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滩
浪是船的歌
帆是船的旗
滩是船的家
-一雪莲湾古诺
        大肚子女人模样的柚板船在老棒子手里揉来揉去逛逛荡荡至 黃昏,方一点一点裁了海水哼哼唧唧拱到太阳滩。望着黑駿數的 潮叠潮的海滩,老棒子喷岀嘴里烟头,“嗤”一声如灭一颗流 星,就朝太阳滩张望,缓潮幽幽咽咽呑了半个滩后丢一丿I黃澄澄 的月牙滩。疏疏朗朗的星子闪动一些无可捉摸的光芒,滩上就有 星星点点的亮光熠熠炸煙地顚动,形成极清晰极稳定的画面,恬 静,浩渺,苍阔。老棒子渐渐沉醉,瓮一样蹲在船头。海风- 荡,透爽爽地醒脑浆子。他客地站起身,弹去手里的大橹,甩落 油渍麻花的蒜疙瘩对棒背心,“咳"地跳进鼓鼓涌涌的海水里, 大脚片子刮刮喇喇撩得水响,连连蹦了儿蹦,忘情打倒在滑膩膩的沙滩上闭上鼓楞楞蛤蟆眼呼哧呼哧喘息。他是个胖渔人,浪上 浪下拋来拋去的日子也没抖掉那身馒肉。人刚近五十,整日灌滿 老酒的肚子就凸了起来。蛤蟆腮乍开来,活活有股威勢。黑黑的 阔脸堂上沟沟壑壑的老皱如刻了粗糙的海螺纹,恰浓缩了滿世界 的曲折和辛酸。确切说他不是渔人的种,父亲曾是一个赌棍儿, 输了房子老婆跳了老山根的古井,娘带肚儿来雪莲湾要饭嫁给一 个痛渔人。他当过海贼,蹲过大狱,经历过斗海霸分船、入社, 再分船……生生死死盛盛衰衰寻寻觅觅,如一个游荡不定的海魂 寻找人生的载体,攒下一串大悲大喜的故事。他中年丧妻,那个枯 黃弱小的婆娘给他留下一个如花似玉的闺女便撒手西去。他拉扯 女儿艰难地摇着生命的大橹,摇辻浪摇过风,摇过春摇过秋,摇 得老棒子心里喜一程悲一程,坎坎坷坷风风雨雨总算摇过来了。 如今女儿惠惠也大了,在村里的船厂打工。房檐滴水照坑砸,谁 也没想到歪瓜咧枣的车轴汉子会弄岀水灵灵俊俏俏的美人。惠惠 冇一副响响脆脆的嗓儿,一段柔柔软软纤纤巧巧的身子,一张白 白嫩嫩的脸蛋。那条在腰间荡来荡去鸟黑油亮的大辦子更是搅男 人的魂儿。老棒子在老河口的滩地上搭起两间黑泥屋,有时搭伙 出远海,有时摇着自家小触板游哉悠哉地闯海捞世界。赚项不多, 却也活得滋润活泛。整日拽个酒胡芦比比划划,笑破天的铜锣嗓 嘎嘎哈哈响个没完,在苍凉海天之冋荡得很远很远。可当他黑了 脸相时,谁又知晓那是心事灼黑的。……泼喇喇一片一•片银珠玉 矶似的水花在老棒子身上扑扑咬咬。草叶、海带以及浅滩上泡肿 的烂虾、死蟹、蜉蜥经过日头一天的暴晒,冒着腾腾臭气,又一 股一股冲老棒子的脑浆子。他似乎就爱嗅这种潮乎乎的派腐味 儿,依旧躺着想心事。他身下沙滩上鼓起大大小小的水泡儿,随 着他粗重的呼吸绽放或破灭,如无数隅嘱的嘴,向他殷勤地诉说 什么。
        “老棒子,是凉膘还是挺尸啊?啥时候了还泡不够?小心海 鬼拉了去!" 一艘小齣板缓缓拱来。船上黑影里有人尖声细气地 憨笑。
        老棒子听出来是老渔人罗大疙瘩,便骂:
        “谁,是大疙瘩吧?咋唬屈啥?顶着肉灯荡你的野魂去吧! ” 罗大疙瘩不回嘴,憨憨俊優地笑。他的兜蟹船停一停飘一 飘,悠悠荡荡地动,老也不肯长长地歇,挑在桅杆上的蟹灯明明 闪闪,投在罗大疙瘩后背上拱出的扣锅-样大的肉瘤儿上的光影 也抖索索地颤。肉瘤溶滿慈善,也压弯他一生的傲气。他瞟了老 棒子一眼道:
        “兄弟,上来喝两盅烈酒吧!"
        老棒子瞪他一眼:“俺不跟你喝! ”
        “今儿是咋的?狗眼看人低,连老哥都不在你小子的眼里 啦!"罗大疙瘩怪森森地笑,鱼鹰似的。
        老棒子道:
        “你这臭球嘴,喝酒贼鬼溜滑! ”
        多大疙瘩放下手里的椿木大橹,悼冴了: “咋,俺可是石石灸 子砸实的一个心眼儿!"
        “还吹呢!你从没醉过酒,八成是你施诡:计把酒偷送到大肉 包里去啦!嘿嘿嘿……”
        “操,还没丟那嘎劲儿! 〃
        嘻嘻哈哈,两人笑到一块儿。两汉子愈斗嘴心愈近,匝义尚 气的渔人对生死缘份断断乎丢不下的。他躺在热嘟嘟的太阳滩上. 两眼盯着罗大疙瘩,脸上还可以做出的汗多滑稽可笑的表情马上 僵住了。他半痴半醉地问:“老哥,还记得尤帆节吗?"
        瞬或,罗大疙瘩映映眼说:
        “唉,岂止记得,哪个渔人不念它?力
        老棒了觀角打挺坐起,呆呆无话。唯脚板处滅起湿漉渡的嘆 哒声
        龙帆节,雪莲湾独有的渔人心中圣典,在渔人生命里泊定, 毀灭不灭。世上先有太阳滩后有龙帆节。有史为江,《雪莲湾海 志》记有“光绪九年,大潮冲滩,围一圈沙地。是夜海寂,海上 突来蛟蜃之气。蛟为龙,蜃为蛤蜥,呑云吐雾,时有形无声,时 有声无形。有形无声为'蜃楼',有声无形为'海市'也。”那 当口,有老渔人亲眼瞧见那次吞天吞地的风暴潮荡荡涌涌拱岀一 片圖溜溜的太阳滩。鼓胀胀的黃沙一层一度嵌入黑乎乎道虛虛无 遮无拦的黑泥滩。簽咐声里遥远的海面上荡来熙熙攘瀆人声, 泛了红光,昏头昏脑的灯火在那里来来往往。慢慢地幻化岀蛇 躯、鹿角、马鬢、锭尾、狗爪、鲤须、鱼鱗形状怪异的游蛇,腾 云驾雾,兴雷布雨。漁人终于认岀龙神。是龙,那是海叱神为雪 莲湾渔人送来了福佑万事逢凶化吉的金滩滩。任朝朝代代年年为 岁大潮小潮的啮啃,太阳滩依旧舒展自如地臥着,活脱脱有了生 命。每年开海风掠过,滩上便有团团浊气徐徐落缕缕清气款款 升。祖先立下了 “龙帆节” O春日的破冰潮卷来,束闷了一冬的
        海龙挺了脊,摇身抖落了大块小块滑溜溜的亮甲,轰轰隆隆"此牙 咧嘴一跳一跳地砸向漫漫长滩。破冰声极响极响,撕裂耳鼓炸碎 头颅,仿佛是遥远的古海龙断断续续又将野蛮的洪荒年代一古脑 推回来,又在今日把一切都碾碎,再重塑。这时节,太阳滩拥拥 塞塞地挤滿渔人,远远瞧见远处海面曲上挂着一只跃跃欲飞的箋 扎纸糊的彩龙。老族长一声令下,滩上锣鼓便鲜亮亮炸响,一般 一艘披红戴花的老帆船咿咿哑哑涉海,依次由村里精选出虎彪彪 的渔人驶入疯疯癲癒的大海。海妈子(海雾)几乎是眨眼冋散 去,日头在头顶上晃荡。人们便格外清晰地瞧见高高低低的船嗯 哨着被大浪拋上拋下。船身一跳一跳地顚,帆就一闪一闪地亮。 最早抱回彩龙拢回太阳滩的船便为比赛胜者。老族长郑重地从漁 人手里捧回彩龙,就将滑膩膩的亮沙轻轻洒在渔人头上’船全拢 滩,队里出钱在滩上摆儿桌犒劳犒劳顶风斗浪的渔人,大碗散白酒、猪头肉、煮海蟹、溜龙虾。龙帆节一代一代传下来,慢慢衍 成风俗,苦难、艰辛和一生順簸的渔人每每从这古老壮烈的礼仪 中点燃心火,窥见糊涂烦淡日子里的太阳,顶日月艰难。老棒子 从小就至诚至善地膜拜这个礼仪,他渴望在那大耸大跳的较量中 掙得没有地位的渔人壮烈、剽悍、斗尧勇的尊严。6 0年代初,他 曾连续3年在龙帆节里夺魁。遗憾的是三回均喝得醉烂如泥,人 都散去了,他膘乎乎的一坨肉呈大字四仰八叉地扔在太阳滩上, 紧紧闭着蛤蟆眼,脏兮兮的马脸上一棱一棱的肉突突弹跳,扭歪 的大嘴叉吐出一滩近馒酸臭味的混合物。一片惨淡,一片狼藉, 圣洁的太阳滩让他糟踏得腌腌原臍。拚死拚活掙来的好名声哇一 声吐没了。没人看得起他老棒子。夜潮凶凶地爬上来,呜呜溅测 嘲弄般地包围着他死猪一样身子。是罗大疙瘩提着马灯寻他,拖 死狗似地拖回他。醒来了,方知脏了滩,心里后悔不迭。然而笫 二年文化大革命开始,“龙帆节”被当成旧风陋习由呼啦啦舞动 的红旗抹了去,啥是渔人的帆,五星红旗哩。老棒子也晓这个理 儿。没有党和社交主义就没他老棒子。可是自从渔人日子里抹去 了 “龙帆节”,心里就没抓没挠的空落。后来又分船单干了,老 棒子操持几次也没成,人心散如滩上沙子再也拢不回了°老棒子 每次出海都抓上一把太阳滩的沙子,远远望那滩地,便是一个満 糊涂涂影影绰绰的窟窿固定在酸酸的眼眶里。人生就是陆陆续续 生出无数这样的窟窿再去一个一个添补,也许他娘的老也补不 上,老棒子想。
        罗大疙瘩怅怅地望着黑咕留秋的海滩,去日的情情景景涌上 脑海,很沉地叹口气道:“棒子兄弟,没那景儿啦!如今都是各 做各的梦,各赚各的钱,谁还愿犯那折腾?”
