躁潮
海水如朝朝朝朝朝朝落
        浮云长长长长长长长消
          ——题记
        日错午了,老阳斜斜的埋入云里,泥黑色的大海滩依旧丝丝 冒烟子,蒸得老船蔫眉撘眼地走了相。海膘子懒懒躺在地舵楼子 根下歇潮儿。滾龙潮湿漉漉的噗嗒声帀再叠叠地在他耳里飘i此飘 出。天阴的实,像是大吾雨呢,海滩又闷又燥,粘答答的汗息和潮 的涩腥味堵噎住他的嗓眼儿,咯咯咯地响了一阵子,就灵醒了。 他胡扌鲁胡扌魯亮亮的冬瓜头,瞪起酱麻色的眼睛石海。怡大的瞳仁 被风头子扑戳得很疼了,就微微合了眼皮听潮儿。
        “海膘子,你狗日的做梦娶媳妇吶?”
        “玩蛋去,钻你娘们被窝去吧! ”海膘子大咧咧地将渔人骂 走了。渔人的笑声消失得很慢。好像他这光棍汉子是渔人们难得 的笑料•他一揺一闪的圆脑売像个没着没落的火罐子。长脸跟牲口 槽子般粗粒,胖,膘,大身板子透一股粗犷的刚毅之气。遗憾的 是脸膛被红嘟嘟的酒糟鼻子头破坏了。过去家里穷,这鼻子头又 招来村里人的嘲弄。有一回他给村里一个俊妞儿塞了爱情信物海 螺壳,那妞儿挨奸似的将海螺売砸在他脸上:“呸,瞧你那鼻 子,恼心! ”他整个让穷和红鼻子给糟蹋了。这些年头儿,他的 美日子折着跟头来了。浪上浪下顺了大富大貴的风水,钱财滾滾 如潮而来。盖了小楼,买了小汽车。就是怪,一有钱连人也变的 体面了。雪莲湾男女老少都高看他一眼,喊他“腰爷儿” o大小 也熬成爷了神神气气的爷爷辈儿全他妈拿票子堆起来的。狗眼看 人低,雪莲湾的女人都不在他眼里了,提亲的媒人挤破了水道口 子,他一概不睬:・“这回俺他妈得好好挑挑啦! ”他祖辈都是睜 眼瞎,他也不识字,怕是没有那样好的气脉,讨个识文抓字的漂 亮媳妇,生了娃崽也灵气会拢住他家儿代不遇的好运气呢。这个 姐儿上哪去碰呢?怕还在丈母娘肚里转筋哩!他想。潮就-,拱一 拱地涨。
        他懒得想下去,就拿草帽忽哒着看船。他的单桅大肚蛤蟆船 傻呆呆地晾屁股呢。船底汨汨地泛着白沫子,贮一湾十分好听的 潮音。忽然“咔” 一声闷雷炸响。“他妈的要下雨啦!"他懒洋 洋地爬起来,没意拉撒的順下老船,快捷地朝老河口走。海膘子 顶着那颗被心火灼黑的冬瓜头摇摇摆摆地走在海滩上。脚片子刮 拉着麻麻疙疙的蛤蜥皮子。他膘了远处的泥屋一眼。黑云压得小泥 屋薦眉搭眼,灰鸟鸟的有几分败旧。静静的装着许多沉重的叹 息。渔人恋泥窝子。这古朴的玩艺儿与亘古不变的大海滩保持 着和谐。崭新的文明,狂躁的潮汐像飓风席卷扫荡着雪莲湾。惶 惶惑惑的渔人忽然想凭小泥屋,挡一挡外来的风。小泥屋啊,渔 人收魂拢滩的地玲儿。赛龙船、舞旱船、渔歌会、打醉鼓、下 棋、择跤、闹渔火各式各样占老有趣的营生都以小泥屋为核心生生 不息了。小泥屋主人抽头佬是个盲锚眼儿的,也是位民间老艺人。
         舞旱船打酔鼓耍渔灯宗宗件什都成了精了。连抽头佬野野壮壮的 丫头大花也该让他熏染成仙了。海膘子刁空儿就钻泥屋里,与抽 头佬下棋,与大花斗嘴滿开心的。大花跟他捕捅咕咕,粘上他 了。他又看不上大花。
        滩上吼风,一阵雷鸣电闪。铜钱大的雨点子就麟哩啪啦砸下 来,在滩上激起一朵一朵盐花状的水泡儿,转眼就破碎了。海膘子 紧溜抱着冬瓜头朝泥铺子跑,泥泥水水的大脚片子一甩一甩。他缩 头缩脑的跑到泥屋檐下,见门锁着,就从檐上抽岀一把干透了骨的 芦草,刮着鞋上的泥巴。猛抬头却意外地瞧见一双穿白凉鞋的精 精巧巧的女人脚。他的很馋的目光顺脚一点一点沿鹅黃裙摆移上 来,天陡地粉亮了。他傻了眼。“妈呀,哪来的漂亮姐儿?”他 盯紧了姑娘红扑扑的被海风染就的极朝润的一张脸。脸蛋水月般 圣洁纯净,弯弯黛眉下杏眼灼灼闪光。天生透一股刁俏劲儿。她 躲在屋檐下画画呢。她叮着他的大肚蛤蟆船,手中的一支画笔蹭 来抹去。嫩闪闪的腰肢一摇•摆,雨珠儿溅过来也不顾。海膘子 被撩得口干舌躁眼都绿了,他真想扑上去抱住她的脸蛋子“啃” 个够。这时正有极富神韵的渔人缺子从老渔人老浊嗓眼儿汨汨流 岀,透过雨帘子荡来,在女画家耳畔营造右一种氛围,如种种绘 声绘色的古老传说,领着她的思绪走进大海的白色迷宮,彻悟渔 人跨越蛮荒时代征服自然的那种雄建之风。变形的蛤蟆船在她眼 里变成了一个古老的载体。•她静静地凝望着浑厚沉重纯纯粹粹由 原始色彩构成的世界,仿佛灵魂的眼睛都睜开了。她营兴得忘了 形。她涂抹在画布上的麻麻疙疙的色块成了神来之笔了。海膘子 懒洋洋地站在女画家身后,将垂下的酸乏的手臂故意弄出一些声 响,让漂亮的女画家注意他一下,哪怕给他回眸笑笑就够了。姑娘 没扭头,神情专注。他不知道姑娘为啥对他那般脱了形走了相的老 船那么迷醉。海膘子被冷落,羞辱却在心底升出一种征服她的欲 望。他一点•点地往前蹭去,一歪脳袋,就瞧见她的正脸儿了。 没治了,这女人长得在雪莲湾算是盖帽儿了。海膘子慌口慌心地 点点滴滴瞧她。她却傲得使他丢份儿。小样儿的你别牛,腰里不 一定有硬货,他想。就沾沾自喜地发现自己很高明『,呼出一II 粗y。他想吼一喋『吓號吓唬她,嘴巴张了几张,哑哑地就是吼 不出声音,喉头一痒,连连咳了几声,吓得女画家打了个冷惊, 扭脸瞪他一下,又埋头去画。忽地打人说:
        “海膘子,你小子蹭桃E儿呢? ”海膘子扭头瞧见抽头佬披 着雨衣蹶£达蹶跳明泥舖了走来,就骂:“你追哪儿荡野魂去啦? 快开门,俺快浇成落湯鸡啦! ”抽头佬笑嘻嘻地说:“那是你乐 意,谁又没逼你! ”海膘了嘿嘿笑。女画家扭头像是膩歪地瞟了 海膘子一眼,抿紧嘴巴,样子顽皮且好看。她笑着对抽头佬说:“ 大爷,刚才是您唱的渔歌子吧? ”抽头佬说:“喝口酒烧心,瞎 哼哼。"海膘子滑么吊嘴地说:“拉倒吧,猪叫似的! ”-女画家 一脸晦气地瞪了海膘子一•眼:“你这人咋这么没大没小的跟老人 讲话? ”海腰子一挺脖子:“跟这老家伙没客气的! 〃
        “嗨,人家这阵子是爷,巴结都来不急呢!”抽头佬依旧笑 咧咧的样子。女画家不明白里头的“猫腻”,叹一声,自顾自埋 下眼赏画,脸蛋了粉的依ILL抽头佬对海膘子的敬畏使他很得 意,特别是当若漂亮女人的血儿。海膘子觉得她周身笼罩着清洁 凌凌的仙气,女人味儿丨•足,又那么不可捉摸。海膘子懵懵懂怵 地怀揣着一种慌恐而亢奋的神秘感问女画家:“姐们儿,城里来 的此? “女画家不愿搭理他。他感到r某种羞辱,身子抖抖地仃 点吃不住効儿了。抽头佬看出名堂,順儿顚儿凑上来“和稀泥”: “姑娘,你知道跟你说话的是谁吗? ”女画家俏丽的目光咄咄逼 人:“他是谁? “抽头佬扁扁嘴巴笑道:“他就是雪蓮湾大财神 海膘子,膘爷儿。“女画家吃吃笑了,脸蛋笑成柔柔情情的 亮,甚至连看都没看海膘子一眼。抽头佬又道:“姑娘你画的船 就是他的。”女画家好久好久才笑道:“你的船,比你的人更有 味道。"海膘子狐狐见兎地望着她,如声说:“这船是闯海流子 顚哗啦了,俺说换就换!”女画家笑的格格的:“你没听懂俺的 慮•思,我的确很喜欢你这条老船的。”他没想到破船会使她冇了 好感。海腰子听着浑身上下舒坦透了,挺肚拍胸地说:“姐们 儿,你要真喜欢这船!就送你啦! ”女画家强忍若生把笑噎成了 咳嗽:“穷人乍富,挺腰腆肚,别哄人啦!"海膘子別无顾忌一 副无所谓的神态:“谁跟你逗是孙子,只怕你不肯要的。”抽头 佬插言道:“姑娘,膘爷财大气粗,扔条船就像牛身拔根毛。” 女画家轻轻点头,収道:“俺信,人们都说肥了摆摊儿的,富了 海边的。唉,钱,钱是好东西哩!当个大学教授一年薪水也不抵 你们一船渔货呀! ”她开始轻视自己了。海膘子没想到她这么不 堪一击。每当他看到文化人活得丢了人样儿,心里就轻松。他故 意说:“姐们儿,你的画儿很值钱吧? ”女画家说:“咳,我的 画不值钱。每月工资除去买布买色的,紧巴巴剩个吃饭钱。”她 淡淡漠漠地说着,忽然看出海膘子脸上的傲气,就改口说:“俺 敢说,俺的画将来会很值钱的,一张卩M就能买条船! ”海膘子 了心里骂:“小妞儿够厉害的,在她而前就希想扬眉吐气当个爷 们儿” o海膘子像个扮演白痴的蹩脚戏子连连发问,后来竞傻里傻 气地问孩子水平的愚恭问题。她委实失去了与他谈话的兴趣。她 收拾画板画架准备走了。源膘子被粉香惑了本性,飘飘然入了邪 门。他忽然装傻充愣地问一句:“姐们儿,俺……俺……想留下 你这沃画。“女画家惊颇了一下,讷讷道:“对不起,这张画儿 是俺最滿意的! ”海膘子愣的会儿,仍不死心:“俺出钱买,咋 样? ”女画家愣了一下,有些慌。海膘子晃悠着大掌摆谱儿:“姐 们儿,俺岀一千块买!'‘女画家心里咚咚咚咚跳了,有晶莹的汗 粒儿从他脸赍上猝然跌落。“咋,嫌少?"海腰子牙一眦。女 画家脸蛋上泛着俗人读不懂的表情,她故意拿话堵噎他:“少, 就是少! ”海膘子赖劲上来了: “那你开个价儿! 〃女画家说:
        “五万” o
        “夯人哪!"他惊讶了。她说:“谁又没邁你! ”
        海膘子傻眼了。女画家嗔怒道;“闪开,俺走啦!"
        海膘子像只赖螃蟹橫堵过来:“不放下画儿,你除非从俺身 上爬过去! ”她问:“凭啥给你画儿? ”他说:“你画的是俺的 船丨”
        女画家火了: “无赖,纯属无赖】天下哪有这号理呢? ”他 气她:“这就是理,理是要看咋讲的! ”这时候抽头佬順岀泥铺 子,狠狠将海膘子“熊"了一顿:“你狗日的有俩臭钱儿扎的, 狂个啥?人家姑娘大老远来咱雪莲湾画画儿,不容易哩!你还算 条汉子么?"海膘子撅嘴嘟験:“俺就想买那画儿留个念想儿, 女画家说:“大爷,谢谢您。俺是雪莲湾中学新来的老师叫田歌 儿,离这儿不远! ”抽头佬说:“那,你海原子就更不对啦! ”海 膘子立时隐去了大叫驴似的张狂,脸红脖子粗了。抽奖佬说: “膘子快给田老师认错儿。”海膘子别扭了半晌,终于支吾道: “田老师俺是个粗人,是俺的不对! ”田歌儿“喷”地笑了: “你 真的喜欢这张画儿?"海膘子说:“真的喜欢。”田歌儿爽快的 说:“那给你在临画一张,不过你要学会如何尊重人! ”海膘子 扭过头来点头:“那是,那是。”女画家重新支起画架。不一 会儿,就草草画成了。海膘子没心思看画,只死盯着她的眼睛, 他从她幽亮幽亮的瞳仁里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了,傻掏了一句:“田 老师,够姐们儿,日后有用上俺的地方说话!”田歌儿没搭腔 儿。海膘子见不得好儿,心沉下去就没个底儿了: “哦,田老 师,俺能帮你干点啥呢? ”田歌儿很干脆地说:“如方便,帮俺 揽点广吿活儿!"海膘子咧嘴一笑:“哎,俺有装修的活儿,而 画船围子!亏不了你的。” “那先感谢你啦! ”她脆脆应一声, 就走了。雨点子稀啦,却很大,湯湯水水在滩上沉沉地爬着。潮 已涨平,老船被雨水泡肿胀了,悠悠荡荡地舒筋展骨。她整着雨 伞扑进黄裙子揽起的光扇里。好看的腰肢亠拧一拧。过了很久海 膘子眼里的那团倩影才隐隐现现的消失了。消失的很慢。“海小 妞真够味儿! ”他站在雨帘子里腿杆子都諷了〃
        黃日头一滾,海面就起黄雾。雾帘子遮得阔海惨惨淡淡,像患 下黃胆病似的。海原子从舵楼里探出冬瓜头,模模糊糊地望见了那 个孤独的泥岬岛。山一样厚重的泥岬仙静静臥着,显得苍老而神 秘。村庄,老河口,小泥屋和炊烟就再也瞧不见了。黃花八月就起黃 雾,准是黄龙潮来了。他邪法的撮起嘴巴笑了。黃北潮为雪莲湾独 有,它在渔人眼里是謎一样的灾难广狗口的,黃北又造孽啦! ”渔人 们互相叹息着•,纷纷缩头缩脑拢到泥岬倘上歇脚躲避。黄龙潮在海 面上涌起的浪头子并不很大,它的淫威出自海底,一股一股纵橫交 错的海流子,吞噬渔船击断帆桅,就象百慕大三角传闻一样令人毛 骨悚然。雪莲湾多少先人死在黄龙潮里。海膘子天生就是歪腱葫 芦邪路种,偏偏独闯海流子。潮来了,他的大肚蛤蟆船到泥岬岛 低价收鱼虾,闯几个来来回回,高价批发给等潮的渔贩子,钱财 滾滾而来。渔人说海膘子聪明过人,每根汗毛孔都是一个心眼, 不是凡人,f白是狗日的成精了。黄雾渐渐和淡淡的海雾化在一 起,使黄昏的息气越发浓了。冷冷的贼风像海瓯折断了翅膀与 浪沬一同拍打海膘子的脑売。海鸟群和同被贼风击碎了的墨云惶 惶怵怵掠过海面。海底轰鸣之声可闻。海膘子“呱嗒” 一下子落 了灰不溜秋的老帆,架着老船朝泥岬為移去。穿透雾帘子,他瞧 见拢到泥岬儡的船还稀稀拉拉,他没有直接迎上去,而是悄悄拢 进泥岬為肉赘儿似的臂弯里。拋了锚,斜腰拉胯地靠在舵楼里十 分悠闲地吸烟。他的精鬼之处就在他从不逼人就范。他要等渔人 无望闯岸眼睜胖看着拿命换回的虾蟹变成一堆废物之前,再鬼头
        鬼脑以救世主的身份出现在渔人面前。“海膘子,你可来啦!”
