗淋漓,素花小褂都精湿了,煞白煞白的脸扭曲得变了 形。见我进来,翎子吃力地扶着缸沿儿站起来,不好意思地说, 秀子姐。我第一次走进翎子家的虾酱坊,就这一回,那种难堪 的画面就永远撲进我的记忆里了。我撩起遮在翎子半面脸的 几缙凌乱湿润的头发,难受地说,翎子,你就整天在这儿干活? 翎子的眼窝红了。苦命的妹子!我紧紧抱住翎子哆嗦的身子 哭了。诗,这里哪有诗啊!翎子好像有些心焦,故意笑脸劝我, 秀子姐,你说过的,挣钱就得吃苦的,我认命啦!我使劲摇着她 的肩膀问,那他们呢!你娘你爹你哥呢?翎子说,他们在屋里 玩纸牌,我又不会玩儿,干点是点儿。我甩一长腔喊,你窝囊, 你熊,你不会看书么?你这样软弱日后人家会骑你脖子房屎属 尿啦!翎子觉得日子委屈,又哭起来,柔宛的双肩一耸一耸的。 过了 -会儿,翎子抬起头来忽地想起什么似地说,秀子姐,我 不会在虾酱坊做太久了,我找到工作啦!我猛然想起大姐说的 话,暗暗抽了口冷气问,是不是给张士臣当秘书?翎子惊讶了, 问,我正要找你说呢,闹半天你早知道啦!你说我去么?我沉 吟良久说,你让我说真话还是假话?翎子说当然是要真话。我 直截了当地说,张士臣也找过我,我没应。我也不同意你去,他 是哪号人你还不知道么?翎子说,干一阵先看,寻件事情做,就 能离开这鬼地方。我说,那不是挪狼窝又入虎口么!翎子笑笑 说,秀子姐,有那么厉害么?我见过张厂长了,他人不错,挺同 情我的处境。我说那不是同情是怜悯。翎子说,怜悯就怜悯吧。
         怜悯是蜂,它酿蜜,也璽人。我说。
         翎子说,你也像老季啦。
         我恳求说,咱们一起跟老季干吧。 不,老季喜欢的是你!翎子摇头。
         张士臣给了你个甜枣吃是不?
         任你去说。
         虫蛀了的枣子格外甜。
         或许就是希望。翎子固执起来。
         翎子,你连我的话都不听r么?
         求求你,别较真儿啦!
         我们话赶话儿又闹个不痛快。
         翎子泪眼哀哀地望着我。
         天空雨丝如线,我们一无所有。
         生活将我们写首小诗的心境都收回了。
         滚吧,苍天老日!滚吧,诗!
         这里的红雀真多啊。我说。
         我注意到落在老滩上觅食的红雀长得像粉团儿似的,觅 食的样子呈一种少女的娇姿媚态,嘴和脚趾是一种红蓼花染 过的颜色。老季摇着轮车挪过来,伸手抠岀一块黑土准备砸向 雀群。望着老季,我说,别惊动它们。老季说,红雀飞起来的样 子才好看。我反驳说,不对,它们空着肚子能飞好么?老季天 真无邪地笑了。
         我将嘴里嚼烂的鱼片不时抛向雀群,红雀抢食的样子十 分可笑。红雀的身影如星星点点的火粒,窜上我的眼帘,红红 的眉毛遮盖着眼睛。老季怪模怪样地瞅着我。我说,我是个贪 玩儿的孩子。老季说,你大姐像你这么大时玩兴更大。我说, 我姐说你们小时候合伙偷过书。老季眯缝着眼说,那是学校搬 家,我偷了本《苦菜花》,你姐偷了本《牛虻》,我们换着看。唉! 你姐当初跟你一样天真活泼,现在……完了。我以为老季会因 为我说我姐几句轻佻的恭维话,没成想他会说我姐变得媚俗 啦。我也有同感但我却十分反感老季背地里说三道四。我说, 我大姐咋完了?我不爱听!老季忙改口,别生气,是我说着说 着就离谱了 °尽管你大姐跟我闹僵了,但我深深地理解她,她 是被生活的负担活活压趴的。如果她走进城市会是另外一个 样子。老季的锐气被我挫下去了,他愣眼望着远海,肩头上颠 动着一团灰黄的光泽。延处不断颠来拢滩的渔船,荡来湿漉漉 的噗哒声,逆着阳光看海像条银白色链条哗哗抖动。过了一会 儿,老季忽然朝远处的渔船摇手喊了几嗓子,哎,在这儿哪红雀受了惊扰,呼啦一下子胡乱地飞上天空。我仰脸盯着 红雀,像夜天里弹岀一片密密的星星,迷离得如打碎的梦。我 寻着便惊喜地发现有两只弱小的红雀迅速离群,朝东南方向 飞去了。我久久地注视着那两只红雀,红雀带着我的心思遥遥 飞远。老季说,秀子,别浪漫啦,快卸书吧。我扭转头看见一艘 旧船院啷啷一阵痉挛停下来。一个光着脊梁的渔人甩岀一条 长长的翘板,翘板颤颤地搭在船舷上。光脊梁渔人说,老季,共 二十包。老季看了我一眼说,秀子上去见见数。渔人吸溜一声 鼻子说,鸡巴老季,信不过我么?老季说,亲哥们儿明算帐!渔 人像头倦驴似地坐在船帮吸烟,瞟了我一眼,阴阳怪气地说, 哦老季,你小子只认女人不要哥们儿啦?老季说,少跟我贫,原 先你他妈竟坑我,这回进书都由秀子管!渔人寒了脸说,你从 哪儿聘来这么俊的小妞儿?还没咋着耳根子就他妈软啦?我 再也听不下去了,扭脸说,少放屁•再说我扯烂你的嘴!渔人掐 灭手里的烟头说,哪来的野雀叫得这么难听?地皮儿还没踩熟 呢,就教训老子来啦?老季恼怒地坐直了,大声说,二怀,你还 想跟我老季吃这碗饭,就他妈乖乖卸货,找不痛快就给我滚 蛋!渔人说,老季,你要这么说,我从今往后不伺候你啦!你觉 你是香停悖?此处不养爷自有养爷处。老季说,你承认是我养 你就成,有了这句话,啥都好商量。渔人笑说,得了得了,给你 棒槌就纫针,是你沾了我的光,谁会相信痛子能养人?我听不 下去了,急二火四地登上翘板,跳到渔人跟前说,你嘴巴干净 点!渔人腮帮子鼓成个紫球,说,臭丫头,想动劲儿么?老季急 了,鸭子似地伸长脖子喊,二怀,你他妈敢动秀子一个指头,所 欠你运费一笔勾销!我说到做到!渔人愣了愣,腰板往下一塌 说,驴寻驴,虾寻虾,-毬货色。我一向吃着闲饭不管闲事,拿 着老季的工钱,自然要维护老季的利益,我按老季的意思将包 装好的书刊见了数, 将缺本少页的杂志挑岀来。我给老季 一个数。老季说,二怀,每回你都骗我,这回你玩儿不转啦!快 卸货!渔人赖着不动故意拿老季一把。我推措袄袖子说,别求 他,我自己来。老季心里不落忍说,秀子,你干不了这个活儿, 我再雇人吧。渔人翻翻眼皮说,雇人我可等不起,多耗一小时 加钱100块!我说,你别乘人之危落井下石!半个钟点,我准 卸完它。我说话的时候,黄昏的落霞使我的影子全缩在自己脚 下。我肩扛一捆手提一包地往船下搬书,老季干着急,不停地 摇动着轮椅,吱哑声急促且仓皇。我干活儿的时候,红雀似乎 飞得无力了,慢悠悠絮样恋着天空。书真沉呵,上学的时候感 觉天下最沉重的莫过于书了。渔人躺在船板上,跷起二郎腿, 如被风摇动的橹把儿,哼起没皮没脸的骚歌。我故意不睬那家 伙,拚命地扛书。走到翘板上时,我头晕眼花,浑身骨节儿咯吱 咯吱的声响都能听到。老季心疼地看着我,两只胳膊像瘟鸡一 样乱摇。他说,秀子,别弄啦,歇歇,不值当跟那杂种治气!我 跌跌撞撞走上翘板十分机械地干着,岸影像梦中的景儿飞闪 着向后去,红雀不知都飞到哪里去了。我像失控的小船,发疯 前行。渔人软兮兮地嘲笑说,小妞真能干,老季有福气。老季 骂,婕子养的,无耻之徒!我听不见他们说话,一阵轰隆隆的声 音炸耳。最后一包书我的手已举不动了,我就用瘦精巴骨的肩 去顶,一点一点挪上肩头,走上翘板就挺不住了,几乎是骨碌 碌滚下来的。我从泥滩上爬起来,手仍拽着那捆书,双腿没有 投降,十分清醒地以一种仇恨的状态站着。老季摇车过来问, 跌坏了没有?我在天旋地转中摇头。老季看看手表说,二怀, 你个杂种,半个钟头没超吧?渔人虾着身,木木地看老季说,给 我结帐!老季从怀里摸岀一个信袋,从中抽出三张票后甩给渔 人说,三千七百块,你想拿我一把,断了自己财路!往后咱们鱼 走水鸟飞天两清啦!渔人点过钱,大声武气地说,痛子,除了我 没人伺候你,没几日你会矮了身来求爷的!老季骂,别做那个 梦啦!噗哒哒的机器响了,老船喷着浓烟沿河道走了。我扶着 垛大喘,灌了满口腥腥的海风,恶心,垂着脑袋一声一声像干 呕,没呕岀,浑身鼓鼓涌涌地难受,冷汗就下来了。老季为我捶 背,愈发一脸哭相了,对不起,刚来就叫你跟我遭罪。我长长吁 口气,稳稳心说,没募儿的,我娘从小就说我是小姐身子丫环 命!老季仔仔细细看我一遍•说,秀子,你现在的样子比平时还 好看,像《红楼梦》里的林妹妹。我挖他-眼说,别逗了。但心 里觉得挺宽慰。老季朝我眨眨眼,现岀一种半痴半癫的样子。 我见天快黑了,就催老季,这书咋弄回书屋呢?老季说,黑了天 再说。我愣起眼问,为啥?老季说不为啥,我们倒腾书全在晚 上。我索性坐在书堆上看落日。春末夏初黄昏分外长•日头很 迟缓地磨蹭下去,在远海上滚了滚才不见的。远处传来圆润清 凉的拢滩号予声.时急时缓。书堆上废纸飘起来,像白蝙蝠在 .头顶盘旋。我浑身软散如泥地斜靠着书垛,似睡非睡,似醒非 醒c当我睁开眼睛发现老季不见了。四周苍灰,看不真切,偶 尔听到鸟叫又看不到鸟,这个时候我就想金凤和翎子了。我掐 算金凤结婚有两个月了,她在忙啥呢?在婆家的日子过得顺心 么?说不定这会儿肚里怀了小崽儿了。我情不自禁地朝十里 铺方向瞅,竟是与城里一致的东南方,我为瞬间的玄想妙得激 动不已,闹半天倒是金凤率先于我们往东南方走了。那么,翎 子呢?翎子刚上班那天到家里找我,我关死了门不见她。她的 影子在我窗前晃来晃去好一阵子,她以为我不在家就蔦驀儿 地走了。她刚-去村里就有风雨闲话了。她真行,心理承受力 够强的,这会儿八成野成六月花朵了。散了,我们姐妹再也拢 不到一起来了。想当初我们在学校里怀着对城市的美好遐想 设计的道路多么可笑,我竭力躲闪着那个记忆,眼窝里潮潮的 想落泪。星星闪出来,很幽秘高远,难揣度呢,就像我们姐妹的 命运。星光里我看着漫天飞舞着妖冶的红蛾子,倾听鬼蟹拱泥 打挺儿的噗噗声。我饿了,肚里也有了这种声音。我埋怨老季将我一人扔在这里,他是不是跟织网的女人侃思想去了?
