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个海的歌者
又一个海的歌者
        —一我看关仁山
        崔道怡
        我国海疆辽阔绵长。那是一脉具有特殊历史、社会和文化风 情的地方。渔民世代生息,曾演出过一场场激扬状美的人生活 剧,而今在改革大潮的冲击下,更是波翻浪涌,鸣奏着一曲曲悲 喜交集的生命乐章。
        在我国文坛上,从五十年代以来,便不断有海的歌者。但因 相对说来,写海作家为数不多,所以那些鼓荡着潮汐的美色:篇 章,常以其别致而不同凡响。如果说八十年代引人囑目的海上明 星是邓刚,那么九十年代崭露头角的渔歌新秀该算是关仁山了。
        关仁山早在1984年他21岁时就已开始创作生涯,最初走的是 “通俗”路径,出版过《魔幻处女海》、《小镇太阳神》等长篇 小说、报吿文学。
        我初识关仁山,是经手编发他的《苦雪》。若不是老作家管桦介 绍先有了解,仅只从这一篇小说看,我一点儿也猜不出他曾走过 “通俗”路径。《苦雪》并无俗气,却有“大家”风范;其语言锤炼、结构经营、気围渲染、题旨钩沉、都巳颇见功夫,就是在 “纯"文学档次里,也达到了一定品位。我随即约请他撰写反映 党的优秀宣传员傅显忠事迹的报吿文学。他以极快速度赶写出了 《播火者 个真正共产党人的故事》,笔墨饱含深情,读来 催人泪下。可见此前他所发表的两百多万字“通俗”之作,早为 搏取更高成就打下了坚实基础。又可见在一般所谓的“通俗”与 “纯”文学之间,并不存在本质上的差别。
        依我之见,若取“通俗”之长,融会“纯〃文学之雅,开创 —•种既为人喜闻乐见又足堪品味的艺术境界,对于普遍提高广大 群众的文化素质,或能更有现实意义。
        看来,关仁山正是致力于这么做的。若说短篇《苫雪》可谓 纯粹的“纯"文学路数,此后他推出的一组中篇一一雪莲湾风情 系列小说,则可以说是“纯”与“通俗”两相结合的创新尝试 了。从意蘊角度看,“纯”文学更关注大题目,往往在生存状态 利生命价值上抒写人的性格、命运与关系,生发有关历史、社会 和文化的主旨,《苦雪》便是如此。事件固然是有特色的,无论 “纯”与“通俗”,没有特色都很难成其为文学。情节也有新奇 之处,收束一笔出人意料因而画龙点睛,这也是无论“纯”与 “通俗”短篇构思都不可少的成功之道。但从构思总体路数来 看,《苦雪》事件单纯精细,情节无多曲折跌宕,笔墨还是主要 用在刻画人物和心态上的。而其主旨,更是大到关乎人类共同长 远利害,因此在1991年数万短篇中,它也成为引起海外关注的佳 作之一。雪莲湾系列的写法,跟《苦雪》就有所不同了。这组中 篇的题目,也于大处着眼,力求意蘊脱俗,但在事件选材和情节 编织上,又取“通俗”之长,致力于新奇诡谪和曲折跌宕,发挥 了传奇笔法助人读兴的艺术魅力。
        雪莲湾的主要篇章,题目都是相当大的:太阳滩,红旱船, 躁潮,蓝脉,既是地域民俗写实,又含哲理象征意味,以一个个洋溢着火海气息的生活故事,唤起人们对渔村历史、社会和文化风 情的品味思索。关仁山开始向更深层发掘了。他要写出古老的太 阳滩在渔民心中的位置,他要写出传统的红旱船在渔民眼里的实 质,他要写出渔民在躁功的大潮中的得与失,他要写出渔民在蓝 脈的娘变里的生与死一一