        “你真是个活菩萨呀! ”在渔人的赞叹里,他堂堂皇皇地占了便 宜。渔人和鱼贩子两头都巴结他。他敢瞪着眼睛撒谎,人们照旧 当神敬他。黄雾与落日的红皐在远海渐渐发暗,海面上涌叠若高 高低低的浪头子,吼吼叫•叫,荡开沉沉的暮气,带着火爆爆的 力,像是他娘要呑人。烈日烤在儡上的热气仍反反复复纠缠若, 热吧,烤吧,熟死两仁才棒呢。海膘子呑云吐雰幸灾乐祸地想。 不知怎的,m歌儿的信彩又在他脑子里闪跳了一下。他的眼睛就 一忽一闪的 俺要能娶上那娘任r儿,就是汽车轧罗锅子,死也值 了。他想着,喉咙口发干了,很费力地咽了口唾沫。呼呼隆隆机 帆船的马达声敲击着他的耳膜,他又朝泥岬為望了一眼。他的目 光滑至為上斜坡龙母井口旁就惊跳了一下。他看见渔汉子大眼儿 正跪在井口旁双手合十一撅一撅地磕头。大眼平时老跟海膘子套 近乎,也想一夜之间发大财昵。海膘子不尿他。但他没想到大眼儿 已经抢在前边收购了几筐黄螃蟹和海带鱼。海膘子的大肚蛤蟆船 逛荡过来时,大眼儿已经跳到槽子船上跃跃欲试闯黃尤潮了。渔 人们见海膘子来了,纷纷要退大眼儿船上的货。他们信服他,因 为海膘子向来都是一手钱一手货的。海膘子摆出一副沉沉稳稳大 家大气的样子说:“退啥?得有前来后到儿么! ”大眼儿却屁股 缝里长草,慌了: “海膘子,从今往后你吃独食儿的日子没冇 啦!"海膘子连连给岸上渔人递着好烟,看都没有看大眼儿一 眼。大眼儿的一双黑洞洞牛眼喷着火苗子,一副要跟海膘子拚命 的架势。海膘子不气不恼,怪模怪样地笑着:“大眼兄弟,俺不 夺你营生,膘爷小肚鸡肠胸无天地能混到今天?是骡子是马拉出 去遛遛。"大眼儿不服气地哼一声,扑甩着肥大裤管下的脚片 子,虎虎地钻进舵楼子。額头上的青筋勃勃跳动。他粗门大嗓地 吼一句:“老少爷们儿,你们就唯好吧!"说完缩回头,驾着槽 子船顚进疯魔似的海里,海膘子气得怪怪异异地扭歪了脸相,嘟 囈道;“哼I哪个裤裆没系好露出这么个玩艺儿! ”渔人们看着 远去的槽子船又看看海原子,觉得他脸有些怪,怕是要出啥事 儿。“膘子,大眼那小子愣,别跟他惬气。"“大眼儿哪是你的 对手?怕是鸡毛点灯,十有九空。看他家老爹的份上你去护护驾 吧! ”海膘子一直没说话,闪闪跌跌走到土坡子上,从裆里掏出 一姓尿来,籁頹流出的水线勾出一个亮亮颤颤的半圆。他一边系 裤子一边说:“老价儿,愿意出手的鲜货过秤装船了渔人们急忙 七手八脚的抬螃蟹筐。钱货兑现之后海膘子得意地眯起眼跳上船, 在唾毛间玩弄着万道金光,笑了,笑出成武强悍来了。他黑眼珠 暴起:“狗日的,有好戏看吶! ”吼完,蛤蟆船就一蹦一顚地走 了,甩下咿咿哑哑的声音嘲凶虐渡嫌嫒巳兆拥睦潜贰天色灰麻重浊起来,疯疯囂叫的浪头子扑扑咬咬地涌来涌 去。廖人沉闷如钏船釘般的声音从大海腹中传来。海膘子将觑成 一线的目光一截一截探出去,腮帮上就有一棱肉噗噗弹跳着。他 看见了大眼那条青灰色的槽子船如一条死鱼在浪里跌落跃起。他 知道大眼儿不敢贸然闯海流区而来来回回探试着。“黑瞎子撞 井,熊到底儿啦! ”他罵着,加足马力追上去。一股浓重的油烟 子味呛得他脑仁疼。他忍着,关严舵楼的所有窗子。浪头子大 了,滿世界轰轰闹响着,浪沫子团团片片激起老高,又纷纷如雨 般砸下,冷气阵阵。海膘子瞪圆了眼,十分专注地盯着暴烈幽祕 的海面,揣度着海流子区。雪莲湾多少代人都在破译它。黃龙 潮海流子,能在眨眼之间让你的帆布变孝帽一步归西,也能让你 腰缠万贯。在海膘子眼里漫天飞舞妖冶的黃雾就是层层叠叠的古 铜钱,不一会儿他就模模糊糊地瞧见了大眼儿的槽子机帆船。大 眼儿是背着他爹干的。在滩上人五人六挺气派,到魔口张开的当 儿就草鸡了。“大眼子,狗日的,快回去!心比天高,命比纸薄 呢! ”海原子重重地吼着,就灭了舵楼里的柴油机。大眼儿铁青 着脸,冲海膘子吐一口浓痰。海膘了没再回嘴,弯腰撅腱拿塑料 煲子将柴油机包个严严实实。大眼儿踮脚朝他的舵楼里张望半天 也没看清他技捣啥。海膘子甩掉黃背心,裸着紫铜色的膀子,矮 身钻出舵楼子试试凤向,就又扯起湿漉漉的老帆。老帆兜滿风, 鼓起肚子,哗哗有声。海膘子站在帆下觉得自己像个率先攻上碉 堡的勇士。他手里装氧气的黑袋子被抖得呼呼作响,一副很飘逸 的样子。大眼儿眼巴眼望地盯住他手里的黑布袋。小布袋变得空 幻神秘,纯純粹粹一个精灵。大眼儿愣神的一刹那,海腰子黑憧 憧的影子像个幽灵似的,扎进滾滾滔滔的海里,丢下空船吃水 很浅地逛荡着。大眼儿心里发空,惊讶地望着船帆在贼风里翻 卷着,拐搭拐搭地下沉,像吊死鬼的舌头舔着海面上的涩腥味 儿。黃雾和海流子紧紧围困着大眼儿,苍穹沉重地压在他的皆 ±O黛色的波涛下,传出泣泣诉诉的声音。他慌了,当下腿一 软。他竭力猜想海膘子在水底的样子。此刻海膘子象一条灵巧 的海泥鍬,脚片子一甩一甩地在海底穿行。大海醉了似的摇舞, -道道一圈圈破人肌骨的海流子,如一群疯疯痛癲乱钻乱疏的 海蛇缠磨他〉光溜溜的身子被撕扯得歪歪扭扭。他的耳鼓濯滿 了啦啜闹响,如炸碎了的水晶宮。奇形怪状的海藻也来抓他,缠 他,耗他的劲儿,磨他的神儿。一束硬硬的海草在他脸上顿时 划出一道细长的血口子。他咬紧牙,运足气力,不时拽出系在 腰间的氧气袋子换气儿,继而臂膀一顶一拥,抽出腰冋的鱼刀 连连剁着海藻和海草。死亡的气息在他身边幽幽行走。一股儿霉 涩味儿涌进他的鼻腔和肺部,.火辣辣地痛。他顿觉两只眼珠也如 盐花般炸开了。他拿身子来感悟此时此刻海流子的宽度和大忱流 向,他的每个汗毛孔都是眼睛,都能极敏感地接收海流子传递给 他的某种信号。他欢喜地扭歪了脸相,又换一口气,眼前晃起斑 斑点点万千的亮。他的脑袋里仿佛打了个闪。这一闪警吿他垓同 游闯流子。海流子一时一变,是一条很长的帯子,每次闯流子, 他都要十分耐心地钻进海里侦察一番。他有足够的勇气和耐力征 服大海里被渔人视为謎一样的东西C但是他摸透海流的同时也常 常忍受着一个渔人游魂般的孤独和寂寞。田歌儿的影子又在他脑 里晃了 一下。单相思的火焰竟烧得他忘记了海流子冷彻骨髄的寒 凉。他眼前宽阔了,水流子像银灰色的镀条哗哗啦啦抖动,无情无 义地抽打他的身体。他疼得鬼追似的,一暴一暴地叫喚。他感觉 身上肿起一道一道紫色的肉棱儿,鼻孔腥涩涩地堵得慌,一抠, 挖岀一团团肉囊囊的海藻。他恶狠狠地在心里駡一句,就糊里顚 顿地触摸到了他那条嘎嘎裂响的大月、蛤蟆船。他降着身子,壁虎 似地将身子贴到麻扎粗糙的船底板上,一点一点地引船涉入海流 区。他频频踢蹬着双腿,两只大学死死托住船底,一拧一拧撑着 平稳。海流子斜撞一股,将人和船冲了条斜线,拧得老船一阵痉 挛。“哗啦”一下子,老船就彻底在海面上消失了。海流子时急 时缓,海膘子发狠地擎着平稳竭力使船按着探通的海路钻行,他 恍然觉得自巳和海流子之间存在着某种强悍的默契,也觉得体內 有使不完的力气一阵一阵爆发。
        “水浸的鬼,该招海神爷报应啦!你小子也太贪啦,钱赚得 还不够么望着久久不露船的海流子区,大眼儿曾幸灾乐祸地 咒着。他嫉恨海膘子。大眼儿的烂眼圈都给憋红了。“晔”地一 个大浪,激溅起一道一道残阳泡透的晕虹。虹转眼就破碎了,落 下一个个跳跃不定的光圈。远远的,光圈落下的海面上,一杆松 桅斜挑着水涝涝的灰帆探出头来,继而整个大肚蛤蟆船也稳稳当 当浮上来,抖落了一身稀湯薄水,透着明亮庄重的孤傲。海膘子 像头小海怪爬上船板,细细査看一下船舱,舱里没漏水。他的舱 密封绝好,、花了大价钱的,遗雑的是竟没人看出来。他神神气气 地走进舵楼,解开柴油机上的塑料,“轰” 一声响起来。黄雾稀 了,像是有一只神手扯去了黃蒙蒙的雾帘子。他抬头都能看见远 处透着深沉褐黑色平坦空阔的大海滩,以及密密麻麻蚁一样小的 人影,他感觉到人群騒动了。他扭回头瞟了一眼大眼儿的槽子 船,远远地吼道:“回吧,寿种!”吼完,他就依稀听见来自泥 岬电上的欢呼声贴着水皮儿滾过来了。渔人的欢呼对于徘徊不定 的人眼儿无疑是男子汉无法忍受的嘲讽。他的眼睛在烂眼圈m 打着骨祿,莹莹的闪着疯狂的绿。“操他妈! ”他罵了 一句甩 落上衣,也学着海膘子的样子扎进海果。大眼儿的勇猛使海膘子 震惊,一种不祥的预感和说不明白的悲悯攫住了他。他不再前 彳i,而是不借眼珠地RT着海流子区。粗糙的浪头子一下一下涌着, 大眼儿的糟子船也拐搭拐搭地下沉,末了就剩下一个翻花的水 泡儿。不长时冋,海膘了听见大海腹中传出嘎啦啦焦干哑闷打雷 一般的声音,一股股浪头子来回翻卷,卷一阵子,海面上突然浮 出船底板,一闪,就消失了,留下一片模糊的茫白。海膘子当下 腿•软,就知道出事了。他猴急地钻出舵楼,一猛子扎进海里朝 海流子区游去。他的脑袋扎出海面时,看见桅杆和白帆如一•块白 膏药贴住浪头子上一順•一闪地远了。海膘子料定大眼儿的船已顚 哗啦了,当务之急是寻人。他顺若海流子钻去,两条胳膊东一甩 西一甩刮拉着大眼儿。他知道*眼儿从小就心劲太盛,他真后悔 h己不该激他,这号人是遍不彳导的,踩着乌龟出头越逼越糟,落个 船毀人亡。流动的水气掀出恐怖的声首,贼凉的海水在他周围颤 颤涌涌。他触摸到一片麻麻疙疙的海藻,伸手一扯,碰到了温乎 乎滑溜溜的东西,是大眼儿。嘴里大口大口地灌着胜碱的海水, 脖子伸得长长的,也没探出海而。海膘了拚命拿渔刀剁着海藻。 他的胳膊阵阵发麻,被海藻划破的血门子,海水杀得惊惊颤颤。
        海藻被割成烂泥,他就拽过黑布袋换了 口气。他又将黑布袋的细 嘴插逃半死不活的大眼嘴里。相继,他就十分麻溜地托起大眼儿 粗壮笨拙的身子往回钻。大眼儿糊里糊涂的脑袋在海面上探了一 下又搭拉下来,喉咙里呼嚕呼嚕撕搅着一个声音。他拽着大眼儿 艰难地钻出了海流子区。他探了一下头,发现自己的蛤蟆船逛逛 荡荡顚出老远。儿只海鸟在他们头顶吱吱地叫若。天空一派苍黄 转为灰青。他长呼一口气,海风将他粗重的喘息声同吹向远 处。海膘子连拉带拽地将滴哩喝几当的大眼儿拖上蛤蟆船时,日光 变得软弱无力,淡得连影子都丢了。他跌坐在船板上。看着大眼. 儿头一歪,吐出一•滩腌腌臍膽的臭水和没能消化的食物。海膘子 恶心得想吐,紧着爬想来,扑进舵楼子。蛤蟆船黑黑地耸岀•大 截,火蛤大似的一顚一蹦地跌地无边的昏暗里。一蓬渔火在远滩 闪闪跳跳。
        捷滩的号子悠悠不绝。
        亮瓦瓦的蟹灯斜斜地挑在桅杆上,船影就勾勾弯咨地晃了 O 大眼儿被他爸骂走之后,海膘子的海货就全出了手,大也就黑瓷 实了。他看着人群陂尽,唯有紧绷绷地锚绳泛髙亮亮长长的一线 乏累。海膘子也累坏了,倒在甲板上,一•个“大”字朝天写,摸 出腰里的酒瓶子,猛灌几口,浑身就热了。他扭歪着脸子,口水 长渦,通一 口参差不齐的黃牙板子呼呼喘息。越是醉眼朦胧,越 是瞅见田歌儿影影绰绰地朝他笑,楚楚动人。他肚子咕咕叫了技 感到一种饥饑和空凉。他刚才是眼巴眼望地瞧见渔人大摇大摆地 回家钻娘们家的热被窝去了,丟下他在空海滩上吹口去儿折腾 来折腾去像条被卷上海滩的干鱼。吹个屁,没劲儿!他想,他劲 劲儿地伸长歩子,而对黑沉沉的夜海野腔野週儿地吼起來:
        天黄黄,海泱泱
        赶海的爷儿多情郎
        等妹心焦闹虾荒
虾荒辻去讨婆娘
妹呀妹呀你看爷儿
口儿干,心儿慌
大腿根儿里乱痒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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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海膘子的野歌是想让天下的女人知道,雪莲湾还他妈有个光 棍呢。他没唱完,就听见身后有人偷笑。“没成色的,吼得乌烟 瘴气的!格格格……”海膘子头也没抬。就知道是抽头佬的宝贝 闺女大花来了。大花生得粗粗壮壮,旋大而圆,在裤里滿滿荡荡 的柔韧着。海膘子常逗她说,屁股大了能生崽儿啊。大花不气不 恼顺坡下驴地应,俺给你生一群小海怪吧。海膘子吓得不住地展 眼儿。大花的脸蛋子倒还挺受看的,圆脸,高鼻,大眼,小嘴儿, 也算有几分魅力。她笨笨的不会装饰,挺黑亮的头发愣是揉搓成 老鹄窝了,但那双亮闪闪的大眼睛依旧能勾男人的魂,正对渔人 的味儿。她也没上过几天学,娘没的早,跟爹过野日子。从小没 娘的调教,野起来有天没日头的,敢跟爷们儿家疯说疯笑,敢跟 男人口对口骂大街,敢跟男人们抱在一起任大海滩上摔跤,滾过 来滾过去的弄得滿身泥水也不在乎。大花又辣又冲,压跟儿就不 怕谁,有个渔人喝了酒摸她的屁股蛋子,叫•她一把逮住,胳膊一 轮,响脆脆扇了那渔人一串儿耳光子,打得那家伙喊姑奶奶。从 此再也没人敢占她的便宜。不知怎的,大花就对海膘子情份重, 粘得海膘子有点受不了。见大花来了,海膘子不敢晾膘儿了, “腾”地跳起来,哗啦哗啦地收拾筐子里的网棱子。
        “膘子哥,咋不唱啦? ”大花将挽着的柳条蓝子放在船板 上©蓝子里有几把梭子、棒槌,细针线包儿和一把豁牙掉齿的木 梳子。梳于一边挤着两个油花花的纸包儿。海膘子瞟一眼她的蓝 子说:“大花,你又去哪儿补网啊
        大花拍了他一下后膀子:
        “傻蛋,俺是等你呀! ”
        “等俺 ' 别鸡巴逗啦! ”
        大花一撅嘴巴:“谁逗你啦,不知好赖! ”
        “你等俺做哈? ”海腰子拧了她的屁股一下。
        “就是看看你。”大花说着,“哎哟"叫喚一声'
        “玩蛋去,俺没空儿。”
        “哼,官不大,僚儿不小。 “别逗闷子,俺还有事儿。
        大花生气地踢了渔网两脚, 你总有事儿。 ”
        海膘子-磴眼:“你别踢坏网亍! ”
        “小器鬼,踢坏了,赔你! ”大花的胸脯子一起•伏的。沉 吟一会儿,她又说:“海膘于,你是大个儿混蛋,人家半宿拉夜 的等你,你就这么没心肝吶?”她一下子给海膘子骂愣了。海膘 子软声问:“冰是有啥儿事儿吧,你就爱出幺蛾子! ”
        “俺有活跟你说!”
        “说吧,俺又没堵你嘴! ”
        “不,切舱里说。”大花拽起蓝子腾腾钻进舱里去J'。海膘 子哈哧哈哧地将笛子抱进舱里来。大花点燃了舱里的蟹灯,又悄 悄地关上了前门,然后从蓝子慢慢掏岀那个油花花的大纸包儿, 秋了声说:“膘子哥,俺给你送饭来啦!你爱吃的猪丄朵,馒头, 还有老酒。”
        海膘子胸膛•热:“大花,你真是的。”
        “快吃吧,还牛呢,也就是俺惦记你! ”
        海膘子“嘿嘿”大笑,照下身子,狼狼虎虎地吃喝起水。他 大口嚼着油光光的猪耳朵,一边囊囊地说:“真香,还挺热乎 呢! ”大花点点滴滴看他,放开嗓儿笑着。海膘子吃得红头涨脑, 脑门子冒汗儿了。他的吃相就像一个不谙世事混沌未开的孩子。 大花看着看着,心火便成势了。他吃完抹着油嘴说:“大花,你 真好!日后认你个干妹子! ”大花见他古道热肠来了,就经心巴 意地挪过来,正正经经地也:“膘子哥,有人给俺提亲啦! ”海 膘子拿火柴棍儿剔着黄牙板儿笑道:“那好哇,出嫁那天哥陪这 一份厚礼!"大花虎起脸蛋子,狠狠捶了海膘子一拳:“你个傻 择儿的,就舍得让俺走么? ”海膘子装傻充愣地说:“你这话说 的,你爸都舍得,俺这个干哥还拦个峪劲儿? ”大花差点气哭 J'。她撒娇使性儿地扑迸海膘子怀里,一拱一拱地说:“你别给俺 诚歪,俺非你不嫁!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 ”海膘子猛地呆 住,定了定神儿,才一把推开她,云山雾罩地说:
        “大花,你是好姑娘。不过,俺有了主儿了,你别乱插一杠 子,当第三者可不光彩! ”
        大花腾地跳起来:“你骗人,你骗人! ”
        海膘子板了脸:“谁他妈骗你是龟孙子! ”
        “你说她是谁?”
        “识文抓字的田歌儿老师!”
        “呸,哄人,撒泡尿照照,人家看得上你?”大花骂。海膘 于大咧咧地说:“那你不信,就走着瞧吧! ”他也站起来:“俺 们约定好了,今晩上她去俺家里。”
        大花脑装“轰”地一响,脸白了。她急中生智,豁出脸子来, “關啦” -下子扯开蓝花小褂儿,露出两团白白挺挺的奶子来。 她一插腰,吼:
        “俺跟走你了,你不应,俺喊人啦,就说你强奸俺!你到底 依不依? ”
        海膘子慌神了。活活碰上硬茬儿了,他想。
        “你到底答应不答应? ”
        海原子眼珠子灵活地转了转,说:
        “好,姑奶奶,俺服了你啦!俺答应!俺娶你,快穿好衣 裳!”
        “你给俺立字据! ”大花颤着奶子。
        海膘子问:“咋个立法儿? ”
        “写纸上!你敢哄俺,到你家砸锅拆炕! ”海膘子说:“你闪开,俺找纸!''他迷迷瞪瞪地转悠到舱门口,拉开舱门儿,将 禿瓢脑袋探出去,又老龟似的缩回来,嘻嘻笑了: “大花,你真 是个傻x!外边没人儿!你喊六糟儿也是白搭!系上褂子,别干 傻事,日后哥忘不了你!”
        大花急了: “你……”
        海膘子屁股一撅,钻进舱子,喊:“快出来,不然锁你里 头!”
        “没良心的杂种,你锁,你锁! ”
        “你替俺锁吧,田老师该等急啦! ”海膘子将褂子往肩上一 搭,摘下蟹灯,大模大样从蹺板上溜下来,摇摇晃晃上了海滩。 穿后依旧传来大花哭咧咧的叫骂:“喂不亲的狼”!