        老棒子迷迷瞪瞪地HT着罗大疙瘩道:“钱,这鸟钱啥鸡巴5 艺都替代啦!难道这世上真的没有比钱更他娘较劲儿东西啦? ”
        “操,谁尿你?枢那气干啥?”
        “不是枢气,龙帆节不该断!"
        “这年头儿龙帆节没啥劲啦!”
        老棒子顿时黑了脸相,倔倔道:
        “没劲?搂娘们钻舱子来劲儿?臭渔花子就是没出息,趁多 少多也是戏人!祖宗传下的礼仪不是哄孩子玩的!渔人的魂儿都 装里啦!"
        罗大疙瘩缩缩脖儿笑道:“看你这劲儿,还真想再把龙帆节 鼓捣起来吆?"
        “对,不他娘来一回,死不冥目! ”
        “就你出马一条枪,干过嘴癮吧!'>
        老棒子瞪圆眼:“你信不过俺? ”
        “你要是村长这事还有八成,就你老棒子?喊哑了嗓子躺在 滩上独个抽那份筋吧!"罗大疙瘩虾着身呵呵笑。
        “哈哈,俺要弄成了呢?”
        “俺甘当老棒子脚下一条狗。"
        老棒子放开嗓疯笑。过一会儿说:
        “老哥,有件事得求你帮俺。你逢人就说俺们今晚在太阳滩 上瞧见海上飞龙啦!要馅得活灵活现!懂吗? ”
        罗大疙瘩一撅一撅地点头,脸上空空堆起谦恭样。老捧子双 眼火球般燃烧,屈腿,从沙滩弹起,显摆摆笨拙拙奔向船,熊一 样爬上去,抖抖水涝涝的身子,冲罗大疙瘩喊:“大疙瘩,上有 星下有海,卩自就敲定啦!"罗大疙瘩瘟鸡一样“嗯嗯"着:“先 干活吧!”就拿眼寻着蓝幽幽的海面。老棒子又嚷嚷道:“干完 活儿到俺小铺里喝两盅,俺请你吃尤虾! ”喊着便橫蛮地摇起大 橹,咿咿哑哑欢欢乐乐入海去。半拉子月亮游出云朵映到水里类 若一条昏头涨脑的娃娃鱼一拥一拥地钻。风歇着,海流平平缓缓 地涌,不时溅起白花花的水泡儿。老棒子贼眼顺水泡溜过去,嘴 里念叨“有戏! ”便捻下橹。船一停夜一遮,他胆子就大。他“咕嘟"一个猛子扎进海里。远远地罗大疙瘩瞟一眼翻花的水 泡,反反复复自语:“这老棒子,猴儿似的麻溜哩!别看这鬼家 伙大大咧咧,心里到谋得狠呢!是条好汉! ”边说边抖抖索索地 拝网。老渔人各精一路活儿,他的木事是尘网兜蟹。老棒子则精 于潜水抠龙虾,他是岀名的老水泥嗽,一次入海能憋好长好长时 A. o秋夜的雪莲湾海水表面热嘟嘟底层凉扎扎。刚入海老棒子浑 以汗毛凉浸浸张开来,手脚慌得紧,过一会儿就清爽了。他调动 多年钻海寻虾窝的经验,轻轻巧巧地摸寻,巴掌隐隐刮拉着麻麻 疙疙的海底,便有一籍一紹的海草痒兮兮地搔他皮肉,奇形怪状 的海鱼毛毛扎扎地钻上钻下。老棒子终于触到一个圆溜溜的洞 穴,铁钳般的大手冷丁插进去,狠歹歹一抠,便有一只肥硕的龙 虾捏在手掌心里了。他梗脖换口气,燕子叨食般将腥虾衔嘴里,又 抠搜着钻动。龙虾九月肥,是滩涂人工养殖虾不能比的,海里浅 网也难兜住,虾同人一样精,窝做的深深的,龙虾海市上少见,由 外贸部门收购出口。老棒子每年秋天都抠上几筐。他又摸准一个 洞穴,一抠,虾弹楞一下长箭般硬须,扎深泥一层。他滿膛子血 涌至双手,玫蹴着抠,搅团团泥浪,氾腥气钻嗓眼儿,呛得他鼻 腔与肺部火辣辣痛。他死死眯眼闭嘴,斜斜着身子呱唧呱唧地掏 出那只大鬼虾,喜兴得拧歪了马脸。老棒子抠虾象着臆入咒,年 轻时他向来是两手一嘴托三只大虾才露一次脑袋。他又要寻第二 只洞穴。刚摇脚片子,太阳穴就别别别别跳血,蛤蟆眼胀胀地 疼,胃里涩泛泛熟酸水。顶住了,无奈蹬腿急燎燎上窜。脑袋出 水就长吐一 口气,眼里惊惊乍乍飞金星子。他糊糊涂涂挺尸般躺 在黛色水涛上喘息,隔了一层厚重的眼皮他依然能感觉到不远处 太阳滩上莹莹是光。两只虾在他手掌里无力地掙扎。晒了一天的 海水溫燙炎,又如躺在娘们怀里绵软,累了一天摆开四支舒舒服 服晾膘也是渔人乐趣。过了一会儿,他歪头瞄了酗板也瞧见雾里 泗出一团黃乎乎浊光。零零散散的蟹灯飘忽忽往滩上拢了。接下便响起“噢响哟一噢畸哟——哽响哟"渔人拢潍的*子。老棒 子螃蟹似地爬上船板,将虾塞篓里。篓里龙虾肉肉乎乎滿滿实 实。他猛抬头,见几版兜蟹船鱼申而过,一个船头哗哗撒尿的小 伙子张开豁牙露风的嘴巴喊:
        老棒子,大酒罐
        攝着猴腱摇破船
        一身馒肉顚三順
        没窝的老蟹漫滩转
        老棒子脸上依然洋溢着红艳艳的喜气,嘶着嗓子骂:“贼羔 子,屁眼儿滿溜的! ”随之对着夜海嘎嘎哈哈地野笑了。对面船 上也笑。笑声里仍旧荡着露风跑气的锣嗓儿:老棒子,大酒灌...... 