         该死的老季!我心里骂。
         马灯的光亮白耀耀的移来。
         我喊,老季,你死哪儿去啦?
         两个小伙子笑说,秀子,老季在酒店等你哩。
         这书咋办?我问。
         老季交我们哥俩拉回去。
         我说,啥为凭据?
         这丫头,对老季挺忠心哩。
         近了,我认识这两条汉子,就站起来,朝他们摆摆手,快捷 地朝河堤走去。我进了两家脏拉吧叽的酒店也没找到老季,心 里捂着怨气,就去岳海酒楼最后一试,我知道岳海酒楼是雪莲 湾最高档的饭店。老季在外面儿好摆谱儿,平时自己吃饭弄点 方便面凑和,来了客人就要摆阔,他怕别人瞧不起他。果然给 我猜透了,远远地我就看见老季坐在酒楼一楼的彩灯下透过 玻璃朝我摆手。我进了酒楼,老季朝女老板大掌一挥说,老板 点菜!我心里很不美气,坐在老季对面很别扭,就说佬季,有 客人来么?老季制造一些笑意铺在脸上说,你就是客!今天你 受累啦,老哥犒劳你还不应该么?老板娘笑说,老季真有福气, 搭了这么个好伙计。我没说话,感觉四周朝我投来异样的目 光。又有人朝老季打招呼,老季鸟枪换炮啦!老季,艳福不浅 哪!老季见我不高兴,就扭脸凶他们,秀子在我这帮几天忙,还 要考大学呢!都闭上你们的臭毬嘴!人们呵呵地笑了。老季 的话使我心头热乎乎的,满足了我虚幻的满足。老板娘拿着菜 单走过来笑道,秀子姑娘长得压根儿就不像乡1、人'老季你留 不住,早晚得飞!老季不能自持,欢喜得忘形,说,这就对喽!秀 子要是不远走高飞就对不起我老季!秀子是不?我怯怯地含 着怨尤不说话。老板娘朝老季映映眼说,你别小鬼吹气儿啦! 老季就笑,自由散漫得荒唐。人们朝我这里指指戳戳,议论得 有声有色。老季叫我点菜我拒绝了,老季点了一应海货,鸡蛋 面条鱼是我最爱吃的,老季怎么知道?菜很快就上齐了,开吃 之前老季盼着能在灯光里看见我的笑容。我有些心焦,终究没 笑模样,拿起筷子默默地吃起来。老季边吃边戚戚促促地说, 秀子,这两天见到翎子了么?我喝着饮料摇摇头。老季洋洋洒 洒地说,唉,对于整个人生来说,真正和最后的失败是屈服。命 运就好比一头黄牛,永远被信念的绳索拴住鼻孔……我喉咙 一堵就咳嗽起来,连声说,求求你,别说啦!让我吃饭还是吃思 想?老季不好意思地笑笑,不说话了。这样静静的多好,喝一 口饮料,我感觉凉爽极了,煞一溜糊涂呢。由于我正对门口坐 着,听见门口嗡嗡的声音便下意识地抬起头,刚进门的人群里 出现了翎子。翎子桃红色慌乱的身影一闪就消失了。我脱口 而岀,翎子来啦。老季说你看错人了吧?我说我看错天看错地 也绝不会看错翎子哩。老季说,让老板娘把她叫过来,当了厂 长助理也别忘了老同学呀!我说,别去叫她,她看见我啦,好像 故意躲我们。老季咯嚓咯嚓嚼着大蒜说,不会,就说我给她留 着她要的书呢。他正说着老板娘过来了,老季说把翎子叫过 来。老板娘很快就将翎子领来了。秀子姐,老季哥!翎子惓慵 慵地站在我们面前。我发现翎子化妆了,脸蛋施了很厚的脂 粉.淡眉也描粗了,眼圈乌黑。虽然妆着重了,仍能使人感觉她 的漂亮秀丽。她穿着鲜亮得打眼的红褂子,可可依人标标致致 的样子。我站起身来说,哦,翎子真漂亮!老季说翎子坐,秀子 夸了我就不重复啦!翎子很规矩地坐在我身边不自然地笑着, 说,就你们俩人么?我无暇冋应,因为我这才发觉翎子脖颈上 有了一些变化。金项链的光亮刺疼了我的眼睛。我不由惊讶 地叫了声,妈呀,前前后后才几天,你就穿金挂银啦!说完之后 我就后悔了。
         翎了摸摸脖子说,你说这项链吧?
         我赶紧打岔说,咱说点别的吧。
         翎子解释说,这是厂里发给我的,厂长说公关用。
         发的?职工都有份么?我问,
         公关部和厂长助理才有。翎子说。
         老季说,翎子算跌进福窝儿里啦。
         翎子说,别寒磅我啦,是秀子姐不喜去的地方,才轮上我 呢!
         我说,别这样说,我福浅怕架不住呢。
         翎子沉了脸说,秀子姐,你别刻薄妹子行不?
         我久久瞧着翎子,发现她脸上鼻梁上密实俏皮的小雀斑 都被胭脂盖住了。我最喜欢她的小雀斑哩。我终究看出陌生 来。翎子被我看毛了,拉起我的手说,秀子姐,我为你选了一件 藕荷色的衣裳,是我们厂生产的,过几天送给你!
         我说,你穿吧,我没用场呢。
         老季说,秀子,姐们儿情义就得收下。
         翎子说,秀子姐,我没忘了考学。
         那就看你自己啦。我说。
         秀子姐,整天喝酒,我的胃喝坏了。翎子说。
         我说,嘴长在你身上,不喝!
         厂长说,喝酒就是工作。翎子说。
         我刚要说话,雅间过来一人说厂长叫翎子呢。
         翎子站起身,笑笑,走了。 老季说,翎子悠着点儿,别犯错误! 你别忘了取书。我说。
         翎子脆声声地应了,钻进雅间。
         雅间的门为我虚掩着,截住了我对翎子深情地凝望。翎子 知不知道我心里在落泪?
         妹妹,一本书可不可以救你?