        “嘿嘿嘿……"海膘子乐了 “野丫头!”:
        海膘子哼着歌儿,不长时间就遛蹺到了学校。当他走进田歌 儿那间画室兼宿舍的窄小天地时,田歌儿正埋头洗衣服。见到 她,海膘子就气短了。他鼓了鼓勇气说:“田老师,俺接你来 啦! ”
        “呀,是不是太晚啦?"田歌儿说。
        “晚点怕啥?谁又能吃了你? “海膘子心里咚咚跳着,“俺 一岀海又得十来天,走吧1看好尺寸你回来画,俺那楼早想装 修,就是碰不上合适的巧匠!晚了俺送你回来。”
       "那,咱们走吧。"田歌儿拾掇着,眸子蛮亮的。她的眼睛似乎唤回了海膘子的自信。他提着蟹灯前脚走,她后腿跟来。他圆圆的冬瓜头在灯影里白亮白亮的。他走路时脚步咚咚咚咚落地很重,透一股喜忧。他每时每刻都能捕捉到她身上荡出的香气,就知道田歌儿一直跟着他。身后的暗处藏着他的指望 呢。 指 望得上与指望不上都令他愉快。他虽然比田歌儿老一些 丑 一 些,但他有哗哗响的票子,不信她这个穷老师就不动心。黑洞洞的暗夜,却在海膘子眼里装点成春情缱绻的夜晚。他眼眶子激动地亮起来,往村巷的哪个角落看都好像藏着一张一张笑脸。他仿佛走进了富有色彩的运道上了,喜颠颠的脚步都颤出醉态来了。他很开心,几天的劳顿乏累都他娘从裆里溜了。海膘子拐了下道,看见他家小楼鹤立鸡群般富丽堂皇的轮廓。党然扭身拿大掌没轻没重地攥住田歌儿的一支胳膊,说∶"瞧,那就是俺的家!"田歌儿"噢"地吸口气,抽回胳膊,不知是捏疼了还是惊叹他的小楼。楼房对面是条直溜溜的小街。楼房周围是七尺高的红砖墙,正中是能通过汽车的铝合金大门。浓浓的夜气笼罩着小楼,楼里的彩灯耀耀烨烨地闪亮,如披一层彩色盛装。其实小楼仅有两层,夜里看着却像高高地耸立起一大截儿。楼房嘉立在一片宁静之中。孤傲的小楼好像有一种高雅的气味。这气味隔开了一排排低矮的平房瓦屋,隔开了泛着鸡屎臭鱼烂虾味道的村街,隔开了低贱和粗俗以及多少代人都抖不掉的深深的遗憾。田歌儿的的 确被这栋小楼吸引了。小楼由淡青色水磨石砌成,淡雅,清新,没落俗套。楼内房间很多,客厅、橱房、餐室、住室、浴室、书房和仓室。门里套门,窗上叠窗。半截墙壁和地面均由奶黄色釉面砖贴成,镜面一样光滑洁亮。一盏一盏最新式的壁灯和吊 灯,金闪闪。只是大红大绿的墙围子和腌腌朦腊的环境,仍无法摆脱一种低俗和土气。但田歌儿还是赞叹道∶"哎呀,简直像座金屋,这得花多少钱啊?"海膘子摆出很阔气的样子说∶"没多少钱就盖成的,花了6万。"田歌儿惊讶了∶"妈呀,6万还少哇?"海漂子摇摇摆摆走到楼前的厢房门口,门口很大。打开门,他擎蟹灯往里一晃,映入田歌儿眼里的是一座蒙了灰尘的小木房子。海膘子掀开木盖儿说∶"这是一辆伏尔加,比楼还值钱呢!"田歌儿愣了问∶"咋没使呢?"海膘子像细腕苍蝇似的围着她转来转去显示他的财力,力图从气势上压住漂亮女人。海膘子显摆说∶"掩还没成家,出门骑辆摩托就挺好。真不争气,俺还晕汽车,随掩娘了,俺娘也晕汽车。"田歌儿瞪大眼睛笑道∶"你们海汉子咋会晕汽车?真有意思。"海膘子缩了缩属胛说∶"不知咋的船上柴油俺不怕,就怕汽油味儿。好些事就是怪。"田歌儿说∶"既然没用场,还是快卖掉,压多少利息呢!"海膘子额头青筋一鼓一鼓地跳动,一副争强好胜的样子∶ "不卖,俺村狗日的东满和大伟都有,俺也要有!闲摆着,看一眼就他妈舒坦。"田歌儿笑得格格的。海膘子的冬瓜头在灯影里泛起一层粗砺的蜡光,那里仿佛储存着非常巨大的力量随时会呼唤出什么东西来。田歌儿的笑里很沉重,脊梁上像是压着什么。这时楼上传来老妇人颤悠悠的声音∶ "是膘子回来了吗?"海膘子亮起嗓门答应一声。"饭都做好啦,快吃吧。"膘子娘从二楼走廊里探出枯 白 的 头来。老太太的脸像一幅揉皱了的旧画。她身穿一件古旧的丹士林蓝布大襟褂,与屋内的一切显得不和谐。海膘子说∶"这是田老师!给咱装修房子。"老太太满脸笑成干菊花∶"快屋坐,快屋坐。"田歌儿说∶"大娘,您好!"然后她的脸依然瞅着车房,问∶"真有意思,你的轿车买几年啦?"海膘子有一搭无一搭地说∶"一年半,唉,买车那叫不易呀!"田歌儿一脸的好奇∶"有钱不就能买车么?"海膘子叹一声∶"唉,脱俺一层皮!"田歌儿好奇的说∶ "到底咋回事呢 ?"
        于是海膘子骂骂咧咧讲他买车的传奇.
        四
        腊月底,雪片子拥来了。纷纷扬扬的雪花舞个没完,就像一 疙瘩一快的柳毛子。一个落雪的早上,海膘子怀揣六千元的票予 去了其城。六千块娘给他分成六个小包分装在棉坎肩的兇兜里, 娘说是“六六大吉”。打负、赚钱、喝酒,日子熬的昏昏沉沉, 没点刺激简直过不下去。前儿天村里万元户岁东滿气气派派地将 一辆伏尔加小轿车开进村,引起小村激动了一阵子。海膘子听说 也去看热闹,摸摸车盖儿就被那小子骂了一顿。海膘了•说他也想 买一辆c罗东滿大马牙一毗:“你他妈有路子么?这轿车难买 透啦!有钱都不知往哪儿砸!天都塌啦,人都黑着吶! ”海膘子 说:“老哥帮俺找个门路儿。”罗东滿很精鬼地笑笑,一晃巴 掌:“你小子先给俺拿一万跑腿钱!”海膘子薦了,心里骂,去 你妈的吧,人精过『头就是傻子,跑爷爷这拿土儿来啦,没毬门 儿!咱一路海汉子活得那叫不易,今个溜须村长,明儿个拍着税 官,后儿个在渔政处大老张手下装孙子!冲着哪路神仙不得卩此毗 牙?就剩盖楼买车耗耗财,拔拔“份儿”啦,又受你罗东滿的 气,驴操的,你还毛嫩児!他-甩手:“俺不求你,照样开轿 车! ”罗东滿哈哈大笑:“你狗日的拿钱打水漂儿去吧! ”海膘 子泥腿劲上来了,十分精鬼地打探到罗东滿的车是县城物资公司 张经理的老婆马凤仙给买的。海膘子就直奔她来了,有给罗东滿 那份“跑腿钱”砸那娘们也认。他将自行车放在火车站,坐上去 县城的火车时,窗外的雪依旧下得搓棉扯絮一•般。下车时,雪也 没停,li爭眼上下净是个白。他在火车站附近的一家小旅馆住下之 后,买了四瓶茅台酒,装进他那个盛滿海米仁儿的黑皮包里,就 踩着厚雪去了物资公司。张经理岀差了,门卫老头儿吿诉了经理 家的地址。他就东打听西问寻地找来了。经理媳妇马凤仙人胖得 面团儿似的,三年前因肥胖压迫心脏,办了病退,呆在家里搞 “地下工作”。她那跟她一样胖的儿子在屋里晃来晃去,长头 发,大胡子,匪里匪气的。海膘子旺瞭着经理媳妇,掏出了东 西。经理媳妇扫一眼东西,仍是一副淡淡漠漠的样子,似乎见的 多了。海膘子自报家门:“俺是跟罗东滿一庄儿的,也想求你老 买辆轿车。”经理媳妇拧眉拧眼地说:“唉,这会儿车都紧,轿 站抢购风更厉害哟,车市压根儿就见不到。”海膘了像狗一样低 三下四摇尾乞怜地笑道:“听说你老手眼通天,就帮个忙吧,俺 .认花钱! ”经理媳妇说:“花钱都难办。.不过,也不是一点可能 没有!给东滿挤的那辆我可费老鼻子劲啦! ”海膘子见她话口松 动了,紧着说:“你老就再帮一回癲! ”经理媳妇问:“你带多 少钱来啦?”海膘子拉皮袄的拉链,说:“俺带了 6千,先当个 跑腿费,成了俺再谢候!”经理媳妇脸子一沉,道:“先别掏给 俺钱。车么,俺先联系联系,当中要求人,哪个神仙不得敬?” 海膘子听出勾当来了,她妈的嫌钱少,他又将掏出的钱分装进坎 肩儿兜里,经理媳妇说:“你也认识家门口啦,日后常来常往。 车有结果啦,就让我们大毛吿诉你。”海膘子心凉了,这一杆子 又支远啦。驴寻驴,虾找虾,这妈们跟罗东滿一毬货色!经理媳 妇站起身:“俺还有事,大毛,送客! ”经理儿子大毛顚順颤颤 地将海膘子送出院子。海膘子一脸晦气,悻悻而去。
        天已黑定,街上的积雪都没脚脖子了,雪也没冇停的意思。 吼风了,雪粒儿忽忽涌涌扑打着海膘子的脸。他打了一个寒噤, 就缩头缩脑拐进一家小饭馆里,要了一斤白酒和一个火锅子,独 自涮羊肉了。他回旅店也没毬事儿,就慢慢悠悠地涮,白酒灌了 一瓶子。他肚里憋一团鸟火一沾酒便醉了。很晚时酒店关门了, 他才扑扑跌跌晃到街上。街上空寂无人,雪片子将滿街筒子都映 得白白的。醉迷呵眼地在雪夜里遛踐遛踐倒也不赖。他懵里懵懂 地晃着,嘴里哼着渔歌子。但他依然能辨清回旅店的路。
        啪!有人朝他天灵盖儿狠拍了一下。
        “哥们儿,喝酒啦?”
        海原子一晃,扇扁嘴巴:
        “你,你管的若么?”
        “操,还嘴硬! ”那个家伙将海膘子推推操操挤到黑洞洞的 胡同里。胡同的电线杆后面闪岀一个胖胖的家伙,抡起砖头朝他 脑袋拍来。海膘子身子一仄歪,砖头砍在肩上,“哦” 一声塌下 身架,疼得蹲在雪地上。他喉咙一热,想吐。
        “开他个丫挺的!”
        “别他妈出人命,掏出坎肩里的东西就成!”
        海膘亍勾着脑袋,装死般地任雪地上…滑,顺手抓起刚才砍 碎的半块砖头,猛地弹起,劈手朝一个家伙拍过去。“啪”一声, 砖头在电线杆上炸得粉碎,他的手臂震得酥麻。“龟孙子! ”他 骂,舌头梆硬,想吐。接着他肚子就挨了一脚,他疼得一阵痉 挛,双手抱住了电线杆子。“噗”一•声,天灵盖就挨了狠狠一击, 他“哇” 一声吐了。喉咙里挤出一串短促的呜咽,身子一点点滑 下来,蜷在雪地上。脸上蠕爬着一•条一条血线,像红蛇。他又挺 了一下。
        “有种,倒驴不倒架! ”
        海膘了隐隐约约听见骂声,就啥也不知道了。醒来时,他发 现皮夹克被扯开了,棉坎肩儿里的钱包都被狗日的掏走了。裤了 湿漉漉的像是尿了。他咬着牙梆子想站起来却怎么也站不起来。 他就一点一点蹭着爬上大街的路灯光影里。街上没人,他在雪地 里趴着。快天亮了,才冇下夜班的工人将他送逃了医院。一养就 是好几天。
        他向公安局报了案。主管这个案子的是刑警队的大冯和小胖 子。海膘子怀疑是经理儿子大毛,就凭那句,“东西装在坎肩里” 的话,也是他干的。大冯和小胖子得知他是雪莲湾的大户就十分 爽快地将案子接下来,又将海膘子送回雪莲湾。海原子自然得丰 盛地请了他们一顿。帰走,还打点了大包小包的海货。他拍着胸 脯子的四两肉说:“俺不能吃土儿,一定出这口气!宁可车不买 啦!也跟那吃人饭不嗣人屎的混犊子干啦! ”没隔几天,大冯和 小胖子又带单祐一群哥们儿吃大户来了。连吃带拿着,案情却只 字未提。来来往往七八冋了,海膘子掐指算计着花销该顶上丢钱 数儿了。海原子忍不住问:“凶手给俺逮若没有? ”大冯为难地 说:“大毛那天晚上在女朋友家跳了一宿的舞,证人一大堆哪。 俺们只有找别的线索了。”海膘子不服气:“扯淡,跳一宿舞? 为啥那天偏偏跳一宿? ”大冯抹着油嘴说:“别生气兄弟,日后 俺们找个茬儿收拾大毛,给你山气! ”海膘了对里边的專他咂摸 不透,又见不得好话,连屁也没放。那天小胖子单独跟海鹰子喝 醉了酒,说破底儿:“膘子,你有钱也有干不成的事儿。没权吶! 大毛胡作非为,眼睜脖拿他没办法!那家子手眼通天,俺都看不 过眼吶! ”海膘子问:“你说是大毛干的?”小胖子觉得走了嘴, 忙改口说:“兄弟,老哥问你一句,还想买车么?”海膘子眼红 了。这些日子,他睁眼是车,闭住眼还是车,一辆-•柄的车。他 咬咬牙说:“买,买车!不能让狗日的罗东滿看笑话! ”小胖子 乐了: “这不就结了啦?咱是不管红道儿黑道儿,买车就得求人 家,忍了吧! ”海膘子说:“俺上外地买去! ”小胖子说:“外 地车质量保不准。”海原子想,官司又打不赢,车又天不上,那 才叫窝囊呢。他说:“这回俺再求他们,还不弯儿回来? ”小胖 子“嘿嘿”乐了: “给你底儿吧,他家人压根就不知道你吿大 毛!俺们给你保密啦,够哥们儿吧! ”海膘子一下明白了,黑了 脸,骂道:“滾,滾,一群狼,狗,喂不亲!俺撤诉啦! ”他气 得身子抖抖的,觉得窝囊,真想哭一鼻子。后来一想,活得窝囊 的又绝不仪仅是俺一个。海膘子只有打碎门牙往肚里咽了。他二 闯经理家,一甩手就塞了两万块,车钱回扣还不算。他花10万买 了 “伏尔加” o他手里攥着取车票儿,从经理家出来,在门口站 定,看见没人,就朝铁门儿狠狠吐了一口浓痰。骂完了,海膘子 就神神气气地去了车库。他觉得女人好摆弄,就高价雇了一位女 司机。他背着手在很白色的车子四周绕了几圏儿,就矮身钻进车 室,孩子似的打了一个滾儿,嘿嘿地笑了。女司机觉得好笑:
        “去雪莲湾么?”海膘子大干部似的端坐在前排座儿,很美气地 命令道:“先绕县城三圈儿,老天开眼,咱他妈也兜兜风儿,玩 玩儿票! ”女司机笑一下,很顺从地开车走了。小车“沙沙”的 响声极为悅耳,海膘了谛听若。小车路过百货大楼的时候,海原 子来一块红绸子布,扯下一条子,马马虎虎地系在车前的大灯上。女司机疑惑地问:“这是干啥? ”海膘子说:“镇乍避邪! ” 女司机觉得好笑,没再言语,开车时,车前红绸边儿就像火苗子 一窜一窜的,在日光里晃人眼睛。
        “真来劲儿! ”海膘子的心火成势了。他像一位大干部居 高临下地瞧着街上的高楼、汽车、人流。少时,他肚里就鼓鼓涌 涌翻腾开了。又晕车了,他知道自己晕汽车的毛病。他从皮包里 摸出晕出药,和着唾沬咽进肚里。慢慢地就好受些了。
        小车缓缓行进。海膘子又觉得浑身不自在了,屈屈腿伸伸腰 也不顶事。少时,他腹下便胀胀地疼了。晕车刚缓一点又来尿了。 他又将憋红的脸子探出去,眼珠儿锥子似地寻着厕所。闹市区, 没有厕所。他裆里要炸了似的,来来回回摇着腿,眼里酸出泪来 了。他叫了声:“停车,方便方便。”车没停稳,他就屁滾尿流 地溜岀车子,钻进人流。绕过一排存车区,拐进胡同,夜一块广 吿牌下站定,四顾无人,急赤白脸地掏出一线尿来,哗哗浅唱不 止。尿完猛抬头,墙上小木牌写着“随地大小便罚款5元。”他 系好裤子,浑身打了个冷惊。晦气透了,这儿也有眼线么?他顿 了顿,从兜里麻溜地摸出一张十元的票子,吐一口唾沫在票子上, 往木牌上“啪”地一贴,居然粘住了。他调头就走,嘴里嘟嚷着:
        ,他妈的,五块当小费啦!”然后贼撵似的溜进人群,心里方渐 渐平顺下来。
        “伏尔加”开回雪莲湾的时候,已是黃昏了。要落没落的n 头还悬着,低低地在远滩上滾着,昏黃的落霞泼在村路上。积 雪都化成冰茬子了,小汽车在坑坑洼洼的煤磕路上顚着,映着霞 色,鲜亮极了,染了一路的鲜活。路是不成样子,黑泥粘得滿飴 辘都是,爬坡时车底盘儿直刮地。海膘子心疼,但他知道村路该 集资修了。修与不修他并不很关心。他买车是争口气,摆着看, 起照、办证等琐琐碎碎的勾当他连问都不想问。就权当娶了个漂 亮的哑巴媳妇吧。说不定还能招来中意女人呢。一回神儿,海膘子就看见村头的歪脖子老树了,甚至瞧见白家小洋楼了。在城里 折腾了一天,酸甜苦辣啥味道都尝遍了。回到村里得好好阔一回。 他十乞蹴到这个时辰,图是就是村街上这会儿人多。他望见人影的 时候,他抓着后脑勺笑了。落日的红晕在他脸上贴了光,晕车搞 白的脸也红亮红亮了。他将巴掌撮成喇叭,泼天野吼:
        “噢 咐 哟 噢哺哟 ”
        村口给吼活了,层层叠叠的脑袋都朝这边巴望。海膘子张若 簸箕大嘴,更来劲儿地吼那-口调。他吼不出花样儿来。女司机 问:“吼的啥?”
        “拢船号子  _”
        “真逗,拢车号子呢?”
