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霞
   老河口西侧一箭之地,有一座新搭的泥铺子。泥铺子一色焦 黄的苇席盖顶。顶上立两只一灰一白的雏鹰。泥铺子里的老駝子 正眯眼打瞌,鼾声像夏日风一样哨响。老驼子老了,经不住海里 的风打浪顚了,就守候着海滩,窝在泥铺子里熬鹰。等鹰熬足了 月,他不咋费力,就又有钱財了。疲惫无奈的日子孕着老驼子可 心的指望。灰鹰和白鹰在屋顶呆膩了,呼啦啦拍打着翅膀,钻进 泥铺里来了。鹰们吱吱叫,老驶子醉入鹰的歌里,脸也像块老铜 放光了。他伸出大掌,右手托白鹰,左手托灰鹰,肩平肩高,说 不清到底最喜欢哪一个。老人站起来,将两只鹰放在左右肩上, 扑扑跌跌走上了黃昏的海滩。老人眼角沾着两驼白白的眼屎。老 人肥大的裤管像两面大旗猎猎抖起来,落霞将他和鹰的影子涂得 很长很远。
        天黑了,老人就回来熬鹰。
        熬鹰的时候,老驼子狠歹歹的,对鹰没有一丝感情色彩。他 要将它们熬成鱼鹰。鱼鹰本不是那么好熬的。老胶子拿两根红布 条子,分别将白鹰灰鹰的脖子扎起来,饿得鹰子嗷嗷叫了,他就 端出一只盛滿鲜鱼的盘子。鹰扑过去,呑了鱼,喉咙处便鼓出一 个疙瘩结。鹰叼了鱼呑不进肚里又舍不得吐岀来,憋得咕哇咕哇叫 个不歇。老驼子脸肃肃的,脖子僵僵的,看鹰的时候,脖子身子一 齐扭动。少顷,他攥了鹰的脖子拎起来,另一只大掌捏紧鹰的双 腿,头朝下,一抖,另一只手腾出来,狠拍鹰的后背,鹰的嘴里 便吐出鱼来。一灰一白,反反复复熬下来,老人累得喘喘的,但 眼里充滿了莫名的兴奋,自顾自说,是两块逮鱼的好料子!
        海里的天气说变就变。前半夜无风无雨,老人记得傍晚的炊 烟是直直摇上去的。后半夜就又是风又是雨的,夜来风雨,阴 气就浓了,海狂到了谁也想不到的地步,泥铺被贼风摇塌了, 老驼子明白过来已被重重压在废墟里了。白鹰和灰鹰却抖落一身 浮土,钻出来,嘎嘎地叫。灰鹰如得了大赦似地钻进夜空里去 了。白鹰没去追灰鹰,嗖嗖地围着废墟转了三圈。吼风里,苍凉 的海滩上白鹰的叫声是清冷单调的。老驼子压在泥坨里,喉咙口 渐渐塞滿了泥团子。喊不上话来,只拿身子一拱一拱。白鹰瞧见 老人的动静了,一个俯冲下来,立在破席片上,忽闪着双翅,刮 拉着浮土。忽哒,忽哒,烟柱升起来,白鹰的羽毛揉和灰尘飘起 来。白鹰被尘土染成灰鹰了。老驼子渐渐看到铜钱大的光亮了。 老人凭白鹰刮拉出的小洞呼吸到了海滩黎明打鼻子的鲜气,他活 过来了。赶早潮的渔人,被白鹰凄厉的叫声惊扰,纷纷聚拢来, 七手八脚扒出了老驼子。老驻子在天大亮时,方认岀拢在怀里的 白鹰,瘦脸上便泛着明滑的泪光。白鹰呵,俺的心肝宝贝哩!老 人说。
        过去不大半天,灰鹰皮沓沓地飞回来了。
