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小镇的深夜变得懒洋洋的。雨刚收了脚,黑不溜 秋的街巷里汪着积水,像铺了一层碎玻璃。凉风横刮 竖卷,弄出不少花样儿来。陈凤珍下车后朝父亲的家 走去,路过磨坊,感觉真旳冷了。仄仄的一条煤渣路 通向父亲的小药铺。这条路是她当上镇长以后铺就的。 先时的雨天,这条路是不能穿皮鞋通过的,陈凤珍回 来看父亲,得穿上雨靴方能跋涉过去。一父亲陈中医呼吁多少遍也不顶事,陈凤珍回乡就任,没张嘴就在两 天之内铺好了煤砰石渣子,老陈头说还是当官好哩。望 着父亲十分满足的样子,陈凤珍心中有一种凄苦。她 不明白,父亲为啥喋喋不休地讲述陈氏家族的荣耀。陈 凤珍知道祖先并不是行医的,父亲跟她说过,陈家老 祖是从山东枣庄那边挪过来的。到了福镇后曾有一支 在朝廷做了大官,官至直隶副总督办,门庭显赫。那 官人回家祭祖发现祖坟离河太近而且几近破1曰,就在 西河铺跑马圈圈了一片良田重修莹地。迁坟关系着一 族人的命运,所以声势浩大。开墓穴时挖出亠条浅地 河埋在棺木底下,抬出棺材之后,坟窟窿里就冒黑水。 黑水恣肆横流跑得满滩都是。不过几年,老陈家就敗 了。陈家先人请来风水先生踏看,说这老坟是头等风 水宝地必是代代岀官的。族人后悔着又想将坟地迁回 来,风水先生说没用了,唯一有个破法就是在老宅中 建一座药铺,将邪气镇住。药锵建起来,陈家便成了 中药世家。谋了生路也有了名声,可就是代代不出官 To到了陈凤珍这辈儿,父亲请风水先生看了,说又 该出官了 0父亲卖药供陈凤珍读了高中,上了大学,老 人家终于如愿了。镇长的官虽不大,可在福镇也是蛮 像回事儿的。老陈头这回才将那句“不当宰相便当良 医”的口头禅扔掉了。陈凤珍瑟瑟着身子走,抬头看 见父亲药铺里灯火通明。门口悬挂的“药”字布幌子 猎猎抖动。
        她听到了父亲哑碰的咳嗽声。细一瞅,门口的石 墩上坐着吸烟的父亲。陈昆珍知道父亲不敢在白天出 屋,他怕镇上人有事求他。老人总感到有人要求他找 女儿办事。笛当夜深人静,他才岀门坐坐,透透气儿。 陈凤珍在暗处看见父亲头发花了,边吸烟边叹气。一 件几乎褪成灰黑颜色的青布夹袄,懒懒地披着。
        爸,还没睡呀?陈凤珍温温地说。老陈头撩起奔 拉的眼皮,嗯了一声问,凤珍,你不是回城里了吗?陈 凤珍沮丧地说,镇里又出事凡啦。草上庄稻田污染,有 个老农想不开服了毒。老陈头显出职业的本能,问人 咋样』陈凤珍说人抢救过来了。•老陈头哦了一声,站 起身,跟陈凤珍进了药房。.陈凤珍从小就喜欢父亲药 房的味道和摆设,那只掉了漆皮的药柜和古色古香的 雕花案桌;是亲药房的常年摆设。案桌上供着民间 名医扁鹊像。像前总是香火缭绕。
        弟弟陈凤宝和弟媳阿香正伏案捣药。陈凤宝腿残 疾,常年骑着三轮摩托在外乡卖野药…弟弟总是很乐 观的,捣药时还颠着那只残腿,哼着那首“扁食歌 这支歌父亲哼了几十年了。陈凤宝和阿香朝陈凤珍打 个招呼,边干活边调笑。阿香是南方柳州人,她并没 嫌弃男人的痛腿。凤宝卖野药嘴皮子练得不善,不仅 嘴巴拢人,而且在床上缠绵起来也不弱。他自己研制 了一种春药,吃进去浑身的汗毛都乍起来,显示他那 勃勃的性欲。后半夜弄得阿香像猫叫,实在挺不住了,阿香就气恨恨地将这痛家伙推下去,骂他你当我是窑 子娘们啊?我是你媳妇。凤宝撅嘴说你是俺爸用药钱 买来的。一提买媳妇,阿香就想起过去难堪的日子。陈 凤宝捣药时说,阿香,这年头市场疲软,可有两样不 软呢!阿香问啥两样?