        “就两用啦! ”
        女司机笑得闪腰岔气儿。
        吼了一通,海膘子的驴脸就搭拉下来。车也嘎地刹住了。扑 进他眼里的是一条深深的大沟,沟旁纵纵横横地堆着水泥管子, 唯有两条蹺板颤悠悠地搭在人行道上。他明白过来村里安装下水 管道呢。他别扭地钻出车子,在沟坎上薦薦儿地转来转去。他忽然 一拍脑袋,就来花点子了。他扭头对女司机说:“大姐,你先给 俺看车,俺去去就来的! ”女司机看看天色叹一声。海膘子顚过 蹺板,极熟稔地朝村里走去。半个钟头的功夫,海膘子就雇来一 群原壮的小伙子,.个个抓绳举杠忽忽涌涌地来了。后边还跟着一 队鼓乐班子,不时炸出锣鼓镣钺的声响。刚散学的孩子们欣欣地 追着大人。海膘子怕绳子杠碰着汽车,就让人将弃置多年的出殡 抬棺材的长杠也抬了来。他不疑心,老辈人讲出门儿碰上出殡的 是撞上财神的好兆头。吹喇叭的和抬车的都齐了。海膘子拍着胸 脯的四两肉说:“ “老少爷们儿,凡搭上手儿的每人二十块,出 大力的加倍!俺是拿血汗钱买的车,不怕闹大喽!要笑笑个天 破,要闹闹个地裂,这是吶的地玲儿! ”人们围着车咂嘴称赞。 大杠小扛缠绑好,人们就将车一点一点抬到扛上去。车稳住,海 膘子将剰下的那块红绸布拧扎一个歪瓜裂枣的大红花,盘在车顶 ±0红白相映,鲜亮、高贵、辉煌。一切都摆弄妥当,便各就各 位了。抬扛的前后各八人,引车人就由海膘子自己干了。旁边有 位吹喇叭的抽头佬给他供词儿。抽头佬说起车啦。
        “起车喽一一”海膘子就蛤蟆似的吼一声。
        轿车悠着,慢慢蹭上沟坎子。鼓乐就响起来了。清脆尖厉的 短喇叭和沉闷粗钝的长喇叭的混音儿格外响亮。哇儿哇儿嘟啊嘟 啊地在小村上空荡开,舖天盖地滾至远远的,火爆气派。吹的啥 调儿,海膘子说不上来,只是感动得一杆鼻梁发酸两洞眼球发 湿。轿车平平稳稳地悠过深沟之后,他就踏实了,摇着亮亮的冬 瓜头,品着鼓乐,身上就有股风儿乱钻乱拱,拱到哪块就他妈可 劲儿地酥麻,醉了似的。过了沟,女司机追上海膘子问:“停下 吧,可以开啦! ”
        “不开啦,抬它一趟街!”海腰子说。
        “你这人真怪! ”女司机退下。
        “俺就是条海怪!嘿嘿嘿……”
        说话间就拐上正街了。男女老少呼啦啦围上来了,里外三层, 蔚然壮观。海膘子故意生动着变形的脸相,啾啾车,又瞟瞟众 人。轿车是他的光彩,他的荣耀,整个魂儿都装车里了。为让抬 狂人提神顺气,抽头佬将长喇叭从嘴上挪开,给他编词儿,随走 随编,净捡好听的喊。抽头佬说一句,海膘子喊一句,就像天花 乱坠的起船号子。海膘子一脸神气,一裤裆清风,咬文嚼字地 城:“上冇劲哪,下有根哟;腿要勤哪,人走运哟! ”想让抬打 人换肩,他就喊:“左换右哇,皆欢喜呀,右脚起呀,富无比 呀! ”想让人们心里透亮似服他海膘子,抽头佬就又编出口了:
        “老少爷们儿听仔细哟,党的恩哟,记心里哟,多闯海哟,屋变 金哟! ”海膘子就又神气十足地吼一遍。围观的人炸了窗子一句说开了
        “瞧,海膘子都光风成熊啦! ”
        “这铁家伙是来劲儿!”
        “钱蛰的,跟出殡似的! ”
        “这小子是骑葫芦过河充大贺吶!”
        海膘子和抽头佬啥都听见了。抽头佬的词儿又母出来,海膘 子眉眼活现泛轻狂:“叫花子哟,穿破衣;眼热的哟,放闲屁! ” 人们转来指指戳戳骂抽头佬了。海膘子咧嘴笑了,耗财买脸儿也 的确是个乐子。人和车夕照灿烂。海膘子额头生光,剽悍身上的 物件都活了。日头落下去的一瞬间,车身像镜面儿一样反射着粉 淡的霞色。海膘子发现这一剎那车身上印有十几个旋转的太阳。 他厉力地一声长吼将这辉煌的时刻延长了很久很久。他以后再也 没见过这样的景儿。
        小村很浪漫了 '
        五
        来来往往月巴光景,海膘子与田歌儿混得很熟了。黄龙潮闯 海流子的季节眨眼工夫就过去了,他搂足了票子歇潮了。闲得没 事,他就去找田歌儿。田歌儿不对他暗示什么也不烦他。他望着 朝朝暮暮巴望的中意姑娘,就像看见挂在树枝上的鲜羊果淌涎水 又不敢采摘。他莫名生出一股惧怕,拧早了,就鸡飞蛋打了。他越 来越觉得这个冷美人儿也不是省油灯!田歌儿是沙河冢村人。小 村不大,不靠山也不挨海,古时候穷得兔子不屍屎,地主都挨饿。 这会儿也不富。倒是村里出烈女,日本鬼子来了对脸上抹了黑烟 子的女人也不放过,将七个女人追至沙河堤。烈女们一起跳了 河。后人给她们立了烈女碑。田歌儿呆说不是烈女,但小性子使 起来也够人受的。小时候家里穷供不起学,她独自割草剜菜养兔 子掙钱重返校园。她从小爱画画儿,爹撕烂她的画纸:“混两年找个婆家算了,穷窝窝儿能画出啥名堂?”她不干,爹管她,她 就绝食。愣是四天饭粒不进,活活治服了爹。海膘子能拢住这样 的女人么?有一天,田歌给学生上课,海原子在她画室兼宿舍的 小屋里等她,恰巧田歌儿的弟弟田军来找姐姐。家里穷,弟弟想 买辆拖拉机没钱,找姐姐弄钱来了。海膘子大包大揽地应承下 来,白送一辆潍坊牌拖拉机还捎上一台彩电。田歌儿起初不知 道,知道了就骂弟弟:“没出息的,咋能吃白食儿?送回去!” 海膘子知道后劝她:“就权当俺给你的装修费! ”她不言语了。 其实,她太缺钱了,搞油画花销格外大,画布画笔和颜料都贼 贵,没名气,画又不值钱,她每月还要拿出50元工资寄给家里。 爹瘫了,娘和弟弟去旷野里打草卖钱供她读完了大学,她怎能忘 了家哩?田歌儿家境的困窘,给海膘子提供了机会。海膘子要娶 田歌儿,做梦都想,眼下再也没有比这更大的事了。很长-•些日 子,田歌儿好像很平静。她心中只有绘画,忙忙碌碌的工作和絵 画忽略了定情的季节。大海的鲜活气息扑打着她的眼睛,撩拨打 她的每一根神经。是大自然的天籟之声呼喚着她,理顺了她的心 境,调整了她的色彩感觉。当初她得到分配通知时,觉得是发落 到了社会最底层,她抱怨、哀叹、心灰意懒地哭肿了眼睛。这会 儿,她面对大海陶醉到忘我的地步了。她成名的欲望在浑身的脈管 里汨汨泛滥了。她做了一个灿烂至极的梦。一夜之间,她发觉自 己长大了,长成大姑娘了。海膘子时常赖在她那里缠磨她,耗去 她不少时间。海膘子向她求婚了。田歌儿垂着头,埋下一脸的娇 羞。她心里明镜儿似的他在想啥。他就凄凄地向田歌儿复述自己 那个不成为婚姻的窝囊日子。他二十郞卩当岁的时候,家穷极了。有 个夜里,他救过一个要寻死的姑娘。她后来i兑她叫豆豆,爹是个 无情无义人性被铜臭挤出皮囊的賭鬼,她爹输了钱将她卖给一个 跛子,她无望了,想寻死。海膘子问豆豆愿不愿意跟他走,她在 草泊的篝火里怯怯看她一阵儿点了点头。海膘子拿卖鱼钱简单地买来了豆豆。卖鱼营生很快就当“资本主义尾巴”给砍了,他家 .穷得没个偎脚的地方,长年累月一条破裤子包不住屁股。新婚之 夜里,豆豆怕怀上个小杂种养不活,就在洞房里与海膘子撕打起 来,衣服撕扯如裂帛的响声夹杂豆豆哭泣哀求声响了很久。她不 让他挨身子,并不是不喜欢他海膘子。他无奈跑到院里石磨上抽闷 烟,喉咙干干的咽着睡沫。不出半拉月,挺死的日子实在熬不下 去了,豆豆默默地挽一只碎兰布包走了。听说她又回到那个有钱 的跛子身边。海膘子心凉了,连个自己救过的娘们都她娘养不 住。他暗暗发誓一定要掙大钱,再找个比豆豆强的女人。一晃十 年过去了。这日子,这世道,就剩一把辛酸泪了。“世上啥事都是 天撮地合的。”海膘子想。他冷冷地望着泥塑木雕般的HI歌儿, 闷着嘴,喉管咕咚咕咚响。伴随这声响,田歌儿心里一挂一挂 的。海膘子的身影在她的泪影里晶莹地颤动。她流泪了,她理解 俺了,他想。好像从她眼神里领到一份情意。他终于字正腔圆地 喊一声:“田歌儿,嫁给俺吧!”田歌儿懵着,讷讷地说:“俺 上大学时就有男朋友了,他叫 苏文阳。”他倔佩地说:“俺 不管他,俺等的就是你哩! ”田歌儿胸脯一起一伏,心乱了。
        “俺真心的,俺的东西都归你。”他说。
        出歌儿依旧没有表情。
        “求求你啦,俺为你上刀山下火海都行!”
        田歌儿慌口慌心,喃喃道:“你总得给我考虑的时间II巴? ” 海膘子心心思思地走了。
        那天田歌儿请海膘子带她去泥岬仙写生。海臊子驾着大肚蛤 蟆船顚去了。到了泥岬仙,田歌儿手搭凉棚,鸟瞰雪莲湾,迷住了 魂儿。孤零零的小倫老牛般地臥着,渔人踩白了的小径,弯弯曲 曲地从牛脊上甩下来,伸向褐色的海滩。蓝虛虛的海岸线像脐带 似的在她眼前飘飘悠悠时隐时现,使她感到生命原始和神秘。她 支起画夹儿不停地画。海膘四仰八叉地躺在她身旁眯眼晒太阳,不时偷看她一下子。他的双腿泡在浅泓里,脚板子不时溅起湿漉 漉的噗嗒点。她说:“你烦人不烦人哪! ”海膘子扮了个鬼脸儿, 就弓起身-一个猛子扑进海里去了。
        田歎儿画完两张速写,就高高卷起裤管儿,梅花鹿般跑上海 滩。滩上水渍渍的,大大小小的蟹洞吐着黃澄澄的金沫子。田歌 儿双膝跪住沙滩上,撅着屁股掏小蟹。蟹同人一样精,窝做得深 深的,凸凹不平的洞穴,一扒就塌,泥沙粘得滿胳膊都是,痒兮 分的,她抠到一只小鬼蟹了。格格一笑,就“哗”地冇一个浪头 子拍来,她浑身水涝涝的。她跪在滩上,一手捏蟹,另一手依 旧掏蟹窝。水花儿在她腿上欢欢地蹭着。她忽然觉得左边大腿根 儿爬上一样东西,少时,那个部位像被烧红的烙铁击了一下,颤 心的疼痛使她“嗷”地叫出声来。她扔下小蟹,回手将一块粘在 腿根处的一块白乎乎的东西扯下来扔掉,又是一阵钻心疼。她的 大腿根儿立时红肿了一片,她拿手指捏住,牙帮子咬得格格响。她 又跪下去,蜷在滩上,拿腹部紧紧压住大腿。不长时冋,无法抵 御的疼痛一股一股地向脚耻、后背和双乳放射。怎么了,这是怎 么啦?她地地道道地慌了,扭头朝海里喊:
        “腰子,膘子,救救俺……”
        海滩一片黛蓝。没有人影儿。
        田歌儿嘴唇青绿,浑身痉挛不止。海滩静静的,她又忍了好 长时间,海膘子才赖模赖样地从海里钻出冬瓜头。田歌儿朝他摇 摇手,就一点一点扑倒下来。当下海膘子就知岀了事,甩掉手里 东西,急头橫脑地扑过来:
        “田歌儿,你咋啦?”
        田歌儿说不出话来。海膘子看见又红又肿的腿根儿,就说:“坏 啦,让他妈毒海蛰蛰啦! ”他知道海蛰是一种腔肠动物,又名海 蛇。毒性很大,能蛰死人的,特别是正蛰住田歌儿的大动脉上,就 史玄了‘他慌里慌张地说:“这会要命的!你个识文抓字的漂亮姐儿死在这儿,可太屈啦! ”
        “膘子,你i兑咋力 ”她额头冒汗了。
        “得用海螺草,这禿芻哪儿有海螺草吐? ”
        “膘子,救救俺……”
        海膘子将田歌儿拖上岸来。她呻吟着:
        “咱快回吧,快……"
        “唉一一来不及啦!”
        海膘子大掌掰开她的大腿,勾下头去:“俺他奶奶的将起液 吸山水! ”
        “不,不……"田歌儿踢着双腿。
        海膘子狠狠擂了她大腿一拳:“都啥时條啦,你还封建! ” 田歌儿的腿被震木了,咧着嘴巴。
        海膘子勾下头,一口一口地吸出毒液,又一口一口地吐出 来。他的脸憋青了。她的脸慢慢红润起来。吸完了,他又挖出一 出细沙,扣任她大腿的伤口处。她坐起身来,看见海原子铁青着 脸喘息,两唇厚厚地肿胀起来,顿时丢了人样儿,像鬼面蟹似的。 田欧儿头疼得陛个空坛子,眼窝热了,哽哽咽咽地扑到海膘子怀 里:“膘(……”女人的气息撩起海膘子一层迷醉。此刻他病态 地抖了,但没有一丝邪念。他哆嗦若身子将她抱到船上。回来以 后,田歌儿养了十来天伤口才好『。她听人们讲海蛰的厉害更加 后怕,对海膘子也更加感激。那天傍晩,他去海膘子的船里画船 围子。她矮身钻进舱子,顿觉一股汗馒和腥气呛人。她陶出手帕 捂着嘴巴坐下来,眼睛扫着外边的晩潮,听见风暴潮摇撼摧折船 椀的声音。接下来,透过黄乎乎的蟹灯圣光,她看见海膘子双口 喷火呼吸急促挪过来。田歌儿望着他火辣辣的眼睛心慌了。她后 退着蹭到舱口时,海膘子正伸出手来抓住她的胳膊:“田歌儿,俺 太喜欢你啦! ”她连连退缩着:“不,不,别这样……”他死死 将她拥在怀里,亲吻她。田歌儿迅速抬起一只手,拥了她一邛 光,就是一阵撕打。她软了,奇怪的是,田歌儿并没有死死反 抗。过了一会儿,她像死过去又活过来似的睜开眼睛,看见海膘 子跪在她面前,一板一眼地央求:“俺对不起你,俺没别的,就 是一门心思想娶你……”田歌儿脸色苍白,呆如泥塑。他一动不 动地说:“你要实在觉得委屈,就把俺交到派出所去!俺认啦!” 田歌儿“嘤嘤”地哭了。外边古钟般轰鸣的潮音盖住了她的哭 声。海膘子仿佛要跪来媳妇似的,怯着眼神儿不敢看她,很理缺 地垂下头来。田歌儿冷着苍白的臆子,没说一句话,甚至也没看 他一眼,晃晃着跑了。
        六
        田歌儿跑回宿舍,趴在被垛上狠狠哭出一滩泪水,折腾了三 天三夜,她戚戚地呆望着梳头镜里的自己,也觉得有些异样,拿 起梳子将镜子砸个粉碎。她心里乱糟糟的。海膘子赖样晃来晃去 的。认命吧,认命吧!啥事也求全不了,人纵有千般好也会有一 样不好。她竭力想海膘子身上的好处。娘常说丑男俊女男才女 貌,粗点丑点,怕啥哩。她努力说服了自己。于是,她的那个志 同道合的穷穷落落的每天为生计而奔波的情人苏文阳来信骂她 了。“俺真不明白,你疯了么?俺一直以为你高雅有才气,想不 到你比一般人还庸俗,还下贱!俺心中的太阳掉粪坑里啦! ”田 歌儿倒觉得-阵轻松,他越骂她她就越轻松。她无言以对,她也不 想如何替自己辩解澄清什么。她活得很实在,她不愿在清高清贫 里昏天黑地地掙扎,不愿被一纸婚约固定在一个半封闭的小巢 里,守妇道尽义务,毕恭毕敬地在家庭里扮演贤妻良母的角色。 她有事业,需要拿大把大把的钱把她和她的事业架上一个高度。谁 也改变不了她,于是她一生一世的大事便草草度度地打发了。她 静静地冷着脸子,将海膘子的一团高兴逼住:“准备吧,俺跟你 结婚! ” “俺的天神哩,不是一家人不入一家门,痛快! ”海膘子心花开了,风光成熊了。
        大婚礼红火极啦、小轿车也派上了用场,迎亲送客。大喜字 是拿百元一张的票子粘起来的。鼓乐班子在海膘子重赏之下吹吹 打打格外卖力。火爆爆的响鞭炸响了。唱礼歌。进门拜天地。花 天酒地,纸醉金迷。海膘子心里捂着壮气,高高昂昂气气派派在 闹喜的人群里穿行,从众人眼光里捜刮着久久渴望的东西,招摇 得很。他美滋滋地想,狗日的谁气派?不该发的财发了,不该娶 的女人也娶了,人世就是这般说不来的奇妙。夜里闹洞房的时 候,远远地海膘子看见大花来了。她腋下夹着小红包儿。她红着 眼睛,好像哭过。海膘子乱了方寸,怕大花给他搅了,就猫在人 群里让人将大花哄走。不一会那人捂着脸蛋子回来诉苦:“俺挨 了一巴掌,新郞官儿不岀面怕是哄不走她呀! ”海膘子气哼哼地 骂着:“真败兴! ”就哆哆嗦嗦地去了。大花见海膘子来了,只 管红着脸蛋子不言语。海膘子忙将她拉厢房里,狗咬刺猬不知咋 张嘴了。大花见了披红戴花的新郞官,不觉洞开心意说:“膘子 哥,妹子给你道喜来啦!你却派人打发俺……”海膘子慌了,支 吾说:“俺没别的意思,怕你调歪冲了喜! ”
        “俺不是夹尾巴雀儿,吓唬吓唬就飞! ”大花歪着脑袋说。
        “你想干啥吧? ”他说。
        “道喜!你小子甭把人看扁喽!膘子哥,俺稀罕你这个人, 得不到你,是俺命不好,俺认啦!俺绝不会给你婚礼添乱! ”大 花眼神儿柔和下来,连声气也细软了。
        海膘子胸膛一热:“这还像个妹子样儿! ”
        “膘子哥,俺不管你有没有媳妇,俺永远对你好! ”傻里叭磯 的大花冷不防亲了海膘子一口。海膘子吓得直打冷子,一动不 动。大花捧着红包包,眼泪就下来了,她不敢大声哭,只在嗓眼 里打哽儿:“膘子哥,俺知道你心里没有俺,可俺也来啦!你有 钱,啥也不缺,俺也没啥送你。这是俺一针一线缝的红包包,算 是一个没岀息妹子的一点心意!”说完,她捂着脸哭了,跌跌撞 撞地跑了 O
        海膘子愣了愣神儿,缓缓揭开红布包儿。看见里头疙疙瘩瘩 的红枣和栗子塞得滿滿实实。“枣栗子”,在雪莲湾取“早立 子”的谐音,是古朴而实在的婚礼祝福。这野丫头心眼倒不赖,他 眼眶子一抖,鼻子就酸了,深深的眼骨窝里涌出泪来了。他捧着 红包包,急急地追出门去。大花早没影儿了,只有踢踢踏踏的脚 步声在暗处渐渐小去。他喊了句:“大花——
        他在暗夜里默默站了很久。
        七
        吃罢晚饭,天便寂寂地黑下脸来。田歌儿说:“膘子,俺去 学校值班儿啦! ”海膘子嘟嚥:“又值夜班儿! ”田歌儿又嘱咐:
        “要是下雨,夜里别忘关俺画室的窗! ” “嗯嗯……”海膘子報 在床上,抬起那张带着海腥味的脸,瞪着女人。田歌儿闪身下楼 去了。她身子一点不板,腰肢柔软,书念多了,连走路的姿势也 都活了。她像一团虛幻的白影飘去了,甩下刚出海归来的海腰子 一人来熬漫漫长夜。田歌儿整日东按葫芦西按瓢地忙,完完全全 沉进她的艺术世界去了。二楼的一间空房原是敬奉龙母的屋子, 这会儿给她当了画室,那里她创作的画幅摆得滿滿当当。海膘子 一走进那画室就别扭,再看画也寡了味儿。他怀疑田歌儿是不是 又添了烦人的毛病,跟画贼亲,见他连个屁也很少放一个。老子 从海上屁滾尿流地赶回来,还不是恋娘们的热被窝?她可倒好, 不是半宿拉夜地画画儿,就是值班儿,连玩起床上活儿也她妈那 么没劲儿!海膘子恨天怨地地在心里骂着,一张一合地扇着大鼻 孔,不长时间便眼皮一磕,呼嚕震天入梦去了。
        四更夜,雷声雨点大作,雷声焦干哑闷,雨声湿润重浊。 “喀嚓” 一刀闪电,直捅老天爷的肚子,又挑出个响雷扔下来。 海膘子被雷激得打了颤子,凉风袭进,窗帘子气吹似的鼓起了肚 子。他揉着酱麻色的眼睛,看见窗外泼雨了,雨水在楼顶存不 住,哗哗下,在窗前结成一张宽阔簿亮的水帘子。道道竖闪劈天 裂地,映得窗前的雨水像鞭杆子。“这述雨”他摸岀手电,穿 着大裤衩子蹶达蹶达下楼,院里已是盈盈滿地水。他顺手扯一块 塑料布,钻进厢房里。拉亮灯,他就傻眼了。屋里没瑯脖子的 水,几乎将轿车漂起来了。厢房的门口是买车后扩修的,门坎子 是活动的,前天对门子的老母猪犯圏溜逃他家院子,将厢房的门 坎子给拱折了。恰好海原子进院将猪一棒擂走,要不然非将轿车
        “啃”了不可。门坎子忘记安了,雨水就忽忽涌进来了。“他奶 奶的! ”不知他是骂猪,还是骂自己,赶紧猫腰搬些散砖来,严 严实实地在门口搭起一道翼,又捧来细沙将砖缝泥住。屋里屋 外的水就全隔开了。他扌鲁了把水涝涝的脑袋,抓起一个脏兮兮的 破盆子,叭嚢葒地向外淘水。他淘得很急,姿势很丑,一•撅一 撅像猴儿似的。他不时瞟一眼泡在水里的车,心疼得截了心尖尖 肉蛋蛋了,如同大水淹了儿子。他呼呼喘着,腮帮上一棱肉噗噗 弹跳着,不敢片刻停歇。外面风很硬了,大雨下得狼虎,久久不 歇。他也昏天黑地淘了好一阵子,才淘了屋里的水:他直起酸疼 的腰来,--挪步儿,碰倒了斜氣在墙边的半截门坎子.他狠狠踢 了一脚,悻头懵脑地骂了一句。
        海膘子扔下盆子,奔到轿车跟前。轿车浑身都水渍渍的像个 发汗的病人。他发现车底盘儿和半个話辘住下是水泡的,车盖儿 是斜风从后窗吹来的雨星子澱的。弄清这一切之后,他左顾右看 没啥东西,猛抬头看见挂在房顶的旧渔网了。就踮脚儿摘下一团 乱蓬蓬的旧渔网,揉成实实的一团,胡乱塞在后窗子上。凑凑和 和地塞好。他又拿手背试试,感觉不出雨星儿了,就抓一把线团 子,在车盖儿和玻璃上轻轻擦一遍,亮得照进人了。他将洁白的 塑料布盖上去,然后跪在湿了的地皮上擦车話辘。擦完后就打着 手电,来老鼠似的爬进车下去擦车底盘儿。他干得十分精细,就 像一个活儿细的娘们。汗珠子在他身上纵纵橫橫地爬着,浑身泥 黑,滾成花水牛了。底盘儿擦到半截儿上,他喘了口气,火也败 了,脸上便充了喜色。
        “啪啦啦” 一串碎响。风在房檐下嗯哨。
        海膘子心尖一颤,赤溜溜爬出来,看见眼前的景儿,当下腿一 软,眼发黑了。后窗子被吹开了,渔网团子落在车灯上,死沉的 网坠子将车灯砸碎了。“该死了,俺他妈真没用! ”他一脚将网 团子踢出老远,跪在灯前,胳膊呈弧状,抽搐,痉挛了。他L片 一片地捡着玻璃片儿,亮亮地晃眼,像一堆摔碎的月亮。他连踢 带打地忙活这一阵子,累个贼死,却弄巧成拙。他痛苦地扭皱着 脸,喉头一紧,莫名其妙地真想哭一鼻子。
        这时天已大亮。雨停了,风还吼。
        佣人进院不久,田歌儿慌慌失失地回来了。
        “膘子,画室窗户关了没有?”