         也许,该救的恰恰是我自己。
         父亲推门的声音惊动了几只正在书垛里啃书的老鼠。这 些老鼠总是在傍天黑时偷偷钻进书垛,我放进的灭鼠药几乎 颗粒没动,书却被啃坏了不少。我往城里发了两封电报催促一 个叫赖汉之的书商尽快把货提走。老季见赖汉之还没露面儿 就急煎煎摇车去乡邮局打电话去了。父亲推门进来我以为是 老季回来了,扭脸看见父亲端着老烟袋站在我面前,就说,爹, 您坐哩!父亲勾着腰,腰间系着一个酒瓶子。他没说话,晃着 瘦瘦丁丁的腰身在书屋里转了转,脸色铁青。我站在父亲身后 惴惴地问,有事么?爹!父亲挺挺直立,目光很倔地射向我,终于说,秀子,这玩艺儿真能来钱?我松了口气,捂嘴嗤嗤笑,爹, 这比打鱼挣钱。不过这活儿赖汉子干不r好汉子不愿干。父 亲老脸阴住说,你也学得油嘴滑舌啦?不像话!我就知道守着 老季啥都学就是不学好!我嘅着嘴巴说,爹,我咋又得罪您啦? 父亲张开没牙露风的瘪嘴说,不是爹为难你,这几日我做了好 多恶梦,我就想起你这儿,我总觉得与书打交道成乎!咱祖上 的教训你都忘了么?父亲深凹的鹰一样的老眼里就有了一束 骇光,我猛然想起我们家族的“寒食日”还有三天就到了。我记 得每年的“寒食日”前夕,父亲都害起心病来,像得了夜游症似 地,天天晚上在海边和村头转悠。在漆黑的夜里,父亲独自提 着马灯到海边祠堂,为祖先点上一炷香火,默默祈祷家门的兴 旺。父亲委实理不清人世的玄奥,米家都是正直勤劳的本分 人,咋就没有发达之日呢?没有指望的时候,父亲就坐在祠堂 门口十分痴迷地朝村路上张望,他估摸自己那颗跳不了几年 的心,也能望出一条振兴家族的路来。今年父亲没有张望,时 常跑风水先生家里串门子,想讨个吉利问个路子。风水先生 说,时下你家会出一个吃笔墨饭的,米家往后得指这人。父亲 说你别挤兑我了,心上窝着一股气走了。父亲跟我讲这些时是 为了教训我的,骂我不识时务太任性了。我没再跟父亲吵,父 亲眼见着别人家进钱自己心焦,气得他不断喘着的废气都排 不出来了,全郁结在肺部。我心疼父亲,我扶父亲慢慢坐下来, 父亲一落座发现屁股底下是书,赶紧挪开,闷闷地蹲在地上吸 烟。烟雾在他身旁盘盘绕绕,他的身影模糊了,模糊得像裹了 层厚厚的雾幔。
         我说,爹,跟四爷说说,往后这寒食日就取消了吧。
         呸!亏你说得岀「〔!父亲恼着脸说。
         我说,是寒食把我们家族毁啦!
         逆于,你就情愿做逆子么?
         别生气,爹!您想想.没文化能成事么?
         没读书,你爹照样做醉蟹!
         还倔呢,醉蟹铺都做丢啦。
         父亲沉沉一叹,不言语了。
         翻阅我们米氏家族家谱有关“寒食日”的记载使我不寒而 栗。米洪章老祖满目辛酸而忧虑的面容是我梦想多年的一次 现实,家族的荣耀和灭顶之灾的全部过程都与他有关。洪章老 祖少年天姿聪颖,才识过人,寒窗苦读,三次进京考状元都名 落孙山。后来他把希望寄予儿孙身上,倾家荡产供儿孙读书, 终于在光绪八年,洪章老祖之子米企和考中状元。米家一跃而 列入本县的名门望族。米企和就是我的老老太爷。父亲说那 时村上族人为此荣耀无比,连知县大人都要登门拜望洪章老 祖,并送~块抹金牌匾“学问世家”。第三年的春末夏初,族人 本想状元郎能接洪章老祖进京城享福,谁知招来满族大祸。皇 上以米企和“广结朋党,谋求变法,推翻朝庭”为名问斩。米企 和被斩首不久,族人就接到圣旨了,落个满门抄斩。族人老小 围着洪章老祖哭得昏天黑地。慌乱中,洪章老祖侥幸发现孙子 青儿去滦州姨家未归,就拿刀砍下手指在一张草纸上写了一 则血书,保住根脉,永不读书。我的老太爷米青儿在滦州接到 村人送来的血书时,族人老小全已押上法场归西了。他怀揣血 书逃到燕山深处不久,清王朝就被推翻了。老太爷米青儿携着 那位黄瘦的山村女人重返故园的时候,米家宅院已破败不堪 了。老太爷米青儿考证了族人走向法场的那一天之后,就立下 了家族的“寒食日”,这一天族人断绝烟火,到祠堂里悼拜先 人。“寒食日”传到父亲这辈儿还挺严肃庄重的,到我们这辈儿 就不那么严格了。我经常发现四爷那边的叔伯兄妹们偷着吃 东西,还将“寒食日”当成话柄找乐子。我压根儿就反对“寒食 日”,但是由于对洪章老祖的敬仰和对父亲的孝心,每个“寒食 日”我都自觉地不吃东西。我疑惑不解的是空着肚子不读书能 振兴米氏家族么?父亲骂我眼薄看不起族人。族人不读书连 男孩都很少念到高中。我想如果洪章老祖的血书不存在或是 换个内容,我们米氏家族绝不是现在的样子。父亲,您该从前 世昏昏沉沉的懊恼中苏醒过来,好好想想往后的事吧,书中自 有金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古语您不信么?父亲泥塑木雕般地 呆坐着。他的心思跟这书屋不搭界,眼却早花了。
         爹,您饿了吧?我说。
         父亲挪挪身子没说话。
         我看见他腰间晃荡的空瓶子。
         万般都是命,这是天数。父亲说。
         我说,爹,是不是没钱打酒啦?
         都他妈是势利鬼,赊都不给赊!
         我果然猜着了,笑笑说,爹,我给您打酒去。.
         还是我老闺女好。父亲说。
         我摘下父亲腰间的空瓶子,风儿似地跑岀去了,将大字不
         识的父亲扔在书屋里。小卖铺离书屋不远,我很快就将老白干 酒打回来,一推门发现老季回来了,正比比划划地跟父亲说 话。屋里浓浓的烟雾给人书垛着火的感觉。没想到老季正跟 父亲夸我。老季说,秀子有志气哩!秀子本人也聪明,千万不 能让她窝在村里。这年头的事只要玩儿命去做就没有做不成 的。父亲闷闷地坐着,一杆烟明明灭灭地烧下去。我将酒瓶子 往桌上一墩,瞪了老季一眼说,别跟我爹侃你的思想啦,这腻 味就给我一人算啦。老季嘿嘿地笑了两声。父亲吐出一口烟 对老季说,要不秀子愿意跟你干呢,闹半天我才明白你鼓动她 上学呢。老季说,你老人家别往歪里想,上学终究不是啥坏事 么!父亲阴眉沉脸地说,老季你别给我帮倒忙啦,姑娘家上了 大学又咋着?就秀子这性子在外面混事,还不够我操心的呢! 命有一升别求一斗啦!老季坐直了身子说,老叔,你老别管了, 得看秀子的!她要复课就让她去吧。父亲摇头说,哪还有钱供 她上学?老季说,如果秀子自己挣了钱,你老会答应么?父亲 蠕着嘴巴说,她个丫头子能挣钱?老季平添了一些豪气说,没 问题,在我这儿干俩月,她就没问题啦!她想多呆我都不留!我 幽幽地站着,十分感激地星着老季说,六月补习一个月,七月 就上考场啦!是这样吧,老季哥?老季连连点头,我仿佛走进 像秋天一样富有色彩的梦幻里去了。父亲叹一声站起身来说, 别做梦啦!转了身,踩着碎步,凄凄而去。爹走出门口,老季才 想起啥事来,拍拍脑门子说,我有件事想求你爹做的,一扯起 你考学的事就忘光了。我问啥事?老季说,刚才给城里书商赖 汉之打通了电话,他来取书。赖汉之说夜里还要去海上拉一批书。你知道的,二怀那杂种拿我一把,这运书的事我想让你爹 做,钱不少给,不知你爹赏不赏脸?我想想说,别追他啦,过会 儿我岬家说服我爹。他看不起书可看得起钱呀!老季摆岀一 副嬉皮笑脸的赖模样说,那就看你的本事啦!然后他伸了一个 劲道十足的懒腰。老季心安理得的样子使我有些不悦,这个痛 家伙我给你差使不算还要陪上老爹。老季说,老赖那家伙总是 踩着钟点来,你去买两盒饭,准备装车,夜里我跟你爹一起出 海。我说,你也出海身体吃得消么?老季说,我给你爹接上头, 非我不行,苦点累点也躲不过。我怔了怔没再说啥,去老河口 的小酒店买了两盒饭端回来。老季吃饭时的姿势很丑,嘴巴老 是啧啧咂响,白米饭粒沾得鼻头都是,因为他边吃边不断摂鼻 子。我指指他鼻子说,瞧你这狼虎劲儿。老季拿大掌在脸上措 了一把。这时候旁边那间阅览室陆陆续续有人来了,老季说, 秀子快回去求你爹备船吧,咱尽量肥水不外流。