         茫茫海雾盖下来,海滩上铺铺排排的船就懶散散打吨儿,凤 叼着夜海的腥味轻轻地拂渔人的衣衫,柔柔的。老棒子泊定船。 扛上一篓鲜虾急煎煎地朝老河口岸上小铺子走去。那悠远的古怪 的味喋声在他身后的海滩上荡起,他的泥草铺子距太阳滩不远。 铀子墙壁是黑泥筑的,顶棚压一溜干透了骨的海草,隔雨结实, 又古朴美观。老棒子就喜欢住这里,村里的三间瓦房空着,惠惠 整日住船厂。海滩上孤天独地的小屋成了渔人聚群打哈凑趣地涂 儿。小屋为老棒子赚得人绿,又护他过顺溜溜的日子。罗大疙瘩 是他老伙计,也是小泥屋的常客。老哥俩坐在小屋门口,一边下 模,一边有滋有味地喝酒。累乏了呼嚕震天入梦去,醒来又喝 酒・灌得醉隴醒了,两人晃晃跌跌到太阳滩上晾腰摔跤。进了家 门,老棒子放下虾箋,抱一捆干爽的树枝点燃了灶堂。堂里的火 苗伸伸缩缩,将他憨头面孔涂了一层蜡光。锅水滾开,汨汨作 响。罗大疙瘩顚着后脊肉囊囊的大包,撅达撅达走进草屋,呵呵笑:“老棒子,你冇啥好酒吐? ”老棒子忙忙活活往锅里撒面 条,看也不看罗大疙瘩。罗大疙瘩“扑哒” 一声扔下脏兮兮的蛇 皮袋子:“滿籽蟹,煮了下酒。”说着咂巴着嘴坐在木墩上抽 烟。老棒子说:“老哥,螃蟹你拎走,你那家境俺兜底儿,留着 卖几个钱儿吧!今晚吃俺的龙虾下酒,嘿嘿嘿……"罗大疙瘩怪 怪异异扭歪了脸相:“这老棒子,一•码是一码,缺着了找你借!” 老棒子一絡一籍捞出热腾腾水涝涝的面条,朗声道:“老哥,说 真格的,你家可不比俺老绝户,该气气派派添一条闯远海的机帆 船。"罗大疙瘩厚嘴唇动了动,软声说:“唉,这辈子混得不咋 样,黄土埋脖儿了,连条象样的船都没弄上,完球的啦!留个念 想让儿子去奔吧! ”老棒子又往锅里噰?5瓜海?笙盒∠河汕� 转红,美味就荡起来。他紧着吸溜吸溜鼻子,就嫩劲儿将虾捞起 来,盛在蓝边大海碗里,说:“来,喝酒,高度渤海春!"罗大 疙瘩乜斜一眼蛇皮袋里嚓嚓蠕动的螃蟹,顚顚凑到桌前,也就顺 坡下驴没再提,他自己兜的蟹从来吃不上口。老棒子给罗大疙瘩 滿上酒,索索剝着虾说:“老哥,俺在太阳滩跟你敲定的事儿, 早忘大肉包里去了吧! ”罗大疙瘩陪着脸笑:“操,不就是龙帆 节的事吆!明年开春儿,还早呢! ”老棒子酒盅僵在嘴边,舌尖 在酒盅的豁口处一卷一卷的叫道:“咋早,眨眼就到。"罗大疙 瘩仰脖扌周了一盅,咂咂嘴:“好酒,好酒! ”接说:“别鸡巴光 刮风,不起浪,让人嚼舌头根子笑话!"老棒子道:“俺老棒子 今生今世无它求,就想痛痛快快来一回龙帆赛!俺琢磨几天啦, 你人縁好能帮上忙!"罗大疙瘩不错眼珠地盯着老棒子滿酒沉吟 着说:“俺担心一条儿,咱哥俩张张罗罗,拢住渔人,可别在村 长那儿撞一鼻子灰呀!老村长得了肝硬化,没见肚子天天涨,说 不好听话,不定哪天呢!咱们不是催命呢……”老棒子扭脸喷着 酒气凶罗大疙瘩:“这球大点事,你犯啥难?咱又不是非法集 会,村长不应,那几桌席俺老棒子掏啦I "罗大疙瘩红头涨脑地点头:“那好,俺为老弟效犬马之労!"老棒子的酒盅与罗大疙 瘩酒盅火辣辣一碰,两人一饮而尽。喝到火候儿,两人飘飘渺渺 如腾云驾雾,话也没了检点。罗大疙瘩诡秘地道:“老棒子,听 老哥一句话,娘们家花开花落没几日红,爷们过了青春没年少, 你还是快找个称心主儿,搭个养老送终的窝吧! ”老棒子嘻嘻 笑,连哄带谁:“你咋猜定俺没个窝儿呢? ”罗大疙瘩拍拍脑门 儿,恍然忆起什么叫道:“俺想起来啦,是红蓼那娘们儿!咋, 俺听你说她看不上咱渔花子吆!"老棒子板住脸,红红的眼睛里 裹着无奈側然的凄凉,喃晡道:“红蓼那女人有味儿,到底出自 文化世家呢!哪个娘们家不愿找个男人搭的金窝窝?可就咱这路 汉子他娘的靠不住,7E海神爷手下当差,它喜欢了给你吃给你喝 给你乐子,它翻了脸六亲不认送你归西!娘的,咱要不是太阳滩 保佑,也早鸡巴成海上鬼啦! ”罗大疙瘩梗起后背嗔怒道:“红 蓼也不信服太阳滩?她不尿咱,咱还不尿她呢! ”老棒子叹一 声:“唉,也别怨她,自从她那短命男人小木匠死后,她象换了 个人,她命苦哇。不过,多么生性孤傲的女人也喜欢男人的力 气! 〃罗大疙瘩红眼珠灵活地转转:“曖,你俩注定有过一段交 情,有过见干见湿的勾当没有? ”老棒子抬拳在罗大疙瘩背上的 肉溜上重重擂拳,一声肉质的暗响。罗大疙瘩"哎哟"一声叫, 手捏的酒盅溢出老酒:“俺戳你心尖尖肉蛋蛋啦,这拳就吿诉 俺,你们有猫膩儿! ”老棒子又举拳:“人家红蓼是正门人,坏 了她名声俺让你后脊骨再冒个包儿!哈哈哈……”吼着又扌周了一 盅。一来二去,一瓶酒光了。老棒子头也不抬狼呑虎咽地吸溜面 条。罗大疙瘩吃酒不吃饭独自卷一喇叭烟咂得津津有味儿。老棒 子酒足饭饱,顿觉老胳膊老腿蓄滿旺盛精力,浑身燥热燥热了。 他迷瞪瞪瞧见罗大疙瘩脸颊上大汗小汗淌,便道:“老哥,咱去 太阳滩吹吹风凉快凉快! ”罗大疙瘩随和着站起身,说:“操, 太阳滩比个娘们还勾魂么?" “照那么说吧! 老棒子应着与罗
大疙痣仄仄盃走出混屋。与大疙瘩弯老腰走,不时象鸡崽打鸣 似的抻着脖子打一个悠长响亮的嗝。
        老棒子说,“没吃面湯还鸡巴打嗝。”
        罗大疙瘩答;'•气酉能抵饭,照旧来劲儿。”
        “球,还敢比试比试吗?"
        “操,冰敢是小姨子养的!”
        一句压-•句,就到太阳滩了。缓潮依然爬了半个滩。遍滩青 光流■七紫莹莹的雾,大团大团向老河口移去。两个汉子相继甩 了上衣,站成马步摆出揉道运动员的架势。老棒子瞄见罗大疙瘩 后背秃亮亮的大肉瘤就想笑。与大疙瘩故意弄岀畏蔥样,分散老 棒菱精力,就梗脖低头扑过去。老棒子将赤脚钻进沙窝里,不料 被剪大疙瘩撞个起匙 滴溜扭身莽里莽撞地就势拧倒罗大疙瘩。 多大疙瘩肉痛率先触滩,“腾”地弹起,又哼哧着立定。“比俺 多一手儿! ”老棒子如疯牛一般,拿短粗有力的大腿别倒了罗 大疙瘩。他的身子也就势压在多大疙瘩身上,两个汉子骨碌碌 虎楞愣在滩上滾。上上下下,滾来滾去,滾出噰嘎嘎的笑,也 难定输嬴。绵绵软软的沙滩由两个漁人尽情地扑腾。他们觉得皮 肤蹭擦得痒丝丝舒服,心地也骤然豁亮,谁输谁嬴反而不那么克 要了。不知怎么,两人滾到热渍渍的海水里,粘上滿身溶傷般的 沙粒,粘稠兄亮。末了是罗大疙瘩气力不足被老棒子占了上风。 老棒子象个怪物一样晃悠悠站在水里,望着滿身太阳滩的沙砾自 觉通体透明洁净,身子也觉得无比高火起来,连口鼻呼出的气息 也染上了鲜嫩海藻的绿意生机。煞是威风煞是过療煞是帽快。他 痛快淋漓地泼海野吼渔人号子:
        ……嘲嗨哟……嚙嗨哟……
        -……嘲喂咳……嘲喂咳……
        坦坦荡荡的雪莲湾,震颤了,吼活了。
        俄顷,两入奔跑着扑向深海。当当两个黑咕溜秋的脑袋从水里扎出来,头顶上便是一轮皓月了。罗大疙瘩好象被刚才老棒子的情绪所感染,叹息道∶"嗨,原先俺觉这太阳滩秃了巴噭没啥意思。今儿个领悟了,这儿才是咱这路汉子真正的家哩! 娘的,要笑笑个天破,要闹闹个地裂!蝇营狗苟的人在 这 儿 地 埝 站不住……"老棒子扑跌跌越水往滩上奔,竟疯魔了一样笑着。月亮淡淡白白,哗哗啦啦的潮音重重叠叠响起来,将老棒子眼里的太阳滩装点成清虚超拔又欲念横盗的世界。

        不远处, 闪跳着一篷渔火,亮得忧目。
        老棒子的好运就从今夜开始了。

        老棒子能当上村长純属偶然。
        “老棒子在太阳滩瞧见海上飞龙啦! ”罗大疙瘩逢人便认真 地说。渔人纷纷拢到老棒子的小泥屋里问个究竟。老棒子把事情 谄得真真切切的。渔人私下里把这事传得沸沸腾腾,直到话头一 冬被村人嚼得烂熟,老棒子便轻轻松松鼓捣起龙帆节来。村长肚 巳浮水,弥留之际能乐一回龙帆节也是幸事,便答应了老棒子。 眨眼就到来年开春儿,雁来了,海湾到了破冰期。黃坦坦的太阳 滩排一溜大大小小的船,滩上涌动密匝匝人头,渔人不错眼珠儿 地看着老九爷亲手将老棒子托红蓼扎糊维妙维肖的纸龙放在小舸 板上。剜板由一汉子驶入大海,溶进潮雾里,老九爷才下令。一 般一艘的船从太阳滩出发,箭一般破冰追龙。老棒子驾一艘老帆 船,大榕划出嘎嘎脆响,筋骨里蓄滿超人精力。他奇迹般地捧回 了纸龙,率先拢滩,得到了久久渴望的从老九爷手中轻轻滑落的 细沙。他神神气气举起双臂时,渔鼓就炸响了。他望着太阳滩阔 耳听着渔鼓声,如一个混沌未开的孩子哭了。龙帆节断了这多 年,好多年轻渔人只听老渔人说而从没见过,都被眼前景儿搞呆 了。他们更不知晓在太阳滩上见到海上飞龙的特殊含义。老九爷 抖抖喊了一通:“老少爷们儿,在太阳滩上望见飞龙的人多年碰 不上一个,谁见了就是福份,他的心胸就如太阳滩一般明亮、川 荡、纯正!"渔人目光齐刷刷投向老棒子。平时遭人作贱的“大 酒罐〃,一下子托上了渔人的神台。与他同岁的老渔人拍了半天 脑门才想起老棒子的学名“赵海螺” o于是恭恭敬敬的渔人一声 一声叫:
        “赵大叔,您老坐下歇歇! ”
        “老哥一一您真行啊!"