        泥铺子又重新搭起来。白鹰灰鹰都在,还得熬下去,不能中 途废了。老驼子又开始板起老脸熬鹰。老人依旧按过去的熬法, 不知怎么就熬不下去了。看见白鹰饿得咕咕叫唤的样子,老驼子 就心疼了。开始,他忍着,不给白鹰偏饭,慢慢就忍不住了,白 鹰叫得他心里一挂一挂地难受,不由自主地还是在每个关口解开 白鹰脖子上的红布带子,小鱼就滑进白鹰的壮里。白鹰不在掙 扎,叫声也清亮悅耳了。老驼子手托白鹰亲昵地说,宝贝,委屈 你啦!然后就笑起来。再瞅灰鹰,老驼子没气也没恼,依i日去日 的熬法,到r关口,比过去还狠呢。灰鹰也想呑一只小鱼,老人 给灰鹰的布条子扎松了,小鱼缓緩在灰鹰悖根处下滑。老人看见 了,狠狠抓起灰鹰,一只手顺着灰鹰的脖子朝下擔。灰鹰“哇” 地一声叫,声音痿廖的,像呕岀五脏六肺似的。灰鹰嘴里吐出鱼 来,连同喉管里的粘液也一古脑流岀来,胆腥臭臭的。老人心底 有一丝快意,白鹰却吓得不住地展眼儿。
        半年过去,鹰熬成了。一个好天儿,老驼子神神气气划一条 旧船岀征了,熬鹰千日,用鹰一时。龟裂的船帮子上釘了儿条木 撑,灰鹰和白鹰立彳e木撑上东张西望。到r老河口的海叉子里, 灰鹰跳到高处木撑上,白鹰有些恼,也跳上硬给灰鹰挤下来。灰 鹰飞起来啄白鹰的脑袋,老骐子用根棍子将灰鹰打老实了,h屬 孤傲地昂着头嘲弄着灰鹰,到真正逮鱼的时候,白鹰就驀了。灰 鹰真行,连老驼子也发现灰鹰的眼睛毒緑毒绿的。它按着主人的 嗯哨儿,扎選水里,又叼上鱼来,又准又狠又快,喜得老鸵子扭歪 r脸相。白鹰半响也逮不上一条鱼,挨到老驶子身旁扑脸地z抓 挠。老人烦气地骂了一句,挥手一抡,将白鹰扫一边去了。白鹰 蹲在木撑上,木木的,很羞愧的样子。灰鹰吱吱叫着嘲弄白鹰。 老驼子开始并不轻视白鹰,慢慢地,他时白鹰就淡了,但依然照 顾白鹰。
        灰鹰i兑抖就抖起来了。
        白鹰i兑瘤就痛了。
        灰鹰在主人面前占据了白鹰的地位。
        白鹰失宠了它受不住,再也受不住了。那一日,白鹰见灰鹰 神神气气的样了•受不了,.在老驼子脸色十分难看的时候,n鹰孤 零零&离『小泥铺子。老鸵子发现白鹰失踪的时候,已经是黄昏了。老人不知道白鹰为呛跑m帮的。从黃昏到黒夜,海滩上都晃 动着老驼子肩扛灰鹰的影子,招魂的口哨声在野洼上起起伏伏, 没寻到白鹰。十天过去,白爛仍没有回来。老驼子感到不妙,想 起压在泥铺里的情形,胸膛里像塞了块沉沉的东西堵得慌。白鹰, 它不会打野食的,老人想。
        一日黃昏,老驼子在西海滩的一片苇帐子里找到了白鹰。白鹰 死了,也许是饿死的。白鹰身上的羽毛几乎禿光了,肚里被黑黑的 螞蚁盗空了。老驼子的手抖抖地抚摸着白鹰的骨架,默默地很伤 感。心肝宝贝哩,你不该哩!说着,老泪就从他深黑的眼骨窝里 流下来。
        灰鹰雄壮地飞在老人头顶。
        落霞如血,大煞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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