        太阳滩是渔民心中的圣地,“任朝朝代代年年岁岁大潮小潮 的啮啃,太阳滩依旧舒展自如地臥着,活脱脱有了生命。”主人 公魂系太阳滩,纵历九死而能新生。 \
        红旱船在渔民眼里等同于精神文明,即便“一段日子的美好 都被壮丽地葬掉了”,旱船女喜梅子仍要“唱一支娘唱过的渔歌 子,让黑沉沉的雪蓮湾知道,她还醒着。唯有醒着,方能打进另 外一方天地。”
        海膘子“顺了大富大贵的风水”,成为《雪莲湾男女老少都 高看他一眼的膘爷儿",但他“比别人更信龙母,他觉得他能独 间海流子,就是龙母保祐的”,以致在躁潮的冲击下昏头转向、 失魂落魄。
        “先人给黃老爷子留下多少东西呀!老坟曾是渔人们的精神 雕像,蓝脉曾是渔人出海拢滩的航线,那叫红火,那叫荣耀” O 可如今,“人们疯了,世道变了,海也琢磨不透了。”一条新的 脉道出现在大海与大陆衔接的渔村路上,“脉道看似很短,又很 长很长,长得没有尽头,就像日子一样……"
        经由这一幅幅情景•交融的海曜画图,关仁山让我们看到了问 海人自古以来禀性传延的坦荡豪爽、刚强侠义,看到了 “渔花 子"要成为“文化人”的热忱向往、执著追求,也看到了随着生 存环境改观之后某些劣性积习的沉渣泛起,更看到了迎着改革开 放大潮焕发生命活力的奋勇抻击。而这一切悲欢离合,又都是在 现实生活舞台之上演出着的。虽然,关仁山也要寻找大海深邃的 根,但他不像某些“寻根”之作那样,要摆脱现实的貪接性,只专注纯审美的观照。而是以古照今、以今明古,着意歌赞当今海 疆喧腾的美;通过传统之美的咏叹,烘托现实美的更新与进展。 正是为着“赞美",他不回避而能正视美丑交织的复杂现实,所 以在世it的变化中透露出人心的向美的总趋势。就是这样,浓郁 的地域味,幽深的历史感,鲜明的现实性,纵橫交织,水乳交 融,构成了雪莲湾独有的艺术特色。
        特别值得称道的是,关仁山对当代现实课题怀有强烈的社会 责任心。他及时密切地贴近生活,关注着时代跃动的脉息和渔民 变革的命运。这几部中篇,按主旨划分,又可以归纳为两大类: 在同一历史的源流下,《红旱船》和《躁潮》侧重于文化冲突, 《太阳滩》、《风潮如诉》和《蓝脉》着力于社会矛盾一一
        面对改革带来的生机,关仁山很为渔民中出现的不适应和有 悖于形势的心态焦急。他们的物质生活能够富裕固然可喜,但是 他们的精神生活依然贫瘠令人忧虑。为此,关仁山委婉细膩地描 绘了喜梅子和海腰子两种人物阴错阳差各自升沉的家庭悲剧。惊 破美好的梦幻,曝光愚昧的嘴脸,就更显迫切也更突出了对于文 明的呼唤。
        及至揭示社会矛盾,笔墨愈发泼洒开来。在《太阳滩》里, 关仁山把农村包括渔村影响干部与群众关系的难题一一抓计划生 育、推行平坟和打狗,也纳入视野。而且正是在渔村特别避忌的 打狗问题上,写出了来自群众的村长为人处世的艰辛。更进一 步,关仁山将他笔下的人物,放在认古识今、为官为民的两难处 境中,放在官商纠缠、风气腐败的几重围扰中来刻画,显示人间 的风浪远比大海的波涛更为凶险莫测,从而多角度多方面地丰富 了新时期老渔人单纯而复杂、一贯又变化的性格。