        “赵爷爷——"
        老棒子愣了许久,任一声声叫在耳里飘进飘出,也没应一 声,依旧直杵杵挺着。刚才那种久迅了的原始亢奋情态消失了, 随之袭来的是惴惴惶惶的心潮。他望着滩上一层叠一层渔人的 脸,憨憨地说:“别鸡巴这么叫俺,俺还是老棒子!嘿嘿嘿…… 俺没别的念想儿,就是拢大伙凌滩上乐呵乐呵!其实呀,俺……” 老棒子瞟了罗大疙瘩一眼,就要亮底儿的时候,罗大疙瘩挤进来 急赤白脸地噎他:“操,别啰嗦啦!你赵老弟从今往后就是让咱 渔人敬佩的汉子啦! ”老棒子苦了脸相,忍俊不住地傻笑:“咳, 俺是小卒坐大堂,是一盘下错了的棋呀! ”从龙帆节之后。村里 老少对老棒子相敬如宾。老棒子歪打正着,“分久必合,合久必 分〃的道理真真切切地在龙帆节上显灵了。尽管渔人各驶各船, 但他们心里却一直巴望渔人聚魂儿的节日。不久,村长病重撒手 归西。村民大会上村民竟然推举老棒子当村长。老棒子知道渔人 渴望有个无私坦荡公正廉洁的父母官。可他并没有真正看见海上 飞龙,只是一个演义的多彩神话。他愧对乡人的一片热肠子热心 哩!他登台首先给村人深深鞠一躬,红着脸,鼓着蛤蟆腮,一板 一眼地说:“老少爷们,这么高看俺老棒子,俺心里过意不去! 俺就是打鱼的命,是顶风噎浪的老水牛,缓水窝子呆不住哩!这 村长可是一村父母官,俺不称职啊! ”台下闹嚷嘘;“你老别推脱啦,你老是最佳人冼!”接下是一月鼓鼓亮亮的掌声。道急 了,老棒子终于字正腔圆地喊了一句:“其实呀,俺并没看见海 上飞龙,是为拢大伙心才胡谄的,不信去问罗大疙瘩! ”台下众 人立马反驳:“别谁人啦,鬼才信!”罗大疙瘩在台下薦溜了。 老棒子无奈委委屈屈戴上这顶小鸟纱帽。于是他也就顺其自然从 海滩小泥草屋搬到村委会的二层小楼上。格搬家那天清早儿,老 棒子起的很早,暝色四合里,他就抖索索捆起油渍麻花的铺盖 卷,又将些零零碎碎装进一个大纸箱子,合上扔在家里老房的老 板柜內,算是他的全部家当。他敞开门,让鲜腥粘稠的海风溜进 来,浓重的汗饺味和老叶子烟味就缓缓淡下去。他瓮一样蹲在门 口抽烟。烟雰恋恋地在他脸上盘盘绕绕,浓重起来,他就勾头不 住咳嗽。女儿惠惠推车来接他,他没让女儿动他的行李,象是等 待什么,脑袋一个劲儿朝海滩张望。女儿嗾着嘴巴走后,他就站 起来扑拉扑拉身子,情不自禁地走出泥屋。
        海雾蒙蒙在海滩上凝着,老棒子的大脑袋在早晨的雾气里闪 着一片青光,在忽忽涌涌漫漫懒懒的雾天里显得格外有生气。潮 似乎还打瞌儿,喊喊喳喳的潮音宛如无数只老鼠在暗处磨牙。老 棒子摇摇晃晃踏上了太阳滩,心里的烦气才稍减。他眼里的太阳 滩再也不是一个窟窿,这个窟窿又冷丁钻进别的什么地方。风很 爽,滩很静。在这无边无际海滩早晨的寂静里,老棒子忽然听到 了太阳滩发出的一种奇妙的声音。声音象渔歌,又不同渔歌,朦 朦胧胧亲亲热热,如一个老渔人吟唱万世不变的起船歌。他的魂 被吸住了,仿佛变成一艘灵性的帆船,一点一点吿别太阳滩锚 地。许久许久,他神神怪怪地自语道:“走啦,俺走啦!这船, 这鸟船,都是新的,新的!龙神滩滩哪,保佑哇,这船啥时能拢 滩哩? ”他的声音极弱,蹲在滩上的身子也加重了喘息。
        “赵大哥,俺猜你准在这儿。”
        一个甜甜柔柔的声音截断了老棒子为之沉醉的滩歌。老棒子 扭头瞧见红蓼腋下夹一小包喜盈盈地站在雾里。红蓼是雪莲湾渔 人无法接近的寡妇,四十好几的人,风韵正浓。虽说徐娘半老, 头发依然黑亮,面如莹玉,身段也极好,和当姑娘时一样粘男人 的眼睛。到底是城里人,生一身傲骨,就没摊上好命。小时没了 娘,釜也无端被打成右派。她依稀记得是在1 8岁的少女开花季 节里,她跟随在城里当教师的爹发落到荒凉的雪莲湾的。爹与一 群“牛鬼蛇神”在大海与滩涂的过度地带晒盐运盐。年轻力壮的 老棒子根红苗正,派了个看押“牛鬼蛇神”的差使。水灵俊俏的 红蓼常去盐场给爹送饭。她如错过了阳光的彩蝶在老棒子眼里勵 翩舞着。老棒子真喜欢红蓼,每次他都摇船送她过河道。她感激 他,站在河坡上笑着朝他摇花头巾:“棒子哥,谢谢你哩! ”他 憨呆呆地看她纤弱的身影变得很薄,薄得飘飘忽忽。他恍惚间十 分乐观地判断:“她对俺是不是有意思哩?有,很有奔头。”心 旌摇荡的恍惚搅乱了老棒子的阶级界线,他对红蓼釜也就格外关 照。红蓼爹划一条松松散散的破船运盐,风急浪大的恶天里就有 翻船的险情,老棒子先是修修补补,后来操持为红蓼爹换一条新 船,。风声儿溜进村革委会主任耳朵里,他被以阶级立场不坚定为 名送进学习班。红蓼哭红了眼看他几回也没见着。学习班结束他 就派到罗大疙瘩的船上岀远海打渔了。那天他出海回村,蓦地听 说红蓼爹运盐时船被浪掀翻,人扣在船下,漂上来时巳泡成白胀 胀的烂尸。老棒子气炸了肺,火燎燎捣烂村革委会主任的家也伤 了人。他糊糊涂涂地入了大狱,攥着心熬日子。老棒子岀狱时, 红蓼嫁给了村里土秀才小木匠长奎。是啥拆了他们的姻缘?老棒 子只好心灰意冷挑家过日子了。谁知长奎是个短命鬼,患肺疥死 了,撇下红蓼和一儿一女。老棒子那小巧玲珑的女人也早已归 西,难道是上苍又给他们安排一个美妙生动的姻縁?老棒子向她 重温旧情时,她只与他暗下来往却回避家庭大事。老棒子被红蓼 拋下了,她如个已是村网厂厂长,女强人,而老棒子浑身仍旧没脱掉臭烘烘的腥气。身份地位,也诱惑了老棒子,他注定要为她 痴迷,而沉重,而把苦酒饮足。-•个龙帆节歪打正着,他是一村 之长了,网厂也住他手下呢。红蓼不会不动心,不会继续麻木逍 遥无思无想地龟缩娘们家的梦幻。
        老棒子说:“红蓼,这么早找俺有事?”
        江蓼笑道:“向大村长汇报工作呀!"
        “哦操,别逗啦! ”
        “谁跟你逗?咯咯咯……”
        老棒子手里揉着一团细沙站起来:“俺厂里进料,用你手里的 红头大印。”红蓼爽利地笑道,梳得油光光的发髻任浑圖的肩头 上颔。只有当她笑时老棒子才瞧见她狭长眼角处叠儿丝柔细细的 鱼尾纹。老棒子威凛凛地昂头看海时,红蓼便觉老榨『多了一种 味道,说:“远天野地的,跑这儿来抽哪份筋哪?”老棒子收回阔 远的视线,怠搭不理地瞥她一眼说:“你不懂,你不懂渔人的 心!你知道脚下太阳滩在俺心中的位子吆?"红蓼挖他一眼 道:“俺知道,赵海螺同志就从这太阳滩上看见海上飞龙,又在 龙帆节里抱回了纸龙! ”老棒子倔倔地不搭腔儿,心里暗骂:这 鸡巴娘们哪壶不开偏提哪壶。红蓼说:“你们打鱼的人就是迷 信,咐,也倒好,把俺的赵大哥从苦海里救了上来! ”老棒子扭 脸凶她:“哈,迷信?俺既信服党又信服这滩!"红蓼见他黑煞 神似的脸相,一时兴味全无,便缓全兮从怀里抖开蓝花花布包, 端出一身黑绒绒的夹克衫:“赵大哥,这是俺夜里为你赶做的, 你身份不同了,再破衣烂衫,人家会笑话!”说话时眼睛里冇祛不 净的羞。老棒子大声武气地说:“你的心意俺全领,可穿这么时 塁的衣衫,俺不是脱离群众吆!'‘红蓼掩口而笑,笑得格格的:
        “你呀,思想不解放,这是沿海开放地区,老皇坊要不得啦!做 村长既当爷爷又当孙子,又哄又得骂,上下人事关系就更要火俠 呢!往后,俺教你吧!"老棒子薦薦的象瘟衡 叹道:“俺没啥 能水,就有一颗血疙瘩心,遇上蝇营狗苟的事可叫人作难。”红 蓼将衣服塞在他手里:“干吧,大村长,事在人为,为官一任, 造福一•方.”老棒子被红蓼的话所感染,顿时添了精神儿,响脆 脆道:“你这话也说俺心里去啦,俺老棒子天生泥腿人,不干是不 干,干就一竿子插个漂亮!”红蓼欢喜得忘了形,老棒子也便没 了遮掩和约束,自由懒散得荒唐。他抖开老年夹克衫,弯腰轻轻 铺在沙滩上,两只毛糙糙的大手深深抠进沙里,’沙沙响。然后一 捧一捧地将细沙撒在衣服上,黃亮亮的沙线勾出一个颤颤的圆堆 儿。红蓼看见了,挑起眉毛叫:“你这是干啥哩? ”老棒子理也 不理,七缠八绕裹起,系下牢牢的梅花扣儿。这扣儿是他与太阳 滩的情结。他神神怪怪地搭上肩,哼着歌扬长而去。走到麻麻瘩 瘩的黑泥滩时,拧脖儿朝太阳滩好一阵张望。红蓼呆愣片刻,追 一阵站一阵,拍手拍腿地咒:
        “曖,缺大德的,疯癲了不是?”
