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诚写作:张楚的创作原则
        张楚的真诚写作的态度源于他的生命情结。唐山大地震那年,他刚刚两周岁。父亲当 时在北京当兵,大地震来临时母亲抱着他从窗户里跳岀来,邻里之间的相互救护和解放军大 力救援的行为深深感动了母亲,成了她日后一个感恩的话题。对张楚的“个人记忆”而言,那 年的地震就是一个依稀的梦魇,不太真切,但委实存在,并化作“潜意识”永久地储存于记忆 的深处。马格利特在《记忆的伦理》中说,一个社会中记得某件事情的人数超过了一个门槛 限度就可以称作为共同记忆。对亲历过灾难的唐山人来讲,那次死了 24万人的“共同记忆” 已经用刀刻在唐山人也包括张楚的心里。他们懂得感恩,所以汶川地震时,唐山人光捐款就 4. 2亿,那确实是种骨子里对亲人的疼爱与怜惜。以至张楚在小说《刹那记》里曾经写道: “整座城市死了二十四万人,据说当时天崩地裂鬼哭狼嚎。有时候樱桃会胡乱地想,这座城 市是个栖息着诸多幽灵的城市,那些魂灵并未抛弃苟活下来的亲人,他们在黑夜里孑*徘 徊,在风里睡眠在麦田里散步,同时嘴唇里发出虚无的、忧伤的叹息。”这也导致他的创作中 常常出现那种忧郁和冷峻的色调。
        因为父亲当兵,全家经常是跟着他走南闯北。父亲是通信兵,很多时候需要猫在山沟 里,于是张楚就被寄养到别人家上学。后来看《在细雨中呼喊》,张楚觉得自己跟作品中的主 人公在李秀英家的生活差不多。生活表层的温情被撕下来,内里的黑暗、孤独、无助、恐惧则 汹涌澎湃,在他以后的作品中也常有这种情绪,这是一个孩子当时最真切地感受。这样的环 境可能让他有点敏感。但他觉得,对生活、对生命悲观一点、卑微一点,并没有什么,可能这 种敬畏能够让我们更清晰地看清一些事物,对己对人是有裨益的。他作品中的人物以致常 常显得悲观、卑微,让人感到酸楚。从生存哲学来讲,他从来都相信“人之初性本善”这句话。 世界上没有天生的坏人,只是这个世界改变了他。在他的小说里也好像没有纯粹的恶,即便 有恶,也是纯洁的恶。
        在上小学的时候,他喜欢看武侠小人书,从摆摊的那里看完了《萍踪侠影》《七剑下天山》 和《飞狐外传》,并迷恋上武术,一直企盼着自己成为一个真正的武林高手。他甚至央求父亲 送他去武术学校,但被父亲严词拒绝了。到上初中的时候就老幻想能当作家了,还给自己起 了很多笔名。上世纪90年代初他读高中的时候,他看了很多先锋小说。虽然有的作品他看 不懂,但他特别迷恋里面的气味。大概就是那个时候他喜欢上了余华、苏童、格非的作品。 他记得在暑假里写了一个反映高中生生活的小说,学的是吕新。在上高三的时候喜欢上了 王小波。当他看了王小波的《革命时期的爱情》时,感到极为震撼,充满崇拜情结。上大学 后,图书馆成了他最喜欢的地方,尤其喜欢读卡夫卡的作品,买了很多卡夫卡的书来读,并在 书的扉页上写道:“我需要一些质地坚硬的食物”。以致在上英语课的时候,他就读那本《卡 夫卡小说选》,后来继续读了《城堡》《审判》和《美国》。读《城堡》的时候,他极力盼望着土地 测量员K赶快进入城堡,不要老在外边无助而哀伤地徘徊,然而直到小说结束,K仍然在他 妄图进入的世界之外。卡夫卡毕竟只是个消极的小公务员,对于未来,他只能选择颓废和躲 避。他发誓读过这些东西后再也不去碰它们,因为他觉得自己快要发疯了——而事实是,很 多个夜晚,在宿舍的那帮哥们玩扑克时,他仍拿着支铅笔,在钢丝床上勾勒着小说里让他窒 息的句子并且把它们一字不差地背诵下来。