陈凤宝笑嘻嘻地说,一是卖淫 的,二是咱卖药儿的。俺的小药摊往那一铺,人们就 围上来问这问那。阿香笑着揪凤宝的耳朵问,你个鬼 东西咋知道?是不是在外头嫖女人?陈凤宝连连讨饶, 说俺有色心没色胆哪,再说俺这身板儿行吗?陈凤珍 很疲惫地坐下,喝了口水,听得格格笑。父亲老陈头 阴眉沉脸地训凤宝:别胡扯淡,混帐东西,卖淫与咱 卖药儿能往一块儿扯么?陈凤珍也瞪凤宝,说你整日 在外疯奔学坏啦!陈凤宝振振有词地说,俺学坏啦?俺 这样儿的学坏不顶用,俺不是大款。没听人说吗,男 人有钱才学坏,女人学坏就来钱!俺算知道,那女人 卖淫可他妈真挣钱啊!咱卖药的还有淡季彳人家四季 都火哩。老陈头生气地骂,你小子中啥邪气啦?咱祖 传的立佛丹有淡季吗? 一年四季都叫好儿S阿香也顺 竿儿爬,说凤宝你不能长敌人志气灭自己威飒!陈凤 宝咧嘴笑。父亲老陈头嘟哝说,荒年饿不死手艺人,人 间正道是沧桑,快熬药吧。药房里就不说笑了,只有 老人的咳嗽和单调的捣药声
        陈凤珍懒得呆下去,就拖着沉重的步子回自己房 ,
        间睡觉去了。脱了衣裳,躺在被窝里,她又鼓鼓涌涌 睡不着了。眼前一幕一幕都是镇里的烂事儿,特别是 那亏损成片的乡镇企业。刚才父亲说的立佛丹启发了 她。立佛丹是她家祖传专治下肢瘫痪的中药。眼下医 治福镇的立佛丹是啥呢?她下意识地兴奋起来了。
        股份制是不是立佛丹?她想。
        第二天上午,陈凤珍将李平原、高德安、镇农科 站长叫到镇政府,等县环保局的人和潘老五。环保局 的人到了,潘老五没来。陈凤珍呼了几遍也没见回话, 就带这些人直接去了稻田/天晴了,雨后的地皮上疏 疏地升腾着地气。陈凤珍蹲下身,抓一把枯死的稻禾, 嗅到一股很涩的石灰水的气味,她叹道,唉,多么惨 痛的教训。现在我们有些企业领导环保意识太差,应 该让厂长们都来现场看看。"年终考核,环保这块也要 列入重要指标。人们跟着点头。李平原有些异样地看 着陈凤珍。环保局人说,这些垃圾已经封存,等候处 理。陈凤珍问,是不是得运走?环保局人说,得运到 安全地方,这多雨的季节,还会出事儿的,:下河道已 经有污染了,我们已经通知沿线农民,不能从河里生 氷浇秋庄稼啦。高德安慌了问,’那运哪儿去呢?陈凤 珍说,你跟潘厂长商量。”
        李平原一直沉默无语,风衣被风一掀一掀的a
        这时候一辆双排座汽车驶到田头,从车上走下草 上庄村支书邓铁嘴儿。邓铁嘴儿边走边嚷,陈镇长啊, 村里有一户打架的,劝了半天,晚来一步,请罪呀!陈凤珍笑,别请罪,中午你安排一顿吧。邓铁嘴儿说,没 问题。我安排,咱再穷不能穷了嘴,再苦不能苦了胃 呀!都笑起来。陈凤珍笑毕,扭脸问镇农科站长,你 看这块地消除死稻子,还有法子补救么?农科站长说, 补稻子是过时啦,如果补种晚茬黑河6号大豆,还行! 陈凤珍眼一亮,邓支书,听见了吗?抓紧组织这几户 农民补种大豆,将损失压到最低限度!邓铁嘴儿点头, 行啊行啊。
        陈凤珍酸楚地说,邓支书,二憨老汉一家受灾最 重,况且老人家又住了院,从人手上你想法帮助他们。 李平原说,多谢陈镇长关照啦。邓铁嘴儿说,二憨老 汉是我村首富,俗话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你就放心 吧。李平原不高兴了,邓大叔,话不能这么说吧?富 与穷与这事不相干,啥事啥办法儿。陈凤珍让平原说 说想法。李平原不假思索地说,我想,补种土地是这 几家农民的事,镇领导应抓紧落实赔偿。没有钱,种 子、化肥和工钱上哪儿弄?补种不是一句空话吗?高 德安说,没有赔偿之前,地就荒着?李平原大声说,是 不该荒着,请问,赔偿没着落,大家上吊的心思都有, 哪有心思补种?陈凤珍说,平原说得有道理, 我就抓紧凑钱。我答应过的事,一定要办的。 腋下涌出一注汗来,心说眼下福镇凑这笔钱, 吹糖人儿的。
