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书记说,我们有些同志,拿 着公家的钱不当钱,对树立自己的 威信倒是很上心的。
陈凤珍气得抖了,我,我…… 树自己威信,我站在被告席上,对 着珥'视镜头,天底下有当被告树自 己的吗?
陈凤珍气得抖了,我,我…… 树自己威信,我站在被告席上,对 着珥'视镜头,天底下有当被告树自 己的吗?
第一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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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个多事的秋季。
暑气最盛的时辰去了,立秋 之后没几天就東了。秋日里雨水多得屋檐吊线线儿,一 直到陈凤珍镇长从县城开会囱'来,福镇上空的天景儿 才慢慢放晴。但是,街巷里稲田园上仿弥漫着一层看 不清的白气。
雨天里的一个响雷,竟然击中了镇口的一棵千年 白果树,劈落两股树杈。树权落在周围的土墙垛上,将 古墙垛砸出很大的豁子。树杈上筑巢多年的老鹄窝也 连锅端了,使镇上晒太阳的老人望着劈散的老树发呆, 陈凤珍透过白气往那里望了望,也发现了父亲的身影。 父亲老陈头说过,白果树是有血脉有生命的东西。落 地雷击中了它,说明镇上有邪有妖了,落地雷是专收 妖魔孽障的。陈凤珍镇长不信妖不信邪,但她也觉得 眼下的福镇不对劲儿了。一整天的忙乱里,她眼前总 是晃动白果树被击折的影子。 .
秋天的下午,总算来了 一件让陈凤珍高兴的事儿。 镇里的红星轧钢厂被评为全县“十佳明星企业"之一, 要举行隆重的挂匾仪式。宗县长还要参加会议。红星 轧钢厂能被评上明星乡镇企业,完全是镇农工商公司 副总经理兼轧钢厂厂长潘老五一手操作的。眼下镇里 好多企业都瘫痪了。前几年,福镇是富镇,与其它乡 镇比一直是羊群出骆驼,撑到今年秋天也不行了,里 走外转不见钱,镇财政逮住蛤蟆攥出尿,手拿把掐不 见亮儿。前几位镇长都升了,据说是敢于上项目上规 模善于负债经营,有了政绩也肥了腰包,轮到陈凤珍 接手,赶上银行不放贷,治理整顿烂摊子。一年的光景,经济越治越乱,好多企业都关门放假了,银行催 还贷款,外地索债的不断皿这次到县城开会,宗县长 夸福镇的精神文明抓得不错,言外之意是经济上不去, 一手硬一手软了。陈凤珍脸红红地说,眼下镇里企业 真是难啊。宗县长沉眉阴脸地问,想撤呀,不难派你 回乡吃干饭?陈凤珍眼睛灵活地转了,转说,我有个设 想,在全镇企业中搞股份制改革。宗县长笑了,这是 个新支点,对现今杂乱无序的乡镇经济,股份制也许 是个好招子。陈凤珍想回来就大张旗鼓地干1场。都 知道宗县长器重陈凤珍,不仅仅是赏识,而且因为他 们是一条线上的。宗县长当过县团委书记,而陈凤珍被零县长提名来到福镇之前也是团委书记。陈凤珍能 摸领导意图,一到福镇就将镇团委书记吴玉林提为镇 党委委员、镇政府办公室主任。这种团结方式确实挺 灵,吴主任鞍前马后围她转呢。
大中午,陈凤珍在办公室等城里一个电话,没去 家里吃饭,自己从食堂端来面条打卤。正吃着,吴主 任进屋来说,下午的轧钢厂挂匾仪式可能要出事儿。陈 凤珍一愣,你说会出啥事儿?吴主任神秘地笑着。陈 凤珍问,是不是怕有人将轧钢厂的臭底子亮给宗县长? 我听到了,有人骂十佳是十假!唉,死马当成活马度, 全当是鼓劲儿呗!吴主任摇摇头。陈凤珍一脸的疑惑, 心想那会出啥事儿呢?然后就狠狠瞪了小吴一眼,心 里惴惴的。