没有人强迫他这么干,但他确实这么干了。后 来,他也曾经模仿过卡夫卡写过小说,毕业时候不知道丢到哪儿去了。等后来参加工作时写 小说,对卡夫卡小说里那种彻骨的冷、黑记忆仍很深刻。在创作《穿睡衣跑步的女人》写到结 尾时他很难受。他一点都不明白,干吗非要安排一个那样的结局?当时他有个正在怀孕的 朋友,她看了这篇小说后晚上经常做噩梦。也许,他的部分小说里的那种无助,只是契合了 他当时的生活环境:灰暗的小镇,面目模糊的异乡人,肥胖多子的农妇,越来越多的炼钢厂, 以及烟囱里冒出来的大颗粒灰尘——它们本质上是理性存在的,但是在他眼里是感性的,它 们将他包围在它们的肺里,有时简直不能让他呼吸。那段时间写的小说,好像都有点绝望 似的。
        1997年大学毕业后,他到国税所上班,因为单身,经常值班。那时就痴迷地写起小说来 了……大概有10多万字。当然,这些小说都是练笔,大部分都没有发表过。他记得那时还 没有电脑,是用钢笔在稿纸上写的,又不退稿,常常是投稿前先到文印部复印5份,等三个月 后,如若还是没有消息,他就另投别的杂志……这样一直到2001年,他才在《山花》上发表了 第一篇小说,那个时候他已经二十七岁了。这个时候他认识了很多作家朋友,他们对他的写 作给予了很大地帮助和鼓励。如果没有他们,他想,他可能就不会再写下去了,安心地做他 的小税官。转机出现在2003年,这一年,《收获》和《人民文学》分别刊登了他的《曲别针》和 《草莓冰山》。尤其是《曲别针》,李敬泽老师非常喜欢,给予大力推荐,得以在《小说选刊》和 《中华文学选刊》选载,年底时入选了十多种小说年选,并获了当年的河北省优秀作品奖和第 10届河北省文艺振兴奖。2004年,他的短篇小说《长发》获得了“人民文学奖”,《樱桃记》获 了“大红鹰文学奖”……这时,他的小说写作似乎是进入了另外一种状态。虽然约稿多了,但 是他感觉自己不满意的小说从不投稿。因为他觉得,如果自己都不喜欢的小说发表,那是对 编辑和读者的不负责。生活对于他这种真诚也给予了馈赠,从2001年起,他已经在《人民文 学》《收获》《当代》《十月》《青年文学》《上海文学》《山花》《中国作家》《长城》《芙蓉》《莽原》《长 江文艺》《天涯》等杂志发表小说50余万字。其中《曲别针》《长发》《樱桃记》《旅行》《蜂房》 《穿睡衣跑步的女人》《我们去看李红旗吧》《人人都说我爱你》《苹果的香味》《被儿子燃烧》 《夜是怎样黑下来的》等小说入选《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中华文学选刊》《21世纪中国文学 大系》《短篇小说年选》《极限小说展》《中国当代文学排行榜》等二十余种选集。中短篇小说 集《樱桃记》入选《21世纪文学之星2005年卷》。《曲别针》获2003年河北省优秀作品奖和第 十届“河北省文艺振兴奖”。《长发》获2004年河北省优秀作品奖和2004年《人民文学》短篇 小说奖。《樱桃记》获《中国作家》“大红鹰文学奖”。2005年当选为第二届河北省“十佳青年 作家”。2006年被共青团河北省委、河北省文化厅等单位授予“河北省青年文化建设奖”。 《细嗓门》获2007年河北省优秀作品奖。《刹那记》获2008年河北省优秀作品奖。现为中国 作家协会会员。河北省文学院合同制作家。