        陈凤珍和高德安坐车路过镇塑料厂门口里看见李平原倚着摩托站在厂门口,一副神往的样子。 塑料厂关门了,门口杂草丛生,荒凉凉的。陈凤珍在 车里叹说,李平原站在这儿干啥呢?高德安介绍说,平 原在外出打工前,在轧钢厂干过,也在塑料厂干过。这 小伙子对家乡还是很有感情的。陈凤珍若有所思地点 点头。她看见李平原站着吸烟的姿势很英武。高德安 叹,唉,这塑料厂咋办呢?陈凤珍说,你问我,我问 谁?
        高德安替她打抱不平,说,你这个镇长啊,当的 不是个时候,治理整顿烂摊子,净干些费力不讨好的 事。陈凤珍苦笑,命不好,小姐身子丫环命!这回拢 不上钱来,还会被推上法庭的6高德安愤然地骂,应 该潘老五出庭!陈凤珍说,你不知道,潘老五轧钢厂 进口贝精粉是以镇农工商总公司名义进的,我是总经 理,能跑得掉吗?老宋就等我出丑这一天呢。高德安 骂,老宋他别臭美,他早晚会毁在潘老五手里。陈凤 珍叹,老宋这个人呐!高德安说,让宋书记出面筹款。 陈凤珍摇头,我早看出这步棋了,老宋才不会出面呢, 还得我到处化缘吧。她的声音压迫着目光。
        高德安不明白这件事,陈凤珍为啥手忙脚乱的。
        傍晌午,天上乌云翻滚。暴雨到来之前的闷热四 处蠕动。陈凤珍和高德安急匆匆走进宋书记办公室,看 见宋书记和潘老五在里边密谈。见陈凤珍来了,就忙 打住话头。陈凤珍很急地说,正巧你和潘厂长都在,咱们商量一下赔款的事。按那晚上定的,镇里找30万, 轧钢厂岀30万,快点凑齐,四天之内不兑现,李平原 可就向法庭起诉啦!宋书记一愣,哦,起诉?高德安 说这事不能往法院推呀!潘老五一听就炸了,骂李平 原这小子在城里混几天就扬蹦起来啦!飞机上放大炮 想头不低呀!告我?告镇政府?给屈仁胆子!陈凤珍 说,还不上款,人家当然告啦。潘老五骂,告吧!在 福镇,还没有哪个杂种敢站岀来跟我叫板的。这30万, 我正找着呢,你这一说,哼,还就拽着树叶打滴溜儿, 玄乎啦!宋书记沉脸说,老潘不能这样讲!李平原家 里损失那么大,说两句气话是可以理解的嘛!再说他 还是个孩子!陈凤珍说,不是气话,我看李平原干的 出来! 一旦经了法院,输赢搖一边,老百姓咋看我们? 县里领导咋看我们?我们这些干部干啥吃的?宋书记 叹道,那样影响不好哇。潘老五蕭了,说4天之内,我 凑不来30万。要不,把价值30万的库存罗纹钢给他 吧。高德安说这不像话。潘老五说,李平原小子能耐, 卖钢还成问题?陈凤珍说,你这儿凑不上钱,我咋弄 也是叫花子走黑道,瞎忙!宋书记说老潘,挖窟窿打 洞,也得把钱弄到。他说话时,混浊的眼神仿佛在瞬 间清爽了。潘老五骂,这狗皮膏药还就贴上啦! 窗外响了一声炸雷,呼隆呼隆的。
        高德安变脸了,说天气预报有雷阵雨,这些垃圾 不及时转移,又要出事儿了。陈凤珍急了,是呀,再 污染一片,环保局就要罚我们啦!潘老五慌忙站起身 说,我快找人搬运!这些破货往哪弄呢?德国佬哇德 国佬儿,操你姥姥,你们他妈算是把我坑苦啦!陈凤 珍沉思说往哪搬呢?高德安说,镇北有个砖窑,砖窑 有个大坑,填坑算啦。宋书记说是个办法。潘老五急 了,那不行,我跟德国佬的官司就没法打啦。陈凤珍 生气地问,你还指望着打国际官司?