下午红星轧钢厂的挂匾仪式果然出了乱子。当宗 县长亲手将“十佳明星企亚”的牌匾递到钢厂厂长潘 老五手中的时候,草上庄的种粮大户二憨老汉带十几 个稻农,骂骂咧咧地闯进厂门口。宗县长吃了一惊,潘 老五接牌匾的手也抖了。镇党委书记宋鹤奎见这阵势, 将脸扭向满脸惶惑的陈凤珍说,陈镇长,你去看看,门 口闹腾啥?这些刁民简直无法无天啦!陈凤珍朝吴主 任使个眼色,吴主任跟她急急地去了。
会场那头是一片掌声,这里是骂声一片。门卫老 孙头正往外撵赶着稻农,骂,还不快走?惊动了县长, 惹恼了潘厂长,你们就是浑身长嘴,也他妈甭想要钱啦!陈凤珍走过来问,到底出啥事啦?二憨老汉挤出 人群说,陈镇长,你可让俺们好找哇,钢厂进口的废. 垃圾,糟蹋了俺们的稻田!吴主任纠正说,不叫糟蹋? 是污染。陈凤珍愣了愣又说,乡亲们,我刚从城里开 会回来,真的不知道,咋,污染严重吗?二憨老汉刚 才还是雷公似的一脸怒容,立马就一脸哭腔了,俺家 那400亩稻禾,还有这些乡亲们的200亩,一共600亩 哇,都完了,完啦!陈凤珍看见老人怀里抱着一捆干 枯的稻禾,手上的皱皮枯枯的,皮下拱着干干的骨节。 她从二憨老汉怀里接过稻禾,定定一瞧,沉沉地叹了 口气,说这事镇里不会撤手不管的,眼下正在开会,你 们先进传达室喝口水。散会之后,我带潘厂长来找你 们谈。二憨老汉连连点头,谢谢陈镇长了,你得给俺 们做主哇!潘老五这狗东西,浑啊!说着领乡亲们进 了屋。老孙头还在嚷嚷,看陈镇长的面子放你们进来, 不过,你们别给鼻子上脸啊!二憨老汉跺脚骂,呸,潘 老五裆下的狗!老孙头要怒,被陈凤珍喝住了。
陈凤珍走子几步,叫住吴主任,问他是不是早知 道。吴主任恨恨地说,我是知道,就是要给潘老五- 个下马威,让宗县长也跟着清醒清醒。陈凤珍瞪眼说, 你呀,没个全盘观念,不上一年毛病都添全了。吴主 任不服,潘老五惹下的祸,让他自己出来擦屁股!陈 凤珍沉吟不语。她知道潘老五是镇党委书记宋鹤奎的 心腹,而宋书记偏偏不把陈凤珍放眼里。宋鹤奎是部队转业干部,跟县委组织部的贺部长是连队战友。他 比陈凤珍早来福镇三年,红星轧钢厂红火那阵儿,宋 书记就抓了潘老五这个典型。虽然镇农工商总管由陈 凤珍挂名,实际是早已被潘老五架空,潘老五由一把 手宋书记调遣。陈凤珍在福镇搞经济则是丫环带钥匙 当家做不了主。碰着寿鼻子事儿自然跑不了她。潘老 五大名叫潘五兰,男人起了女人名儿,'处处晦气。镇 上人叫潘老五叫惯了。潘老五是手眼通天的人物,农 民企业家,省劳模,福镇企业的创始人。他伺候了几 任书记镇长了,喜欢他也好,恼他也罢,谁也动不了 他。陈凤珍记得红星轧钢厂从西德进口贝精粉,潘老 五一锤定音,说进就进了 o陈凤珍让潘老五慎重些',潘 老五不听,结果上了外国佬的当G贝精粉运回福镇,一 拆集装箱就傻了眼。全是臭味熏天的民用垃圾,往厂 后的空地一卸,捡破烂的就围上来,还翻出不少黄色 画报。陈凤珍让潘老五赶紧派人看管,还让派出所孙一 所长点火烧了那些黄货。潘老五也慌了,赶紧给德国 打电话,对方“哈喽,哈喽"叫两声就放了,话务员 当即朝潘老五要了 2000元电话费。“哈喽哈喽”两千 块的话柄就在福镇传开了。陈凤珍要求镇里对直接责 任者追究责任。宋书记骂,咋追?这几年经潘老五贷 款就有三个亿,谁来还?谁愿坐这根大蜡?陈凤珍哑 口无言。她知道潘老五这阵儿真成爷了,现在黄世仁 管杨白劳叫爷呢。县里退休的公安局副局长老徐给潘老五当保镖,还从镇医院踢请了贴身保健医生。有 个头疼脑热的病,银行行长县长书记都来看他°陈凤 珍为了在福镇立足,不情愿地拿热面孔亲人家冷屁股。 她愣了一会儿问,小吴,我不明白,这废垃圾咋跑草 上庄稻田啦?吴主任讷讷地说厂抓文教卫生的高副镇 长让厂里转运出去的,说县里卫生大联查!陈凤珍愤 愤地吼,乱弹琴,还嫌福镇不乱啊?然后就朝会场走 去了。