        从第一篇小说发表到现在已经九年。九年里,社会发生很大的变化,文学也发生了很大 的变异,但他仍然在坚持他的纯文学道路。毫无疑问,这是个喧嚣、浮躁的年代,这个年代如 是庞大、鲜亮、芜杂、矫情、糜烂,散发着荷尔蒙和垃圾的气味,这气味常常让人迷茫和无措。 金钱、权利和肉欲已经成为衡量一切的标准,网络、电影、网游、娱乐节目让“娱乐至死”成为 至理名言。对他而言,这辈子最幸福的事,无疑就是写小说。那些没有光泽的文字,曾经安 谧地照亮了他的无数个黑夜。无数个黑夜里,他坐在电脑前,把俗世生活反馈给他的绝望、 温情、良善、卑微、高尚、阴暗和明亮,用他自己的思维方式编织成了几个中篇和几十个短篇, 它们像珍珠一•样镶嵌在他的生命的历程中,这让他觉得,他的生命并没有因为喧嚣的华丽而 失却朴素的美好,在喧嚣紊乱的世界里,他并没有盲从,没有失去方向感,这让他心安。心安 对于一个没有宗教信仰的人来说,是件多么奢侈的事。所以,他感激小说,感激他写下的那 些汉字。它们是他最隐秘的力量,它们让他面对这个世界时.尚有一丝的骄傲。
        张楚主张真诚写作,用心灵和良知感受和描写我们所生存的世界。他认为,“真诚是一 个作家最重要的品质,这不仅是作家贴近现实生活的根本动力与达到创新的重要方式,更是 一个作家的立德立身之本。”门“写作有一个公共的道德契约,那就是用心灵去感受世界,用 良知去描写世界。作家就应该是用针线织补人的心灵的裁缝,而文学也就应该抓住人生的 常态,以及常态下隐约的光亮,然后把它制作成火柴,擦亮的同时能够温暖别人的眼睛/⑵ 真诚是张楚的立身之本,也是他的创作之本。中国作家协会主席铁凝曾这样评价他的创作 态度和他的作品;“张楚的创作姿态是扎实沉稳的。在张楚的小说世界里,我们可以感受到 作家鲜活、独到的生命体验和感觉,同时,也感受着作家以敏感的心灵触角去面对时代主题 和现实困扰的努力。他十分敏锐地洞察了小镇人物所面临的生存困境和精神焦虑,并通过 展示不同命运、不同性格的人的生存状态,通过刻画他们的生存困境和困境中的挣扎,表达 着自己对于生活和生命真相的追问和思索。”⑶这种评价是独到而深刻的。
        张楚以一种诚实的写作姿态,用敏锐的感觉和精致的表达,把社会底层的小人物塑造得 个性鲜明、意味繁复,从而为读者打开了一个沉默的世界,使读者在那个沉默的世界中,领悟 到超出作品之外的象征意义。可见,他作品的力量来自于对生活的真诚态度、对这个时代人 的生存境遇的深刻洞察。许多评论家认为,因为张楚的小说的真诚所致,使得他的小说充满 “温度”,他的小说可以说是关于“温度”的哲学。他用“温度”抵御“寒冷”,给那些遭受身体和 心灵遭受伤害的人们以温暖、以抚慰。他的小说所表现的“温度”在一定程度上是一种小说 的伦理态度。张楚在处理这个问题的时候,无法摆脱置身于寒冷世界这个事实,因此选择了 他自己的角度:他试图掩饰和控制任何温度的表达。然而在一片狼藉的破碎世界里,他的小 说却是对那些看不见的伤口的温情医护,一座“草莓冰山”不经意地透露了张楚对“温度”的 敏感。⑴譬如《火车的掌纹》《旅行》《曲别针》等就是触及了当下世俗社会的一些小人物的情 感异变和异化,以及良知的发现、道德的忏悔等普泛社会问题,表现出了作者对弱势群体生 存状态关注和对他们变异的心灵世界的关照。所以对于张楚小说的“温度”一些专家们指 出:张楚小说在叙述中有两个方向。“首先是向下,他带领读者从生活的水面将头沉入水中, ~直向下沉潜,温度变低,光线变暗,直到双脚触着河床的淤泥,甚至闻见腐烂的气味。