        四
        老棒子是在霞色溶滿海滩时敲一片盼匡财匡四畦的鼓乐声中山 罗大疙瘩等众多渔人簇拥着气势势走进村委会小楼的。他的住室 在二楼东侧,站在走廊里就有高高低低的村舍和老河口左边的海 滩拥在他多情的顾盼里。遗憾的是太阳滩被井楼遮住了。他便将兜 来太阳滩的细沙铺在窗台的水泥板上,周围呈圆型摆滿花花绿绿 的盆景。望着晃眼的细沙老棒子心里不空。圆滩村由太阳滩得 名,也是雪莲湾乡里的一个大渔村。4000多口子人,500多条船, 开放几年来又呼啦啦建起船厂、网厂、养殖厂和贝粉厂4个村办 企业。村里的经济在全乡举足轻重,老棒子走马上任,就有乡书 记乡长连连谈话。领导说:“你老棒子的魄力,我们有底儿。 唯一不放心的是脑瓜骨不能死板,统抓全盘,搞活经济,不是海 里打鱼抠虾,这得需要上上下下,走出去请进来,动心眼使计 谋! ”老棒子听了血管胀胀的,心里惶惶不安了: “乡长,俺老 棒子野慣了,吃苦受罪咱不怕,就怕辜负了领导和村里老少爷们 一片心哪! ”乡长拍着他肉乎乎肩膀说:“干吧,慢慢就适应 啦!曖,你心里有啥大的计划没有? ”老棒子突然有一种芒刺在 背的感觉,沉吟半响,摸出兜里小本本说:“俺想在这两年里干 几件利国利民的大事儿,铺一条石磧路,村里户户通自来水…… 在时机到来时候投资建一座大型冷库!至于平时么,上边咋招 呼,俺咋干/乡长赞叹一番,但压根儿就知道这主意出自红蓼那 娘们儿,老棒子不懂官场从脑子到服饰就由红蓼操纵了。他穿上 了那件崭新的夹克衫,左胸前小口袋上卡了一支钢笔,手腕上换 了一块全自动金狮表。过去秃亮的和尚头也密扎扎的留下村人望 而生畏的背头,而且梳理得极妥帖,看上去很象一位滿腹经伦的 沉稳的山一样可靠的大干部。红蓼常敲打他:“你是一村之长, 要摆出威严样儿,还屁屁溜溜的,还咋管人?其实说官话是为人 民服务的,私话就是统治人的,官当的顺顺溜溜,村人治得服服 贴贴,就成功啦! ”老棒子听这话别扭细嚼吧也他娘在理儿, 人前人后老喊“大酒罐〃成何体统?他竭力在村人面前树立尊严 的桅帆,走到哪儿都是“村长村长"地叫,他就努力适应着。当 老渔人叫他“赵村长”的时候,刚舒展屁会儿的心就搅起一阵愧 来,浑身鼓鼓涌涌不自在,五脏六腑错了位似的。日子一天一天 熬下去,村路和自来水工程耗去老棒子好多精力,他的好名声也 就一天一天响亮,那种莫可奈何的不自在一点一点逝去。但是, 再也喚不回闯海的那种火辣辣的情感了,喜一程悲一程,糖葫芦 式的航程,酸酸涩涩的事一个跟一个来折腾他。他太忙了,村里 支书抽到乡里搞农村基层党组织“两组一区”建设试点,琐琐碎 碎的事落在他头上,几个厂的大事也得他拍板儿。更让他挠头的 是上上下下左左右右的人际关系。毎日里都有乡里吉普、县里小 轿车或是城市宾馆饭店的豪华面包车到这里做客拉虾拉蟹,理直 气壮还得便立。上边来人嘴里抹賓,等你去城里他们食眼狀都不 映。红蓼说辻谁也不能怠慢,不知哪块云彩有雨,况且惹了谁都 够你村长小帽翅颔悠一阵子。金钱、交易充斥了角角落落,象 脏兮兮的污水明明暗暗地漫染,团团包惱」'太阳滩。老棒子心中 的太阳滩还能洁身多久?那块支撑他生命的金滩会不会沉落?世 道咋会变的这样,生活变迁的船桨在飞舞,H子越过越富足,可 圣洁的交情和仁义之帆却任倾斜,在颤抖……老捧子困惑茫然又 心灰意懒°
        红蓼说:“你必须在心里抹州太阳滩,否则路子越走越 窄! ”
        多大疙瘩也隔三岔五摧儿句过来:“老棒子,你要在渔人心 中站脚,千万不能忘掉太阳滩!没有太阳滩就没有你这个村 长! ”
        老棒子宛如一艘在海流子里打转儿的老船,找不到拢岸的地 玲儿。不久,红蓼咒语般的名言就应验了。老村长在的时候,毎 年要拿公款请海湾菱河水闸的儿个人吃喝一顿并且送些礼品,村 里人意见很大。老棒子花公款向来精打细算,每隔半年就将村里 帐目丁丁卯卯的公布一次。水闸掌管雪蓮湾七个村子泰虾池的供 水,谁掌握了水闸就等于控制了虾池产量。老棒子曾拍着胸脯的 四两肉儿向村人吹噓:“俺绝不遭踏公款去巴结他们!真是活人 慣的,哪个小庙的神仙都迷人。”村人啧啧赞叹,后来老棒子也 没想到会栽了,栽个透心凉。人定背运顺风顺水也会窝进臭泥 滩,喝口闷酒还塞牙。老棒子的话溜至大闸,闸长孙胖子哼一声。 六个村都当水神爷敬他,唯右老棒子不尿他。他也就不尿圆滝,时, 春日里邻村都孵化虾苗苗了,圆滩村的滩涂一片一片的虾池子还 傻呆呆的晾屁股哩。虾农急赤白脸地找老棒子。老棒子碰上鬼头 鱼宁折八骼経不肯服软儿,急头涨脑地找孙胖子评理:
        “你们为啥不给俺村虾池子上水?"
         孙胖子鼻音重浊:“机器坏啦! ”
        “狗日的,俺说机器没坏是你小子良心坏啦!"老棒子火辣 辣地拢不住火儿。
        孙胖子坐在沙发上,脸上平静得象一个吃斋念佛的老尼,喃 喃道:“大村长,别发火麻,俺也不知咋的,轮到你们村就玩不 转啦
        老棒子听岀孙胖子活里会话,就十分版狂地撕破这一层: “别鸡巴给俺玩花活,你就那点勾当,狗吃柳条鬭笊篱,肚里那 点事儿!横竖一大老爷们,下戏不? ”
        “狗眼看人低,远远闪着!