宗县长在台上讲话,宋书记从陈凤珍的表情里感 到了不妙.没等宋书记开口,陈凤珍就悄悄将废垃圾 污染稻田的事说了,宋书记老脸就绷住了,问废垃圾 咋跑草上庄去啦?陈凤珍没好气地说,这得问潘大厂 长。恰巧潘老五颠颠儿地凑过来问,宋书记.午.饭在 哪儿安排?宋书记黑着脸说,先别提午饭,我问你,进 口的废垃圾清哪儿去啦?、潘老五说,弄到草上庄的东 河坡上去啦。.是高镇长让清除的。陈凤珍问,是高镇 长逼你往草上庄弄的?潘老五摇头说,那倒不是,厂 里找的地方,咋啦?宋书记训他,咋啦,惹下大祸啦! 前天的大雨,将垃圾冲入稻田,造成草上庄600亩稻 田污染,稻农找上门来,要你赔偿呢!潘老五猛吸一 口凉气,呆一会儿赖劲又上来了,骂这些刁民讹人,谁 敢断定是垃圾污染?陈凤珍说,昨天下午,县环保局 来人鉴定啦。潘老五长叹一声。宋书记看看表说,我 看,,这个会尽早結束,我陪宗县长到纸厂转转,陈镇长、潘厂长,还有,把高副镇长也叫来,妥善处理这 起污染事件。眼下咱们福镇经济滑坡,不能再惹岀大 乱子,中央讲稳定,咱地方更要讲稳定。陈凤珍点头, 说,是啊,这可不是小事儿。潘老五大大咧咧地说,怕 啥,蚂蚁挡道翻不了大车!
挂匾庆典就草草收场了。
宋书记和宗县长的汽车一走.陈凤珍就叫着潘老- 五往传达室走。远远地,她们就昕见稻农在骂,轧钢 厂占俺们草上庄的地,占地款到今凡个拖欠不给,还 把俺们往死路上逼啊?又有人骂,啥鸡巴十佳明星?秋 后的黄瓜棚空架子!俺看评个十假明星差不离儿。就 有人嘿嘿笑。•二憨老汉叹道,甭管人家十佳十假的,能 赔咱稻谷钱就成啊! 一屋子人正呛呛著妃陈凤珍和潘 老五进来了。
潘老五脸色很难看,说,是哪个在俺的厂里嚼蛆? 在福镇,谁不知道俺潘老五吃软不吃硬?二憨老汉说, 不管你是软是硬,污染了俺们的稻禾就得赔I然后就 将那捆枯死的稻禾狠狠地摔在桌上。潘老五说,啥能 证明,稻田是俺厂的垃圾污染的?二憨老汉说,保险 公司的和环保局的人都来啦,不着化验,俺们敢摸你 这老虎屁股?你打听打听,俺二憨老汉是胡搅蛮缠的 人吗?潘老五一愣,问,你就是李平原的爸爸,二憨? 二憨老汉愤愤的说,你别往俺儿子身上扯,他在城里 打工,与此事无关!见屋里气氛有些紧张,陈凤珍笑
笑说,大家心平气和地商量一个解决办法。没出镇子, 低头不见抬头见的!潘老五根本没拿陈凤珍当回事儿, 狡黠地说,是好商量,道理很简单,俺们进口贝精粉, 是他妈德国佬骗了俺,俺们也是受害者!只要德国佬 赔了俺,俺肯定赔你们!不谁外吧?陈凤珍瞪潘老五 说,老潘,咋这样说话?潘老五说,这还是客气的呢! 他们当着宗县长的面儿,给俺上眼药儿,俺还咋着?二 憨老汉火了,骂潘老五,你当着大厂长,兜洋风.坐 洋车,揩洋油,放洋屁!俺们庄稼人脸朝黄土.背朝天, 没见过洋鬼子,你一竿子把俺们支到德国去了,良心 呢?你比希特勒还狠哪!要知道你祖宗三代也是种田 的!潘老五也恼了,你骂够了没有?“照你这么说,俺 轧钢厂没钱赔你们,厂里4月没开支了,俺还不知找 哪个大爷磕头去呢!二憨老汉有烈烈的火气撞头,抓 起稻禾朝潘老五脸上砸去,.骂一句,你他妈浑到家啦! 然后就扑过去揪潘老五的衣领。稻农们红着眼睛也扑 上来,就要打成一团。陈曇珍让老孙头叫来工人们才 将他们拉开了。潘老五走了 ,二憨老汉绝望地抱住脑 袋,哆嗦着蹲在地上,娘们儿似地哭了。
这个烦躁的下午,是陈凤珍最蹩脚的时辰。她在 办公室独自发了一阵子呆,眼前总是晃动稻田孙影子。 她打电话叫来吴主任,说到污染的稻田瞧瞧谷吴主任 开着那辆纸厂淘汰下来的旧吉普走在乡路上。陈凤珍 不时地探头,青纱帐如梦一样模糊°天空中密密麻麻飞着无数小虫,时而稠密时而稀疏,就像雨水过后镇 上常有的螺虫。
小吴,你看见虫子了么?陈凤珍问。
小吴说,不是虫子,是蚊子吧?
