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送走了北京客人,福镇又落雪了。
        雪是黄昏时分下起来的•一落雪,就不刮风了。雪 花纷纷扬扬地铺在地上一层绒毛。陈凤珍踩着积雪回 家,雪坨子在她脚下脆隨地吱扭着。她感到镇里的细菌 都被雪盖住了。她看见父亲的小药铺子又冷清下来。她 更知道小镇像这雪天。样,生机与危机并存。说到生 机,就是李平原交给她的一整套企业改革方案。豆奶厂 从老百姓手中收购剩余大豆,给李平原带来了启发。乡 亲们要求建个炼油厂,因为福镇是花生集中产地,而且 花生油也是豆奶厂的主要原料。李平原将目光盯住了 即将破产的轧钢厂。做为一个有骨气的福镇后人,不能 让轧钢厂被韩国老板买走,他要将轧钢厂转产为大型 炼油厂,也是符合以农为本的路子。同时李平原还告诉 陈凤珍,豆奶的下一个换代产品已经开始研制了。眼下 这个产品已经成为省内名牌了,正往全国冲击。乡镇企业只有走名牌加集团的路子,才能具有市场的竞争力。 他申请成立福镇三福企业集团。陈凤珍完全被李平原 科学、完整而有胆识的计划征服了。想到福镇的危机, 就是镇农村合作基金会了。今天下午报告说,一群支不 出款来的老百姓听说潘老五瘫了,轧钢厂没救了,就传 闻基金会也完了。老百姓气愤地撕下基金会门前的布 告,拿棍子砸碎了基金会的玻璃,吓得余主任到处躲藏 不敢回家。该过年了,老百姓没钱咋过年?她心里急煎 煎的。
        第二天上午,基金会的乱子果然就无法收拾了。余 主任到镇政府找宋书记,老宋又将基金会余主任支到 政府这边了。余主任带来的种种迹象表明,轧钢厂这颗 炸弹引爆了。老百姓积极响应股份制,要将存在基金会 的钱取出来入股。基金会哪有钱?钱都压在轧钢厂了, 有几千万呢。老百姓支不出钱,才知道基金会濒临倒闭 了。基金会不比银行,它是民间金融组织,一倒闭就完 了。老百姓急了,托门子找关系支钱,山西剩回那30万 都支光了,基金会就再也没有一分钱了。老百姓急红了 眼,怕自己的血汗钱泡汤,追着余主任要钱,追得余主 任东躲西藏满街跑。找不到余主任,老百姓就将余主任 家围了,拿他妻子孩子和七十八岁的老娘做人质。不让 孩子上学,老太太心脏病犯了也不让出屋,眼啾着快岀 人命了。陈凤珍愣了愣,很沉地叹口气。这场乱子迟早 会来,没想到会这么快,而且是搞股份制成为导火索。
        看来这股份制台好开戏难唱了。她问余主任老宋咋说? 余主任急出满嘴燎泡说,宋书记说他也想想法,让我 找政府处理!他说他主要抓党务。陈凤珍心想这号事 老宋该不挥那一把手了。她顶着火气说,上轧钢厂是 老宋主持的,就让那伙人堵着老宋门口要钱。余主任 哆嗦着说,陈镇长,我们全家老小就指着你啦?陈凤 珍说,我不是推,老宋他们也太气人了。余主任赶紧 附和说,老宋这人奸猾,他说这是由搞股份制引发的 乱子,理应找陈镇长!陈凤珍一拍桌子也骂街了,这 叫啥他妈理儿?走,咱们去找他,是他们盲目上马劳 民伤财,还是股份制搞错了?我要拉他到县政府论理。 余主任吓白了脸说,别生气陈镇长,你这一闹不是把 我卖了吗?陈凤珍气哼哼地到老宋办公室找人。办公 室的人说,老宋带着潘老五的老婆去北京了,刚刚开 车走。陈凤珍都气糊涂了,她这才想起潘老五今天下 午做手术。她也应该去,这节骨眼儿不去,潘老五又 该疑心她了。要去,扔下家里的乱子出了人命咋办?老 宋真他妈拿得起放得下,连声招呼不打就走了。她犯 难了,望着窗外的积雪愣神。余主任看形势不对,就 跪下求她。陈凤珍受不住了,紧着把余主任扶起来说,/ 我无论如何也不会撒手不管的!有啥算啥吧,救人要 紧!然后她叫上小吴和镇派出所孙所长去了余主任家。 余主任躲在小吴的车里不敢露头,他看见陈凤珍他们 朝人群走去了。
        雪地是很凉的,屋里盛不下,院里的雪地铺上秫秸 坐着人。见陈凤珍来了,有人说天皇老子来了不给钱也 不走。陈凤珍没理他们,带人径直奔屋里走。余主任母 亲搂着儿媳和孙女落泪,见到陈凤珍就哭得上气不接 下气了。
        陈凤珍问老太太病情,余主任妻子哭,快不行啦。 家里连一粒药都没有啦。我妈又滴水不进。陈凤珍表 情严肃地说,吴主任、孙所长,你俩打开一条路,我背老 太太上车!说着她背起了泥软的老人。人群呼啦一下 堵在里屋门口。有人嚷,不支给钱,甭想出去!