我来气儿了, 冷冷地说,你这时倒牛气了,我还拿不准说来说不来呢。说完 我沉着脸扭身走了。我又从酒店里买了一块刚煮熟的猪头肉, 拿纸包好带回去给父亲下酒。走在漆黑的村巷里,感觉有红雀 在我头顶上飞翔,不时划岀一道道亮线。尽管有夜风低低地吹 着,我仍感觉到夏初的燥热了。院里一片驳杂,我进院抬头率 先看见灯影里的白纸门,门楣和门板都糊上跟祠堂门一样的 粉莲纸。父亲说祖上传下来的规矩,过“寒食日”要提前糊上白 草纸。看见白不毗咧的家门,我心里像压着沉沉的东西堵得 慌。我竭力不看这些,径直奔父亲的屋里去了。父亲盘腿坐在 八仙桌前就着花生米喝闷酒呢。那是大姐送来的花生豆都放 疲了,父亲在我不回家吃饭的时候从不动灶,一盘花生豆半瓶 散白酒就凑和过去了。父亲见我将一包热热的猪头肉放在桌 E,老脸泛着红红的酒晕说,还是老闺女哩。然后就撕--块肉, 鼓嘴大嚼而笑。灯影里父亲猪肝色的老脸沁出油汗来,索性敞 开衣襟,露出黑扎扎的毛胸。我抓起炕上的一把芭蕉扇子给父 亲搦风,说,爹,我给你找个挣钱的活儿成不?父亲眯起眼,晃 晃瘦削的肩胛说,船比鱼都多,还挣个鸟钱!我笑说,不是打 鱼,是拿船到海那边运点货。父亲瞪起眼问,啥货?我说是书, 夜里走明早上就能回!父亲哼一声说,我不去,运书来回还不 够柴油钱呢!我说能挣一千块呢。父亲摇摇头说,别听老季瞎 白话,他涮你行涮你老爹来还毛嫩呢!我说老季可讲信用呢。 父亲骂,十个痛子九个怪,一个不死都是害!我犖不过父亲,心 里急,就有一兜火气撞头,尖声叫道,爹你好固执好废物!整天 五迷三道酒缸里泡着,怨天怨地,我看就怨你自己!船闲着也 是闲着,到手的钱都不挣,我再也不理你啦!说完我一扭身就 要走。你给我站住!父亲吼了句。他吃肉吃得高兴了,本想胡 乱应个景儿,没成想我真的火了,就软下来满口央告说,倒是 你有理啦,宁可我自己落不是,也去啦!不过不是看癘子老季, 是看我老闺女。我笑了,又给父亲满了一盅酒,心绪好转起来。 父亲又呷了一口酒问,秀子,几时岀海?别太晚枯潮来了不走 船。我说老季说十点左右,我们还得等书商老赖装书呢。父亲 拧屁股下炕扑拉扑拉肥大裤管说,我还是去船上边等边喝吧。 我说那更好,就一跳一跳地跑出家门。这时候月亮岀来了,月 亮像条昏头昏脑的娃娃鱼在云彩里游动。我抬脸望着月盘子,感觉月亮的背面一定很冷。快到书屋时我碰到墙角一个编织 得粗糙的蛛蜘网,细密的网丝粘在我的面颊上痒兮兮的。我拿 手胡拉着脸颊进了书屋,发现老季正趴在桌上写日记。自从老 季搞书屋以来一直写日记,.他是我们小村唯一写日记的人。我 发觉书桌上又多了一本余秋雨著的《文化苦旅》。我悄悄走到 老季身后,轻轻将摘落下来的蜘蛛网抹在老季的后背上。老季 十分专注地写着,光茬儿脑袋上流下汗水,写不下去的时候他 就花费时间边吸烟边作虔敬的默想。我既好奇又木讷地看着 他如何往笔记本上搬弄思想。我的目光移到本上,十分欣喜地 读到这样一段话:
         我是一棵孤立的残树,独自地自我封闭着,自我挣扎 着,指向天空,却不曾投下一些阴影,只有红雀在我的枝 上筑巢。
         老季实在想不岀词来,就又从抽屉里翻出一本毛了边的 书来抄了两句,然后回头默念一遍,双眼微微一闭,随之呼出 一口气,现出俗人读不懂的高雅享受的乐趣。在老季身边站久 了,我时常闻到一股说不出来的怪味,很可能由于他常年坐在 轮椅上滬岀骚疹子的味道。我受不住了,就转过身来说,不得 了啊不得了,老季哥有这么好的文才呢。老季哆嗦了一下,忙 用纸将那本毛了边的书盖上,笑呵呵地说,中国字真是奥妙无 穷,拼拼凑凑就来思想。人不能没思想哩。我想我不忍心戳破 你的花招儿就是了,抄别人的东西那叫本事?同时我又为老季 的治学精神感动了,连说,你真好学,你就是咱雪莲湾的张海 迪哩!老季乖乖露怯地说,咱能跟人家比么?我就笑起来。我觉得老季将人生悟得挺透,会悟,等于会活。我夸得老季又乱 了性子,津津有味地给我念他的日记。我赶紧转了话题,老季 哥,书商老赖取书来了么?老季说,你回家的空儿那家伙就将 书拉走了。我说,听你将老赖说得挺神,真想见识见识。老季 说下回再说,那家伙俗不可耐,没啥文化。就他妈胆子大,这年 头胆子大的都发啦!那家伙活得滋润,看不出哪天他能倒运。 我说,你别咒人家,要不有人说同行是冤家呢!老季笑了,你看 你哥是小肚鸡肠的人么?我忍不住抿着嘴笑。老季又说,不过 人心难测,不算人人家就把你算了。就说老赖吧,表面跟我哥 们儿哥们儿的,可他背地与二怀坑我!全当别人是傻子!那头 是我的关系户,将二怀换成你爹是对的。我始终理不清老季进 书发书的线索及因果关系,我也不想费那个神,还留点脑筋复 习功课呢。老季急问,秀子,你爹答应了么?我说我爹在船上 等你呢,不过他可是冲我才干的,你可别难为他。老季气色平 和地说,放心吧,你爹就是我爹。我心中着实不悦,说,少套近 乎,你姓季我姓米!老季不自在地笑说,玩笑,别往歪里想!我 不依不饶,说,我看你毛病都添全啦。老季没理会我的话,悄悄 将桌上的笔记本收起来说,秀子,晚上你多顶一会儿,阅览室 和台球厅的门要锁好。明天早上找三栓他们卸书,然后给你三 天假,你家该过寒食日了,前两天多吃点东西,没事的时候复 习复习功课,千万别再看杂书啦!啊?我听着心里挺舒服。啥 时候老季也多了心思多了情分。老季说我走了,然后就摇着轮 椅朝海滩去了,摇动轮椅的声音懒散而拖沓。我站在书屋门口 目送着老季,老季在暗处又回头看了我一眼。一只狗围着老季的轮椅遛来遛去没有声息,我眼见着老季的轮椅摇上河岸那 条狗才薦薦儿颠开了。黑不溜秋的河岸犹如一群卧倒的老牛 远远地弓起了脊背,挑着无数三角旗的桅杆遥遥指向夜天,小 旗哗哗的抖动声老远就能听到。我默默祝愿老季和我的父亲 远途平安。其实,我知道渔人从不把遥远看成遥远。
         就在我家寒食日的这天早晨,被钱惑得红了眼的父亲躲 在屋里空着肚子数钱。我透过门缝儿看见父亲数钱的姿势很 滑稽。父亲一条腿挨地一条腿搭在炕沿儿,虾着身,戴着缠着 胶布的老花镜.一张一张地数钱。日子苦焦,这样轻轻松松赚 来•千块钱的事父亲头回碰着。昨天早上书一卸完,老季就将 百元面额的票子给了父亲,父亲抖抖地接过钱来竟一时呆了 眼。他原本是想哄我,哪成想来了钱财,得黑天白日在海里逛 荡多少天才卖回这个价钱呢?父亲让我将钱换成十元一张的 票子,我不懂父亲的心思,只好将钱换了。父亲捏着厚厚的钱, 悄声对我说,有活就去叫我,照这样来几回,赎回咱的醉蟹铺 就有望啦!父亲欢喜了我也高兴,但有怨气,父亲心里只有他 的醉蟹铺,而从没问过我考大学的事。尽管几十年弄醉蟹的日 子给父亲累出好几种病,他仍旧要一门心思搞醉蟹。数完钱父 亲呆坐着抽烟,抬脸望着母亲的遗像,不由抬起袖衫擦擦眼 睛。他就这么恪守着心喜,熬着,缩了又缩的老脸好像浓缩了 满世界的辛酸和愁怨。我边系袄扣子边推门进去,望着父亲的 脸说,爹,啥时去祠堂?父亲说,听你四爷招呼。我又说,爹,如 果光为米青儿老太爷设下永不读书的遗训,我情愿去吃饭!为 这个挨饿饿死都活该。要是敬仰怀念米企和老老太爷的治学 精神和祭礼家族不幸,我饿死无憾!父亲耸起弓--样的眉毛 说,不管你为啥,就是不能吃饭!你二姐一家逃外就另当别论。 我仄愣着身子,举着酸乏的手臂梳理着头发,屋里只有我梳头 的声音。太阳的光亮照进屋来,白兮兮的晃眼,我长长的黑瀑 似的头发在阳光里气息生动。对着镜子,我终于在太阳光里看 见了自己的笑容,两颊上隐隐现岀一双酒購,两排整齐细长的 白牙一闪-闪。老季说我书念多了,身子不板腰肢柔软,连脸 也俊气r。我说那叫气质,读书和文盲气质就是不一样嘛!我 觉得跟书打交道的老季完全从渔人群里分化岀来了,尽管有 些假门假势。太阳挑起一杆子高了,悬在高处的窗格子上晃 荡,这时间四爷也没过来,倒是跑来四爷的孙子小全。小全说 四爷的脑血栓又犯了去不了祠堂,四爷让我父亲召集族人。父 .亲苦黄的脸上平平静静,对我说,秀子,你先去祠堂收拾收拾, 我去召集人,过后就到。父亲披着那件几乎褪成灰黑颜色的青 布袄岀去了。父亲刚到门口,就有邻居的五婶子堵住了父亲。 父亲问五婶子有啥事?五婶子笑模悠悠地说,我是给秀子提亲 来了。我听见就烦了,觉得五婶的笑里裹着一个鬼洞洞的阴 谋。回村几个月提亲的一拨一拨地来,我全撅回去了。我疑心 提亲是对我能力的一种巨大羞辱。我站在堂屋冷冷地看着五 婶,五婶缠人的目光在我身上反复游移,父亲对媒婆十分尊 尚,说,五婶子谢谢啦!今日是俺家寒食日不兴提亲,改日你再 来吧。五婶子夸了我凡句就随父亲出了院子,我望着他们陷入 •种哀伤。难道我命妥了,左右脱不出老村了么?后来我自己 安慰自己,别灰心,你还会成功的。提亲多了不算啥,一家女还 百家问呢。我乍着手丫掰算掰算日子,眼下是五月中旬,一进 六月门儿无论如何也要去学校突击一个月,成败在此一举。堂 屋房梁上的红家雀又叠了声吵闹,欢畅而洒脱。我不愿看见红 雀饱食终日偎在房梁上度日,我要看红雀飞翔的雄姿。我抓起 红围巾哗哗地朝房顶张扬,红雀啾啾叫着旋儿旋儿地飞岀老 屋,十分快捷地钻进蓝天里去。我极畅快地尖叫了一声,许多 东西都随红雀一起消失了。