        海膘子站在车前,木着脸,心一格登。
        “你聋啦哑啦? ”她问。
        “车发河啦,谁顾得上你画室?”海膘子自觉理亏,却气不 打一处来,也敢噎她了。
        田歌儿风快地跑进画室。窗户大敞四开,滴滴答答地掉着雨 珠儿,屋地-片狼籍。地不很湿,但挨窗子的五幅油画全被雨水 洗了,画面模模糊糊几乎泡丢了模样。这几幅是新画的,田歌儿 最滿意的,正因没干透,她才故意打开窗子吹的,这下算完了。 田歌儿双膝一软,蹲在画前,双手抖抖地摸着画框子,胸脯子一 起一伏,眼忽地湿了。她说不出话来,久久地,她厉厉地吼:
        “膘子,你给俺上来! ”
        海膘子晃晃悠悠地上来了,一副狼狈样儿。田歌儿站起身儿 吼道:
        “你看,画儿都泡啦!俺昨晚咋跟你说的? ”
        “不就几幅画儿,晴天晾晾呗!至于么T汽车都差点漂走 哇!俺的姑奶奶! ”海膘子说。
        “晾晾,浇烂了晾个屁!”田歌儿火气十足。
        “那就再画吧! ”他说。
        “画,那么轻巧么?你真没用,就是随手关关窗子的事儿… …”她婚后少言少语的,这回可不依不饶了。
        “谁让你值夜班呢?没空跟你啰嗦,俺得买车灯呢!”海膘子 急赤白脸地扭头便走。
        “你给俺站住! ”田歌儿一张脸绷得充血:“你还倒打一 耙?你还有理啦? ”
        海膘子头一回见她的凶样子,心里慌了。又不愿掉下老爷们 的“份儿”来:“你别给俺橫!留个教训也好,从今往后就别值 那个夜班啦!那仁瓜俩枣的补助,咱不稀罕!”
        “少给俺放闲屁!你以为俺是贪小钱么!”
        海膘子瞟一眼画屋里渔人敬仰的龙母泥塑和袅袅升腾的香 火。泥塑旁极不协调地摆着一座田歌儿素描用的大卫石膏像。他 用力将火气呑回肚里,说:
        “当着龙母神,俺不跟你吵! ”
        他调头就走。田歌儿眼眶子红着,泪水往里聚着:“你……” 她暴叫一声,泼了性子,撒气般地抓起两个泡脏的画框子,朝他 后背砸去。铝合金框子撞在门上,弹回来,撞在龙母泥塑上.
        “轰” 一声,半人高的泥塑坍塌下来,噰嚕嚕地拱倒了石膏 像。“扑” 一声,“大卫”的脑袋击在水磨石地板上,炸成碎片 片,狼烟四起。
        “啊海膘子扭头就傻了眼,恼着脸子扑过来,骂道:“造 孽呀!”田歌儿也慌口慌心地吓白了脸,她被扑来的海膘子恶摇 了几下,抡倒了,跌在地上。海膘子丢了魂儿似的跪在地上,捧起 破碎的龙母头,一撅一撅地磕头,喉咙里嘶搅着一片营营嗡嗡的 声音。田歌儿不明白龙母泥像的破碎竟活活糟蹋了一条硬汉子。
        田歌儿舞着柔婉的肩膀哭了。
        病倒的海膘子娘上楼劝架来了。
        雪莲湾的渔人敬尤母,已有一些年头了。龙母调风又调雨, 龙母保海潮潮旺。她是福佑渔人的圣母菩萨,渔人家里都虔诚地 供奉着,四周摆滿香炉。谁若冒犯了龙母必是凶兆,有大灾大难 降焰。海膘子比别人更信龙澤,他觉得他能独闯海流子,就是北 母保佑的,他连车灯也顾不上买了,急三火四地请来了算命先生。 算命先生神神鬼鬼地在画室折腾了一阵儿,便道出两条破法儿。 一是在龙母泥胎破猝的地方泼上鲜鱼血,另外给砸龙母的女人喝 碗童子尿。旧湫儿看看瘦成帯鱼的算命先生就觉悪心,压根儿不 信他的混帐话。但是入乡随俗,她不反对男人敬龙母,失手砸了 龙母她觉理打,便跟海膘子去东海滩的神庙里买回了一个龙母泥 胎。海膘子揺着一条破制I板在浅海里逛荡了三五天,终于网上一 条鲜鱼来,进家便拿刀砍了鱼头,将紫红紫红的鱼血星星点点地 泼在地上。海膘子说:
        “田歌儿,跪下,给龙母磕头! ”
        “俺不跪! ”田歌儿整理着画布。
        “为啥? ”
        “俺不信神! ”
        “你……”海膘子恼成一强猴牍脸。“小祥儿的,挺硬的! 下跪就不跪吧,那碗童子尿得给俺喝! ”他磕完头,就把田歌儿 叫到屋里,捧上一碗黄澄澄的童子尿,映着纷乱浊钝的散淡n 子。
        “这是啥?”田歌儿脸阴得耍下雨。
        “破灾的童子尿I挺难找呢!”
        “俺不喝! ”
        "不喝不中!
        “就不喝! ”
        海膘子像得了鸡爪风似的胡抖了“不知好赖,俺是给你避 邪免灾呢!算俺求你啦!"
        “避啥邪?都是迷信!你真是愚昧,娘老了信歪信邪,你年 纪轻轻,也信这……吿诉你,陪你抱回龙母泥胎是俺尊重你才去 的!不要给脸上天!也请你尊重俺,把尿泼掉! ”用歌儿于执拗 中透出冷藐来了。
        一股浑血撞得海膘子心壁发震,吼道:“俺不懂那歪理儿, 让你喝,就是尊重你! ”
        “少给俺贫!”
        海膘子娘颤颤地挪进屋来,跪下说:“孩子,喝吧,招财免 灾哩……娘给你跪下啦!”
        田歌儿心颤了: “娘,你老起来,听俺说……”
        老太太说:“你不喝,娘不起来! ”
        田歌儿闭上眼,泪珠就一颗一颗渗出来。她料抖接过碗,撑 着平稳一点一点移上来,便睜了睛,快到唇边时,她照见尿里自 己脸面的羞辱,一扭脸儿,“啪”地将碗摔个粉碎,哭着扭转 身,踩着脚步,凄凄而去。
        海膘子骂:“嫉子养的!不知好歹! ”
        老太太软在地上了。
        家里几天都是别别扭扭的-海膘子抓拿不住田歌儿,也就乌 龟跌水里默认了。娘不干,老人一病不起,他得两头受夹板子 气。他怕田歌儿,怕啥呢?她是俺屋里的女人,俺有权力摆平 她,他给自己打气。有一天,他动了浆糊脑子,在吃饭时偷偷将 童子尿洒进田歌儿的湯碗里,田歌儿一连喝了三碗海菜湯。一块 石头落地,海膘子吿诉了娘,娘俩心里都落个踏实。仿佛如此一 来,纵使有祸也将不祸了。那天夜里,海膘子喝了点酒,蹴在女人身上,除了没完没了的驴劲儿,就是敢操天的胆子,一喜,道 岀了童子尿的秘密。田歌儿正咬紧牙关,挺过那段时光。她听说喝 了童子尿就炸了,发疯般地将他推下床,轰出屋子,“砰”地关 死了门,任海膘子千呼万唤也白搭。海膘子望一眼天上残月,自 怨自艾叹一声:“俺淡着毬嘴说这个干啥? ”叹着踱到厢房, 钻进轿车里窝了一宿。早上爬起来没精打彩腰酸腿疼地赶潮出海 了……
        窝窝囊囊的蹩脚日子没完没了。
        浪上浪下地順荡,海膘子又恋女人的热被窝。渔花子就他妈 这么没成色,一拢滩,那份心思就更加强烈。抛了锚,海膘子风 快地进了家门儿,狐狐鬼鬼地看见滿脸喜笑的田歌儿,心里就亮 堂了。天上下雨地下流,小两口打架不记仇。田歌儿纯净可爱, 从不记恨人。这几天那几幅淋坏的画补画完了,心里畅快,跳呀 唱呀,晩上吃了好多饭。望着她欢欢快快的样子,海膘子便有了 一个旺旺的贪梦。他觉得,人活一世,有文化、有追求是有福 的。万般都是命,半点不由人,俺是个睜眼瞎,可娶个有文化的 女人也算有福。天一擦黑,他就钻进浴室洗澡去了。他草草胡扌鲁 一阵子出来,田歌儿也去洗澡了。她没黑没白地画了好些天,也 该好好洗洗睡上一个舒坦觉儿。田歌儿进浴室不长时辰,海膘子 就猛然听见田歌儿尖声细气地吼了: “膘子,咋搞的?腥不拉机 的! ”海膘子慌手慌脚地闯进浴室,一推门迎头飞来他那条泥泥 水水的出海灯笼裤,扣在脑袋上,堵得他一阵翻胃,他抓掉裤子,看 见田歌儿的脸白惨惨的勾头俯在搪瓷盆里呕吐,稀里晔啦吐 出食物和绿色粘液。“田歌儿、田歌儿……”他喊。她扭头凶他:
        “跟你没粘上好光! ”她捂着肚子晃冋屋里。海膘子痴眉呆眼地 望着她,悔青了肠子。她再没搭理他,洗把脸就蒙头睡了。巳心 巴肝盼来的销魂之夜,又他妈给糟蹋了。他一宿没敢碰她。也睡不 安稳,他的身子一•欠一欠地望着熟睡的田歌儿拋出一弯撩人魂魄 的曲线。一弯曲线便是一弯风情,实在皎洁得很。一股难捱的欲 望从他心底拱岀来,在他骨子里乱乱钻动。他呆呆望着,费劲 咽了口唾沫,嗓儿干巴巴地疼了,很馋的目光跟着就朦胧迟缓 To他不敢动她,打铁烤糊卵子,火候儿不对,不然又得去车里 窝一宿。他觉得他与她之间橫着一堵墙。墙的那一头高雅宁静,墙 的这一头云啊风啊浪啊雨啊都在男人的身上压着。他觉得自己真 蠢,简直窝囊透了。
        后来的一些日子,海膘子不敢回家洗澡了。这天老船拢滩, 海货出了手,海膘子噗嗒嗒地将老帆落下来,便瓮一般蹲在船板 上吸烟,等着人群散尽,盼着日头早点甩下去。快到秋尾了,日 热夜凉,黃昏的大海滩又闷又燥,雾稠得伸手就抓一把水。海膘 子身上的汗毛孔让湿腾腾的热雾堵个贼严,汗都憋着,一身的 粘。他浑身象抱刺猬不自在。脚下滩上腐草、烂鱼、死蟹、蜉蟾 经过火爆爆日头的蒸晒,腾着腥腥馒馒的臭气。他尋着鼻子大口 大口吸烟,窝着的那颗脑袋在黄昏气里闪着一片青光,整个脑袋 变成一个七窍生烟的香炉子。“膘子,回家吧,一人在这儿荡啥 野魂?”漁人们大大咧咧往家赶。海膘子恨一声:“滾吧,快钻 娘们热被窝去吧! ”他发狠地猛吸一 口烟,紧锁眉头,死死闭住 两眼不看他们。渔人们急煎煎地往家赶,海滩也一层一层黯然• 王八蛋才不想回家,他巴不得快快看见田歌儿,可他不比他们! 娘们儿是文化人!在海上他整日想女人想得胡说八道,果真回来 了,却两腿打颤,没了章程。他要等人们走了,天黑了,到井楼 子底下好好冲洗冲洗。他怕人瞧见,看不起他,他有钱,却要这 般活。日后还咋在海里充爷们儿,不丢份儿,关键是咋个怕法 儿,摆岀去,得叫汉子们心服口服才成。俺明知窝囊,也得骑胡 芦过河充大蛋,人就得走那步说那步话了 !他想。
        天总算是黑实了。滩上溜着小风儿,卷走热气,扯 来 丝 丝塞凉。海膘子打了个寒噤,贼似的瞟了村头的井楼子一眼,水声稀了。他站起身伸了懒腰,手提一只木桶,里边放一块"乌利斯"进口香皂,肩搭一条不成颜色的毛巾,躲躲闪闪地奔井 楼 子 来了。井楼子旁边的杉木杆子挑着一盏灯泡儿,照亮秋夜一大片地方。他很懊恼,悄悄躲在阴影里,看着一个娘们灌满最后一桶水,又目送她扭着大旋吱吱呀呀远去,才蹑着手脚踏到电灯下,摸来抓去也找不到灯线。后来干脆一手抓杆儿一脚踏住井楼的石墙,壁虎似地攀上去,一点一点将热热的灯泡拧出一截儿,这片地方就黑了。黑幕一遮,海膘子便自由散漫得荒唐,溜下来,唏哩哗啦脱了衣裤,仅剩一条灰不溜秋的大裤衩子,露出一身发达的肌肉,一伸胳膊,骨骨节节一阵轻响,他蹦到水管旁,哗哗地将木桶灌满水,举至头顶,稀渴薄水地洒下来。冷丁一淋,好一个透心凉。
        “哇——”
        海原子咧开大嘴可嗓子叫一声。他的叫声沉冷、悠长带着穿 透人心肺的颤抖。他每洒一柄,就叫一声,胸脯子和脖子上鼓起 的肉疙瘩就会一惊一乍地索索颤抖。他努力适应井水的寒凉,这 个凉法跟闯海流子不一样,凉得浑身汗毛都活泼泼炸开来,杀得 上下不自在)他浑身哆嗦着,牙齿打颤,冬瓜头像个冻裂的瓦罐 子脆脆地吱扭着,双腿像瘟鸡一般胡乱踢腾。忽然,他听见身后 不远处荡来砰砰桶响和沙沙脚步声。他一激灵,拎桶抱衣蕉薦躲 进井楼后边的阴影里,缩头缩脑地巴望。
        “哪个映德短寿的东西,把灯弄坏啦”!那个大腱娘们又挑 第二桶来了。旁边另一个人说:“许是憋啦! ”大腕娘们儿说:
        “刚才还好好的呢!"
        海膘子心里骂:骚货,你才缺德短寿呢。他哆嗦着等着,还 没打香皂,没洗透万万不能回家的。这时他冷得哆嗦成一团,左 腿抽起筋儿来了。他小时候就有抽筋的毛病°大腿一抽就牵扯得 脑袋、臂、胸口统统难受起来。他用手支住地,慢慢坐在一块砖头上,使劲揉腿肚子。一团花脚蚊子又跟他摆迷魂阵了,扑扑撞 撞叮咬他揉腿肚子的放屁空儿就蛰他一身毒疙瘩,该成蛤蟆背 了。抽筋一安稳,他回过胳膊,拿大掌往后背一抹一层粘乎乎的血. 他见这拨挑水的走了,不见新的来,又钻出来,腿关节像走了风,嗖 嗖地疼。他晃晃悠悠,又往头上倒了一桶水,闷着喉管“哇” 一 声,就揉揉搓搓地打起香皂来。他打得很內行,从手指缝到胳膊 根儿都涂了一层白白的香皂沫子。搓了一阵儿,不那么冷了,浑 身就坦坦然然了。他搓得很仔细,头、胸、背、腋窝、屁股、大 腿和脚丫子都洗了个遍。他胡推着脑袋,香皂打狠了,那玩艺儿 流进眼里,蛰得慌。他赶紧将头扎进水桶里涮净。肥皂沫子没涮 完,又来一个赶乱的。他又躲过去了。“不躲啦,天皇老子来了, 也不躲啦!田歌儿,俺也对得起你啦!"海膘子自顾自嘟曬着, 又“哗”地拿水冲滿身的香皂沫子。不一会儿,又有桶响,他还 想躲。刚抬腿,井楼西边的电线杆上的灯被人扯亮了。他躲不及 了,只好硬着头皮对付了。他故意拿姿摆勢地轻轻搓洗,大大方 方的样子像个健美运动员。
        “哟,那不是原子么?家有浴室,跑这洗来啦?"