陈凤珍说你们家蚊子有这么大个儿?•小吴嘿嘿笑 了,瞄着那一线虫带,一直开到草上庄东河坡,才找 到虫子的发源地。陈凤珍下了车,蹲下身抓一把枯死 的稻禾,叹道,唉,老百姓盼着咱乡镇企业发达了,以 工补农,以工支农,眼下可好,企业不景气,还让乡 亲们跟着倒霉!小吴也跟着骂,这潘老五是四爪螃蟹 横行啦!陈凤珍又走到废垃圾那里看了看,瞅见一团 团的小虫子。小吴骂,还是蓝脑袋的进口虫子,别给 咱传上爱滋病啥的呀!陈凤珍没吭声,身心像是受到 一种残酷的惩罚。她沉吟一会儿,从手包里摸岀手机, 给高副镇长打了电话,命令高副镇长赶紧叫防疫站的 人来打药灭虫。她又在田里绕了绕,就钻进小吴的吉 普车里,去草上庄慰问二憨老汉等稻农了
一座典型的北方农家小院。青砖花墙围起前院的 一块大棚菜地。过道上横着亠架一嘟噜一申的葡萄,还 遮下一片荫凉。鸡们来回走动,围着主人咕咕鸣,叫。二 憨老汉阴眉沉脸地吸着老烟斗,烟斗吸得吱吱地响。陈 凤珍和吴主任进院的时候,二憨老汉也一动不动。因 为他知道,陈凤珍的到来除了几句虚头巴脑的安慰话 之夕卜,再也没有别的了。陈凤珍是好人,可她没权,她不能从潘老五手中掏岀钱来赔他。果然让老人猜着了, 陈凤珍只是劝了劝,劝得二憨老汉老伴眼泪汪汪的,二 憨老汉依旧绝望地吸闷烟。陈凤珍从二憨老汉轻蔑的 表情里,掂出了自己的分量,很没趣地走了。
官儿当到你这份儿上,真没劲!丈夫田耕嘲弄地 说.