         我推开白纸门走进祠堂的准确时间是上午十点。祠堂里 空无一人,灰色老墙仿佛摸一把就要掉土,供桌上摆着老祖留 下来的龙母泥胎。番火盆里三炷香已燃到梗子上了,祠堂内烟 雾腾腾倒真有几分仙气呢。香烟逐渐将室内的滬腐气冲掉了, 只有地上两摊粪便让人看了恶心。我赶紧拿一破木板将这两 块腻味扔出去,被土堡下退潮的海水卷走了。我回到祠堂感觉 它比古旧的家谱更加原始,飞跃时光的过程,我仿佛重温了一 遍家族故事。我不知道自己是倾诉、索取还是在把玩一个旧日 的梦,这对我的明天是凶兆还是祥兆?没别的,我十分虔诚地 点燃三炷香火替代燃尽的香,暗暗祷告,先人保佑我考上大学 闯天下。我慢慢将心静下来。谁知父亲一去渺然,快中午了, 我也没见父亲带族人来,我算不准这里头的深浅,顶着烈日, 踏着涛声,我默默地离开了祠堂,悄然躲回家里看书去了。日 错午的时候我饿得发慌,就咽咽唾沫,将两腿搭在被垛上脑袋 冲下看书,这样胃就好受些了,看着看着我就睡着了,睡得安 恬。下午四点钟父亲回家推门的声音惊动了我。父亲见我睡 姿就说,又出啥洋相呢?饿坏了吧?我问父亲,你们去祠堂了 么?父亲叹一声说,唉,人都不要脸了,好像是我求他们呢,下 午两点多钟才凑些人去祠堂意思意思!唉,都是忘本的家伙! 我踢蹬着两腿格格笑起来,我猜着了,真好玩儿,明年啊再过 寒食日,就请族人白吃白喝,准好找人的。父亲窝着一肚子火 正难受,刹那就冷若冰霜地说,你别瞎呛呛!然后就撅达撅达 走回自己屋里,传岀十分陈旧的咳嗽声。我百事不想继续看 书,一直看到天黑掌灯时分。
         天擦黑儿,饥肠辘辘的我想溜岀去买些东西吃。我刚一合历史书,就听见老季的棋友百成倚着门口叫我。我跳下炕见 百成慌慌张张的样子,就知道出啥事了。百成是结巴,说话十 分吃力,秀……秀……子,老……老季住……住院啦!文…… 文化站还找……他有……有事,你快……快去吧。我系好袄扣 子,抿抿散乱的长发,坐上百成的摩托车就朝书屋去了。那天 老季出海运书回来,我就觉得老季脸黄得厉害,下眼睑浮肿发 暗,散着海腥味儿的身子有气无力。父亲说老季身子骨儿太虚 了在船上晕得直吐。我问过老季身体行不行,老季苦撑着身子 说没问题。他太爱面子,死要面子活受罪呢。我想,同时又心 疼老季。百成告诉我老季今天起得特别早,说是等省市县文化 系统领导检查书屋。百成说叫秀子来顶摊儿多好,老季满口拒 绝了,他说我在家利用寒食日复习功课不能太分心。老季边与 百成下棋边等领导。百成说老季一天没吃饭,傍天黑就晕倒 了,百成招呼几个打台球的年轻人将老季送乡医院去了。对于 老季一天不吃饭的消息我十分敏感。我家寒食日老季为啥跟着“寒食,,呢?老季身体垮下来怕是由于绝食引起的。老季呀 老季,你真让我猜不透了,再也猜不透了,只有你笔记本里的 “思想”们才有能力去道破真情吧。我要见老季,我恨不能马上 飞到医院去。
         灯影将书屋映得高深辉煌。
         我和百成相继走进书屋。书屋的阵势使我的心扑扑跳荡 起来。屋里和阅览室都坐满了人,肩扛摄像机的摄影师在阅览 室为正在读书的渔人拍摄。村长拉着我的手介绍给乡文化站 站长,又由文化站长将我-一介绍给文化系统的头头脑脑。我 的脸颊烧得发红,明显着有些怯场,支支吾吾说不岀像样儿的 话来,要是老季在场跟他们捅几句思想肯定很精彩。我袖手站 着不敢落座,乖顺地接受领导询问。末了,由省文化厅的郭副 厅长亲手交给我一块烫金的牌匾“优秀书屋二我接过牌匾的 这一刻真的激动了,照相机的白光快捷地闪动。临走的时候, 郭副厅长紧紧握着我的手说,感谢你们为渔村的精神文明建 设做出的积极贡献,继续努力办好书社,多进些爱国主义方面 的书和渔民所需的科技书,代我问候季同志。我频频地点着 头,心想,如果老季赶上这场面就太好了,一切荣誉理所当然 归老季独享,我是什么角色呢?我心虚得渗出满脸的汗粒儿。 我见人们走着去岳海酒家了,便感觉实在饿了,从书堆里翻出 一盒康师傅方便面,泡了水,不管不顾就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站在那里翻书的百成看我直笑。吃完方便面,百成催我走不 走,我坐在书垛上煞有介事地自语,得给老季带点东西。百成 说水果罐头麦乳精啥的我都替你买好绑在车上啦。我闷了一会儿,就凑在灯影里拿剪刀将一张红油纸裁得标标致致,随后 我叠扎了一只红纸鹤,灯影里的红纸鹤是一副翩然欲飞的样 于。叠扎纸鹤的方法是我跟娘学的,娘说红纸鹤是吉祥物去病 免灾福佑平安的。我将红纸鹤装进信袋里,坐在百成的摩托车 上,竟有了奔驰飞翔的快意。
         刚刚输完液的老季靠着被垛写日记。我和百成进来,老季 就急急将日记本收起来呵呵笑着。他的面色渐渐润了紫红。我 坐在老季床头,嗔怨道,你个家伙说病就病说好就好,别吓我 们成不成?老季依旧懒模怠样地笑着说,没事儿的,老毛病又 犯啦。我看出老季轻松的笑里藏着沉重,他的老病是坐骨神经 扯落中枢神经的病,头回犯起来就将硬汉老季从拐杖搬到轮 椅上了。我目光慵慵没心思笑,我说,老季哥,多养些日子吧, 啥有命当紧?老季咳了咳说,言重了,好人无长寿,我老季要祸 害一干年哪!他又大咧咧地笑了。我没再说啥,脸木在半空。 百成瞅我一眼朝老季摆摆手知趣地走开了。望着老季我心里 涌起异样的复杂的情感,我从兜里掏岀信袋,拿出叠扎的红纸 鹤说,老季哥,这是我给你叠的。老季眼睛亮起来,双手接过红 纸鹤,愉快温暖得要命,眼窝潮潮的了,久久才说了句,谢谢你 老妹子,我知道它的含义哩。我红了脸补了一•句,它仅仅能去 病免灾。老季摆摆手说,别解释,说破了就寡味儿了。他将纸 鹤移到眼底来,饶有兴味地瞧着,努力把红纸鹤看懂,看人世 情义和悲欢。护士进来送药才将老季惊动,他小心翼翼将红纸 鹤放进贴身的衣兜里。老季问我晚上领导检查的情况,我说不 是文化市场査书的,是给你送匾来的,领导表扬你哩。老季灵 醒过来,像塌过架的男人醒了血性,满意地扭歪了脸,变了声 腔地自语,我老季这废人也成有用之人了?没想到,没想到哇! 他扬扬手大声武气地喊,百成打瓶酒来!我说干啥?老季说, 今晚咱们好生庆贺一番,我高兴啊!百成进了病房。我阻拦说, 不成,病人不能喝酒。老季说,那就听秀子的!我老妹子说啥 是啥。等老季稳了心,就十分详细地问我复习功课的情况和寒 食日上的事。老季想了想说,秀子,百成这阵子虾池里没活儿, 他多帮我弄弄书,后半月你就半天复习半天上班吧。我的眼睛 总是躲闪他凶悍的目光,充满感激地说,我不落忍呢。老季抓 住我的手说,老妹子你太不了解我啦,再说客套话,就是看不 起我老季!然后他就沉默了,喉管里咕咚咕咚的响声我都听得 到。我深情地看着他,手没动,我想他会从我的眼睛里领悟到 一份情意的。老季忽然转了话题说,你最近见到翎子了么?我 不知道他是啥意思,只觉得老季的脸有些怪。我说,有日子没 见到她啦。老季十分痛苦地摇摇头说,唉,翎子啊翎子!我的 头皮一阵麻胀,忙问,翎子她怎么啦?老季独自像背书一样说, 世态炎凉,人心不古,涉世未深哪!我急着问,你别兜圈子了, 翎子到底咋啦?老季见我张皇失措的样子,立马收回话头说, 没……没咋,我只是担心她呀!秀子,你别想着翎子,踏实复 习,你答应我不管翎子咋样,你都要去拚搏!我点头说,我会 的,不过翎子她••…•老季说,我只是瞎想,她的事我咋会知道 呢?我心里悚悚生出疑惑。