在这 里,张楚导引着读者发现了人的本初状态,发现了享乐的欲望,发现了柔软的诱惑。不过,很 快毁坏与死亡也从黑暗中显现出来。于是,小说的叙述开始出现了另一个方向,即离开淤 泥,向上浮升。淤泥层的吸引力仍在,淤泥层柔软的诱惑仍很强,但向上浮升,脱离毁坏与死 亡的想法也显示了自己的执拗。有意思的是,张楚始终将浮升理解成一个具体的感性的过 程,理解成人脱离毁坏与死亡的冲动,他不肯将它形上化,不肯将它与任何体系联挂起来。 张楚的这种坚持使他的浮升叙述很生动,但也很吃力。不过,也许这种浮升更值得期待。
        张楚作为一位创作上具有独特的艺术视角、良好的艺术感觉的青年新锐的写作行为和 叙事方式显然不同于现在流行的底层写作姿态与充满世俗化语意的腔调。他的小说的创意 来自他对生活的深刻思索和追问,呈现了一种试图打开沉默的世界的努力,用小说来触动和 警醒处于麻木和缄默的人们,以深刻认知我们所生存的世界。他所选用题材往往是他人所 不经意的生活中的细节,他的卓越能力就是把这些看似支离破碎的细节缀连和粘贴在一起, 成为一个令人惊叹的艺术品,同时他用敏锐的洞察力发现细节中的所蕴藏的意味,并融进自 己对此的独到的理解和思考,这样便使细节发生变化,显现出了深刻意蕴。正如有的评论家 所说的那样:“他小说细节的粘贴功夫,就如同他小说中无处不在的隐喻一样,也是信手拈 来,挥洒自如,但却丝毫无拼凑和生硬而言。这得益于他小说叙事技巧的娴熟与他集束思维 能力的过人。”⑹这正如他所说的那样:“风行水上,只有那些触觉敏锐的人,才能捕捉到水纹 孳生的秘密,才能看得清水纹消失的痕迹,并且,把这些瞬间的感觉,用文字悄悄记录和涂 改,并因为这记录和涂改,诞生出更多的失望和喜悦、卑微和虔诚。”⑺这样就使得张楚所选 择和进行艺术处理的细节有了普遍的意义和耐人寻味的意趣,“于细微处逼近人性的卑微和 幽暗之所在”⑻短篇小说《长发》就是因“表现出耐心、准确的写实能力,在细节的涌动中,日 常生活中的坚忍和伤痛获得了令人震惊的戏剧性”颤而获得评委会好评,与莫言、须一瓜同 获2004年人民文学“短篇小说奖”。如结尾处写王小丽一方面承受着南方人的奸污,“疯狂 地挺抖着身体”,一方面还摸着南方人所给她的“硬扎扎地暖着心脏'‘的“那五百块钱”,心里 盘算着“我要结婚了。我只是想要个好点的嫁妆……”通过这个细节深刻地写出一个因为要 结婚的女子因为无钱,只好向多次要与她发生关系的南方人讨价还价,以身体的付出来挣得 五百元钱来买结婚用的“好点的嫁妆”。在这鱼使我们看到了一个女子因为家庭的窘迫而产 生的精神裂变,价值操守、传统观念在她的身上那么轻易地丢弃,让我们感到痛心,也感到无 奈。就这样,在他的作品中,外部现实的矛盾的激烈冲撞往往转化为内部心灵世界的破碎。 他用他看似柔软实则坚硬的笔触,将人世间无价值的撕碎,将有价值的毁灭给人看;迫使我 们审视现实、逼视心灵,拷问灵魂:我们为什么欢乐和忧伤?痛苦和幸福?正如评论家李敬 泽所评价的那样:"张楚数量有限的作品是有意义的,它们为纷杂而贫乏的文学展示了一种 朴素的可能性,那就是,在对差异的把握中严正追问什么是怜悯、什么是爱、什么是脆弱和忍 耐、什么是罪什么是罚、什么是人之为人、什么是存在。”口°」张楚的作品虽然不是宏大叙事和 主旋律的作品,但其深刻理性内涵和丰富的人文精神是一点也不弱的。