        又一声响雷,雨点子就砸窗子了。潘老五站起身 说,我去厂里调人调车,说完匆匆下楼。陈凤珍一脸 焦急,说她也得去盯着,不然又不知啥爷爷奶奶样儿 呢。高德安说我去吧。宋书记连打两个喷嚏,说他感 冒了,低烧,就不去了。陈凤珍眉梢带忧地走了。
        大雨滂沱。两辆解放卡车停在河堤的风雨中,工 人们穿着雨衣,泥泥水水地往车上装垃圾。陈凤珍、高 德安和潘老五穿着雨衣,在风雨中指挥着工人干活。这 时,远远地,有一个人偷偷瞧着。他便是李平原,他 穿着雨衣愣愣的站着。陈凤珍扭头看见路旁雨中的摩 托及摩托旁的李平原。陈凤珍喊,平原,你咋来啦?李 平原走过来,我是来看看垃圾有没有人管,顺便给我 家田里放水。我以为会再次污染,没想到哇。他显然 被感动了。陈凤珍问,你爸好些吗?
        李平原说好多啦,嚷嚷着出院呢。陈凤玖扭头誠 老潘。潘老五看见李平原,两个男子汉的目社w珂我: 地一碰,又迅即闪开了。
李平原问,潘厂长可好?潘老五叹说老喽,好不 起来啦!不比你们年轻人哪。李平原冷冷地说,潘厂 长才不会老呢,老了,不就成垃圾了吗?潘老五沉脸 阴眉说,大虾米不嫩?可大虾跳进油锅里也蹦蹴不了 几下的。李平原哼了一声。他不愿看潘老五这张南瓜 脸。陈凤珍赶紧打和儿,支使潘老五急急奔到车那边 去了。陈凤珍卷起裤腿儿,跳进水里,夺过高镇长手 中的铁锹挖泥,猛猛地干起来。陈镇长扭头问,平原, 你乖下来啦?