         夜很黑,曲里拐弯的乡道依然能看得清楚。我和百成疾驶 在海岸旁的乡道上,看见平阔的海滩在灰白里透出沉静的褐黑色,小蟹在拱泥,海鸥在安歇,红雀也钻馳板底下去了。就在 这个时候,我亮开嗓门儿唱了一首《小芳》,要让黑沉沉的旷 野知道,我还醒着。快到村口时赶上电影散场,村巷行人多起 来,我有心思看行人,却没有心思想自己……
         老季岀院后我就由上午班改到下午。午时摇进虾苗孵化 场的老季黄昏时都没回来。这时节捕涝旺期忙得差不多了,只 有虾苗孵化场是忙碌的,老季等了几天都没见人取书来,他抱 着那捆《虾苗孵化十要》的书送去了。我发现老季出院后情绪 不好,话稀,脸上总是呆板的样子。黄昏到来的时候,天空就积 了些云朵,湿湿的阴气聚在书屋顶端长久不肯消散,使苍灰的 村巷有了一种古远的味道。到傍天黑儿,老天彻底阴实了,气 流沉闷燥热,我就再也懒得看书了,浑身粘粘的不舒服。正来 例假的我就怕阴天,阴天时候浑身软懒酸疼,翎子和金凤都不 这样,我疑心自己有啥病的。雨点子是在打雷之前到来的,很 快雨就下大了,书屋前的过道被躲雨的村人踩成了稀泥。我担 心老季了,心想老季可别挨浇跌碰的。我正找雨伞准备接他, 就听屋外门口嗤溜打滑的声响。我推开门就看见水涝涝的老 季跌在泥水里了。我紧着上去拉拽老季坐在轮椅上,一推,轮 椅坏了推不动,我吃力地背起死沉的老季,摇摇晃晃地进了书 屋。我将老季放在书垛上,回头将轮椅拖进来,听见扑噬一声, 老季一屁股墩在地上了。我又来扶老季,老季咧咧嘴往后挣着 身子说,是我故意挪下来的,要不将书泅湿了就坏啦。我拿毛 巾擦老季脸上的泥水,感觉自身也精湿了。我埋怨他说,送书 用得着你么?净帮倒忙。老季嘟嚷,百成不知干啥去了,你要 复习,自然我是闲人。我望着狼狈的老季叹口气说,换衣服吧! 我将干衣服送给他,就躲在书垛后边整理书。我将老季屁股泅 湿的几本书仔细摊平摆妥,借着灯光我发现这些薄本书印刷 质量极差,标题也极腻味人,什么《艳窟神功》、《曼娜罗曼史》、 《偷情季节》等等。我十分反感地翻弄几页发觉里面净是性描 写,我合上书页顿觉耳热心跳了。这些书的署名是香港夏飞。 我十分气愤地将这些湿书拢到一起,抱到刚换完衣服的老季 跟前一摔说,你看看,你原来挣黑钱呢!我看错了你,还优秀书 屋呢,屁!老季被我骂糊涂了,系袄扣的手停在半空说,咋啦? 又脸酸嘴硬翻脸就不认人啦?我重复说,你贩黄书!老季抓起 几本一看,脸上肌肉突突地跳了,骂道,日他奶奶,准是老赖干 的。我问池,你真不知道?老季说,我老季多挣多花少挣少花, 从没干过违背良心的事!你是知道的,我住院时候让老赖直接 找你爹拉书。我想起来了,那天老赖与我父亲来书屋卸书,临 走老赖叮嘱我这些书不要拆包,直接全部运城里,能把过去积 压书都搭出去呢。我说,咋办哩?老季更是不肯屈尊俯就,说, 给他狗日的捅出去!我慌了,软声说,那我们说得清么?你与 老赖一直是合作伙伴儿。老季的目光萎顿空洞,久久说不岀话 来。我沉不住气了,你哑巴啦?到底咋办呢?老季自顾自说, 得尽快处理掉,不然我苦苦经营的形象就他妈完啦!你快去给 老赖打电话,就说这批书限他今晚拉走,这笔款我分文不取! 不然我就自行处理啦!我依然不满意,说,那么多黄书流向社 会,你想过后果么?你洁身自好,就不管别人了么?老季说,别 再出幺蛾子啦,就按我说的做!我一甩手说,我不管!老季脸色严厉,秀子,别任性了!你是我的雇员,让你咋做就咋做! 天塌r由我顶着!我就是不服软地说,你没权力逼我做犯法的 靠!吃不了你这碗饭我辞职!老季呆坐着,一脸晦气,慢慢地 他眼圈红了,摇着跌坏了的破轮椅,细麻苍蝇似地围着我转来 转去。老季几乎是用哀求的口气说,秀子妹妹,我老季求你啦! 我没别的法子,将书毁了,我挣的钱全搭进去都不够哇!交出 去,不整我们就审查你两仁月,我受得了么?你受得了么?只 要你上大学走了,我啥也不怕啦!我垂下酸乏的手臂,脑里叠 映着高考的日子。我再也不能失去这个季节,管他黄书黑书 呢,我没说话,抓了把雨伞,晃晃着跑进黑暗的雨幕里。我本来 身子不适,又在泥泞里奔跑了一程,回到书屋已是瘫软如泥 了。在村委会我给老赖打通了电话,事情比我们想象的还要 糟。一老赖说根本无法取书,也不知是哪儿走漏了风声,市文化 局岀版科和工商局正派人查他呢。他说明天有可能对我们的 “优秀书屋”进行突然袭击,晩上千万将黄书转移藏妥,等过风 头就有钱赚了。老季眯眼在轮椅上坐着,腮帮上有一棱肉噗噗 弹跳着。我的心怦怦直跳,一缙头发在我嘴里咬断了。老季摇 动起轮椅在屋内呀呀移动,如热锅蚂蚁。他忽然骂了 一句,老 赖,我操你妈!我说,骂街有屁用,想招子呀!我说话声音呛人 跟吵架似的。老季只顾咔哧咔哧挠头皮,两眼贼贼地寻视着四 周,说,要么将书藏在我家小棚子里?我说,你家和我家都不安 全!老季说,藏外面又有雨淋。在幻象里寻求生存的招子图的 就是那个不可知的理想。在这提心吊胆濒临绝望的一瞬间,我 脑里闪现了我家那破败的祠堂。我说出之后,老季说也不一定万无一失。我说,现在没有安全岛,听天由命!后来的事实证 明我选择对了,我一直为自己偶然的妙想沾沾自喜。夜里雨势 小下来,我召集百成和几位小伙子分别将书用塑料袋包起来, 悄悄运进我家祠堂。最后锁门的时候,我又为祖先上了三炷香 火祈求老祖显灵保佑我们。后半夜回到家里,我连湿漉漉的衣 服都脱不下来,脑袋疼得厉害,低头看见湿渍渍的两个裤腿被 殷红的血水浸透了,看见血当下就昏倒了,是早晨来的那拨儿 搜查黄书的人将我惊醒。我换好衣服之后,羞答答地站在堂屋 接受他们的审问。我啥也听不进去,眼前装着我们罪过的祠堂 压得我气喘吁吁。日子咋把我推到这步田地?
         我啥也没说,我要上大学。
         书商老赖取书的那个夜晚,理和老季在饭馆里喝醉了酒。 老赖酒量真大,满杯满瓶地喝白酒一下子将我们灌醉了。老季 也是一斤开外,边喝边荤素夹杂地唱野歌,唱得我心里一动一 动地不好意思。老赖的大哥大频繁地响,响得老季烦了,一抡 胳膊从酒桌上扫下去了。老赖讪皮讪脸地笑,这癘东西真喝多 啦!我劝老季别喝了,老季悠长了声腔说,我没多。我知道他 心里积着怨恨。老赖从手提包里掏岀一叠钞票递给老季说,老 哥,这些钱算是这回合作的酬劳! 一万五千块,秀子给他点点, 好哥们儿勤算帐!老季拿起钱在眼睛跟前晃了一圈儿,喉咙里 发岀噢呵噢呵的怪声。老季将钱往桌面一摔,吼,你他妈小看 我老季啦!老赖惊讶了,问,你嫌少?老季又吼,我不拿这鬼钱! 都归你,喝,喝酒!老季颤颤抖抖端起白瓷海碗与老赖一碰,老 赖笑脸劝说,你不拿钱,兄弟不喝这酒啦!老季憋了口气,晃晃 脑袋说,你他妈不喝,我也不喝!但有一•句话,你给我记着,往 后你小子再捣腾这鬼书,我废了你跟我做伴儿!老季说着,将 酒碗啪地扣在自己的脑袋上,碗碎五片,酒水揉和血水顺着面 孔流下来,流到脖根处,老季依然瞪大眼睛挺着,一副无所顾 忌的样子。我和老赖惊得不敢喘气。我放下筷了-扑过去喊,老 季你——老赖说,考哥别这样啊。老季说,你听见我的话啦?然 后就将一线血酒舔进嘴里咂巴着说,记住,你老哥横竖一身, 你老哥从不负天下人!老赖哆嗦着站起来,收起钱说,他喝多 了,快送回去包扎包扎!然后扭身要走。我双手插腰堵住老赖, 说,赖经理,钱还是留下好!他不要我要!我们付岀了,就该拿 这钱!老赖扔下钱,悻悻而去。我推着老季回到书屋,发现老 季的脑袋被血水泡得脱了形走了相,蓬头鬼一样狰狞。我一边 拿温水擦着他的脑袋一边哭出了声说,你哩,往后再别喝酒 了。劝归劝,我一个少女的心内漾动着一种情感,我敬佩老季 的骨气!那些腿脚正常的男子汉们敢这么做么?