        “练啥功夫吶?别落一身病!”
        挑水的汉子逗他。海膘子的把戏被人们窥透了,心里不免惶 惶。他竭力掩饰自己,又把骨节弄得嘎吧响:“操,浴室的水温"操,浴室的水温啦叭嗳,哪像这凉水浴舒坦哪!真他妈来劲儿 !"
        “别唬人啦,八成是冷美人不让进楼啦! ” 一个挑水的汉子 笑道。 ・
        “他敢?到家她得乖乖儿伺候咱!她小样的敢调歪,老子废 了换新的! ”海膘子说着仰天打了个喷嚏。
        “哈哈哈哈。”汉子们笑了。
        海膘子也假门假势地跟着笑,连自己都有些别扭,就强忍着 将笑噎成咳嗽。他终于扳回了这局面。汉子们开始眼热他了:
        “膘子这輩子算是活值啦!腰里有硬货,金屋又藏娇!"
        “你狗日的也是井里放糖,甜头大家尝尝啊! ”
        “滾,玩蛋去! ”海膘子东一甩西一抹地擦完身子,穿衣拎 壻,扑甩着两条腿,哆哆嗦嗦地走了,牙板子得得得的磕打声急 促且细碎。唉!螃蟹吐涂儿又断爪儿,个人知道个人吧!福也享 啦,罪也遭啦!他想着,便悻悻而去。
        回到家里,田歌儿没再嫌他。海瞟子更得意了。夜里干完那 事儿,他就有些吃不住劲儿了,浑身鼓鼓涌涌睡不安稳。额头和 拳头撞得床围子通通响,乍冷乍热地病倒了。田歌儿醒来看着 他,小心把攥着,问:“膘子,你咋啦? ”海膘子说:“准是 得伤寒病啦! ” “俺去叫医生!"田歌儿说。海膘子拦下她:“不 用,吃片药就能挺过去! ”他伸出胳膊往床头櫥里拱药,蓦地抓出 一瓶避孕药,黑下脸问:“你吃这个做啥T俺娘盼孙子眼都该盼 瞎啦! ”田歌儿慌口慌心地说:“膘子,等俺画展成功了,再给 你生孩子,俺一定给你生个胖小子!"海膘子愣着眼问:“啥, 画展?”田歌儿说:“对啦,俺没跟你商量,县文化馆美术老师 正审查俺的画,如果条件成熟了就在城里给俺搞画展!让俺多画 一些……能成名你不高兴么? ”海膘子憨憨地点头:“高兴、髙 兴,媳妇好了,俺还沾光呢!"田歌将脸埋进他发燙的臂弯里, 撒娇地说:“不,是俺沾你光!画展还要你出钱呢! “海膘子问:
        “多少钱? ”田歌儿说:“估计得一万元! ”海膘子一乍:“哦 操,晾晾画儿就这么多?”田歌拿指头狠戳了一下他的脑门子:
        “土驚虫,哪是晾画?请专家、领导、电视台还要录相呢!你想 赖呀!当初俺嫁你就把话说头里啦! ”海膘子说:“只要你高兴, 俺他妈出定啦! ”她看着男人傻里傻气的样子心花怒放。她拥抱 他,亲吻他,吻得叭叭响,很动真情。白天,田歌儿上班了,海 膘子病得没有爬起来,又在抽屉翻药的时候,忽然发现田歌儿去日 情人苏文阳的来信和田歌儿的一封没有写完的回信。他心里酸溜溜的。悻头涨脸地打开田歌儿的回信:
        文阳:
        吻你!其实俺也天天想你!咱们虽然没有结合,但俺的事业 离不开你!这些日子,俺心灵空虚,几乎画不出好画来了。你寄 来的画使俺震惊,你虽然物质贫穷,但画却大大长进了。艺术就 是诞生在宁静而悲壮的画面里揭示美的一瞬间,是琐碎清贫生活 中的超越。艺术是生令的本身,而不仅仅是生命的手段0是他的 金钱把俺的生活架到了一个高度,似乎是社会的宠儿。然而,在 探索的日子里,俺的画笔和脚步又是这么顾虑重重。灵魂在饥饿 中坠人深渊。在学校时,俺曾迷醉于但丁的《神曲》,当时我想 那是天堂、地狱、净界荒唐的痴语和病态启示录。现在俺才真正 体味到地狱的可怕了。金钱并不能代表一切,金钱有用,但乏味 的爱情会推垮俺的精神和创造力!你说,我该咋办?你帮帮俺
        海膘子虽然认不出全文的字,但他地地道道看出那句“天天 想你”的字来了。“唉!不知足,不知足哇!文化人就是不好 斗,喂不亲的嫉子!吃俺喝俺想着他?看俺捶不烂你! ” 一上午 他都被一团醋火烧着。连病带气,昏昏沉沉迷迷瞪瞪。中午,田 歌儿下班回来,提着一兜水果和罐头笑盈盈地来到床前看他。海 膘子冷着脸蛋子倔倔地不看她。她伏在他头上,很动情地湿了眼 眶,哽咽说:“膘子,俺知道你咋病啦!你是回家呀,你不该去 井楼子遭那份罪!俺又没逼你,这是何苦呢? ”
        海膘子说:“就你那架势也让俺受不了 ! ”
        田歌儿听了这话反添心酸,沉吟片刻,说:“俺是不是太自 私了呢?是不是忽略了你的存在,伤害了你的自尊?”
        “你自个琢磨去吧! ”他冷冷地说。
        田歌儿动了情说:“往后你出海拢滩,也大模大样回家来!”
        “你不嫌俺腥啦? ”
        “你毕竟是俺男人!”
        “田歌儿,俺总算没白疼你。”海膘子被感动了,就这么快 活起来,刚才对她的嗔怨,就全泄到苏文阳身上去了。他板住盅 说:“苏文阳那小子不是个好鸟儿,日后别理他啦!”
        田歌儿的脸又阴起来。
        八
        日子久了,田歌儿在海膘子眼里也寡了味儿,今儿好明儿坏 今儿香明儿臭的,烦得他脑仁儿疼。他长脸焦黄焦黃的,跟船板一 样晦暗。她整日画呀画,冷着脸子,尿不到一壶,说不到一块儿, 真没劲儿。干脆还不如躲得远远的,眼不见心不烦,他想。他不 知道是逃开她,还是逃开自己。歇潮儿的时候,他不回家,几乎 泡在抽头佬的小泥屋里,跟抽头佬下棋,或是跟渔人“胡侃”, 就如船上放风筝,自由自在无拘无束想干啥就干啥。在这个地玲 儿,他成了主宰。他制造了一种崇拜和圣洁的气氛。穿大桂,放 响屁,大把大把花钱喝酒,有时在一片赞美声中喝得晕晕乎乎, 真是快活透啦。
        大花对海膘子慢慢扭辻劲儿来,几乎和好如初了。婚礼刚过 那阵子,两人见面很僵,后来就能相对坐下来,谁也不跟谁说 话。闷了没几天,大花见他又打又笑,像鱼精般野得抓拿不住 了。他又像嗅到了生活的原本气息,与大花话赶话儿讨乐子。大 花呢,心疼他,又贫着嘴借机会故意刺剌他出气。在泥铺子里, 大花说:
        “膘子,你脑壳亮得像灯泡儿。”
        大花拍着海膘子的冬瓜头,自由散漫得荒唐。海膘子睞映 眼,见屋里没人,伸出大掌探进大花褂子里拧了一下奶子说:
        “稀罕么?傻妹子,稀罕送你拿被窝照亮儿去1 ”
        大花摘开他的手,笑咧咧地駡道:
       “谁稀罕?给俺- •脚当泡儿踩,怕是比猪尿泡还响亮呢!嘻 嘻嘻……”
        海膘子喜欢大花插科打评的頼模样。
        大花又逗话说:
        “俺真不明白,田歌儿那冷美人看中你哪疙瘩肉啦?”
        “你看中俺哪儿啦? ”
        “哼,俺看上你人啦,她就看你钱啦! ”
        “钱有啥好的? ”
        “她可以吃白食儿。”
        海膘子瞪大花一眼:
        “别作践她,你笨母鸡也想叼人? ”
        “哼! ”大花哼一声,“怕是干草点灯呢! •’
        “咋讲啊? ”
        “十有九空!”
        海膘子狠狠给了大花一拳:
        “狗日的,你再胡冽咧,俺掐断你的脖子! ”
        大花的嘴巴撅成撅嘴儿鱼了:
        “戳你心尖尖肉蛋蛋啦?嘿嘿……”
        海膘子疯了嗓儿笑个没完。
        大花既好奇又木讷嗽着嘴巴,大眼睛一忽一闪的,勾得海膘子 坐不牢稳。他痒痒得脚气又犯了,就当着大花的面翘后短棒似的 二郞腿,一边胡吹海侃地教训大花,一边嗤啦嗤啦抠脚丫缝里的 黑泥,泥片从脚缝间囑删下落。大花吸溜吸溜鼻子凑辻来駡道:
        “臭脚丫子还玩得够狼虎。”海膘子板起脸来正八经地显摆着自 个的学问:“大花,知道不,俺这脚气可是千金难买哩!性命性 命没性就没命,脚气脚气没脚气就没力气。俺闯海流子就凭这玩 艺儿撑着! ”大花拿手板住海膘子的肩膀,脸蛋子埋进他的臂弯 里:“真的?不是唬俺吧? ”海膘子脑売摇成拨郞鼓:“不骗你,俺这脚气和一身力气都是龙母她老人家给的! ”大花瞪圆眼 睛:“龙母,田歌儿说压根儿就没龙母神这档子事。”海膘子生气 地说:“莫信她那負七八糟的混帐话!龙母可是保佑菩萨哪!” 说着他就不搓脚气了,褐黑色的瘩脸显得玄奧深邃。他神神道道 地给大花复述龙母的故事点化她。大花如醉如痴很信服地点头:
        “你真有学问,你成第一号海汉子多亏龙母呢。”他又顺着大花 的腔调悠下去:“赶海为王,后来居上,雪莲湾你最服谁? ”大 花勾住他的脖子亲一口: “当然服你哟,哎,你也教俺闯海流子 咋样? ”他让大花的气息熏得迷迷瞪瞪瞳仁放光。他说:“天下 哪有女人闯海流子的? ”大花双手插腰:“俺就敢! ”他恼了, 骂道:“你他妈的下辈子托生条汉子再做那个梦吧! ”他骂她就跟 骂自己的闺女一样随便。大花嘟嚥道:“你狗眼看人低,十年河 东十年河西!莫笑叫花子穿破衣! ”海膘子从炕沿上站起来吼 道:“你小样的脊梁生反骨啦?你要能闯海流子,俺砍下脑壳给 你垫屁股!牛乂不是吹的! ”大花薦了。他心里很美气地品咂着 征服女人的快乐。泥屋真好,大花真好,连出去办事久久不归的 抽头佬也是好的了。老头没回来,任海膘子和大花胡珑折腾到了 天黑。大花乜斜一眼他,白眼显显地翻出个醋意来。海膘子对田 歌儿的宠护和对她的轻视,使大花心里窝一股鸟儿火,她总想找 巴回来。大花眨眨大眼说:“敢不敢跟姑奶奶摔跤? ”
        “好男不跟女斗!”他说。
        “狗娃蛋,草鸡啦?”
        “生就的眉毛,长就的相,橫竖一大老爷们儿还怕你丫头片 子T "
        “那就走哇1”
        “走就走! ”
        天色灰黑,潮没退也没涨。平平缓缓,呜呜溅溅。海滩上的 细泥塌子大片大片铺开去,疏疏地蒸腾着秋阳留下来的热气。大花摆开架势说:“丑话说前头,俺赢了你给俺买东西。”海膘子 的两条腿弯成两张弓,裆里能溜狗。他笑着应:“你真赢了俺美 东西是小事一桩。俺赢了你呢? ”大花吃不准就问:“你i兑咋办 就咋办° ”他一吐舌头乐了。两人将四只胳膊绞在-起,撕撕扯 扯,狼狼虎虎。小泥屋的窗里扫出一轮光团,使他们彼此都能 看清对方的狼狈样子。海膘子像拧住一只胖鹅,感到这块儿真肉 头,这种乐子就格外有劲儿。大花身上扑来的暖烘烘的气息缠磨 着他,使他有泛不尽的解意。他只顾品咂着滋味,就被大花很容 易拽倒摔在软泥上。大花为此感到振奋,嗨嗨地叫着,很像一 只肥大的啄木鸟叼一条大虫子。他嘎嘎笑着,身子被一下一下 砸着,声音一声一声闷如沉雷。他感觉很舒服很充实。他们口碰 口胸贴胸拥在一起撒娇撒欢儿,欢喜得不亦乐乎。大花摔累了, 扔下他,双手叉腰威威凛凛地站着,喘息着说:“你服不服? 给俺买东西吧! ”他不回话,躺在热乎乎荡着腥馒味的海滩上, 望着夜天弾出的几颗星星,他的眼睛就幽幽闪闪,很神很鬼的样 子。大花有些慌:“摔疼了么?”她俯下身子,脚一滑,她的身 子扑倒在他身上,脸颊恰好扎在他的胡茬儿上。他不自觉地将 大花抱紧了。大花幸福地闭上眼睛品味着真正男子汉酣畅淋漓 的爱抚。身体的语言是最高级的,他们都没说明。他抱着大花 就势一滾,骨碌碌卷离那片光团。扑啦啦惊飞一群滩上觅食的白 鸥。他的脸颊与大花的脸颊贴在一起。他强烈地感受到了女人丰 滿的胸乳。他伸着微微颤抖的手,索索地抚摸着她光滑的湿渍渍 的脊背、丰腴的腰和鼓鼓的臀。大花温顺得像羔羊。他眼前忽然 跳了一下田歌儿的身影。田歌儿么?大花就是田歌儿会有多好。漂 亮的有气质的田歌儿,只滿足了他虚幻的荣光,又增加了他永久 的孤独和痛苦。一场累人的恋爱和一度稀少的房事使他憋闷,实 际上他还是一条光棍汉。男人该经历的都经历了,该得到的却啥 也没有。压抑的孤独使男人扑向女人时犹如不愿回头的枪弹。他晕晕乎乎地说:“大花,俺跟你在一起真痛快!你呢?”
        大花刮他鼻子:“没成色的!挨刀货! ”
        海膘子抱起大花肉乎乎的身子,扑扑跌跌奔海里。两人唏哩 哗啦洗上一阵,就勾肩搭背地钻进海膘子的大肚蛤蟆船里了。海 膘子关死舱门儿,他摸黑儿脱下精湿的衣裳,拧干晾在木欲儿 上:一线月光挤进船子,大花嫌舱里闷,抓住大蒲扇往怀里扇 风]海膘子偷眼看见被月光照见的大花的肥硕抹胸,白背心半遮 住两用鼓绷绷的奶子,随着蒲扇的摇动,顚颜,就像两只花猫脑 袋活泼泼往外拱。海膘子扳不住了,抱住大花。大花一扭身,一 撒娇,娇模娇样,叫他惬意得骨头都酥痒了。他魂儿全丢了,完 全陷入目无文化无法无天的混帐状态,在不属于自己的土地上肆 意撒播着孽种。大花浑身泥软,终于第一回如愿以偿地醉过去
        他调理大花做出种种动作来。是田歌儿不会干的动作。海膘 子忽然有一种闯海流子的畅快。算是真正当了一回爷们儿,干完 他又有点后怕。开开荤就开开荤,干她一家伙就刹车,谁家锅底 没点黑呢?他自己说服自己就赖模赖样地笑了。大花穿着花裤衩 子点亮蟹灯。他摘了灯罩子,往里哈几口气,又将油烟子熏黃的 灯罩用帕子擦亮,鲜亮的光映得她脸蛋子一片虹彩。海膘子一板 一眼地看着她说:
        “大花,你缺啥?要钱么? ”
        大花撅嘴骂:“呸,把俺当啥啦,俺又不是窑子娘们儿! ”
        “你不觉得亏吗? ”
        “俺不知道!”
        “你不后悔么? ”
        “俺—不——知—道!,,
        海膘子被这句热肠子话暖透心坎子了。他久久不语。不多时 辰,抽头佬呼喊大花的声音荡进舱里来了。喊得紧了,大花就吐 了一下舌头,顚顚儿去了。海膘子闭眼咂巴着刚才的滋味儿。他 累乏了。不一会儿便一歪脑袋入梦去。每天晚上他都吃个贼饱, 这会儿滴水没进,刚才又淘空了,睡着了也是搜肠刮肚地难受。 夜半的时候,他被一巴掌拍醒了。睜眼就看见大花挎着柳条篮子 笑模悠悠地站在舱里。他胸膛一热坐起来。大花换了件鲜亮得打 眼的红褂子。艳艳的,粉团似的脸觀跟船走的月盘子。她坐在床 头,放下篮子,掏出一包油光光热腾腾的猪耳朵,一瓶散白酒和 两块馒头。还是那个篮子,又是他最爱吃的猪耳朵,海瞟子蓦地 忆起大花朝他亮奶子的那个夜晩,猛抓住大花的胳膊,哽咽了喉 咙;
        “大花,你真好! ”
        大花头发乱乱的,蓝头巾也歪脑勺去了,她亲呢地剜他一 眼:“别滑么吊嘴的啦!赶热吃吧,你们男人都是喂不亲的狼!” 海膘子吸溜一声鼻子,心里憋出泪来了: “大花,说实话,从 前你没在俺心里,从今儿起,你就永远装俺心里啦! ”
        大花说:“那顶啥? ”
        “这情儿千金难买呀!”
        “你知道就行! ”大花眼红了。
        海膘子捧起猪耳朵,大口大口咬着,腮帮子鼓成两半个紫球。 他怎么也不明白,粗拉吧磯的大花老记着他爱吃这口儿,田歌儿 可从不管他这个。他问:“大花,这么晚了你爹能放你出来?”
        大花将脑袋倚在他肩头,动情地说:“俺爹审俺半天,俺说补 网去啦!他睡了,俺也困了。不知咋的,俺躺着竟烙饼,咋也睡 不着。俺想你,就知道你个懒样儿的就不会找吃的。俺知道你有 胃病,又往死里喝酒,空一宿肚子,胃非穿了孔不可……”
        海膘子吃不下去了,顿了顿,说不出话来。
        大花恨不得割下自己一块肉给他下酒。她给他斟上酒:“愕 啥?喝,喝呀! ”
        海膘子忽然看见大花胳膊上的血了,问:“这是咋弄的?”