        李平原淡淡地说,我这是被镇长感染的。要看看, 我这嫩虾跳进油锅里,能蹦几下。陈凤珍看着他的脸, 暗暗笑了。
        雨点子划出一道道亮线。
        筹钱的前两天,陈凤珍半夜里常常醒来,她将全 镇的20多家企业想一遍,想哪家能出些钱。睡不着, 就算这笔帐,使静夜显得漫长而乏味了。只有借钱的 时候,陈凤珍才感到这个镇长当得多么难。她忽地想 起一个人来,一个黑脸膛儿大高个儿的农民企业家。他 就是纸厂的年轻厂长邓三奎。他是草上庄支书邓铁嘴 儿的儿子。邓铁嘴儿是个老滑头,邓三奎显然比他爸 义气多了。陈凤珍在第二天上午就找到了邓三奎,邓 三奎说冲潘老五他真不愿搭手,看陈镇长的面子,我 当然要帮的。陈凤珍问他能帮多少?邓三奎先是跟陈 凤珍哭穷,说眼下纸价上涨不假,形势喜人不假,可是客户拖欠货款严重,一口气让我拿出30万,真是难 啊!陈凤珍眼一扫就明白他的心思了,说你就先担一 半吧,我要饭吃不嫌少,三天里给我支票。邓三奎说 三天太紧吧?陈凤珍沉了脸,说三天过后就不求你了。 邓三奎赶紧答应了。
        从纸厂出来,陈凤珍让司机开车直接去镇医院,她 想把消息告诉李平原父子,到了医院一愣,二憨老汉' 的病床空空的。医生说,二憨老汉不听家人相劝,愣 是自己拔了药针,嚷着回家了。老人怕住院花钱,说 潘老五的钱也是集体的钱;花着心疼哩!陈凤珍听到 这话,像是呛了一口热水,嗓子眼热热的,说不岀话 来。进了汽车,她也没说一句话,眼前显着二憨老汉 阴郁苍老的脸。
        到镇政府门口,陈凤珍的桑塔纳汽车与潘老五的 桑塔纳车擦肩而过。潘老五胡子拉茬的南瓜脸一闪,使 陈凤珍一阵恶心。潘老五生了一副臃肿的大块头,他 过去是铁匠出身,肌肉凸现,两簇络腮胡儿翻卷在耳 鬓下,透几分粗野。陈凤珍腻歪潘老五,还不得不跟 他打交道。她让司机撒喇叭,将潘老五的汽车叫住了。
        潘老五车停下,探出头来笑,凤珍哪,忙啥呢?陈 凤珍来气了,你说我忙啥呢?明天就到了李平原定的 期限,你给个痛快话,这30万到底能不能拿岀来?潘 老五苦着脸说,刚打发走一拨要帐的,凑了点钱给人 家啦。你说这要帐的绝不绝,带个产妇到我家,再不给钱,人家孩子生我们家炕头啦。告李平原 那小子,别土宙以放屁装神气,有本事在外整去,他 就等不了啦?再容我一些日子。陈凤珍生气地下了汽 车说,我看你是大烟鬼拉车,不使真劲儿。快把这点 啰嗦了了,我们还得搞股份制改革呢,咱福镇已定为 宗县长的试点,宗县长来电话催啦。等宗县长一来,老 百姓哭啊嚎的告状,你好受,还是我好受?潘老五说 我的大镇长,我的姑奶奶,真是没钱啊!你让我停工, 卖机器?那样你好受,还是我好受?你面子大,找李 平原说说,等我从珠海要帐回来就啥都好办了。陈凤 珍说,你自己去说。潘老五呸了一声说,让我去求他 这毛小子?那这张老脸还不如撕下来丢给狗吃!陈凤 珍说,我替你去说。要是说不下来,人家可就起诉啦。 潘老五说,这小子连你的面子都撅,那福镇就是他的 丈二门槛,迈不过去啦。陈凤珍叹,你呀!净跟你受 累。潘老五说,晚上我请你,到金梦康乐园玩玩,跳 舞学会啦?不会跳舞等于思想不解放!陈凤珍说哪有 这个心思?潘老五笑,老宋都学会啦。陈凤珍冷冷地 说,你走吧。她心里有股说不出来的滋味。
        潘老五的汽车徐徐开走了。