         我怀着激动的心情迎来了酷热的六月。日子太快了,有些 让人抓拿不住。我在六月一日的早晨就去书屋与老季告别。老 季很早就起来等我呢,我看见办公桌上摆着红纸包,是我最后 一个月的工资。老季今日心情挺好,脸上的阴郁之气没有了, 整个脸相变得柔和生动了,只有脑顶上的疤痕还没褪色。老季 递给我一千元红包之后,笑笑说,说走就走啦,心里挺不是滋 味儿的。他笑着眼里的泪花花就扑闪开了。我鼻子也酸了,尽 量不看他的眼睛说,再见啦,老季哥!等我高考完了就来看你! 我说着脸颊一片火热,眼皮儿湿了。老季将脸久久埋在大掌 里,没话了。我受不了了,扭转身说,老季哥,多保重,我走啦! 老季说,你等等!然后从日记本里摸岀一张存折给我,秀子,这 是我为你存上的二万块钱,你的奖金,拿走吧!我悒怔怔地呆 愣着。我知道这个存款里有老赖弄黄书的钱,问,是不是那笔 钱?我在老季醒酒之后就将 万五千元给他了。老季摇头说, 那是一万五,这是两万!两码事,干净的钱!我想了想说,你给 我这么高的奖金?着别人你会给么?老季被问愣了,不动声色 地瞅着我。过了许久,他说,你要不拿,我先替你存着,户头是 你米秀子,我支不出来的!对于别人我是挺抠儿的,因为你不 -样!我问,为啥?老季说,因为你叫米秀子!我笑了,说,爹 说过外财不富穷人命,该我的少一分不行,不该我得的得到是 祸!这一千块工资够我复课用的了。我转了身,朝老季摆摆手。 老季笑着嘟嚷,这个丫头片子!我终于在太阳光里看到了老季 的笑容。我带着书屋的气息走了。走在村巷里,我搜寻着天上 的红雀,只有我们雪莲湾才有的红雀。日光温暖而饱满地涌进 我的每一个汗毛孔,陡增了劲势。我不看村人的脸,别人的理 解与否定,别人的赞赏和挖苦,都无碍于我。父亲推着自行车 走,后衣架上捆着我的铺盖卷和脸盆牙缸牙刷什么的。我跟在 父亲身后,默默地走,岀了村口听不见大海涛声了,我才将行 李背在身上,坐在后衣架上。父亲骑车时瘦高的身子一弯一弯 地画弧,肩头颠动着刺眼的光泽。我想唱歌,父亲说不准唱。我 不明白在一个这么美好的时刻为啥独独不准我歌唱。
         我高考回村不久,在服装厂门口见到了翎子。我们都变,我变得呆气 ,翎子变得时髦了,但是我们相见依然是亲 亲热热的。翎子身穿质地很好的臼色连衣裙在我眼前就像- 团虚幻的白影。由于是三伏天气,连大海都被热天蒸得鼓鼓涌 涌哈欠连天。我们在傍晩时分边说边笑来到老河口,就觉得海 风在耳边嗯哨,浑身爽气许多。河口水流得慢了,在苍黄的落 霞余辉里显得清瘦凝重。我们赤脚踩在暄软的泥滩里感到异 常舒服。日头随着潮水退去老远,光亮浅弱起来。我们走累了, 不由找了块泥岗子坐下来。红雀又露面了,嘀嘀嗒嗒落满老滩 觅食。红雀褐色脚杆浅浅地插进泥里,小爪子用力扒着冒泡的 水窝儿盲目地啄着小虾。由于雀群的提示,我环顾四周,竟有 趣地发现我和翎子又坐在了原来的泥岗子上。我们各自转了 一圈又回来了,一种淡淡的失落感缭绕在我的心间。我记得好 久没看到落日了,高考前的每天时光都是那么紧迫。翎子问我 考得咋样?我说马马虎虎吧。你呢?翎子不知怎么就带着自 嘲的意味笑起来,我根本没报考,啥都忘了,就多个酒量。秀子 姐,我多句嘴你别不爱听,我们的最终目标不是进城工作生活 么?告诉你,我过几天就进城工作啦!这不比上大学更直接么? 听说好多大学生都找不到称心工作呢。我呆呆地望着翎子,觉 得翎子可怜,也很幸福。我说,那得先祝贺你哩。翎子得意地 笑着,我还要告诉你一个秘密,我进城后就结婚。她说话时从 皮挎包里掏出精致漂亮的白色化妆盒不停地描眉涂口红。我 好奇地瞪大眼睛问,你有心上人啦?咋早不告诉我?翎子说, 你认识的,就我们厂长。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讷讷地 说,张士臣?你,你成了第三者?翎子拿手拽着自己编的那种很流行的排骨辫,格格笑起来说,你别说得那么难听,啥第三 者第四者的,反正他真心爱我,我也喜欢他,他在城里为我买 了房,房产在我名下,给他前妻20万算协议离婚。你个书呆 子,傻姐姐,是张士臣上赶着追的我。翎子说话声优美动听像 唱歌似的,可我觉得她那么陌生。我说,张士臣比你大20多岁 呀,你想过以后的日子么?翎子说,你还老观念呢,如今城里姑 娘傍大款,专找岁数大的,40多岁男人有种成熟美,有钱有事 业,又知道疼人!我像听翎子背天书一样委实失去与她谈话的 兴趣。前前后后才几个月的事,新生活将单纯老实的翎子冶炼 成这般模样,日子太可怕了。我说翎子别跟我开玩笑。翎子拧 眉拧眼地说,秀子姐,这都是真的。等你大学毕业,分到县城, 我们又可以常见面啦,是不?我无言以对,怔怔地看着翎子,越 看心里越难受,一种很复杂的滋味自心底浸漫开来。我也变 了,要着前些日子我会劈头盖脸骂她一顿。现在不会了,各人 有各人的活法,谁也别强求谁。这个时候,我心里难受,鼻子酸 酸的要哭,为了挺住,我忽地想起金凤出嫁那天翎子吟诵的 诗,《彩色的鸟,在哪里飞翔?》。我说,翎子还记得那首诗么?翎 子不屑地摇头说,我再也不记得那酸拉巴叽的歪诗啦!想想当 初多么可笑。我说,当初可笑?她说可笑,就一头扑在我怀里 笑了。我抱着翎子陪她最后笑一回,笑着笑着我的眼泪就扑簌 簌掉下来了。我们的笑声惊扰了觅食的红雀,红雀在黄昏时归 巢了,翅膀扇动的呱哒声分外地响,与村头暖融融的炊烟淡淡 的饭香交融在一起。我凝望雀群,瞧见了远处卧在泥岗子上我 家的祠堂,祠堂恰巧遮掩了不甘寂寞的落日。
         翎子站起身说,秀子姐,我们走吧。
         我说我要去我家祠堂看看,好久没去了。
         翎子说,那我先走啦!
         你走吧。我说。
         结婚时给我当伴娘啊?
         翎子喊一声就消失在河堤上了。
         当伴娘?我能当伴娘么?我自嘲地想。
         我拿钥匙打开祠堂的门,发现里边堆着好些书,细瞧还是 那些乌七八糟的东西。我知道这阵子老季身体不好不进书了, 父亲没了来钱的活儿受不了,与老赖就勾搭上了。父亲为了赎 回醉蟹铺子啥也不忧了,他没文化,越没文化的人胆子越大, 父亲眼里的书就像一筐筐白花花的鱼。他不管鱼的质量。我 劝父亲不要跟老赖来往,谁知在我考试那段时候父亲瞒过老 季跟老赖噂了。我恨父亲。从前的好多规矩都不管用了,这 世界说乱就乱,究竟什么地方岀了毛病?父亲想过没有这样干 下去非惹岀大祸不可。我怕得一身冷汗都湿漉漉了,万一败 露,我不仅搭进父亲,就连我和老季都跟着一勺炫了。怎么办? 怎么办?我用怯懦而恍惚的眼神寻找着,魂儿都搅散了。我慌 里慌张锁好白纸门,惴惴不安地退出祠堂,想去找老季讨个主 意。我急急忙忙走下羊肠小道,在土坡底下猛抬头,竟看见老 季坐在轮椅上看海。老季没有发现我,他专注而痴迷地看海。 老季胡子拉瞳的脸枯皱着,梭子形伤疤横在额头,眼骨窝像两 口深潭。他病了,身体好一阵歹一阵,他说他有生以来第一次 这么疲乏,只想坐着不动,永远面对着这片海湾。我站在不远 处望着老季,心里默默祝愿老季身体尽快好起来。考完试一回 村,老季还让我回书屋来。老季不批发书了,只是守摊儿进钱 不易了,我没去,只是去看书帮他洗洗衣服。老季的日子比先 前是大不一样了。天快黑得看不清人r,老季扭过身来发现 我,就喊了句,秀子,你咋在这儿?我走过去说,我和翎子来这 儿说话儿。老季叹息一声,说,翎子这丫头脂粉气太重,姿色有 余而娴淑不足,她也就没啥发展啦!我故意说,翎子要结婚啦, 要进城生活啦!老季淡淡地说,我知道,那次我住院就听医生 说张士臣带翎子刮过宫,怕影响你复习才没跟你说。我无奈地 笑笑,说了也没啥,我不在乎别人了,我再也不会从别人的故 事里流下自己的泪水。老季摂摂鼻子说,我们秀子成熟啦!我 从老季的脸上看见那边祠堂投过来的暗影,就又想起那件窝 心的事,说,老季哥,我爹跟老赖又倒黄书呢,就放在祠堂里! 我真怕,你说咋办哩?老季叹息一声怅怅地朝祠窜好一阵张 望,眉心处胀出一块肉疙瘩。我沉不住气了,催问,咋办?我又 说服不了爹!老季还是没说话,脸上平平静静的,掉转轮椅说, 天不早啦,我们回去吧。我知道老季被病拿得没气力了,就不 再逼他,默默地推着他回了书屋。