        张楚经常书写的是基尔凯郭尔笔下所谓"孤独的个体”,并以冲突与荒谬的方式来表现 人内心的精神困境。现代都市人良知的反常与异化,已经彰显出这个世界的荒诞面貌。在 张楚的小说中,我们总是离不开现代都市人处处所面临的荒诞。张楚天才般的敏感让他的 每一篇小说都在阴郁的氛围中开始,而又在一种极端碎片化的场面中结束,叙事中间偶尔的 调侃与戏谑只是点缀的亮色。如评论家郭宝亮所讲:“阅读张楚使我不时想起诗人海子,那 个忧郁的、怆然的、撕裂的诗人海子,他在对生命对存在的深刻的体验中联通了张楚。忧郁、 难于排解的忧郁和哀伤同样构成张楚小说的基调和底色。这种基调与底色,成就了张楚的 先锋品质,但张楚的先锋与早期先锋派小说不同,早期先锋派小说基本属于观念写作,而张 楚是属于生命的体验写作。我不了解张楚的实际生存,但我在他的小说里读到的是一种源 于生命生存本身的忧郁和哀伤,这是一种接通了地气的有活力的忧郁,一种源于血肉的文字 舞蹈。”g
        张楚所写的生活是社会底层人无聊而又痛苦生活的写真。如《草莓冰山》拐男人从人贩 子手里花两万块钱买了一个从云南拐骗过来的女人,她给他生了一个小女孩。小说一开始 时就写“我”与住隔壁的拐男人与他的小女儿之间的关系,至于他在青岛的老婆(被拐骗的云 南女人)的关系就更加微妙。在与这父女俩相处的过程中,“我”发现男人生活很不检点,和 一些不三不四的女人鬼混,还经常打骂他的女儿。一次,他的老婆从青岛回来看他们了,第 二天又走了。过了一段时间,男人带着孩子说是去青岛找他老婆去了。但是几个月之后, “我”突然接到拐男人的老婆从青岛打来的电话,她因卖淫被公安局抓住,她打电话来是让 “我"转告拐男人别让孩子到井边玩。其实,拐男人并没有找到他的老婆,他们父女俩真的消 失了。“我”的生活也并没有多大的起色,离开小镇后到北京也没能混上好日子。小说最后 结束在“我”到一家冷饮店买了一份“草莓冰山”“大口大口地、机械地咀嚼起来”。这是一个 凄惨的故事,里面渗透着一股莫名其妙的情绪。对此,李敬泽曾这样说:“《草莓的冰山》中有 森冷的悲悯,这悲悯和无言、含混,和感受与表达的困难相伴而生。”这种情绪“是复杂的,难 以言喻,它带着血肉和呼吸扑向我们,让我们意识到在光滑而薄弱的表面下我们的内心生活 多么不堪追问;这样的复杂由一个最简单的出发点获致,那就是毫不苟且地接近本质,张楚 绝不会告诉你爱是没有的、仁慈是没有的、欲望是没有的、罪是没有的,他坚定地认为这一切 都在,它们不是来自外面,它们就在我们的内部,来自人之为人这个坚硬的事实。我们已经 习惯如此直接地面对这个事实,我们制造大批廉价的伪意义和伪价值去偷换它或覆盖它,但 张楚决心坚守在这里,从这里向生活提出自己的议程,展开他的观察、认识和想象,, o《曲 别针》也与此有异曲同工之处,一个叫志国的男人在雪夜里的狂欢,其实早已身心疲惫,无力 抗击外界的干扰,把握自己的命运,最后只有把十多枚别针塞进嘴巴时结束生命,我们仿佛 也和这个崩溃的灵魂一起,感受到了那些坚硬的金属穿过喉咙时的痛楚与迷狂。而《穿睡衣 跑步的女人》则是一篇由现实导致梦幻,又由梦幻跌入现实的故事。马小莉在生了五个女儿 之后又怀了一个孩子,反正生下来也被丈夫周三抱出去送人,所以这次她不想再生了,她想 出了各种残忍的办法试图将肚子里的孩子自然流产,但是她的一切做法都是徒劳的,包括穿