晚上,丈夫田耕用电话将陈凤珍唤回城里。田耕 在县城工商银行当办公室主任,还搞了个三产公司,油 水不小,刚到三十六岁就鼓起了将军肚丿丄人一做起 买卖,酒量也大了涅口气也横了,隔三差五地钻进舞 厅里泡日子。陈凤珍生得高高壮壮的,而田耕原是亠 个瘦弱书生,见陈凤珍动劲儿就犯怵,男宝药一直盯 着吃。这两年行了,天一落黑就朝陈凤珍身上乱摸,惹 得陈凤珍烦他了。陈凤珍到福镇后•,常住父亲那里',田 耕和母亲为她带孩子。陈凤珍心里歉歉的,她想在福 镇干出点名堂来,调回城里也能有个好位置。她又担 心田耕忍不住乱了性子,回家就审田耕半宿,田耕就 十分熟稔地表一番忠心,陈凤珍一走人,田耕就又活 泛了。『陈凤珍翻看那本《乡村企业股份制改革初探》的 书,术理睬田耕。女儿豆豆做完作业,跑过来夺过陈 凤珍手里的书,嚷,妈,明天带我去公园玩凡!陈凤 珍说明天妈妈开会,你跟爸爸玩儿。田耕沉着脸说,明 天是大礼拜,你答应过豆豆的,咋说变卦就变卦呢?陈 凤珍叹一声说,我们福镇被宗县长定为股份制改革试点,我这一镇之长不到会,还咋招呼?咋改革?田耕 说,哼,你们福镇是萤火虫的屁股,没多大亮儿啦!光 欠我们工商行的贷款就3000万,薛行长就差给潘老五 磕头啦!陈凤珍不服气地说,俗话说,穷人乍富,挺 腰腆肚儿。福镇眼下是难,说不定这股份制真能救活 了福镇!田耕冷冷地说,我算是服你了,傻啦叭叽干 得还挺欢,福镇那破地方,能折腾出好儿来吗?瞅瞅 那几块料,潘老五那素质,还搞股份制?陈凤珍瞪他 说,讨厌鬼,'别门缝里瞧人,潘老五咋啦?老潘是毛 病不小,可他能引资,没他,福镇有眼下的规模么?田 耕苦笑着说,潘老五那叫引资?那叫胡闹! 4分的利, 回扣还不算。我早给他算了,这钱只有干两桩买卖才 不赔!陈凤珍问哪两样?田耕说,倒军火、贩毒品。陈 凤珍生气地捶了田耕一拳,你呀,没长一张好嘴!田 耕梗着脖子说,你们福镇,日后有好戏看呐!陈凤珍 自信地说,福镇就是有福呢。
电话响了,陈凤珍抓过电话。
福镇总是发生一些让陈凤珍吃惊的事,并且不给 她争脸。陈凤珍接过吴主任打来的紧急电话,脸就白 了。田耕惊异地望着她不知出了啥事情。他让母亲关 掉了电视,静等她张口。
家庭温馨的灯光,映照着陈凤珍苍白的脸。过了 好一会儿,她才说,二憨老汉喝农药自杀了。老人家 是抱着售粮大王的奖状,含冤倒在田头上的。
人死啦?田耕问。
陈凤珍说,正在医院抢救。唉,俺失职,俺窝囊 啊!说着,她的眼圈就红了。
老头为啥自杀?田耕疑惑。
陈凤珍慌慌地穿衣裳。二憨老汉的生死使她担忧, 那些围了镇政府的稻农,更让她底虚。这上下都抓 “鱼水工程”的日子,闹岀人命来怎么也没法交待了。 她对田耕说,开车送我去福镇
田耕表情冷肃地跟她走了。
这个小镇的秋天有不完的雨。田耕的汽车开着 大灯行驶,灯光里雨丝如线。到了镇政府门口,陈凤 珍下车撑开雨伞。雨中有纷乱的喊声,办公楼里的一 抹亮光,使她分辨出院里黑鸦鸦的人头。高德安副镇 长和吴主任在人群里穿行,做纟亲们的工作。高德安 晃着瘦弱的身子,灰白的长脸上戴着一副眼镜。他显 然很生气,生气的时候肩胛是哆嗦的。他穿的雨衣蒙 了一层灰尘,雨水将泥尘冲出一道道弯弯的小沟儿。陈 凤珍大步走过去,喊了一声老高。高德安枯皱着脸说, 凤珍,你咋来的?陈凤珍说是田耕送来的。陈凤珍问, 宋书记和老潘呢?小吴挤过来说,他们在办公室等你 开会。陈凤珍扬扬手喊,乡亲们,眼瞅着雨大了,都 到楼里去吧。乡亲们愣着不动。高德安凑过来说,宋 书记不允许的。陈凤珍问为啥?小吴嘟嚷说,是怕,怕 老乡们犯浑,偎在楼筒里不走,砸玻璃啥的。陈凤珍大声说,没事儿别惹事,有事别怕事儿。乡亲们的稻 田毁了,不然谁有这份瘾呐?乡亲们是通情达理的。怕 见百姓,就不如回家抱孩子。乡亲们,都进楼吧,俺 们开个紧急会,,问题会解决的!她眼瞅着乡亲们进楼 去了。