        “你骂人? ”
        “你不早骂上了吗? ”
        “俺要吿你们! 〃
        “吿哪儿也是机器的错误。”
        老棒子阴着脸,恶血呼呼撞头,浑身的血像破冰大潮轰表隆隆 撞得头要裂心要炸。他霍地扑过去,老鹰抓鸡似的拽住孙胖子的 宽脖领,厉声吼:“你立马给俺村放水! ”孙胖子脸吓得纸白, 四肢胡乱踢腾,嘴里喊者:“快来人,这老东西耍横蛮! ” “啪” 一声,进两个虎虎实实的汉子七拧八拽将老棒子驾出夫门。推推 擦操关严大门。老棒子泼了性子,太平斧般的拳脚将秩门扇击得 哇哇眶唯怪叫。他浑身淌汗,气喘吁吁,屋里毛头鹰般喑喑U劃霍 的尖笑击垮了他执拗与自信的松桅。身子旋旋转转,太阳穴悼惊 乍乍地痛。他太憋屈了,舞着双拳骂:“孙胖子,俺H你八辈祖 宗!”他象•只孤独的仇寒交加的狼在荒寂的旷野里悲吼。他自 己也不知道是怎么灰溜溜逃离大闸的。他知道大闸由水利局统 管,吿也白搭,还是留口匯沬暖暖自己心窗儿吧。黃将了,他幡 里惜懂地来到虾池。这•片方方正正的虾池是由滩涂大江子改造 的,对虾养殖在圆滩村占很大一块。眼前虾池如一张张干渴饥饿 的嘴,嗷嗷待哺。他魂对虾池,愧对村民。他沮丧地蹲在地姓 上,脸灰灰的,如蒙上了烟雾抹了油垢,再也不见昔日的光亮,不 知啥时候,村里虾农急燎燎火爆爆围了他:“赵村长,给水吗?” 老棒子摇摇头。“走,揍扁那帮龟儿子! ”虾农闹闹嚷嚷举掀抄 铲・老棒子霍地站起身吼道:“谁敢去,俺收了他的池子! ”
        “那,再不上水就完毬的啦! ”虾农不解地嘟囈。老棒子狠狠心 说:“明早上俺保你们虾池见水! ”说完黑着脸,喘喘而去。路 过老河口时,他十分清晰地听见了太阳滩上的潮音,他勾着老腰 走,竭力不朝那方向看,越扳越不好受,丝丝苦涩中夹着扯肠绞 肚的滋味。不大时辰,他竟鬼使神差般来到红蓼的家。红蓼的两 个孩子都在城里上学,她都是在厂里食堂吃了晚饭才回家。她见 老棒子没精打彩地挪进屋,便问:“吃饭了么? ”老棒子一屁股 墩在沙发上怒气冲天:“哼,吃气都吃个贼饱!娘的,整天囈壤 经济大合唱,到节骨眼儿上给你下绊子! 〃红蓼问清事情的根根 梢梢之后,忍俊不住地笑了: “你呀,俺说你肚里装个太阳滩, 路子越走越窄。你这个大村长只配玩船,没法子玩人,一撅嘴骡 子卖个驴钱。”老棒子戚戚地看着她:“你说咋办吧,俺是烧高 香也找不到庙门了。”红蓼嗔怨道:“你呀遇事掂不出轻重,这 屁大事吿哪也没用,冤家宜解不宜结。弄点好烟好酒送过去,盅 对盅喝一回,明儿就见水啦。〃老棒子瞪圆了蛤蟆眼:“俺的海 口都吹岀去了,传出去了这块老脸还咋搁在世上?不如剜下来丟 给狗吃! ”红蓼急得拍拍手:“俺的天神哩,甘蔗哪有两头甜 的?丢卒保车,是当官的谋略。该送的送,该搂的搂,人走哪儿 香哪儿,干起事儿来也就呼风喚雨。“老棒子心烦地摆摆手:
        “别磨叨啦,你去办,花多少钱俺自己掏。"红蓼“喷儿” 一 声笑岔了气:“大傻帽儿,土驚虫。"老棒子正色道:“就这么 定啦,你呀,快变成一个投机分子啦! ”红蓼不再与他斗嘴,麻 溜溜系上围裙,到厨房里鼓鼓捣捣地做了一碗香喷喷的鸡蛋肉毬而,端过来说:“厨里冇酒有花生豆,你慢慢吃喝若,俺得走 啦。”老棒子望一眼精明强干的娘们,又瞪起那双湿漉漉火一样 燃烧的眼睛,笑了。
        红蓼也极灿烂地賞他一个笑扭身走了。老棒子悒怔怔地呆愣 片刻,才狼吞虎咽地把湯吸溜个精光,然后就皱着脸吸闷烟。他 忽然想起上任那天乡长的一席贴心话,又有红蓼的教导在心里泛 滥重复,犹如坠进五里雾里。也许是他多年的海上生涯隔断了与 世态苍生的亲縁,也许是他成了一个孤独的落伍者,如果这样, 他老棒子占着茅坑不局屎不就是圆滩村的罪人么!他苦苦地想七 猜八将过去全都封严的坛坛罐罐在心里摔碎,酸甜苦辣攪成一锅 粥。人存在这世上,总归要做些好梦做些灿烂至极的事。老棒子 想。石英钟嘀嘀嗒嗒响,老棒子便迷迷糊糊睡着了,鼾声里冰糖 葫芦似的生岀一串恶梦。梦里太阳滩上有一群水鬼敲敲打打锣鼓 响,群魔乱舞,乱糟糟一谱一谱不断弦儿。“来人,把那鬼东西 赶走!娘的,人还没死绝呢! ”老棒子抖抖吼一通,自己把自 己炸醒了。醒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没有躺在沙发上,而是睡在绵 软松宽的席梦思床上,旁边躺着温润滑膩的娘们身子。朦胧的月 辉将娘们圆润的额头映一层细瓷般的光泽,两只眼睛墨线一样叠 合在一起。起起伏伏的胸脯,香香气气的热浪,都不如以往任何 一回撩老棒子魂魄。昔日暴烈专橫的感情巨潮不知为什么变得平 缓呆滞,娘们身子也变得空乏没味儿了。他回想梦里的鬼跳滩, 心里悚然生出惶惑。他木然地吸了一颗烟,天便一点一点吐白。 他款款捅红蓼一下,红蓼眼不睜悠长地一声叫:“人说宰相肚里 能撑船,这屁点事就烧得你这样!吿诉你,这会儿虾池见水啦! 心放肚里,再睡个回笼觉吧! ”老棒子怔了,心里翻着浪说不清 啥滋味,脸象动画片里的木偶。他败了,看似败在狗日的孙胖子 脚下,不如说是败在了娘们手里。确切说是败给了世俗。他苦着 脸相,颤索索地穿上衣服,毗溜下床。红蓼说:“别美的屁顚喽,告你说孙胖子那还没完,得抽空把他谙家里你跟他喝一喝气 老棒子倔倔道:“那龟儿子,俺不跟他唱! ”红蓼正色道:“往 后换水卡売儿,别再找俺!"老棒子哼一声,仄仄歪歪边提鞋边 往外走,如得了大赦一样,扭身去了。虾池换水时节,红蓼把孙 胖子用面包车接到家里,盘盘碟碟一应海味,酒是小茅台董酒。 老棒子朝红蓼噎眼使性了,气哭了她。她软了,娘们家跑前跑后 磨破嘴皮子还不是为了他贿。他只有打碎门牙往肚里嚥,扯下老 脸当腱卖,1百姓为集体,不丢人。他竭力这样劝慰自己,举盅 与狗门的孙胖子共饮。老棒子脸上摆着空空的笑:
        “老弟,往后老哥的事得扌周车啊!"
        “嘿嘿嘿,没说的!”孙胖子擂胸脯子。
        老棒子心里骂:“整个一个下三烂!"
        孙胖子沾了酒,便看不出眉眼高低,涎者脸笑:“大村长大 厂长,啥空唱你们喜酒啊?”
        红蓼故息装傻充愣:“你问官大的。"
        老棒子憨笑里添了点内容:“快啦快啦……"他机械地说君 便接二连三地喝酒,眯眼幻化出罗大疙瘩,以致险些说走了嘴。 红蓼忙岔开话头儿,可老棒子心里别别扭扭不快活,很快就醉 了.这回醉酒里,老棒子忽然洋里洋气地骂起自己来,骂着骂若 便倒头大睡他和衣而睡,喉咙里呼嚕呼嚕.嘶叫着,两脚象发瘟 的鸡胡乱踢蹬,双手颤颤地抓挠着胸脯,手指深深抠进肉里。红 蓼没有动他,她好象觉得这是渔人从大海走向陆地跨跃太阳滩而 必须经过的阵痛中的洗礼。但她也没睡,默默陪着他,心小把攥 若,几滴泪怅怅地滾出眼眶子……
        五