        高德安在一旁站很久了,等潘老五车开远了就说, 陈镇长,我没说错吧?凤珍哪,别逼老潘啦。眼下他 真够难的。别看他又笑又贫,其实是大姑娘嫁太监,享 福又遭罪。昨天来要帐的了,嚷着找镇长,让他给拦下了,把我找去了。昨晚他喝多了,趴在桌上哭,连 说对不住人呀,这叫啥人?陈凤珍眼睛潮潮的,不言 语。高德安又说潘老五是毛病不少,可他也是咱福镇 经济的创始人哪!没功劳还有苦劳呢。陈凤珍说他再 这么折腾,啥苦劳功劳的也该折腾没啦!她于泼辣中 添出尖酸来了。高德安劝,凤珍,这事你已做到家啦。 李平原那头,劝得住就劝,劝不住就得。起诉咋啦?让 法院出面,你就可以腾出手来搞股份制改革啦!有啥 不好?陈凤珍心绪加倍地黯聲说得轻巧,闹出去,我 丢不起这个人!我成了被告「这好说不好听啊!你是 副职,你不懂的。高德安说,有啥不好听?实事求是 嘛! 一看,你是小资产阶级思想作怪!陈凤珍变了股, 老高,你少扣帽子。你不要因为那天晩上说你几句,你 就不平衡!高德安叹,我是那样儿人吗?你呀,年轻 啊!你不了解我高德安。陈凤珍知道高德安不是自己 人,也不是宋书记的人。她双眼盯紧高德安。高德安 趾高气扬地不服软儿,说你要是以为我看你热闹,我 申请调走!说完扭身就走了。
        陈凤珍喊,老高一 高德安没有回头。
        陈凤珍愣了愣,就让司机开车到草上庄,到田里 才找到了二憨老汉一家。他们在田里翻地播种大豆。雇 用的几位民工翻地,李平原卷着裤腿,指挥拖拉机翻 地。李平原女朋友金伞高盘起长发,跟随二憨老汉身
后,端着一盆豆种,大汗淋漓地干活儿。秋老虎还挺 厉害,蒸着田里热日子。二憨老汉身体虚弱,干一阵 儿身体就打晃儿,金伞赶紧扶他坐下来。二憨老汉问 金伞累坏了吧?金伞笑说,不累,锻炼锻炼挺好的,等 于减肥运动哟。二憨老汉笑着咳嗽,这样减肥,你可 受不了。吃着咸菜蘸大酱,小葱拌豆腐,老日头晒黑 了,回城里,你妈就认不出你来啦!金伞说,我妈不 说我,她喜欢乡下,她还当过知青呢。晒黑了是健康 色。二憨老汉咳嗽起来。金伞轻轻地为他捶背。
        这时候,路口驶来一辆小轿车。车一停,走过来 风尘仆仆的陈凤珍。陈凤珍微笑说,补种大豆呢?连 城里洋美人也下地干活来啦?金伞点头一笑。陈凤珍 责怪李平原,平原,怎么能让老人家出院呢?多养些 天嘛!顺便把老病也治治。李平原说,我爸在医院呆 不住。二憨老汉叹道,多谢陈镇长关心哪。还治啥老 病?这一天住院挑费就够大的,不能讹人,公家钱也 是钱,花着心疼呢!医院是不愿我走哇,每天上好药, 听说医院也承包了,我看出个名堂来,自己硬是把输 液针拔啦。陈凤珍很感动,我们农民就是通情达理,有 你这样的老劳模,咱福镇还有啥挺不过去的?二憨老 汉笑说,别给我戴髙帽儿,咱就是土拨鼠的命哩!陈 凤珍格格笑了。李平原问,陈镇长,筹款有结果了吗?
        陈凤珍说,平原,你看这样行吗?老潘一劲让我 跟你解释,给他宽限些天,从珠海要帐回来就好办啦。
        李平原两眼空茫,表情冷冷的。二憨老汉说,平原,听 陈镇长的。李平原说,潘老五是找借口呢。他有钱也 不会赔款的。我了解他这个人。老百姓毁了庄稼要死 要活的,他呢?还整天泡在金梦康乐园桑拿跳舞玩女 人。你让我相信他?我看镇长护着他!陈凤珍不恼,你 看这样行么?老潘那里我盯着,先将这30万按受灾比 例赔偿,/你家受灾最重,自然多留。二憨老汉点头,我 看行。李平原摇头,陈镇长,我说句话,你别生气。这 次回家来,我遇到你这样一位好镇长,真替福镇老百 姓高兴。