陈凤珍怔怔地站在雨中。鞋和裤角都被雨水打湿 了,煞白的脸,扭曲得变了形。她慢慢弯下腰,从地, 上拾起亠捆湿渍溃的稻禾。高德安和小吴茫然地望着 她,见她攥着滴水的稻禾走进了楼。楼道里的乡亲们 又骂又嚷。陈凤珍、高德安和小吴关也不扭地上了楼、 进了办公室,陈凤珍见宋书记和潘老五很轻松地 说话,就将湿漉漉的稻禾往办公桌上一摔,说,我看 呐,咱们一起到医院看看二憨老汉,回头再开会。潘 老五说,医院刚来过电话,那老东西洗了胃,已脱离 危险啦。宋书记叹说,还是商量一下,咋解决楼外的 危机吧。咋办?陈凤珍果决地说,赔补老百姓损失吧。 潘老五瞪圆了眼说,赔?说得轻巧,镇政府赔还是轧 钢厂赔?陈凤珍看出潘老五是赖呢,就大声说,你们 轧钢厂惹的祸,自然轧钢厂赔!潘老五倔倔地吼,屈, 俺才他妈屈呢!进口废垃圾俺有责任,可造成污染的 是高镇长,是他代表镇政府让挪的垃圾嘛!高德安争 辩道,是我让挪的不假,可也没让你们往稻田旁的河 坡上堆呀!潘老五说,你是说俺看见小姨子当媳妇,乱 来啦?福镇就巴掌大的地方,往哪儿挪?挪俺家炕头上去呀?陈凤珍吼,都啥时候了,还吵?说赔款吧。潘 老五嘟暖着,反正二憨老汉的医疗费,.是俺们轧钢厂 担着呢,那赔款就……宋书记吸烟望着陈凤珍。陈凤 珍想了想说,我提个折衷方案,600亩稻田,每亩千斤 估产,得60万块,眼下轧钢厂不景气,镇政府就分担 30万吧,注定是镇里让你们挪运的垃圾。高德安站起 身,火气很盛地说,我有意见。如果是镇里替轧钢厂. 分忧担了 30,万,我没说的,要是因为我下令挪垃圾, 镇里分文别担!难道抓卫生错了吗?陈凤珍没想到任 劳任怨的高副镇长跟她急,就说,老高,别钻牛愉角, 凭心而论,虽说不是你让他们把垃圾挪到河坡上,可 你能说没责任吗?起码是工作没到家吧?宋书记笑笑 说,别逼老高啦,干工作,谁都想弄个刀切豆腐两面 光的事。问题既然岀来了,得想办法解决问题呀!我 看陈镇长的意见不错么。潘老五说,是不错,可眼下 俺拿不出钱来,珠海的南龙公司欠俺厂300;万,过几 天俺就去要帐,要回来的话,堵这个窟窿跟玩儿似的。 陈凤珍不满意地说,你们厂里没钱,镇里就有钱啦?拆 东墙补西墙,想辙呗!吴主任说,老百姓不见钱,可 不走哇!二憨老汉救活了,也怕是……陈凤珍愁眉苦 脸地自语,稻农来闹,草上庄村支书邓铁嘴儿一点不 知道吗?宋书记眼一亮说,立马给邓铁嘴儿打电话,这 家伙是霸道了些,办急事儿,管用!陈凤珍说,快叫 邓铁嘴儿来镇政府!小吴刚要打电话,楼道里就响起邓铁嘴儿的破锣嗓儿。高高胖胖、长满络腮胡子的邓 铁嘴儿笑呵呵地推门进来说,俺是不请自到,跟镇领 导们谢罪来的。平时,俺是不见鬼子不挂弦儿,今儿 得赤膊上阵啦。让领导们受惊啦,晚上回家一听说,俺 就带治保主任追来了。村干部只管催粮收款,结扎流 产。今儿俺跟计划生育抓大肚子一样,将这些刁民装 进卡车拉回庄里啦!屋里人都吃了一惊。宋书记问,咋 一点动静也没有?邓铁嘴儿拍着肚皮笑,这屁大点事 儿惊天动地的,俺邓铁嘴儿还敢在草上庄当家?陈凤 珍锥起眼睛盯着邓铁嘴儿说,这回你只动手没动嘴儿, 老百姓有冤情,要做思想工作。告诉我,人拉哪儿去 啦?邓铁嘴儿说,能到哪儿去?回庄呗!陈凤珍惶惶 地说,这不是胡来吗?他们自己长着腿,还会卷土重 来的。我去看看他们吧。宋书记说,邓支书办吧,再 闹事儿就拿你是问!邓铁嘴儿为难地说,陈镇长啊,你 就别宠他们啦,如今的农民啊,胆子大得敢操天,你 实在稀罕他们,就哪天摆几臬请喝酒】陈凤珍瞪着邓 铁嘴儿说,上楼时,我答应过他们。然后就喊上小吴, 急急下楼去了。