着睡衣在外面进行剧烈的跑步运动,孩子还是在她的子宫里顽强地生长着。当做B超发现 是个男孩之后.马小莉也没有高兴起来,她还是不想要这个孩子。当这个结果被从县城打工 回来的周三知道后,他欣喜地将马小莉照顾得无微不至,以至于不再出去赌博了。夫妻俩使 出浑身解数来进行胎教,以期保护好肚子里的儿子。终于等到十月临产时,孩子还是没有要 岀生的迹象,马小莉准备进行剖腹产。由于他们已是属于超生了,所以到县城医院里进行生 产没有准生证,周三办了一个假的准生证,但在去办住院手续的时候他没有勇气掏出那张假 准生证,于是他再三请求医生给他办了住院手续。医生答应一个小时后给马小莉做剖腹产 手术,在这一个小时里,事情起了变化。医院女病房里突然闯进来了一群自称是县计生委的 人,他们说接到举报(医院当然是举报者),马小莉超生。于是在周三没有防备的情况下,马 小莉被一群人拽到了白色救护车里,强制进行了药物流产。当死了的孩子被一只手举起来 时,马小莉或许心都碎了。写到这里时,张楚这样描写道:“马小莉首先感觉到自己的心脏被 蝎子猛蟹了下,接着被死婴的小手紧紧攥住。她听到了器官爆炸飞散的巨大声音。在她的 手指触摸到孩子动物般油腻潮湿的皮肤前,黑暗已经’倏'地下漫过眼际。”最后的结局无疑 是现实最为残忍,有人说梦幻里的噩运是最残忍的,但是在马小莉这里命运恰恰相反,梦幻 一直是美好的,而梦幻过后的现实让她跌落进了人生的低谷。自己本不想孩子生出来,可是 一种莫名的情绪(或许是母爱)让她想把他生下来(其一或许是因为是个男孩,其二是丈夫周 三的照顾,其三就是她认为肚子里的这个孩子命大,应该生下来,这三个理由足以让一个怀 孕的女人生出母性的善良与仁慈的爱心来),但是孩子还是被法律与现实夺走了生命。这是 一场虚妄的欢喜,也是一场虚妄的忧伤如他的《火车的掌纹》《樱桃记》《旅行》《U型公路》也 同样表现出这种忧郁和哀伤的色调。这种情调弥漫在字里行间,弥散在读者的心境里,构成 了一种令人伤感和伤痛的情调。
        张楚小说中的人物基本是弱势群体的,甚至是被侮辱和被损害的人。他用委婉而又尖 刻的笔触写出了在社会转型过程中那些沉落或沦落为弱势群体的人们的生活的无奈和无 着,甚至还饱受着恶俗势力和官场势力的侮辱损害。他们的地位待遇得不到重视,权利得不 到保障,呼喊哭诉得不到理解,他们是生活在社会边缘地带的人群.乃至成为了社会底层的 弱小。如《长发》中的王小丽.先是嫁给了一个性功能有障碍的男人,但男人就是不去医院治 疗,三年不见结果后她只得离婚。作为一家国有手套厂的工人,她已经四个月没有领到半分 钱。可她坚持每天骑十里路上班,坚持在午夜的车间里嚼瓷缸里的剩咸菜和凉馒头。她生 活拮据,只有长及臀部的黑发该是她唯一值得骄傲的东西,她盼着卖掉头发以赚些钱。为了 筹备再婚的嫁妆,她却不忍心卖掉心爱的头发,而与要买她头发的南方人发生性关系来换得 五百元钱。她“从南方人手里接过五百块钱”,“颤悠着塞进乳罩。她能感觉到那钱和她的乳 房一样温热,或许比乳房还要温热。那五张薄薄的纸币贴着她的乳头汆动。有了这五百块 钱她就能买辆摩托了。”为了五百块钱她伤心而又痛苦地地忍受着南方人任意地摧残。一个 普通的女方在穷困无着的情况下只能以自己的身体为代价来维持生活,而别无他法,这种逼 良为娼究竟是人的堕落,还是社会的沦落?作者以他的道德良知和责任感,写出了生活在底 层的人们为金钱将其善良与正直背弃的生存方式,以及受迫害者在金钱面前无能为力、忍辱 受屈的无奈与绝望。同时作者也将自己深深的忧患意识和人文精神灌注其中,使读者无一 不感受这种深隐其中痛楚和忧伤,愤慨和批判。在这些弱势群体中,还有一部分人是病态 人、残疾人。如《曲别针》中的拉拉,《草莓冰山》中的小东西,《旅行》中的草莓、《刹那记》中的 女孩、《安葬蔷薇》中的夭折的女儿,《穿睡衣跑步的女人》中那个被计生委做掉的儿子,等等。 在小说中,作者充满了对这些人物的同情和怜悯,以及扶助和救援的意识。因为“张楚是属 于生命的体验写作”,所以在他的小说中,那些主人公总是他身边人的影子,他不过是把他们 的真实姿态以变形、提炼的方式描绘出来,从而将他们卑微又纯净的灵魂丝丝缕缕释放出 来,这过程虽痛苦却快慰。