        陈凤珍冷冷地吼,都听着,没有你们这么闹的。我 是福镇镇长陈凤珍,基金会的事只管朝我说,老太太是 无辜的。我背老太太上车,回来我坐在屋里,现场办公, 跟大伙商量支款的事儿。话我说到这儿了,谁敢胡来, 那我陈凤珍就不饶他了。吴主任和孙所长两边护着开 路。人群死死地往这边挤来。
        陈凤珍大吼,让开,我还回来的!’
        谁知道你敢不敢回来?有人吼。
        你们派人跟着我,陈凤珍说。
        孙所长和吴主任一拱身子,陈凤珍背着老太太,扑 扑跌跌地在人群里穿行。孙所长扒拉着人骂,谁还挤, 出了人命拿他抵命!人群松活些,陈凤珍就背老太太出 去了。到了大门口,吴主任背过老太太,孙所长在后边 稠着。陈凤珍说,送医院抢救,没事儿了就回来找我,我好放心。陈凤珍说着从吴主任手里接过自己的公文包, 走进屋来。陈凤珍想•跟他们说软话讲道理。可又咋讲 呢?存款取钱是天经地义的事,老百姓没错。难道代表 镇政府向百姓道歉?向他们说明盲目上马的失误?又 不能。那么老百姓就会把镇政府围了。敢在一宿之间 抢了轧钢厂。她镇静地说,大伙都进屋来,外面冷。我 这不回来了吗,咱们商议还款的事。然后她就在老太太 坐的地方坐下来。人们见陈凤珍真的坐下,一时愣神儿 了。
        余主任妻子搂着女儿流泪,娘俩饿得不行了 O陈凤 珍说,我让吴主任他们带些吃的给你们,孩子不能饿着 呀!陈凤珍扭头喊,喂,你们这群人里,有代表没有?请 代表进来。人群愣着,谁也不动。有人说,我们都是代 表。
        陈凤珍骂,整个是胡闹0陈胜吴广起义还有个章程 呢。有人说,啥是章程?钱就是章程。余主任妻子叹, 唉,真是不讲理啊!陈镇长,孩儿他爸这主任不当了,还 不行吗?陈镇长说,眼下不是当不当主任的事。她扭头 看见墙上镜框里有小敏子唱戏的照片,然后一愣,暧, 那张照片是不是你表妹小敏子?
        余主任妻子说,是小敏子戏照。她又问,小敏子是 不是在北京?」提北京,陈凤珍的心又悬吊吊难受了。 潘老五的性子她知道,就说处理这场乱子脱不开身?潘 老五注定不高兴。那老宋咋能来?还是你心里没当回 事。如果老宋他们再添几句坏话,那些天算白落忙了。 不能输给老宋。这一刻,陈凤珍忽地想起这层关系。潘 老五最听小敏子的,而眼下她营救的老太太就是小敏 子的大姨。余主任是她表兄。她要趁老宋他们未到京 之前,给小敏子通电话。就说老宋如何如何,就说自己 被老百姓围在她大姨家,然后再让余主任媳妇做个证 明。现场气氛说服力强。她找出皮包手机,拨通了北京 的电话,她啥都跟小敏子说了,说得小敏子在电话里传 出哭腔,末了又让余主任媳妇说了几句,陈凤珍见余主 任媳妇哭得不行,就收回手机说,那头还吉凶未卜,就 别给北京添窝囊了。小吴悄悄跟陈凤珍说,余主任不落 忍,想进来换你0陈凤珍说不行,弄不好出人命的,没见 老乡们急眼了吗!然后她就想脱身的办法.她说得想 法子找钱来,不然躲过初一也躲不过十五。小吴说,从 哪儿弄这么多钱?现印都来不及呢。陈凤珍说少弄点 压压大伙心惊。然后她就给银行的丈夫田耕打电话。