楼下空空的,地上有零零散散的泥脚印子和一些'血迹。陈凤珍扭头看见外面仍在落雨< 田耕汽车不见 了。她爬上小吴的汽车,一口气追到草上庄村口。她 看见一辆卡车停在村口的草垛旁,被雨水打湿的草垛 惊飞一群夜鸟儿。旧卡车的后斗坐着哭闹的村民,这些男女老幼是那200亩稻农的家属和二憨老汉的本族 亲戚。他们在二憨老汉服毒,镇里没有明确表态之訶 是不想回村的,在车上还在嚷,送俺们回镇政府,俺 们还没听到镇上的回话呢。治保主任火了,骂谁不下 来,就在车上过夜。司机没好气地说,车上过夜可不 成,这是邓支书雇俺家的车!说着就将车斗倾斜下来, 人们骂着叽叽噜噜跳下来。有人宴跟司机动手,陈凤 珍赶紧跳下小吴的吉普车,连伞也忘带了,站在雨中 吼,乡亲们,俺给你们送回话来啦!乡亲们愣愣地扭 过头来,村头一时很静了。陈凤珍说,镇政府研究了, 赔款按每亩100。元估产,轧钢厂和镇政府各出一半 儿。容我一点时间,我会负责到底的!乡亲们感动了, 又问了一些话,才慢慢散去了。
雨纷纷乱乱地下着。
陈凤珍淋在雨中,嘴角珏是急出了一溜火泡。小 吴跑过来为她打伞遮雨。她愣愣地站着,脸蛋像气儿 吹的,透圆。她的眼睛被车灯照疼了。她的五官生的 松散些,额骨也过高,是a副泼辣相。因为脣部弯曲 得好看,走路有节奏地摆得迷人,女人味儿在她身上 很特殊地表现出来。刚才她说话很动情,脸颊红红的。 小吴走过来说,咱们回镇里吧。陈凤珍这一刻的目光像 雾一样模糊了,就顿了顿,让小吴开车去镇医院,看看 二憨老汉。墨一样的夜色里,吉普车像小甲虫爬行着。
百里不同风,十里不同俗。仅全县这么大的地方,
对自杀的选择方式都不一样。靠海的那些渔村,跳海 的多,靠山的那几个乡镇,用麻绳上吊的多,而福镇 的平原地带,服用农药是他们选择死亡的主要方式。农 业生产农药方便,弄得福镇医院抢救服农药的病人也 练岀了一套丰富的经验。除了 "氧化落果”这种烈药. 一般是能抢救过来的。二憨老汉出了急救室,被安排 在病房里输液,多皱的老脸呈着菜色。老伴守在一旁 抹泪珠子。陈凤珍和吴主任走进病房,没有出声,二 憨老汉就缓缓撩开眼皮,蠕动着嘴巴说不出话来。
陈凤珍轻声说,老人家,你是老劳模,咱福镇的 售粮大王,是功臣哩。要相信党和政-府,不能干糊涂 事呀!二憨老汉流泪点头。二憨老汉老伴嗫嚅地说,都 是潘老五逼的。陈镇长啊,•又给你添累了。陈凤珍说, 刚才开会研究啦,由镇政府和轧钢厂两家赔偿。二憨 老汉一字一句,这不关镇政府的事。陈凤珍说,在这 个问题上,高镇长负有责任,他抓卫生,也抓环保,更 重要的是出事这几天,他负责解决污染问题,又没将 工作做好,致使你老人家寻了短见!二憨老汉叹道,高 镇长可是个好人哪!陈凤珍说好人也会犯错误。当然, 我也有责任的。她说话时强迫自己做出笑脸。
二憨老汉长叹道,陈镇长年岁不大,、可是个明白 人哪!对不住啦,我这老头子,土地爷打城隍,犯上 作乱啦!别介意呀!你们当领导的不易哩。陈凤珍说 咱们都不容易。
门轻轻推开了,高德安进来,他把雨伞放在墙根 说,哦,你们也在呀。然后就问二憨老汉感觉咋样?