你对我家这片情,我们心领啦。可是我们不 能以情代理儿。这场灾难,圆满地私了当然好。眼下 看是不可能啦。你就是把30万赔款都给我家,我们咋 向那几户交待?乡里乡亲低头不见抬头,见,再说他们 还指望我能替他们说话。他们只会种田,有时还要忍 受各种闲气,你们当领导的想过没有,钱之外,.这些 平头百姓精神损失有多大?受灾户的望发老汉,他老 娘就是这几天瞎了眼睛,疯疯癫癫地往田里跑,坐在 田头哭啊盼啊。陈凤珍眼睛湿了,有这样的事?二憨 老汉说,是啊,看着可怜呐。陈凤珍问李平原,你说 咋办?李平原大声说,几天前我都说了,5天之内不能 赔足60万,只有起诉啦!不过,你别误会,我不是冲 你,也不冲政府,就事说事儿。陈凤珍沉了脸说,难 道非走这条路不可吗?李平原说,这条路有啥不好?目 前国家各种法制都健全了,老百姓应该学会用法律来保护自己权益。哭天抹泪地求领导,领导说句同情话 就知情不过。这正常吗?如果农民把希望都寄托在一 个人身上,这可行吗?就说你陈镇长吧,你是一心为 百姓,可你是基层干部,乡镇干部走马灯似地换来换 去,你今日答应了,明天你被调走了,这些事又找谁 去说?陈凤珍被说愣了。二憨老汉怒了,骂你小子吃 错药了吧?咋能这样对陈镇长说话?老伴哆嗦了,陈 镇长啊,你别往心里去,他这孩子从小娇惯不懂事!金 伞拦母亲,别管,平原说的在理儿。陈凤珍说,李平 原,你非告不可啦?李平原说,是这样,陈镇长。在 打官司上,还请你关照呢!陈凤珍怒了,你把我们告 了,还让我关照?我关照不上。告诉你,打官司也不 是吹糖人那么简单。别弄个井里捞月白搭劲儿。李平原急了,我李平原会干到底的。陈凤珍恨恨地说,如 今你不是福镇的人啦,翅膀硬了,能耐大了,日后啥 事你都找法院吧!我这小庙管不了啦。二憨老汉上前 抓住陈凤珍的手劝,陈镇长别生气,我不告,我说了 算。李平原吼,爸,你咋这么糊涂哇。自古以来官官 相护,赔这30万打发了事,她和潘老五是一码事。陈 凤珍火了,李平原,你把我跟潘老五看成是一伙?你 说一伙就一伙,有你这句话,你以后在福镇,别想过 我这关!说完,气哼哼地走了。二憨老汉追上去喊,陈 镇长一一他追了几步,扑扑跌跌地蕉回来。老人气得 连连喘气,回身抄起牛车里的木杠朝李平原打来,你个兔崽子,人都让你给得罪净啦。你滚回城里去吧,你 爸使不动你!老伴和金伞拉住二憨老汉。李平原站着 一动不动。二憨老汉慨叹良久,抖下泪珠子来。
        回到办公室,陈凤珍一直生李平原的气。她翻弄 完报纸,呆呆地瞅着办公桌上的小面国旗。等新的问 题出现了,她也就把李平原的事看淡了。吴主任急着 进来说,县畜牧局曹局长来电话,他跟宗县长商量,过 两夭在咱乡的草上庄奶牛基地开个现场会。宗县长听 说陈镇长这里有奶牛基地,也很积极呢。陈凤珍双眼 一垂,生气地骂,准又是邓铁嘴儿瞎吹,草上庄哪儿 他妈有奶牛基地啊?吴主任嗤嗤笑说,我知道,去年 邓铁嘴儿为评上小康村,在奶牛存栏表上添了 2200头 奶牛。这可不是小数哇,你在上面也签了字的。这下 可惹了祸,咋办呢?陈凤珍在地上躁躁地走动,心里 悬吊吊的。吴主任说,现在跟县里说透,人家一传,咱 福镇可就丢大人了。世上怕就怕认真二字,可共产党 最讲认真!陈凤珍久久不语,她心里有一块地方硬不 起来,过去浮夸害苦了福镇,她说这样报假数还了得? 回头撤了这个邓铁嘴儿。吴主任说,不能啊,眼下得 想办法,咋回答县里?陈凤珍生气地说,你把邓铁嘴 儿给我叫来!