田 耕说,我的镇长夫人呐,那几百万都还不上,还贷款哪! 陈凤珍可怜巴巴地说,先弄十万八万的,堵基金会的窟 窿。告诉你,我被围困了,跟你们薛行长说,帮这个忙, 年根儿钱先还你们,这回不帮忙,那几千万就没影儿 啦!田耕说,这样说话合适吗?陈凤珍说,叫你咋说就 咋说,你敢打折扣,明天就见不着你老婆啦!田耕赌气 说,见不着就见不着,你哪儿还有一点女人味儿呀!我 妈说了,你要是不生个豆豆?就……陈凤珍急着问,就 咋着?田耕胆怯了,支吾说,就只当我又多了个哥们儿 呗!陈凤珍笑喷了,骂了句缺德的。小吴在旁边也听见 了,哧哧笑。陈凤珍问小吴笑啥。小吴说镇长越来越像 我的老大哥了。陈凤珍大咧咧地说,爱像啥像啥,这阵 儿给我来钱就行! '
        陈凤珍骂田耕,不给钱就算啦,还跟我滑磨吊嘴 的,回家撕不烂你的嘴!然后就生气地关了电话。吴主 任说,怎么着,没戏吧?人家银行,眼下一提福镇都哆 嗦。都是潘老五给闹的。陈凤珍不服气,福镇咋啦?银 行都一路奧毛病,只是锦上添花;不来雪中送炭。告诉 你,咱豆奶厂不给福镇拾气?暧,提起豆奶厂,再给李平 原打个电话,看他有啥辙没有?吴主任笑,对,打电话给 他。陈凤珍掏出手机拨完号,喂,豆奶厂吗?我是陈凤 珍,找李平原厂长跟我说话。啊,他在车间,快去叫哇, 我有急事儿。又等了 一会儿,陈凤珍说,平原吗,账上有 钱吗,有多少?有28万,能不能用几天?好,那你马上 到余主任家来!放下电话,她就踏实了。陈凤珍对屋里 屋外的储户说,乡亲们,你们存款取款是正常的,没错 儿的。可是基金会目前确实有些困难。但这困难是暂 时的,大家体谅一点,会挺过去的。别听别人瞎造谣,基 金会虽说是民间金融组织,可它是镇政府办的•有政府 在,基金会就不会倒闭。潘厂长出车祸了,轧钢厂亏损 关门,这能扳倒基金会?我向大家透个好消息,轧钢厂 即将被豆奶厂兼并,转产搞炼油厂,那红火的日子还远 吗?李平原厂长过会儿就来,他先借给基金会18万。下 面由吴主任清点你们手中的白条子,我再给你们补个 红条子,明天拿着双条子,到基金会领取存款,不过,先 还百分之十五,以后慢慢还。有人喊,以后那些,有个准 儿吗?陈凤珍说,包在我陈凤珍身上,我会负责到底的, 吴主任和孙所长开始清点白条子。
        陈凤珍接过余主任媳妇递过来的大红纸,说买这 红纸是不是过年挂福字的?余主任媳妇点头一叹,今年 不挂福了,都这样儿了,哪来的福哇?陈凤珍笑了,要挂 要挂的,咱福镇人谁说没福呢?这红纸我先借用了,明 天我委派人还上你。等老太太回家,就挂福字。余主任 媳妇眼又红了。陈凤珍将红纸割成小条子。吴主任报 一个,她签上自己名字,就递给储户。这时,李平原赶来 一说,储户拿着双条子,默默地走了。
        天又落雪了。陈凤珍一叹,咱们老百姓,还是老实 啊!傍晚天阴得居然像是后半夜,北风扑打着陈凤珍的 眼睛。
        陈凤珍和李平原商量去北京看望手术后的潘老 五。因为豆奶厂兼并轧钢厂一事还得潘老五配合呢。进 了病房,他们看见潘老五躺在病床上输液。小敏子和潘 老五老婆守候着。潘老五叹息说,我总是心里没底,疼 点苦点我都不怕,怕就怕从此站不起来呀!