二憨老汉摇头,看我惹了多大乱子,我算看透啦, 咋闹拖累的是你们这些好人。人家才不管你死活呢。我 糊涂哇,日后……陈凤珍说,你老活得硬硬朗朗的,福 在后头哪!二憨老汉说,陈镇长,你说人活着啥叫福? 像我这把年纪的庄稼汉,应该说是,儿孙满堂是福,可 我不想那个,只想庄稼来个好收成,才打心眼里欢喜, 这就是福!老伴埋怨道,这老头呀,傻柱子还仁心眼 儿呢,他就一门心思种地。家里忙不过来,还雇了城 里失业工人。田里的庄稼是他的心肝肝肉蛋蛋哩!陈 凤珍点头问,你老无个孩子?二憨老汉说就一个儿子, 还沙锅里炒豆子,蹦外边去啦。高德安介绍说,老人 家可有个好儿子。他儿子李平原几年前外出打工,眼 下混得不赖,在城里豆奶厂当副厂长啦,唉,有对象 没?老伴说有啦,没结婚呢,是城里人。陈凤珍夸好 儿不用多呀!她竭力想象着老人家儿子的形象。是窝 囊?.还是很厉害?
屋内又陷入尴尬的沉静。过了一会儿,陈凤珍说, 高镇长身体不好,让小吴送你回家休息。今天你够累 的。高德安还有情绪,像我们这些当副手的累点苦点 没啥,就怕是费力不讨好哇。陈凤珍瞅高德安一眼不 再说话。二憨老汉示意,你们都回去休息吧,我没事 儿啦。高德安刚站起身,病房门开了。二憨老汉的儿子李平原提着摩托帽盔闯进来,身后跟着提包的姑娘。 屋里人都愣了一下。李平原声音发涩地喊一声“爸: 就扑向病床,单腿跪地哭了。二憨老汉抖抖地抬起一 条胳膊搂住儿子的头,呜呜地哭。见父子抱头痛哭,母 亲也偷偷抹眼泪,弄得陈凤珍心里酸酸的。过了一度 儿,李平原抬头说,爸,我刚才听医生说啦,咋走这 一步呢?他们当官的命值钱,咱老百姓的命也是命啊! 稻田污染为啥不早告诉我?二憨老汉说,告诉你管蛋 用,还不是跟着干着急呀。李平原慢慢站起来。老伴 介绍,这是陈镇长,这是高镇长!高德安笑问,平原, 这么快就回来啦?李平原态度很冷,朝陈凤珍跟前走 几步,不问青红皂白地质问,你是镇长,我只有朝你 说啦。镇长当然要考虑老百姓的死活喽。稻田毁了 600 : 亩,不是小事吧?为啥将我爸往绝路上逼?你们只顾 自己升官发财,那老百姓的事多少也得管管吧?二憨 老汉气得猛咳,骂平原,你个兔崽子,不准这样跟除 镇长说话。高德安说,这些天,陈镇长在外开会,也是今. 天夜里赶来的。镇里已经拿出解决问题的方案来啦! 陈凤珍说;平原说的对。这不是小事,、不光是赔 点款的事,处理不好就会损害党和政府的形象。就说 现在正搞的鱼水工程吧,我们跟群众是鱼和水的关系, 可愣是让有些人给弄坏啦!把干群关系弄得紧张啦。我 想,通过这个污染事件,让老百姓相信党和政府,相 信政府里还有替老百姓办事的干部。李平原说,我不
想听陈镇长的大道理。我很实在,五天之内,见到赔 款。二憨老汉骂,平原,别逼陈镇长。陈凤珍点头,五 天,我能做到。高德安说,潘老五那儿,我看玄乎!陈 凤珍扭脸向李平原,如果潘厂长那儿的30万,五天之 内做不到呢?李平原很果断地说,做不到好办.我爸 不会再喝农药了,我妈不会,我更不会。我41只有法 庭上见分晓啦。二憨老汉一惊,打官司,不行!母亲 说,.咱家祖祖辈辈都没打过官司,这不是丢人吗?陈 凤珍想了想说,平原,最好别走这步。我不希望事情 闹大,家丑不外扬嘛!李平原感到话刺着了陈凤珍的 隐处,就说我不看过程,我只要结果!陈凤珍说五天 内,我给您一个结果!说这话时她心里就想,真是薦 人出豹子签。这小子一点也没有被感动的迹象。日子 里确实有啥东西不大对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