        张楚小说中的那种冷酷、坚硬、克制、拒绝温度的叙述方式也深受评论家们的赞赏,认为 他用敏锐的感觉和精致的表达,把社会底层的小人物塑造得个性鲜明、意味繁复,从而为读 者打开了一个沉默的世界,使读者在那个沉默的世界中,领悟到超出作品之外的象征意义。 他的小说总是从暗中不经意间击中了人们内心深处最为柔软的地方。张楚的叙事方式“是 一种生命的形式,这种形式在根本上具有普遍性",「区写实化的叙事策略和现实主义的责任 感都表现得比较充分。但在他的创作中也经常使用多种一些现代派的艺术手法来表现,使 得作品含蓄蕴藉,充满意味。如中篇小说《大象》,就是运用了多种艺术手法。如用“大象”来 象征孙明净的外形和内心世界。孙明净很胖,喜欢大象的玩具,因而有了大象的绰号。大象 憨厚、诚实,也象征着孙明净纯洁而美丽的生命。孙明净死后,母亲艾绿珠又将她的骨灰缝 在一只大象玩具里悄悄带回老家。最后,大家到广场上所看到的海棠、玉兰也颇有象征的含 义,海棠象征高贵,玉兰象征爱情和报恩,这与小说中的主人公感恩、博爱的人文精神很是契 合。再如小说中孙明净生前写在石头上的一些话语:“三角形的一个外角等于与它不相邻的 两个内角之和”隐喻了孙明净与其养父母的生死相连的关系,“天使也曾美丽过”则暗示孙明 净的此时的心境,在她知道自己即将成为“天使”的时候.也要寻找心灵的美丽,使短暂的人 生富有意义。
        张楚年轻而又聪慧,他的未来的创作路程光明而又灿烂,相信他一定会写出更多更好的 作品,获得更多奖项。我们期待他,与唐山年轻一代的作家们创造出唐山文学的辉煌。
        注释:
       【1】 石曼琳:《张楚:贴近生活,真诚写作》,《文艺报))2007年11月17日。
      【2】  《当下文坛个体灿烂,整体黯淡?》誕文学报))2008年11月21日。
      【3】 崔立秋:《青年作家张楚作品研讨会在石举行》,《河北日报))2006年6月7日。
   【4】  陈福民:《张楚的世界》,《河北日报))2006年6月16日。
        【5】 司敬雪:《张楚:沉潜到底,然后开始》,河北文学院博客2007年2月13日。
        【6】木子车:《从一个开始到另一个开始一一读张楚小说〈曲别针〉和〈草莓冰山〉》,木子车 博客2009年6月7日。
       【7】 张楚:《风行水上》,《河北作家))2007年第3期。
    【8】 张东僉:《忧伤唯美的写作》,《唐山师范学院学报))2008年第6期。
       【9】  2004年度“人民文学奖”颁奖词。
        【10】【12】 李敬泽:《真正的文学议程》张楚《樱桃记•序》,作家出版社,2006年版。
        【11】【13】 郭宝亮:《忧郁来自生命的疼痛一张楚小说印象》,《文艺报》2009年8月11日。
        
扫码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