        小吴刚要打电话,宋书记端着一只不锈钢保温杯 进来,笑问,你们闹啥呢?邓铁嘴儿又犯上作乱啦?陈 凤珍跟小吴递眼色,忙拿别的话遮盖过去了。宋书记问,凤珍哪,李平原父子那桩事处理咋样啦?陈凤珍 赌气说,老潘关键时候掉链子,李平原非告不可啦!她 说得挺悲观。
        宋书记喝了一口水,慢悠悠地说,老潘那里难呐, 过去红星轧钢厂一直是咱福镇的支柱企业。如果给他 们点阳光,老潘还是能够再灿烂一把的。过去李平原 跟潘厂长有矛盾,过去他在老潘手下跑业务,腼腆得 像个大姑娘,可这城市也练人哪!李平原也敢跟镇政 府较量啦。可他别忘了,他人在城市,可户口还在咱 福镇呢。陈凤珍说,户口顶啥用?只要有钱,全中国 哪都可以安营扎寨。李平原一告,我担心对咱福镇影 响不好!宋书记叹道,谁说不是呢。闹出去,也影响 咱福镇投资环境。轧钢厂的十佳明星怕也保不住了。陈 凤珍从老宋躲躲闪闪的话里听出些名堂,就说,老宋, 这十佳明星给轧钢厂不合适,优胜劣汰,商品经济的 生存法则。轧钢厂不行了,咱们镇领导得承认这个现 实。我是想,咱福镇还得上新项目,创一个名副其实 的十佳明星。宋书记不高兴了。不,轧钢厂这杆旗不 能倒!你说上新项目?钱呢?项目呢?陈凤珍说,啥 都是人干出来的。唉,宋书记,我们啥时候研究一下 股份制的事。我开会回来,就被这场乱子缠住了,没 跟你商量。咱福镇可是全县股份制改革的试点,也是 宗县长的点儿。宋书记说,股份制可是洋玩艺儿,咱 福镇行得通吗?他蜡黄的脸充满疑惑。陈凤珍说,福镇经济这一大摊子,不想辙是不成的。股份制兴许是 个好支点。宋书记不服,说我知道你着急,整日忙得 脚后跟打脑勺子,忙半天有啥起色?福镇能有今天的 规模,是用钱堆起来的,不是哪个忙出来的,人随势 走吧!陈凤珍说照你说,我们只有混啦?宋书记说,凤 珍,别误解我。你的心情我理解,想通过股份制治理 •这个烂摊子,把工作抓上去,这是官话。私话呢,想 搞岀点经验来,捞点政治资本,往上升一升。这没错, 谁年轻不想闯一回?不过,我发现你们团系统出来的 干部,有个通病,干事开始轰轰烈烈但没下文,开始 就是结束。劳民伤财,形式主义嘛!陈凤珍脸红了,骂 老宋嘴够损的,我们团系统岀来干部咋啦?宗县长不 也是团系统岀来的干部吗?宋书记摆手说,别急,听 我说完。眼下福镇最大的难题是啥?这几天折腾还不 明白?是缺钱,钱,懂吗?陈凤珍说这样胡整,多少 钱也会败光的。集体挺着债,富了和尚穷了庙!宋书 记愣了,这话怎讲?我不是反对股份制,怕是费力不 讨好,使福镇雪上添霜啊!
        陈凤珍说,就拿轧钢厂进口废垃圾来说吧,潘厂 长一人说了算。如果搞了股份制,就可以集中大家智 慧避免这类失误!股份制能使管理科学化,走上良性 循环轨道。也许,我们这茬领导不能直接受益,可后 来人会记起我们的。从某种角度说,股份制也是一场 革命!宋书记冷笑吸烟,呵,说得挺悲壮啊!理儿是
        这个理儿,谁都想弄个刀切豆腐两面光,可这是福镇。 福镇的丁点狗屁事儿就够你研究一辈子的。陈凤珍说 哪儿不是摸着石头过河?宋书记摇手说,好,我不跟 你争啦!别让宗县长觉得我成改革绊脚石啦。股份制 改革,关键是白弄了也搭不了啥!陈凤珍就不争了,心 里又想起奶牛基地的事儿。宋书记摇摇地走了。她在 孤寂中,一回回拷问自己,眼下自己在福镇是个啥角 色呢?
        总该做些啥,又做不上来,只有走进暴风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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