        一觉醒来,老棒子灵醒多了。脸依旧红胀服的类若戴上一联 很沉很重的油彩面具,盖住了昨夜的愁绪和伤情,也使别人觉得他更成熟持重了o于是他就十分乖巧地与驻扎在雪芯湾地及丄踉 海边大闸同等重要的渔政处、外贸海产品收购站、财政所、信用 社等部门头头脑脑相处得亲亲热热:只要他的村民利益不受损 害,他委屈委屈也不算个啥。红蓼进一步指点迷津,使老棒子豁 然梳理清楚了村里、乡里、县里重要人物的根根脉脉,遇事就在 心里一阵掂量,在-股一股势力一层一层网络里狭路挺进。钻进 去竟也象抠龙虾一样奧妙无穷哩!他忽然在硏究入上犯癮了,只 是这癮如大烟鬼的烟痛愈犯愈苦恼,蝇营狗苟的折寿。老棒子那身 千层浪抖不掉的馒肉一点一点耗去许多,人也爽利干练了。太阳 潍离他越来越遥远了,但他村长的位子越来越稳固了。他把「I光 射向未来的日子。天外有天,滩外有滩,人心是活的,不能老拴 在一个地玲上。老棒子想。
        老棒子惴惴地走在海滩上,村人依旧那么敬他:“忙哪,赵 村长!"他就应一声。村人不阴不阳地笑一笑,让他摸不者深 浅。他忽然觉得常与他见面的渔人变得陌生了,连情如手足的罗 大疙瘩也变了样儿。罗大疙瘩见了他再没有拍拍打打的戏笑,11 光是回避的殳杂的,躲躲闪闪的。老棒子有时猜想这些家伙背地 里对他一定说三道四°老棒子总想帮罗太疙瘩干点什么心里才畅 快些。他欠罗大疙瘩什么呢?他也说不清。罗大疙瘩没冇求他, 他跟儿子桩桩苦扎苦累终于揽钱从船厂买下一艘双桅机帆船。新 船挂旗的那天,罗大疙瘩派儿子旭桩到村委会请老棒子。老棒子 正忙忙碌碌接待县里多里文明村评选小俎的领导,他出出进进陪 笑给领导递烟倒茶。尽管他眼角眉稍都是笑,仍旧掩盖不住圖滩 村的三个窟窿,计划生育、打狗、平坟。这是渔村很扎手的难 题,渔人肥了,手头有票子,多儿多丹多福寿旧观念敢拿钱买, 不怕罚;养狗是渔人一大嗜好,哪朝哪代村里也没断辻狗叫;至 于平坟就更难了,渔人一代一代有好多葬身大海,在海滩坨地上 筑起的墓庐里有的是一个帽子一双鞋或一件衣裳。那是后人的念想。这三大项又是评比“文明村"的硬指标,尽管圖滩村产值利 润高,可哪一年也没挂上“文明村"的牌位。一直没能“文明〃 起来的圆滩村能在老棒子手里“文明”起来吗?各级领导纷纷向 老棒子发出兴奋的诘问与探询。老棒子勾着头,不敢面对两层 脸,一层是领导,一层是村人。他任领导一句一句"扌售",不敢 冋答。他如老牛掉进枯井里,有劲使不出•其实,他滿可以让村 里“文明”起来,举手之劳,枯井就会破碎,井是纸的。然而这 层纸,又是如磐石沉甸甸压心哩。老棒子被无端卷进无声无息又 轰轰烈烈的感情巨潮里。县乡领导被副村长领着吃午饭去了,他 仍旧象土拨鼠一样望着烟灰紅里升腾的烟雾发呆。桩桩在外等 半天了,这才顚顚进屋,怯声叫:“赵叔,俺爹叫你呢。"老棒 子扭头看见桩桩问:“有事啊? ”桩桩是个眉目清秀的小伙子, 就是个头随了爹矮墩墩的,惹得新媳妇骂他是“武大郞”。他腼 腼腆腆地说:“俺家买了般双桅船,今儿个挂旗!"老棒子“哦” 一声,拍拍脑门说:“你爹跟俺说过的。”站起身跟桩桩走了。
        雪莲湾渔人往船桅尖上挂旗是很讲究的,无论新船旧船易主 就要挂旗,红殷殷的小三角旗都要由船主最亲近的人拴在桅尖, 然后再缓缓竖起桅杆。
        挂旗这天要好酒好菜吃喝一顿。老棒子认为请他来助助威, 他也就张张罗罗招呼客人入座喝酒。他端坐在八仙桌旁,独占一 面,一条狼一样威武的大黃狗在他身边蹭来蹭去象猫一样没有一 点声息。他瞟见狗刚才那疙疙瘩瘩的一幕搅得他酒兴全无。他知 道叫“桩子”的大黃狗与桩桩仅一字之差,可见它在罗大疙瘩的 家庭里的特殊地位。儿子弱小“半残废”是拿大把票子从贩子手 里买来的广西柳州媳妇。媳妇有文化,人生得俊俏,勾得村里小伙 子飞魂。爷俩出海走了,瞎婆婆又是两眼一抹黑,唯有“桩子" 看得住她。瞎婆婆耳朵极灵,“桩子”嚷叫,她就口口声声问个 透底。“桩子"是两代渔人丢在家里的眼睛•打狗,打狗,老棒子能没轻没重地把他们的“眼睛”打瞎么?老棒子端着酒盅细细 斟酌,脸上结了一层灰气。罗大疙瘩长叹一口气,惓慵慵失望样 儿说:“俺的大村长,嫌俺酒嘎咕咋的?俺看往后想溜虛溜虛也 沾不上去啦! ”老棒子瞪大了酱麻色的眼睛,笑道:“别鸡巴胡 扯啦,俺这个蹩脚官儿早想扔啦,可又身不由己,你呀,大疙瘩 大疙瘩,千不该万不该将兄弟吊起来。"罗大疙瘩撇撇嘴巴咂了 一盅酒,道:“咐,你小子还得便宜卖乖。不干,不干还当渔花 子?”老棒子夹了一口菜,嚷骥地说:“这年头的父母官,难当 哩! ”罗大疙瘩道:“咋难,也难不到蹲大狱的光景吧? ”老棒 子点头:“那是,两码事儿。'‘罗大疙瘩又说:“老弟,你这辈 子够折腾啦!凡事可得搂着点平稳,别再横生些节外枝杈……” 他说着深眼眶子潮了。老棒子一把攥住罗大疙瘩的手,抖抖说:
        “老哥,人活一世难得一知己呀! ”
        “俺算啥,咱俩还是当年的縁份。”
        “老哥,俺离太阳滩越来越远啦! ”
        “太阳滩? ”罗大疙瘩叹一声:“别提它啦! ‘,
        老棒子急切切说/老哥,俺愧对太阳滩哩!你能不能给兄弟 讲讲渔人哥们在太阳滩上的故事?新的,有趣儿的。”
        罗大疙瘩摇头:“太阳滩再也没故事啦! ”
        老棒子惊颤了一下,丢了魂似的,使劲摇着罗大疙瘩的手:
        “老哥,俺该咋办哩? ”
        罗大疙瘩说:“你遇事常到太阳滩那块地玲走走,心中可不 能丢了她,那是咱渔人的根儿哩。”他的古道热肠又暖过来了。
        老棒子嘿嘿笑着,不回嘴,一时竟忠厚无比了 ,他忽然滋生 了一个想法,吃过饭到太阳滩上走走。是该去看看了,那里永远 叠印着他歪歪扭扭深深浅浅的足印。这个念头一冒岀来再也没了 喝酒的兴致,草草扒拉口饭。罗大疙瘩出去进来,喜气盈盈的。 老棒子知道渔人有了自己船的心情,便贺道:“老哥,恭喜 哩,哪天俺让人免了T「,跟你搭伙,还要俺不? ”岁大疙瘩撅达 撅达地点头:“那冇不要之理呀?怕是高攀不上哩! ”然后他就 与老棒子说说笑笑走向老河口海滩。桩桩和“桩子”也順順跟在 后而。晚秋时节枣核天,早晚凉晌午热。毒毒的日头将海滩照得 发黑,象燃烧后舖下的一片灰烬。海水与海滩交接面上泛着一线 飘飘荡荡的灰光,弾弹跳跳,使泊在那里的船罩上纵纵橫橫的晕 光,若有若无含混不清。走得近一些时,老棒子才看见了多大疙 瘩那般灰不留秋的双桅船。他看出这是一艘hT般,大修之后重刷 了一层桐油,在日光下泛着白煙牌的光泽。光反照到人脸上象锅 里卤过的虾一样呈着酱紫色。登上老船,老棒子又嗅到了很浓很 浓的桐油味,他深深吸了一口,要吸到肺叶里去,仿佛吸到了曾 经那么熟悉亲切的生活原本气息。罗大疙瘩拿拳头砰砰地敲打着 船板:“红松料儿,滿可以闯荡几年!"老棒子说:“老船得勤 刷油漆,耐不住浪順啊!"罗大疙瘩索索从怀里抖两面小三角 旗,递给老榨子:“老弟的差使。”说着便拽桩桩放松桅。老棒 子接了旗有些受宠若惊,手掌上仿佛燃着一篷渔火。咿咿嘎嘎倒 下一根大桅,又一阵咿咿嘎嘎响,两条大桅躺下来,老棒子神气 足重地将两而三角.旗系在桅顶,嘴里念叨着:“老哥日后行船滿 舱滿盖顺风顺水。"罗大疙瘩响脆脆应着,恰好合了潮的韵律。
        “桩子”也随人抬头望旗,欢欢快快叫着……
        “赵村长,赵村长一一"
        老捧子的视线从旗移至海滩;看见村委会办公室大毛在叫 他。他原想挂完旗跟罗大疙瘩到太阳滩舒展舒展。见大毛我他就 烦声烦气地问:“又咋啦,评议小组下午不是走吗?”