        在《蓝脉》里,关仁山把八十年代开放之初众所关注的社会 课题一一如何看待历史的阶级恨和现实的民族情,接续下来,表 现它在九十年代新的发展。十年前写游子回名-意在珍重民族情 义,十年后写“烧船祭祖",则是重在振兴经济了。正是为着对 准经济这个中心,关仁山已经调节了摄取生活的视角,不仅没有 重写游子回乡的故事,而且把《烧船祭祖”事件也只作为主旨的 背景。他要写的是父子两代守旧与革新两种观念的剧烈碰撞,他 要写出这一场碰撞里新一代创业者所经历的千难万险、所付出的 千辛万苦。从造船到拆船,这是一个根本的转换。死守着老坟, 终于守着老坟死去;当年“顺风顺水发财发人”的蓝脉,如今该 被闯荡经济大世界的新脈道更替了。关仁山很可能就是有感民族 命脉巨大变迁而将历史、社会和文化种种风情凝聚在这样一个父 子、兄弟、夫妻、情人、世仇、乡亲诸多人际大悲大喜回肠荡气 的故事里的,就是为给新的脉道晦锣开道而结撰这一篇《蓝脉》 (即为《船祭》)的。
        凡是扎根于现实、能照明现实的作品,大都饱含生活气息。 雪莲湾便浸润着大海的鲜腥味儿,每一篇都充滿了渔村特有的情 调风习。那“在渔人生命里泊定”的龙帆节,那“染了一湾的火 爆,摇得大海滩都耀耀煙炸顚动了“的旱船赛,那神秘的海流 子,那神圣的黃家船……那寄托着渔民的喜怒哀乐、蘊涵了渔村 苦辣酸甜的一处处景物、一个个细节,若非深入生活內里,怎能 凭空构想出来。关仁山把它们描绘得历历在目、栩栩如生,将读 者能带进如见其形、如闻其声的真切境界。这表明他既有厚实的 生活功底,又已具备相当的艺术功力。
        有生活,有思想,有表现力,随后需要斟酌考虑的便是能加 强吸引力、增进感染力的手法问题了。关仁山按照他的习慣,施 展他的专长,刻意在“纯”与“通俗”相结合上闯出自己的“海” 域。尽管可以运用各种手法,将一系列真实的细节连缀成完美 的艺术品,但为适应一般审美需求,能容纳尽可能多的生活情趣 又能唤起尽可能多的谟者兴味的毕竟还是演义传奇。于是,关仁 山在情节的编织上尽量扩其波澜,让矛盾不断激化,使冲突橫生 裂变,构建爱恨情縁、生死恩怨的悲剧,以醒人耳目,动人心 弦。在这方面,雪莲湾已开通独特的航线。它们故事性戏剧性 强,画面感镜头感强,摇曳多姿,色彩斑斓,是比较好看耐看 的。想来因有这个特点,听说《红旱船》将被搬上银幕。那么, 內容与內涵更为广阔和厚重的《蓝脉》,也已被福建电视中心拍 摄成了六集电视连续剧,展现在观众眼前。
        肯定雪莲湾的长处,不等于说关仁山的笔力已臻圆熟。这一 组中篇,虽然在主旨上抓住了大题目,但准确性、分寸感,特别 是新而深刻、含而不露的艺术力度,都还不足,他笔下的人物, 老扁儿、喜梅子、海膘子和黃家父子,纵然有血有肉,却仍不够 丰滿,有点类型味道,尚未达到个性突岀跃然纸上的程度。究其 縁故,是不是“通俗”写法的轻车熟路,也还羁绊着他向艺术高 品位攀登的脚步?果若如此,关仁山要“俗”中见雅,“纯”而 通俗,恐还需要进一步在“纯”上下功夫。
        雪莲湾的风情丰富又多采,关仁山作为海的歌者,拥有宽广 而旋转的舞台。用“通俗"唱法,谱"美声"乐曲,未尝不可以 别开生面创岀新路来。他的歌,定会有更经得住推敲、更耐得住 咀嚼的情意和韵味,我们将侧耳聆听、拭目以待。
        (原載《小说月报》1 9 9 2年1 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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