就在这天夜半,我家祠堂岀 事了。后半夜我睡实了,看船佬敲着铜锣来叫我父亲,说我家 祠堂着火了。父亲叫醒我,让我叫着大姐大姐夫带着水桶去海 边。我和大姐大姐夫赶到祠堂的时候,祠堂的火烧得正烈,已 经没得救了。房顶轰然倒塌下来,火舌舔着夜空越烧越旺,烽 化的標条滋滋地流着油点子,加上海风促燃,灰黑的纸灰片子 被吹到半空中,漫天弥散。救火的村人袖手愣着,映红一片花 嗒嗒的脸。父亲双腿…-软,身架一塌,跌坐在泥岗子上噎噎地 哭r,我的书哇!父亲知道他的这个营生算是干到头了。我替 父亲难过,但心里却异常轻松。让我疑惑的是这火是怎么着起 的呢?傍天亮了,大姐将瘫软的父亲架走了。我望着焦黑如炭 的废墟,有许多东西俱到眼底来。我守护现场等待乡治安助理 来。我在泥岗坡转悠着寻找人为痕迹。我在小道上发现拖痕 和少许血迹,往下移,竟然在泥坎子上发现一个红纸鹤。我心 怦然大动,拾起红纸鹤,就啥都明白了。我急忙将红纸鹤装起 来,拿脚将拖痕和血迹抹掉了。乡治安助理没查出啥来,我父 亲和老赖又不敢死追,大火事件就不了了之了。我见到老季的 时候,又是在乡医院的病床上,我怕他有啥想法就没捅透这一 层,只是在内心里深深地感激他。我亲手为老季做了两只醉蟹 送到医院里,老季高兴地吃起来。也不知是我的智商不高还是 命运在故意捉弄我,高考分数下来了,我的考分虽然比去年长 50分,可分数段儿也长了,我又进了省高校自费生分数段。县 招生办的老师说,进省外贸学院是可以的,每年6000元,三年 下来得18000元。我又走回了原路。也不知这情况是怎么传 到老季耳朵里的,我那天去医院看老季,老季见面就笑呵呵地 说,祝贺你,省外贸学院的大学生。我自愧地红了脸,喃喃说, 怕是天上扭秧歌空欢喜呢。老季慢慢从身上摸岀笔记本,抖出 那个存折,久久地看着我的脸说,秀子,存折拿走吧,这回你无 法拒绝我了。我问,因为我急需钱?老季摇摇头说,不,这是我 赔偿你家祠堂的损失费,2万块。我接过存折,拿手指狠狠地 刮了他的鼻子说,狐狸终于露出了尾巴!这钱我收下啦!老季精瘦的脸上泛着笑意,说,你做梦也猜不到吧?我从兜里摸出 那个沾了泥的红纸鹤,说,它早告诉我了。老季愣了愣,欲夺红 纸鹤。我笑说,它太埋汰了,再给你做了新纸鹤。老季硬是从 我手中夺过纸鹤放进笔记本说,我就喜欢这个。我紧紧抓住老 季的手,哽咽着说,老季哥,这回我真的走远啦,愿这红纸鹤陪 伴你,祝福你身体好起来。老季眼眶子一抖,落下泪来说,秀 子,闯世界去吧,祝福你!我真眼热呵,我眼热正常人,更喜欢 你们有知识的人。有文化的人是有福的!老季说着就将手攥 紧了,又说,秀子,这怕是我们最后一面啦!我不行啦,有感 觉。我再也抑制不住满脸的泪水,扑到他的怀里,啜啜地说,你 会好的!老天有眼呢,你是大好人……老季搂紧了我说,我有 个请求,你能答应么?我含泪点头。老季说,秀子,你把我当成 你们家里人就知足了。你知道,我一直将自己当成你们米家 人。你知道,年轻时我恋过你姐,我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就在 那时,后来我见到了你,你跟当时的你姐太像了,我简直分不 开。你姐媚俗了,我愿你不再重复你姐的路。我每见到你,就 想起过去的美好,我愿你飞,愿你幸福!你别误解我,千万别误 ・解我!我将留下遗嘱,我死后遗产留给你,你无论在哪儿,都请 你回来一趟,给我买个最好的骨灰盒,一装,送我回大海…… 我听不下去了,耸动着肩膀大声哭起来。我明了一切,明白了 老季为啥对我好为啥过寒食日。哭归哭,话说到这份上够感人 的,我当时觉得老季病得没那么严重,我问过医生,医生也拿 不准说这是特殊病例。我多次请求老季转院治疗,老季都死活 不允,他人面冷得像冰坨子,拿心拿血都暖不过来。八月中旬, 老季确实不行了,经常昏迷,鼻头都烂了,胡子脱落殆尽,下身 烂得一块一块掉皮,面皮渐渐松垮,暴起一层褐色灰屑。起灰 T!我说。我急忙去喊医生,在过道里就听老季叫了一声,我 回头赶来,看见老季肚子猛地向上一挺就不行了。我双耳轰 鸣,喉咙哽噎,泪水不知何时就涌盖了满面。百成赶来抱着老 季的脖子哭得痿人,他说咱哥俩儿还差一盘棋哪!我看见老季 苍白的面容十分安详。送葬的那天,村里来了好多人,特别是 那些常下棋打台球和爱看书的渔人站满了一街筒子。人们都 落泪了,都说老季命苦,老季人缘不错哩。我将老季的骨灰盒 捧回书屋,让父亲开船送归大海。百成死活不依,抱着骨灰哭 了一通,然后就在书屋他们下棋的地方坐下来,摆好棋盘,旁 边放一瓶老酒和一盘花生豆,点燃了几张土黄色的火纸。百成 喝着酒摆弄棋子,说,走棋呀老季哥!然后就洒了祭地酒,将一 个棋子扔进火堆。又说一句,走棋呀老季哥!就又洒一盅酒, 往火堆里扔一个棋子。我看不下去了,急忙把脸扭向一边。正 是黄昏涨潮的时候,远海的日头正摇摇西坠,落日投向老河道 上竟是一溜白光,使那弯弯的河道看起来像块长长的孝布。出 海的渔船正在拢滩,船上渔人听说老季死了,都情不自禁地将 白帆落至一半,鸣笛给老季表示一下哀悼。一船响了,好多船 都跟着来,一时间就有沉闷悲凉的笛声在海湾上空悠悠不绝。
         一晃儿我就开学了。临走前父亲逼我交出老季存到我名 下的三万块钱。书屋由百成接过来我没说啥。所有遗产就是 这三万存款,原本是四万多,老季住院花去一万多。父亲整日 丢了魂儿似地在海边溜达,望着海水都像是浮动着一包包的书,父亲的精神垮了 .啥活儿也干不卜去了,醉蟹铺的事也不 再提了,终日坐在老船上瞄着远海愣神。对于父亲的变化,我 心里十分难过,是我害了他还是书害了他?活活是一笔糊涂帐 呢。我没有把钱交给父亲。我说是老季的钱谁也不能动。父 亲说,你那么伺候他就该归你,媳妇该咋样?我无言以对。眼 下我就要走进省城的学堂了,心情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昨晚 翎子和几位同学们欢送我,我就是闷闷不乐的样子。得到了, 却啥味道也没有了。细细想来,老季的钱沉甸甸地压心,我怎 么花老季的钱呢?夜里做梦的时候老季远远地朝我笑呢。第 二天早上,老赖开车过来找我要钱,说老季活着的时候还欠他 书款。我问多少,老赖说有三万。我料想他准是知道了。老赖 还说他一直怀疑是老季烧了他的书,从这理儿上推一推也该 将钱还他。因为这场过节儿,父亲跟老赖闹僵了,两人争吵得 十分激烈。我像看演皮影戏似地瞧着他们,没有说话,悄悄去 了乡政府找到文教助理。我将三万元存款捐给了希望工程,落 款署名是老季。我替老季签名时,乡文化助理说,你写大名。我 摇摇头说,我不知道他大名,叫老季叫惯了。乡文教助理说,这 么大数额捐资能选上县政协委员,叫他自己来。我说,他死了。 在场的人们都愣住了。从乡政府回到家里,日头升到房顶了, 房顶的红雀渐渐稠密起来,满眼一片碎红。我进屋见老赖还没 走,理也不理他背起行李和大书包就往外走,说,爹,送我去汽 车站。父亲嗯了一声站起来,眼里终于潮湿起来。老赖说,跟 我们车去县城火车站吧,那里有发省城的车。我说跟你车就跟 你车。我上了老赖经常拉书的那辆双排汽车,告别了故乡小村拐下河堤的一刹那间,我瞥见了白磨菇似的小书屋屋顶• 心腔一热,眼泪就下来了。快到县城的时候,天都黑下来,老赖 忽然停住车,以泡妞时的贼态和甜言蜜语说,秀子姑娘,把存 折给我吧!我们以后还合作嘛!我看不清他的脸,淡淡地说, 给你!然后就将乡文教助理开的收据递给老赖。老赖接过一 看就变了脸,说,你下车!我背起行李毫不犹豫地下了车。走 到汽车如流的公路上,我发觉自己有一种从没有过的轻松。夜 色渐渐浓稠起来,夜风将我的长发高高吹扬起来。不远处,城 市的灯影涂抹出浓浓的韵味,城市的噪声又在夜光的搅拌中 浮起,五花八门的商店、饭店、发廊都十分清晰地走到我眼前 来了。
         我双唇颤动,可城市听不见我倾诉。
         其实市中心离我还很遥远,眼下走的是郊区。可是我是从 雪莲湾来的,渔人从不把遥远,看成遥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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