        “俺刚才去老河口那边的杂货铺里买猪耳朵,黑灯瞎火碰上 锚头了,扎的! ”大花滿不在乎地说。
        海膘子眼里转泪花儿了: “大花,你……”
        大花哭了 : “俺的命不好,连个伺候你的縁份都没有……”
        “别说r! ”海膘子眼里泪水就流下来了,木着脸咕咚咕咚 灌酒。晃了晃,空了,一口气儿一瓶酒就剩底儿了。他醉醺醺将 酒瓶倒转,从瓶口流出一条透明的细线。流线歪歪扭扭地写成了 两个字:“大花”。他疯魔似的笑几声,便扑倒在床上睡了。大 花用被子给他盖好,也束S躲在一边睡去。早上涨潮的时候,海 膘子爬岀舱予,站在老河口缓缓转动的风车轮子下边看海,十分 畅快。咿哑咿哑的风车声如一首绵长动人的古老谣曲。他喉咙痒 了,劲儿劲儿地吼起来:
        海上那个哎哟哟
        有片海流子场
        月亮白呵两相望
        黃龙会母娘
        滩上那个哎哟哟
        有片摔跤场
        蛤蟆船肚里睡鸳鸯
        妹子会情郞
        九
        年根儿来了,海膘子却要走了。
        海膘子蹲在船头上,四周是厚厚的绵绵泛泛的白雪。早晨薄 薄的雪雾笼罩了空旷孤寂的海滩。他呆呆地凝望着自己丢在雪野 上黑洞洞的脚窝儿。天一点一点亮起来,白毛风渐渐大了,款款 地贴着雪地游来荡去,如无数雪蛇缕缕钻动。他叹息一声,缩r 缩脖子。雪又下起来了。冰凉的雪花悄悄降落又悄悄在他的头上 
        肩上凝成白霜。他呆坐不动,仿佛是船头悄然拱出的一座舵楼 子,与酣睡的蛤蟆船渐渐溶为一体。他好像守着一个心爱的娘们 儿。他眼窝湿了,透出凉凉的依恋来。大海,老船,海流子,将 不再属于他。他要走了。事情的进展如此之快,是他始料不及 的。田歌儿在县城画展的成功很快带来了一连串的连锁反应。田 歌儿加入了市美协,并且调她到县文化馆美术组搞专业。妻贵夫 荣,他今天也得不可逆转地就要吿别雪莲湾陪田歌儿去城里。海 原子懵着,整个冬天他都在女人笑面的鼓舞下忙得飞飞。老船租 出去了,汽车封存起来,在城里买了住宅楼,办全了所有设施。 他的老娘故土难离死活不走,他就决定让佣人陪他娘在雪莲湾的 小楼里住下去,等有了孙子她就该呆不住了。一切都准备妥当, 明天他就要陪田歌儿启程了。这个时候海膘子像是于恍惚中猛然 惊醒了似的,独自转悠到海滩来了。他妈的,这是怎么了,心里 空落落地难受。他的命妥了,左右脱不出那老船。他忽然嗅到了 船舱里荡出来的腥气和桐油味儿,他深深地吸了一口,仿佛是吸 进肺叶里去了。他迷醉了似的闭上了眼睛,隔了一层厚重的眼皮 依旧能感觉到老船的温厚和大海的气息。完了,往后是不能在这 块地玲儿讨乐子了。远远地,他又朝大花住的泥铺子好一阵张望。 有几片雪花鬼鬼地钻进他脖子里去了,炸煞煞地一片寒凉,他不 由打了个寒噤。天色渐渐亮了。滩上寒风阵阵,刮得单杆桅杆嘎 嘎直响。风声幽幽咽咽,忧伤且悠扬,远远近近地叠着,催出一 堆一堆的雪坨子。海滩一片孝白。他又撩开眼皮,目光探到远 处疑望了很久很久。他又想起了大海曾经恩赐给他的万般好 处,胸膛一热,仿佛又一下了搂定了日月的丰厚。这里飘动着 他多年的纯情,又漫溢着日子的宽裕。他又想亲亲热热地吼一 嗓子。吼啥词呢?他妈的又抓拿不住。他激动着,心里忽然有一 丝快感,很沉重的快感。他抖抖索索的跪在船板上像奴才一样给 大海磕头,给久久敬仰的龙母磕头。他心里便有一种欣赏、侥幸和感激涕零的享受。他复又坐起来,胸膛里吭哧吭哧憋得难受,于 是就不由自主地吼了一通拢船号子。雪野颤抖了。他的吼声就像 一个涌动着顽强生命力的怪物发出的悠长恢宏的钝吼。他心一 凛,眼窝湿了。他赶紧抹了一下眼睛,骂:“真没用,省几滴猫 尿吧! ”
        “膘子,走啦!”田歌儿叫•他了。
        他扭头看见田歌儿滿脸喜气地站在路上的汽车旁。他站起 身,嘟嚏了句就走了。他不知道自己是谁了,生在哪里,又去往 何处?
        海膘子陪着女人进了城。他觉得在城里活得膩歪。田歌儿精 心为他设计了几份工作,都落空了。请客送礼的钱财如流水般 耗去,费了老鼻子工夫他仍旧如断线风筝没着没落的。赖汉差 使,他不愿干。好汉的活路儿他干不了。折腾来折腾去,他还是 一个没用的闲人在城里瞎逛。他对自己缺乏信心,对城里人也更 疑心。他妈的城里人比海边人精鬼,人人都长心眼,个个都在算 计人。他生性不愿在城里蝇营狗苟的人群里混日子。他更怕田歌 儿在花花世界里变坏了。他痴迷于田歌儿,并非出于爱的快乐, 只是像守护神一样守护她,拢着日月的美好。她已成名人了,他 把她看成一件名画似的艺术品,一件鲜活的宝贝。尽管她读不 懂,但谁也不能夺走或伤害她。他愿意陪她过下去,直到把钱财 和生命一条一块地陪光,他也乐意。人他妈的就是这么个贱东 西。他就像一件低劣商品,拿田歌儿当一层装璜。连痛苦都能掩 饰起来,他随时都可以拿出来亮相炫耀。越是內心里欠缺的,就 越需要掩饰,当他面带微笑跟在田歌儿屁股后面逛大街就感觉格 外风光抬气。日子久了,他又觉得啥都没意思了。日子过得像挺 死,挺一天算一天。大街、舞厅、咖啡馆、录相厅都晃着他没头苍蝇 似的影子。那些楼房的虛假身影和假充斯文的广吿牌,公园里埋 着爱情的陷阱,舞厅里藏着肉欲的阴谋,以及田歌儿单位文化人烦躁不真实的眼神,使他这个粗人都觉出怪味来了。一切一切都 让他感到寒凉。厌烦归厌烦,他还得去搅和。啥是乐子呢?那天 他啃着一块烤白薯選了卡拉0K舞厅。他想见识见识洋名里包着啥 货色。他傻呆呆地啃完白薯,就坐在那儿一罐一罐喝饮料。屁股 上的汗快泡出一片骚疹子来了。他周围闹哄哄地围着一群穿着十 分花俏洋派的青年。他身边坐着一个小妞儿,不算漂亮,浓装艳 抹。他发现她注视他好长时间了,他故意不看她,眼睛在舞厅里 蹦蹦跳跳的大腿屁股上扫来扫去。他不会跳舞,只是看,看更刺 激。他想。
        “这位大哥,跳舞么?”小妞儿走过来了。
        海膘子涨成猴旋脸了,支吾道:
        “俺……俺……不会•”
        “我教你!”
        ”俺他妈学不会!”
        小妞儿妖冶地在他身边坐下,话也甜软:
        “大哥不是城里人吧?”
        “过去不是,现在是。”
        海膘子这才看一下女孩儿的脸。她脸上抹得白白的,但仍遮 盖不住鼻梁处密密的小雀斑。每颗雀斑都发出挑逗的信号。他料 定她不仪是舞女,可能是兼做卖身营生的。他不想搭咕,糟点钱 没啥,落一身病就他妈玩不转啦。他扭过脸子又去看跳舞的。女 孩儿仍粘着他不走,猩红小嘴喷出的瓜籽皮子喷溅他脸上了 O
        “别他妈跳啦!唱歌儿,唱歌儿! ”
        “来一段《美酒加咖啡》!”
        两个匪里匪气的小伙子晃进来嚷。他们每人挎一个漂亮妞 儿。他们要抖威风给小妞儿看似的,嘻嘻哈哈,逗乐子起哄。其 中一个胖胖的家伙摇头晃脑抖手甩给黑脸经理一叠票子,然后搂 着妞儿坐在前排沙发上胡侃。经理一挥手,舞乐豆然而止。跳舞 的纷纷退下台子来,然后有一歌女穿着雪白的拖地纱裙出来演唱 了。
        “来个甜的! ”
        “来个嫩的! ”
        口哨声和吆喝声四起。那个胖子张牙舞爪地站起来,叫驴似 的喊一句:
        “来点销魂劲儿……”
        海膘子蓦地认出那个胖子是物资公司经理儿子大毛。他脑袋 轰地一震,一股恶血撞头,恨不得扑上去将狗日的脸蛋子扇歪 了。他扭头问那女孩儿:“操他妈,他咋这么橫?”
        女孩儿说:“这叫包台子,人家有钱,愿意打水漂儿,你管 得着吗? ” -
        “有钱就能包么?”海膘子问。
        “当然,你有钱给经理,就拔你的头份儿”!”女孩儿嗑着 南瓜籽儿,撇着红唇儿说。
        “老子包啦! ”海膘子霍地站起身,他觉得能出买车积下的 恶气,就是花钱也值。他捏了捏兜里鼓囊囊的钱包儿,心里生了 根。他抬腿跨椅子,听到“格崩崩”的裤线的绷裂声。哪儿裂 了,臀部?胯部?膝部?裤裆?他在暗处伸手四处摸了摸,发现 祷裆开了长长的一条口子,露出裤衩子来了。他夹紧两腿,又惴 惴坐下,对女孩儿说:“去,把黑脸经理给俺叫来! ”
        “哼,你干啥? ”女孩儿撅着嘴巴不动。
        “去,俺他妈给你小费! ”海膘子拍拍兜儿。
        “说话算数! ”女孩眼一亮一扭腰,顚顚儿去了。不一会儿 就将黑脸经理“粘” 了来。海膘子问经理:“包个台子多少钱?” 经理说:“三百五包两首歌!”海膘子厉厉地说:“俺他妈不包歌 儿,俺岀五百撤掉歌子,跳舞! ”黑脸经理一脸疑惑:“大毛他 们包了台子,不好办吶! ”海膘子急头橫脑地甩下钱票子:“俺 他妈出八百!那兔崽子要是跟你闹,揍狗日的!俺再加五百! ” 黑脸经理先收起八百块钱,鬼鬼地笑道:“这位爷儿,就瞧好 吧! ”海膘子说:“别他妈露俺! ”黑脸经理说那当然。经理还 真镇唬一气,他走到台前一挥手,将《美酒加咖啡〉给斩断了:
        “跳舞,舞曲儿! ”然后将三百块钱甩给大毛:“你改日再包 吧! ”
        歌女退下,舞曲又响了。
        大毛炸了 : “你他妈活膩歪啦?买卖还想不想做? ”
        “有人出大钱,俺当然得听人家的! ”经理说。
        “哪个混犊子跟老子做对? ”与大毛同来的那个刀条脸凑上 来骂。
        “那得有个先来后到儿呀! ”大毛挎的妞儿阴阳怪气地说。 黑脸经理说:“别枢气啦,跳舞不是一样嘛! ” 大毛吼道:“老子他妈咽不下这口气! ”
        “刀条脸”冲坐位骂:“有种的站出来! ”
        海膘子一脸轻蔑地望着他们,拳头攥得嘎吧响。黑脸经理 说:“别炸啦,那先生已经走啦! ”
        “走啦,就唱歌吧! ”大毛说:
        “不行,俺得讲信誉! ”黑脸经理说。
        “哦,俺看是你他妈跟俺过不去! ”大毛冲黑脸经理来了。 他揪住经理脖领,上去就一耳光子。经理一躲,扬扬手,几个保 镖就呼啦啦围上来。立时就打成一锅粥了。
        “真他妈来劲儿,治治这些'玩票'的家伙! ”女孩儿在海 膘子身边拍手叫着。海膘子像看大戏似的欣赏一阵子,嘴角渐渐 浮了笑影儿。他怕事情闹得太大引火烧身。他哼了一声,一手将 20块钱塞给女孩儿,一手将五百票子递她手上:“去,这是小 费,那份儿给黑脸经理! ”
        “嘿,大哥真够派儿! ”女孩儿美得屁顚儿屁顚儿地去了。
        海膘子下意识地摸摸癘下去的钱包,又感到钱的威力了。甚 至他恍悟到要对自己的能力重新估价。他又神气起来,挺胸腆肚 地走了。出了门口,拐上人行道,他依然能听见舞厅里的撕打 声,便嘿嘿地乐了: “打去吧,人脑袋打出狗脑子来才棒呢!让 大毛那兔崽子自己琢磨去吧!”笑若笑着感觉出裆里嗖嗖溜风, 才想起裤裆扯了。他便抿着腿,放慢了脚步。
       十
        海膘子骑摩托駄着一箱子啤酒,走到楼口的时候,天一截一 截黑下来。孩子们欣欣地跑来钻去。他灭了车火,推着走。各家 都亮起星星点点的灯火。远远地,他借着昏黃的灯亮看见自家黑 洞洞的楼口里站着两个人。好像是一男一女,拥在一起,恋恋不 企的样子。女人的白裙和男人眼镜都一闪一闪的。准是搞对像搞 到火候上了,连楼口都亲一下子,咱还是别讨人嫌吧!海膘子想 着就放慢了脚步,悄悄走进楼根下的黑暗里。他们准是听见脚步 声了,男人慌慌地在女人额头吻了--下,就骑上车走了。女人朝 他招招手,轻盈地一拧身,雪白的裙子像扇面一样拓展起来。海 原子原了她一眼,看不清脸上模样儿,却十分清晰地瞧见了裙摆 处绣的那朵石榴花。•他心腔通通跳了。他刚给田歌儿买了一条这 样的裙子,难道是她?他一阵恶血撞头,急急地奔来。女人已上 楼了。他锁上车子,酒也没搬,跟贼撵似的上楼来,看见田歌儿 正往腰间系围裙。海膘子青着脸喘着,看见烟缸里还在冒烟的烟 头,眉毛便弓一样耸起,问:
        “刚才你送谁?谁?”
        田歌儿愣了一下,说:
        “你别一惊一乍好不好? ”
        “你说是谁吧!”
        “他是苏文阳,俺俩合作一幅大型油画儿。俺没敢留他在家吃饭,就怕你回来晃醋瓶子!你肚量大点好不好? ”田歌儿沉沉 静静地说。
        “哼,俺猜就是那免崽子! ”海膘子的脸像刀一样的冰凌 柱。他心里怕啥,就偏偏来啥。他忆起来了,前些天田歌儿愁眉 苦脸动不动就使性子,这几天回家就唱呀跳呀对他也温顺起来。 原来是“眼镜”陪她呢。他恶恶地吼:“吿诉俺,他去哪儿 啦?"
        “你坐下,听俺说。你别胡来!你真浑到家啦!人家是帮俺 来啦!俺这些日子,在画儿上遇到难题了,好痛苦,是他帮俺合 作这幅画儿……”田歌儿心里乱了。
        “屁,你跟谁合作都行,就不准跟他! ”海膘子横眉竖眼地 说:“俺碎了他狗日的! ”
        “膘子,不准动他一个指头!如果你气不出,要打要骂就冲 俺来吧! ”田歌儿坐在沙发上,慢慢闭上眼,泪珠一颗一颗渗岀 来。
        海腰子颓然跌坐沙发上。
        “膘子,俺说过的,这辈子是铁了心跟你的!你就不该猜七 想八!你就不给俺搞事业的自由么?除了搞画儿,俺没有别的奢 求啦! ”田歌儿像是哀求他。
        “搞画儿?有你们这么搞的么?搞几回就把你心搞跑啦!当 俺没看见,他抱住你又是亲又是啃的!俺就是骡子鸡巴废物肉, 也吃不下这个!”
        “不准你胡说八道! ”她说。
        “俺知道你心里还装着他,没有俺……”
        “难道跟了你就不给俺自由么?听着,俺并不想听到你和俺 爱的保证、誓言。无论爱过俺的,理解过俺的,支持过俺的,都 不能侵犯俺的自由! ”田歌儿像是寻找自己尊严似的站起来吼 道。
        海膘子也站起来,粗重的喘息声像海里较劲儿的浪,眼虎暴 得要吃人:“你也听着,你是俺的人!别屈了你好人才!只要你 还想着他,总有一天,俺宰了他!咱俩同归于尽! ”
        田歌儿脸色寡白寡白,头发一甩,傲狠狠地昂着脑袋说: “你杀吧,先杀了俺吧!你非想听,俺就给你说清楚,俺就是喜 欢他,就是要跟他合作画儿!俺高兴,俺乐意!你管不着!俺不 怕死,要杀要砍你就来吧! ”
        海膘子懵子。他猛抬头,两眼冒出腾腾杀气,“瞰”地暴叫 一声,跌跌撞撞地跑下楼。抡掉一箱子酒,骑上摩托走了。
        田歌儿慌慌失失追下来。她后悔了,不该这么激他。这冤家 啥都敢干。她跑到楼旁的大道上,截了熟人的一辆面包车追去 了。
        海膘子一溜儿烟到了文化馆办公楼。他直奔美术组的画室来 了。画室亮着灯,门关着。海膘子狠狠敲了几下,骂:“姓苏 的,滾出来! ”室內静静的,没有回音。海膘子横头悻脑地拿身 板子撞开了屋门。他虎生生地闯进画室。室內确实没人。屋里很 凌乱。画板、画布和颜料零零散散地堆一地。橫在他眼前的是一 幅高过人头的巨幅油画。画面沉浸在浓淡相宜的暗蓝色调里,画 国的背景是一片被火烧霞泼洒得灿红的海滩,偶尔露出一疙瘩一 块的黑泥皮。一浪一浪的大潮正迅猛地呑没海滩。近景是一位滿 脸皱纹的驼背老渔人口衔一只大烟斗坐在船头歇潮。海膘子乜斜 了画面一眼,他没有走进画面的意境里去,猜定就是这幅画给她们 约会竖起了挡箭牌。画面下的两个挨得很近的马扎证明了他的判 断。“日他奶奶,要是放过你们这一回,以后敢騎老子脖子上嗣 屎詞尿啦!”海膘子狠狠朝画板踢了一脚,挙起拳头就要砸去 了。
        “膘子,你不能!你不能! ”
        田歌儿闯进画室,拦腰抱住了海膘子。
        海膘子浑身颤抖了一下,然后蹦网鱼般地一抡胳膊,将田歌 儿甩倒在一堆画布上。他黑着驴脸,恶狗蛮牛般地扑向画板,一 把将画布从画板上撕裂下来,缠上胳膊,两个胳膊肘儿一拧,画 布就裂了。油色湿溜溜的,抹了他一脸一身。他大把大把揉着扯 着,双脚踢倒画板,踩碎,直到整个画板捣个稀烂,才停下来喘 息。深黑的眼骨窝儿凶光闪闪。田歌儿泥塑般呆傻了,她眼里的 他是那么恶,那么迷离,那么廖人,跟夜鬼一般。她塌了'身架 儿,骂都骂不岀声来了。
        过了一会儿,田歌儿血红的眼睛杀向他,久久地,从牙缝里 挤出一句话:
        “吿诉你,俺还要将这幅画重新戳起来的! ”
        海膘子愣了 一下,顺手将桌上裁纸刀,架在右手的一个手指 上,左手握拳,“哧”地一凿,一截手指飞落地上。他咬紧牙梆 子说:
        “拿它给姓苏的下酒吧!”