        门开了,陈凤珍和李平原提着两包东西走进来。小 敏子和潘老五媳妇站起来,陈镇长,你们来啦?潘老五一脸笑意,凤珍呐,你可来啦。陈凤珍说,老潘,听说手 术很成功,是吗?你看,谁看你来啦?李平原走过来点 头,潘厂长,你好哇?潘老五愣了一下,哦,平原老弟,谢 谢你来看我呀!然后笑了。陈凤珍说,兄弟一笑泯恩仇 嘛!从今天开始,你们新老两代企业家,互相尊重,互相 帮助,我陈凤珍可指着你们两块云彩下雨呢。潘老五大 声说,听陈镇长的。凤珍呐,老宋尽管在我手术时赶来 了,我也没给他好脸儿。你尽管没赶来,可我心里明白 呀!小敏子为救我,从基金会动了钱,给余主任逼上梁 山啊!这场乱子,你平息了,也是给我老潘擦屁股哇!陈 凤珍说,老潘.真的,储户急了眼,差点出人命的。我在 余主任家里被围着,也是惦着你这头儿哇!小敏子问, 陈镇长,我大姨出院了吗?
        陈凤珍说,没事儿了,没出院。老太太多在医院养 养吧。小敏子应了一声。陈凤珍说,是平原拿豆奶厂的 钱,救急救难垃!潘老五老脸放晴了,叹,别提豆奶厂 了,平原老弟,过去我老潘有对不住你的地方,你就别 怪我啦。我向你谢罪啦。李平原笑了,不提这个,事儿 都过去了。潘老五嘿嘿笑了。陈凤珍问宋书记呢?潘 老五骂,让他走啦。我眼下还真恼他啦。这个人呐,别 提多贪啦。陈凤珍忙将话题岔开说,这回你那铁杆朋友 崔老板去福镇,跟平原谈得挺投缘,他这儿挺重要,还 真立竿见影了。这半个月,就销了咱二十六车货,款打 回的也及时。老潘,这头你还得多关照哇!潘老五点头,没说的,崔老板听我的话!李平原问,潘厂长,轧钢厂你 想咋办?潘老五沉了脸,咋办,我也听凤珍的。陈凤珍 一笑,那你真听我的?潘老五说,我老潘,都这样了,还 有啥玩笑可开?我可是红脖儿汉子呀,你还不知道?陈 凤珍说了说兼并的事。潘老五脸色一沉,很快过去了, 他说,凤珍,手术也做完了',好坏就是这一回了,我在医 院呆上几天,就带上药回福镇啦!
        陈凤珍说,我们来接你!
        二十多天没有下雪,往年进了年关,瑞雪格外厚 实。福镇人喝了腊八粥,隔月的积雪融融化尽。新雪不 下来,陈凤珍预感到父亲的小药铺又该热闹了。她仿佛 看见了空气中移动的病菌,好像又袭来那股难闻的气 味儿。不出几天,父亲的药铺子又昼夜响着捣药声。不 仅感冒的多,而且还迎接了像潘老五这样瘫痪的病人G 潘老五的手术砸了,终究没能站起来•其实在专家会诊 时就说没把握,因为潘老五的腰是肌肉与神经同时阻 断。潘老五沮丧了几天,陈凤珍说我家祖传的立佛丹兴 许管用呢。潘老五又有了依托,嚷嚷着回福镇治疗,还 可以边工作边治腰,他就跟陈凤珍回来了。这时已是年 根儿了,潘老五这次住进家里了。其实家里是新盖的二 层小楼,装修一新。老婆将土暖气烧得挺旺。平时他很 少住家里,尽管小敏子那里条件差些,那感觉那味道不 一样,人就是这么个贱东西6潘老五不大情愿,可老婆 子挺知足,总算给家里保住个整人。小敏子常到他家里来,老婆虽然脸上不高兴,但也不打架了。她知道老头 子瘫着搞不了娱乐活动了。潘老五家里几乎成了他的 办公室。他每天坐在轮椅上处理日常工作,工作效率比 先前还高了。陈凤珍发现老潘变了个人。过去他啥事 都显在脸上,吼在嘴上,现在深沉多了。
        , 这天上午,陈凤珍和李平原来到潘老五家,说了说 将轧钢厂转产炼油厂的最后结局,潘老五一哆嗦。他瞟 了李平原一眼。陈凤珍插话说,看你,多心了吧?还口 口声声说听我的呢!潘老五说,你错了,我没多心。这 个结局,的确让我难受。这没有与平原老弟的个人因 素•我从李平原被你叫回福镇的那天起,做过亠个梦, 我败了,败在李平原手下。这个结局,我早就在冥冥中 有了预感的。呆子不识走马灯,我再拦着就是糊涂蛋 啦。兼并吧,转产吧,早死早托生啊!