        “你真混……”田歌儿站起来,将他脸攝了一巴掌。
        海膘子一动不动,拿一条画布裹了滴血的手指,倔倔地走 了。
        “俺跟你一刀两断! ”田歌儿哭叫着。
        田歌儿一宿未归。海膘子懵里懵懂地回到家里,一头栽倒在 床上。在黑暗里瞪着两只牛眼,跟死了一样。画砸了。手指断 了。女人也丢了。气也消了,火也败了。都是为个啥呢?难道俺 是庸人自扰么?命运这魔鬼总是寸步不离地跟踪俺折磨俺难道俺 命里注定欠着啥吗?海潮,老船,田歌儿,大花,豆豆,娘,小 楼,汽车和画儿都一古脑翻腾出来,乱成一锅粥了。他痛苦地扭 皱着脸子,断指的手剜心地疼了,以至牵扯得半个身子都痉挛 了,额头生出汗儿。刚才一•切都木着,疼起来,他才后悔了。
        •为那个姓苏的小子值得么?俺真没用! ”他心里骂着,蝎子煩 了似地跳起来,拉亮灯,打开五斗櫥儿,拽出两瓶酒,没死没活 地猛灌起来。酒是好东西,两瓶酒下肚,他竟麻木了,趴在圆桌 面儿上,呼呼睡去,嘴里流一线蛤喇子。他做了一串一串的恶 梦。梦见田歌儿彻底甩他而去了。他失魂落魄地嘶着嗓子叫:
        “田歌儿,你不能走!俺都是为了你哩! ”呼叫声快要将这条壮 汉的身板子撕碎了。他“冬” 一声滾到猩红地毯上,醒了,觉得 鼻根处涌现岀一股辛辣的酸涩味儿。他茫然四顾,滿屋空荡荡 的。一连儿天,田歌儿都没回家。他去文化馆也找不见她。她去 哪儿了呢?他逛逛荡荡地滿街筒子瞎转,转累了,就泡在小酒馆 里醉着。一天,他喝得醉醺顔的彼同多马大貴拉进一个赌窝子。 他赌得昏天黑地的,心不平顺,牌也跟着摆迷魂阵,钱就大把大 把地耗去了。他不心疼钱,輸大钱,对他来说就是一种发泄和乐 子,就是对混帐日子的报复。海膘子没有想到渔贩子马大虫是个 小打小闹的业余赌客,白天还得去海边贩鱼。那天马大贵在雪莲 湾小酒馆里喝多了同人们胡侃六哨:“海膘子在賭场上那叫•气 派,押上轿车竟不眨一眼!”恰巧被来酒馆给爹打酒的大花听见 了。大花骂:“完啦,完啦!在城里混那鬼地方当差去啦!难道 膘子媳妇就不管他么? ”马大贵说:“听说他跟媳妇打架,媳妇 出走啦! ”大花照子阴住了: “大哥,你带俺去找他!不成人的 东西! ”马大贵说:“你是他啥人?狗拿耗子么! ”大花拧住马 大贵耳朵:“你带不帯俺去?”马大贵博此牙咧嘴:“姑奶奶,带 带带I ”大花打扮打扮就坐马大贵的摩托来城里了。进了城区, 马大贵扭头说:,“大花,人家两口子闹乱,你再插一杠子,怕是 伤口撒盐呢I ”大花倔佩地说:“俺把他拽回家交给他媳妇就 走丨”说这话的时候,摩托车就路过文化馆大楼了/大花说:
        “大哥,你等俺一下,俺去找田老师,她兴许回来呢!”马大贵 说你去吧。果然给大花说着了,田歌儿刚回文化馆大楼,正坐在 一幅油画面前发呆。她的性子就是这样,她去了苏文阳那里,两人重新将海膘子砸碎的大型油画《秋潮》画起来了,无论从色调 和艺术含量上都超过了上一幅G画幅又戳起来了,她对海膘子的 怨和恨就淡了。事情就是这样子。世间啥事也耐不住时间一层一 层磨,磨久了,就化为乌有了。但她还放不下文化人的臭架子, 只要海膘子不来认错儿,她就不回家。,
        “吱” 一声,门开了,闪进大花。
        “田老师——”
        “大花,你来啦! ”
        田歌儿站起身让坐儿。大花的心快跳岀喉咙口来了: “田老 师,你知道不,膘子贴钱把汽车都押上啦! ”
        “啊? ”田歌儿抽了口凉气。
        “俺是听泡贩子马大贵说的,怕你不知道就跑来吿诉你!快 去找回他吧,不然好好一条汉子就毀啦! ”大花嗓音很亮,像甩 出一股撩人的野腥。
        田歌儿生气地骂道:“这个不成人的! ”
        “快去呀! ”大花催促道。
        “俺不去求他,以后又该耍混啦! ”
        大花火了: “田老师,你也太自私啦!两口子有啥求不求 的!都火烧眉毛啦,你还……”
        田歌儿心尖一抖,望着大花。
        “你不去俺去!俺把他揪回来,向你认错儿! ”.大花扭头就 走。田歌儿定定神儿说:
        “俺去! ”
        大花领着田歌儿出来见到马大贵。大花将田歌儿扶上摩托, 颤了声说:“田老师,别跟膘子说俺来啦!他心里没俺,他多么 爱你,只有你才能把他拉到正道儿上来……”她哽咽了。
        “大花,住下吧! ”
        “不,俺回去啦! ”
        田歌儿鼻子一酸:“大花,谢谢你! ”
        呜一声,摩托车开走了。
        大花定定站在那里,抹了 一把湿湿的眼眶子。
        田歌儿放下架子,连拉带拽地将海膘子从堵场弄回家来。她知 道他心里苦,自己那份怨就先压压了。热融融的夏夜,海膘子默 默地躺在床上,脸很难看,像是咬了口苦瓜吐不出。脸盘子长滿 黑黑的胡確儿,两眼深陷下去,头发也长出密密的一茬儿。田歌 儿是想用女人的心暧透他。他毕竟是她的男人,他对她是有恩 的。她头发没梳,随便披散着,只穿背心,露岀一抹细白肉来。 她抱起海膘子的头放在自己的胸脯儿上, 谙世事的孩子。她拿起海膘子断指的手, 己腮上,一闭眼,泪水就簌簌地流下来, 子惊颤了一下。田歌儿哽咽着说:
        “膘子,事儿过去了,谁也别怨谁啦!咱们是一家人!你心 里苦,俺不该激你!俺的事业能有今天,你出了大力!俺感激 你,一辈子感激你!每当俺抱怨你的时候,就该多想想你在泥岬 為为俺吸毒液,就……”
        海膘子眼眶一抖,说:
        “田歌儿,俺都是为了你哩!俺不能没有你……”
        “俺知道你的心!咱们不缺钱不少花,要啥有啥,为啥不好 好过日子呢? ”田歌讷讷地说,“俺想该给你生个孩子啦! ”
        “田歌儿一一”海膘子掀被子跳起,抱住她说:“俺粗,俺 野,俺不成人,俺狗屎上不了台盘!俺也对不起你哩!”
        田歌儿像喝了烈酒似的一晃:“别说这些啦,你心是实的!” 海膘子说:“田歌儿,你回来了,俺不赌啦丨你答应俺,不跟姓 苏的来往,他能给你的,俺也能!俺还要在省城给你搞画展;俺 不怕花钱!”他唯一的优势就是钱。
        “膘子一一”田歌儿激动地抱紧了他。他忽然发现男人多了 心眼儿,也多了情份。她说:“你不赌就好啦!你也该找个事情 做了。”
        海原子说:“俺想好啦,去当鱼贩子,照样赚大钱,又能天 天回家看你!”
        “那你太辛苦啦!”
        “不怕,俺就是顶风噎浪的命!”
        第二天一早,海膘子就去雪莲湾販鱼了。票子照样不少搂。 一个月之后,田歌儿在省城的个人画展又有了眉目。田歌儿知道 自己的画已到一定水准了,但钱也多少弥补了一些缺憾。她对海 膘子说:“这次得三万吶! ”
        “只要你高兴,花! ”海膘子咬着牙说。她却说:“俺倒有 点舍不得了,都是你的血汗钱吶! ”
        “钱是王八蛋,花了再赚!”
        田歌儿深深地感动了,只有这个时候她才觉得自是幸福 的。海膘子又想起什么,说:
        “答应俺,不准姓苏的跟着掺和! ”
        “俺答应你!”她有些无奈。 •
       十一
        秋尾的滾龙潮吼疯了的日子,田歌儿的油画展览在省城开幕 了。海腰子神神气气地陪女人去了省城。开幕那天早上,田歌儿 快活得像个孩子,滿脸喜气地在展厅门口恭候各方佳宾。海膘子 则拿着墩布跟随工作人员将展厅地面又擦了一遍。然后滿头大汗 地来到厕所旁的镜子前擦脸上的汗。他对镜子里自己的形像还算 滿意。一身崭新的穿戴,留下来的头发也剪理得安贴了,夹克衫 的兜兜里还插了一支钢笔。他似乎觉得自己活出人味儿来了,而 恰恰是他永远也没活出真正的「1己来。他反而暗暗为女人得意, 自己也算开了回眼。不着这个机会,纵是有钱,那么多的头头脑 脑、名人志上也不是说见就见着的。他眼看着他们与田歌儿握手 祝贺。省委宣传部长和老画家胡石给画展剪彩。海膘了十分好奇 地钻进鞭炮炸响的硝烟里观望。照相机咔咔啊成一片,电视台的 摄像机瞪着黑洞洞的眼睛扫水扫去。电视台记者正面采访田歌儿 的时候,海膘子站在离田歌儿不远的人群里观望,还不时探一下 冬瓜头,被举灯的工作人员训了一顿:“后边靠! ”海膘子几次 都想说俺是她男人又都没喊岀口,他怕自己的无知给她带来难 堪。只要田歌儿心里想着他就行。然而,田歌儿娓娓而谈,从大 海到绘画技巧。就是没提他一个字。海膘子多么渴望与她站在一 起I刍上几句心里话,让雪莲湾的人也看看。他囁嚅着嘴巴故意咳 出声响提醒田歌儿,田歌儿依然没看他一眼,没有。他此刻不在 她的视线里,任他怎样努力都是徒劳的。海膘子很懊恼地沉下脸 来,呆呆地望着女人大家大气光彩照人的样子,心里啥感觉都冲 走了。田歌儿身穿一件淡青色呢子大衣,线条窈窕。细如凝脂的 脸蛋在灯影里闪烁着玉瓷般端庄妩媚的光泽,显得高貴、沉静、 娴雅、温柔。他不仗以画服人而且形像也令观众惊叹。海膘子看 着她身上的仙气更重,竟莫名其妙地被感动了。他理解她了,她 不能提他,他的脑门子仿佛就姑一个钱字。钱,操它娘!画展跟 钱搅在一•起,就他妈跟货一样,统统掉价,统统没味道了。尽管 她今日里的荣光都由海膘子的钱托着,但是不能公开。他只能去 扮演一个与田歌儿没有任何关系的局外人。他想,鼻子有些酸, 隐隐地感到一种卑微的苍凉,缓缓流进骨髄里。他浑身冷了。没 有人注意他,更没人跟他搭话,他便恢族走出闹哄哄的展厅,瓮 一样蹲在门口,缩缩着脖子吸闷烟儿。他自惭形秽地觉得很累很 累,他囁囁牙花子,无聊地吐着烟圈儿,脸色青青的,木然地结 了一层灰气。他愣是呆傻了似的集着墙根儿默默无语地朝雪莲湾 的方向张望了很久很久。
        日错午了,省美协的一位同志向海膘子传达田歌儿的“重要指示” 0因为中午观众多,就不闭馆了,委屈海腰子值班看护 着。总算没彻底忘了俺,他想,胸膛子一热。人们像拥戴女皇一 样,簇拥着田歌儿去宾馆用餐了。富丽堂皇的大展厅出现暂时的 宁静。他倦倦地坐在大厅当中的一张电镀椅上,有一搭无一搭地 翻弄着群众留言薄。好些字他都不认识,但隔三差五地蹦出来的
        “好”字他都看在眼里了。他反反复复打量看,以为女人行了, 这小样儿的确行了。他咽下一口干涩的唾沫,肚里咕咕叫了。他 并不觉得委屈,家的事,别人都是客情儿,他不值班谁值班呢? 高高悬挂在墙壁的画幅在他眼里犹如一团朦朦胧胧的不懂,直杵杵地呆坐着熬时间。不大一会儿,一拨一拨的参观者不 断弦儿地来了。海膘子看着他们很认真很崇拜的样子感到好笑, 他就摆出主人的架势将腰板挺起来,像位老师监视学生答卷一 样审视着每位参观者的留言。有儿位参观者似乎在留言簿上没写 透,扔下笔还要喊喊喳喳地议论一番。
        “真是太棒啦,真有味道! ”
        “西洋画法与工笔画法揉在一起了。”
        “对,那才显得细膩而有神韵吶! ”
        “生活气息浓得简直化不开。”
        “就是有些力量不足,哦,听说是女画家。”
        一个胖胖白白的男子问海膘子: -
        “同志,你是值班的吧? ” 海膘子“嗯嗯、”着点头。
        “田歌儿你熟悉吧?”
        海膘子的脸上摆着少有的风光,说:
        “当然,她是俺老婆! ”
        胖子拿疑惑的目光在海膘子身上搜刮一遍,一脸的轻蔑:
        “別逗啦,哥们儿。说真格的! ”
        “谁跟你逗哇!俺就是她爷们儿!”海膘子说。
        “那,你说说,她是不是留过学或是拜了洋老师?"胖子 问。
        “整个一位崇洋媚外的下三烂! ”海膘子心里暗骂,很轻视 地瞟胖子一眼,说:“吿诉你吧,老弟,别两眼盯着老外,中国 人画中国画,还画不好呢,留洋干屈啥?俺娘们既没留洋也没拜 洋老师。俺就是她老师! ”
        “你,你是她老师?”人们围过来。
        胖子笑了,笑得不阴不阳,问:
        “你这个老师说说,这是啥画?”
        “中国画,简称国画。”海膘子显摆自个学问似的说。
        人们哄地笑了。
        “瓦罐里冒土气,简直是开国际玩笑!”胖子笑得腆胸挺 肚,震得展厅嗡嗡山响。海膘子慌得紧,但仍不服气:
        “你狗日的说,中国人不画中国画儿画啥?〃
        “油画! ”胖子瞪圆了眼。
        “油画儿?”海膘子梗着脖子问。
        “西洋画派一种,诞生于尼德兰。”胖子说。
        “对对对,好好好!"人们鼓掌哄叫。
        海膘子懵了,立时塌了身架。
        “哪号人都有。你连画种都分不出来,还来冒充女画家的爷 们儿!嘻嘻嘻,真没劲儿! ”胖子开始对着和尚骂贼秃了。
        “笑啥笑啥! ”海膘子火了。别人忙拦住他:“一边背薦儿 去吧!”海膘了从没有吃过这种憋子。他觉得自己的一张脸皮被 血淋淋地撕了下来。无名的酸楚和羞辱并没有从田歌儿身上得到 抚慰和平衡,反使他更加可怜卑微。他滿脸羞红,垂下头,恨不 得将脑売装进裤裆里。人们用打量小丑骗子一样的目光扫向他。他 受不住了,浑身像断了骨的令又癘又薦。胖子那伙人走后,他再 也不敢坐在电镀椅上装斯文了。他悄悄蹲在展厅的一个角落里, 不时拿眼扫一遍给他带来耻辱的油画。操他妙,汕画!俺咋没听 田歌儿说过呢?丢人不知深浅!他心理骂。
        他窝着脑袋在一面大型画幅旁蹲下了。
        就是怪了。在海膘子身边营营嗡嗡围着好多人,而且人们在 这里停留的时间最长,就像一朵花引来了乱哄哄的蜜蜂。海膘子 抬脸左右望望,断不透里边的蹊蹺。当人们交口赞叹这幅题名 《秋潮》画儿时,他才知是这幅画儿好。他很费力地扭头看看 画,有些面熟。哦,是一浪一浪的潮汐和一个叼烟斗的渔佬儿。 他从不看田歌儿的画,但这幅注定是看过。哦,是他砸碎的那幅 儿。他眼眶里的画儿,很高很大。气息深沉而凝重,就像有一副 重轴死死扣压他,使他汗气压住血气,惶惶生出惧怕来了。怕 啥?他说不上来。只觉得画面吸去了他的精气,使他心灰意懒。 高高涌起的浪头子好似铺天盖地朝他压来。渔佬儿屁股坐的那艘 船也一下子生疏起来,好似一个怪物,不时透出智慧的隐语。再 看那饱经风霜的泡佬儿,他忽然觉得有点像他爹。他爹目光犀 利,愤愤地怒视着他,骂他这个不争气的儿子。他的眼睛迷离 了,像是害了眼病。人也像一只饿痛的小甲虫在地上趴着。顷刻 冋,有一轮一轮神圣的彩色光圈撒播着,晃他眼睛,弄得他头晕 沉,心灼痛。好似身上有一股火蓬蓬勃勃燃烧起来,使他整个胸 膛都充滿火焰。燃烧中,他觉得自己一点一点缩小,坚韧的骨架 也像在火苗的呑噬中瘫塌下来……
        挺了片刻,海膘子逃开了 “秋潮”,一点一点挪到另一幅画 下,蹲着,默默地很伤感。他想站起来,就像闯海流子一样气气 派派地站着。
        他要让人们知道他有钱。
        他要让人们瞧得起他。 他要征服这穷酸的文化人。
        然而,他自己终究没能站起来,自己滿意的形象也没能营造 起来。他双腿软懒,脸相木木的,展厅里热哄哄的气息蒸得蒲心 搭眼,困神儿扑脸地折腾。还苦撑个啥呢?还抓挠个啥呢?他一 时啥心思也没有了,闷下头来,慢慢合了眼皮,双手又不知不觉 地插进袄袖里去了。展厅又静下来,他几乎跟歇潮儿似的迷糊着 了。他做梦了,魂儿跑了,他常有梦里丢魂儿的事。
        雪莲湾,是雪莲湾。
        滿潮。铺舖排排高高低低的滾龙潮在海膘子眼前摇荡出一片 纯桦的黛蓝。他闪闪跌跌扑向大海。他的脚下奔涌着彩色迷离的 幻境般的圣水,他的耳畔灌滿了轰然潮音。“回来吧,海汉子I 回来吧,海怪头! ”海浪头如无数隅卩禺的嘴向他发山动情的呼 唤。他跌倒了,他的肚皮触摸到火海的胸脯了了,感到大海颤栗 的脉搏一下一下地跳动。他不动声色地啼听着。天黑了,白秋秋 的月亮下,他看见大花了。大花穿着白裙子,大白飽似的,滿脸 风情地望着她。“大花,俺再也不离开你啦! ”他紧紧地抱住了 她。他们欢喜无尽地在月亮滩上滾成一团了。月盘子映在水里, 被犬牙交错扑扑帘窜的海浪头咬瘩了,像叫天狗咬出了豁边。殊 不知残缺的月亮,也能映出快乐美丽的东西。少顷,他身边的暝 色突地透亮,大花消失了,隊只笨笨壮壮的大白购滑逬看不清爽 的地方去。“大花一一”他动情地喊,脑里一片空茫。他笑了, 像个地地道道的醉汉。他眼里的大海滩就整片整片陷落下去,深 深的,极像一个空洞的潭。两只翠色四鸟,从潭里飞起来,优美 地钻进苍穹。这时候,大海腹中滾出来的沉重的潮音,正一声一 声走到陆地上来了,早天雷般地滾至远远的。
        狗日的,滾龙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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