        陈凤珍笑了,老潘,你变啦。
        潘老五又说,平原,祝贺你呀!趁年轻,为咱福镇拚 一阵儿吧。不过,你可记着,你跟我本质上没两样,永远 不要忘了自己是个农民。年轻得志并不说明以后,牛X 啥?谁没有过年轻的时候?谁没有过辉煌期?有盛就 有衰呀!李平原愣了愣,点着头。然后韩老祥和高德安 也来到了潘老五家。几个人看出潘老五的意思,就推着 他的轮椅去了轧钢厂。
        潘老五坐在轮椅上说,是啊,我想自己到厂里转 转。尝尝败将打扫战场是啥滋味儿?陈凤珍摇头,不能 这样说,老潘。你们这一代企业家的果敢、坚韧,留下来 :T。你们的困惑和痛苦,还会给平原他们新一代企业家 带来可贵的启示!走,我陪你转吧。潘老五摆手,自己 摇着轮椅往厂里去了。众人呆呆地望着潘老五的背影。 潘老五摇着摇着,手抖了,轮椅自己滑行。他痛苦扭皱 着脸,望着空旷的厂房和荒凉的空地。麻雀在那里飞 动,潘老五眼眶一抖,落下泪来。他抱住脑袋自语,这 是老子创下的基业,完啦,就这么完啦?不,不,我要站 起来!我会站起来的!然后抱头呜呜大哭。
        麻雀呼啦啦吓飞了。 -'
        陈凤珍缓缓走过来,心想,让潘老五哭个够吧。要 知道这是市场经济,并不是会哭的娃有奶吃。前几年的 商场靠胆子,往后则需要智能了。可悲的是瀋老五还不 知败在谁手里。潘老五问,凤珍,你说,这轧钢厂瘫了矿 能兼并,能转产,能站起来!你说这人瘫了,咋就不能站 起来呢?陈凤珍说,别灰心,你会站起来的。我现在理 解你的心情。暧,你知道我家有祖传的立佛丹吧?'潘老 五说当然知道。陈凤珍说,那你就吃吃看R
        潘老五说,我回去就吃,我要高薪聘你爸给我当保 健医生!随时配药,我不信就没招儿了。
        陈凤珍说,回家,我去跟爸商量。
        陈凤珍倒是真正盼潘老五还能重'新站起来。潘老 五在回家的路上说,福镇的风真凉啊,他感到吹进他 的骨缝里去了。陈凤珍回家就找父亲说了,父亲一听就黑了老脸骂,我才不跟潘老五贴身呢,有钱就能随心所 欲?他买立佛丹,我卖!买我这人,做梦去吧!陈凤珍 劝说父亲,也就是吃立佛丹呗,贴身医生就是他从外边 学来的洋叫法。父亲依旧不开脸,别跟我提潘老五,说 破天,我是不放酱油烧猪蹄儿,白提!阿香听见风声了, 悄悄把凤宝叫过来。凤宝拄着拐杖进屋就说,我给潘老 五当医生,只要给钱多。父亲扭脸熊他说,你也别丢这 个人!陈凤珍说,爹老脑筋该改改啦,你不去,就叫凤宝 去吧,要知道潘老五对福镇经济很重要!凤宝欣欣地 笑,省得我大冬天去外地卖野药啦!陈凤珍心想,凤宝 去也好,近来她听人反映,凤宝在城里卖假药。她知道 这是阿香的主意,他拿走老爷子的真药卖,回来要如数 交钱,卖了假药就归小两口支配了。她怕弟弟出事儿就 说了他几句。凤宝嘻嘻笑着说,这年头的人认假不认 真。不吹不骗,屁事别干!你看人家潘总,瘫着也还能 呼风唤雨。这回说啥也得沾沾咱残疾人的光啦!陈凤 珍笑着说,你去还不知老潘要不要呢。凤宝说,你就给 我吹着点,吃了立佛丹,立地又顶天。陈凤珍被逗得格 格笑。父亲叹一声躲了,冻缩的身子像一根风干的老 木。陈凤珍就去跟潘老五商量,说凤宝来了也是用老爷 子的立佛丹。潘老五摇着脑袋说,我不是信不过你家的 立佛丹,而是觉着凤宝跟我后头跑不合适!陈凤珍笑 说,有啥不合适?潘老五说,这秃子头上长虱子明摆着 嘛,我瘫着,他痛着,接客办事,别人还以为是一帮乌合之众黑社会啥的!陈凤珍想笑,见老潘挺认真的说话, 强忍着没笑岀来。谁知凤宝就在外面听着呢,听到这儿 也沉不住气了,拄着拐杖进屋来,嘴巴甜甜地喊五叔, 又跟潘老五吹了一通,自己有啥治瘫痪的绝招儿。他说 他表里兼治,阴阳平衡,刮毒生肌,增筋展骨,中西结 合。他直说得潘老五咧着瓢嘴笑了.他拿大掌拍拍凤 宝的屁股骂,侄小子嘴巴挺溜,你小子可别拿卖野药那 套糊弄我呀!凤宝说,七天一疗程,准见效,不成你就辞 了我!潘老五说,有病乱投医,谁他妈知道娜块云彩有 雨呀!然后就将凤宝留下了。
        一连几天,人们发现潘老五的轮椅后面多了凤宝。 瘫子后面跟着癇子,使福镇人看了寒心,总往邪处想。 凤宝的待遇升格了,他跟随潘老五出出进进,有时还陪 客人上桌喝酒。他随时给潘老五下药。凤宝对这样的 环境适应很快,也觉着新奇,平时都不愿回家见阿香 了。他对潘老五也很卖力,将父亲为糊涂爷做好的立佛 丹偷偷拿过来,每丸加50块钱,让潘老五吃下去。凤宝• 说这是红兔子眼做的特效药。老婆看着潘老五吃过药 眼睛发红,害怕地说别吃坏了。潘老五照着镜子看见自 己的红眼,感觉腰眼儿酥麻。凤宝说这感觉就对了,然 后他又在药丸里掺一些西药。潘老五吃过,在七天头儿 上竟能在轮椅上一窜一窜地蹦高了。消息像雪花一样, 在福镇沸沸扬扬地传开了。有人喜有人忧。这样闹腾 了十来天,后来听说潘老五又不行了,腰也不酥麻了,更别提蹦高了。潘老五沉着脸质问凤宝为啥?凤宝胡 吹了一通,心里也没根了,心里骂,这个潘老五人格路, 病也跟着反常,怕这祖传的立佛丹栽在他身上了。那天 镇上来个气功大师,凤宝领来给潘老五发功,开始吹得 挺愣,弄得潘老五从轮椅上跌下几回,最后也没啥起 色。潘老五心灰意冷了,一边吃着立佛丹,一边偷偷往 草上庄大仙那里跑。潘老五瘫后就越发迷信了”总是觉 着陈凤珍的三姑挺神,掐算预测治病都对路子。大仙还 算出他能站起来,也算出他身边的小人。潘卷五问小人 是男是女,大仙说是男。潘老五昧眼一想就是老宋、。陈 凤珍后来听说潘老五坐汽车往县城跑了两趟,八成是 要鼓捣是非了。陈凤珍从潘老五嘴里套话,也没套出 来。她就不去琢磨了,装成一个心里不装事的新媳妇。 这天黄昏,化雪天气,潘老五挪着轮椅,停在豆奶厂门 口,不时朝院里张望,围脖儿被风一掀一掀的。李平原 骑着摩托在豆奶厂门口,看见潘老五就停住了说,潘厂 长,到办公室坐啊。潘老五猛抬头说,平原,你忙吧,我 散散心路过这儿,就不进去啦。我在这儿等凤宝呢。李 平原问,潘厂长,凤宝去哪儿啦?潘老五说,他去厂里找 阿香了。李平原想了想说,潘厂长,我想请你吃顿饭,想 跟你好好聊聊。那天你说的一番话,真叫我犯琢磨啦。 我很感激你,跟我开始说真话啦。回头看,其实我们之 间根本没什么,是吗?潘老五说,是啊,每个人都是属于 他那个年代的。我们之间是两代人,争啊斗的,实在很可笑。我潘老五瘫了之后才明白,真是自己跟自己过不 去!李平原说,你真的悟到了一种东西。潘老五摆摆手 说,你就别寒珍我啦。你的豆奶厂已经吃掉了轧钢厂, 我还有什么道可悟?还有啥理好讲?你是胜利者!李 平原说,你误解我啦。我没有一点嘲弄你的意思。别看 你这样儿,其实你没败,能量大着呢!潘老五叹着,眼一 亮,平原,好小子,算你有眼力。我潘老五天生好斗,只 有真正咽下最后一口气时,我才会眼输的。
        我敬佩你这一点。李平原诚恳地说。
        潘老五仰天大笑,笑出了眼泪。
扫码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