        大毛说:“又来一拨儿。”
        “哪儿的? ”
        “说是冷库立项。” “好吧.俺就去。"
        老棒子摇摇晃兄走了。
        村北有一片喧虛虛光秃禿无遮无拦的碱窝寫地。老棒子就将 冷库建在那里。他领着县里派来的技术人员去勘测。碱地的北边 是-井方圖十几里的大草泊。密密匝匝的铁杆芦苇漫漫懒懒铺开 去。芦叶转成青白色,顶端胀胀地孕起芦花,清风里纷纷扬扬舞 起一片白。芦荡里隔三岔五亮出鼓鼓洼洼的水汪子,落叶、腐 草、烂鱼、蜉蛾浮在水汪里,经火爆爆日头蒸晒,腾着mm 的臭气。老棒子先将三位技术人员领进草泊。他还有更远大的设 想*建完冷厢他将投资在茫茫草泊里开发人工养蟹基地。河水 与海水杂交精养的螃蟹,既有海蟹的鲜嫩又有河蟹的幽香。他要 同行家核计核计,既不破坏芦苇资源,又要规规整整地挖出蟹 池。眼下关键的关键是怎样确定道路的位置。这条道老棒子将它 比喩成网上的纲绳,纲举目张。一条银蟒一样的渠和一条看泊老 人踩白了的蛇一样的小路,白白亮亮弯弯曲曲朝深处钻去。老棒 子望着草滩,踌躇滿志地昂着头,走到深处时己是热汗涔涔,浑 身水涝涝了。三个肩扛标杆码尺的城里人更是走不惯脚下的羊肠 路,走走停停喘喘吸吸,被老棒子甩在了后边。远远地,老棒子 喊:“伙计们,这儿有一口老井一一”三位技术员忙急煎煎摇晃 晃挪辻去。一个歪斜松散的草铺子旁,有口黑洞洞的井眼,井口 有缸口粗,疏疏地冒着凉气。老棒子螃蟹似地趴在井口,将脑袋 伸进去,黑幽幽看不见水位,便“斬嘀畸瞒……”地吼了一通。 湿漉漉的“嗦味”声就从井底弹回来。一位瘦如桅杆戴眼镜的技 术员说:“这口井是个极好的座标点,横的也包括纵的。就看井 底深度和水底标本……”说着又咕咕噰与那两人唠起专业活了 老棒子怔怔地看着他们,从兜里摸出村里待客的白剑“鬼子烟”, 笑呵呵递过去:“先歇歇,你们辛苦啦! ”他怕再碰上孙胖子 一类人,仰人鼻息也认了。三人和和气气地向他一笑接过烟。老 棒子心里说:“在外面做大事的人,不全象孙胖子,到底好人多 哩。'‘三人吸罢烟就撅若屁股趴在井口往里下吊绳,摇儿摇角尺 就掉水里了。“眼镜"慌了: “哎哟,这可咋办哩? ”老棒子嘿 嘿笑了: “王同志,别急,俺能把尺捞上来。'‘三人瞪大眼睛:
        “赵村长,别开玩笑啦,这没深没底的扎凉水,不行! ”老棒子 麻溜溜抖掉灰汗衫和白背心,仅剩大裤衩子了,粗门大嗓道:
        “给俺拴条绳子,俺当年在海里抠龙虾啥阵势没见过。”说着将 粗麻绳绕绕缠缠系在腰间,就一点一点朝井下溜“眼镜”脸上微 微发青,嘶着嗓子喊:“喂,赵村长,你老如果真没事就从井底 带一块标本来! ”老棒子象个大水怪扬脸问:“啥,俺不懂,这 井下还有本? ”井上人笑了: “不是本,是井底的泥!我们化验 用。老棒子眯眼一笑,笔管条直地朝水面扎去。老棒子没想到 老井里的水贼凉贼凉,如无数小刀子扎进骨头节里。他昏头昏脑 地如水泥顔往深处钻,耳骨吸哦叫响。井不很深,他很快抓住了 角尺,也象龙虾一样衔嘴里,抽回右手,腕部一拧,五指一收, 闪电般地支开两腿挺起身,调动一手一肘,卡挠着井侧的硬壁, 噰嚕嚕地蹿出水面。水面炸开花骨朵般的水泡泡。他长长吐出 一口气,笨拙拙地爬出井口,骂:“鸡巴井真他娘的凉! ”说着 放下井尺和黑泥。三个技术员惊叹了。老棒子疯了似的哗哗啦啦 踩倒一片芦苇,四仰八叉摆开身子躺在苇子上舒舒服服晒暖儿。 他身上响起苇杆脆脆的沙沙声,明显与躺在太阳滩上不一个味 儿,他也说不出异样的滋味是啥样子。他眯着呕眼,三个技术员 晃来晃去的影子他依然能感觉到。慢慢地,他身子就被日头暖过 来,再睜眼时哗哗摆动的芦苇叶一片辉煌,分外扎眼。苇楂鸟啾 啾叫成一团。远远近近耀着一片跌宕起伏的晕光。光线穿过苇 丛,斑斑点点泼在地上,象是一层一层漾着金光的古铜钱。用不 了多久,这片古老贫瘠的蛮荒地帯就会摇身变成屍金生银的宝滩 滩了,老棒子望着高远的天空十分乐观地想。遗憾的是躺在沉沉 寂寂的大草泊里听不见太阳滩的涛声,然后屏了气细细听,久适的了滩歌来了,很单纯很欢快地飘来了。
        日头很沉重地掉下去时,老棒子昏昏沉沉地一头扎进二楼宿 舍没了声息。他头发涨身发冷象是病了,无疑是凉水激病的。他 这个海上客充当旱鸭子不知怎么老是蹩手蹩脚的。傍天黑时,他 象晕晕乎乎发起烧来。女儿惠惠同村医一起赶到村委会。医生说 是风寒,打了针也留了药。夜里老棒子出了一身汗,稀稀落落的 汗毛活泼泼张开来,搅得他浑身不自在。脑里影影绰绰的人和事 竟稀粥一样糊涂了。夜里迷糊几回,也是做些奇奇怪怪的梦。天 亮时,他清醒过来,就有一种深切的孤独感扩散飘荡。他支楞耳 朵听见外面淅淅沥沥落雨声。每到静下心来听雨,他的眼前就有 红蓼年轻时袅袅婷婷的身影。当年他在她身上望见了海滩上草蓼 花洁白纯净的颜色,嗅到了淡淡的幽香。在运盐河的老船上他从 心底爱上这股幽香,却又不幸地驱散了它。“红蓼,多美的名 字!愿你总是象红蓼花一样艳丽洁净。”当年老棒子曾把从书上 摘下的句子献给她。他文化低,尽量缩短他们之冋的文化距离。
        “俺不是雪莲湾的红蓼花,俺不知道是为谁而开!"红蓼动情地 说。老棒子没有悟出意思来。那天正下着雨,雨丝亮晶晶在苍灰 的天地间极柔曼地飘洒。在老棒子愧愧怯怯的眼睛里是津津有味 的红雨。红雨里的红參站在河堤上朝他舞着花头巾笑得非常生 动。这只是一瞬间,她便象梅花鹿蹦蹦跳跳溶进红雨里。这辉煌 的画面伴随老棒子,点缀他平淡忧烦的日子。不知啥时候,红蓼 提一兜罐头水果轻轻走进屋,坐在他床头。
        “怎么样,好些了吗?”
        老棒子不看她,听着声音不语。
        “咋老折腾?以前你多壮."
        “老喽,这么快就老喽一一”
        “就是不知冷热,你呀! ”
        老棒子忽然愣掏一句:
        “红蓼,俺们真有縁份的话,就……”
        “就咋? ”
        “就办了吧。"
        红蓼说:“你乐意,俺还有条件呢! ”
        “咱们都是村里有头有脸的人,总这么下去会风言风语的, 何必呢?”老棒子扭头看红蓼。红蓼脸沉静,清亮的眼睛如水 雰里的寒星。她说:“俺这样想,你虽说是大村长,俺不看中你 的权势,,俺巴望你的是你的素质你的能力。任村里俺'不愿看你畏 手畏脚的样子,一会儿太阳滩,一会儿怕惹了老少爷们。你呀 一个真正的男人不在年岁大小,应该有足够的勇气闯进生活!男 人事业的成功,依仗的决不是感情和眼泪,而是强悍冷硬的铁 血!懂吗? ”老棒子扬着木然的脸,怔怔地看着滿腹经纶的娘 们,象被魔杖点过变成一个不会移动的石头人。娘们在把入生智 慧在冥冥中传递或暗示给他,他惶惑新奇,有些招驾不住了。过 了好长时辰,他才讷讷问:“俺不懂你话里的意思……”红蓼脸 上绽岀沉思的鱼尾纹说:“你应该知道,多好的机会,圖滩村不 该在你手里'文明'起来吗?摘花的好事你不干,不让领导寒心 吗?你知道么,乡里把支书抽到乡里意味着啥?你的入党申请为 啥迟迟没批……”老棒子抖抖地惊颤了,一种欲念横溢狂血撞得 头发炸,眉心处竖起几道深深直直的刻痕。久久地,他从胸膛子 里挤出一句:“你滾,你给俺滾出去! ”红蓼眼睛里渗出一片白 花花的雾,身子也象雾一样轻飘飘逝去。留给老棒子的又是一团 一团忽忽涌涌的大雾……
        老棒子象腌辻的龙虾,僵僵地勾在那里,肚里搅着苦苦热热 的浪。他穿上衣服仄仄歪歪扑逃雨雾里。满街筒子的水哗哗啦啦 没边没沿由着性子朝海滩流去。水淋淋的老棒子竟然一点不觉凉,浑身的力、脉管里的血和一腔子热肠豪气竟烧得他儿乎疯癒 了似的。沿村里村外哽嗖嗖一阵餾蹉。村人望着他铁青的脸谁也 不敢搭一句话。老棒子眼前沙沙飘荡的秋雨又染成了红色。红 雨。乱纷纷飘飞着的醉了一样的红雨诱惑着他,他的眼睛也烧红 了。他就是红着眼绕回村委会的。此刻,肚里一个事关村子荣姪 的计划生成了。他痴痴地换好衣服,呆呆地斜靠在被垛上竟又迷 糊着了,饭也不吃,谁敲门也不开,独自躺到天黑。雨 停的 时候,他影影绰绰做了一个梦。他独自冒着红雨扑扑跌跌地走上太阳滩。退潮了,唯星星点点的水汪将滩融成闪烁的一片,雨丝在滩上细到看不见的程度。几只鸥鸟扑愣愣远飞了。老棒子默默地蹲在滩上,如一块戮在滩上的古老石碑,一动不动。他恍惚间觉得滩活了,象硕大无朋的海龟载他在大海里游动。大大小小散散落落的沙粒卵石也好象变成有了生命的东西,团团簇簇 拥 戴 着他。尽管他想避这滩,滩并不介意冷淡他。他顿觉眼窝里有湿漉漉的东西一颗一颗渗出来。过了好久好久,他呼噜呼噜说了几句话,然后从兜里抖抖摸出一枚五分硬币,在手掌心里擦出滑腻腻的老汗。他默默地在心里说∶"假如这枚硬币抛下去,国 微 朝上,俺就豁出去干一场,就算合了海龙神的旨意,要是 麦 穗 朝上,俺就等等再说……"银亮亮的钱币抛向空中,忽忽 悠 悠 坠落,"叭哦"贴到滩上。他定定瞧是负有重大使命的"国徽"。"太棒啦,俺的天神哩!"老棒子鱼打挺般弹起,压根儿不愿想这是梦。他急头横脑拧屁股下床,敲开隔壁村委会办公室大毛的门,叫道∶  
        “大毛,快给俺起来!
        “深更半夜的,撒啥魔症? ”大毛说。
        “带上双筒枪!“
        “干啥? ”
        “打狗! ”
        大毛懒洋洋斜着身子挪出屋,囈嚷道:“俺不敢,人家还不 把俺骂个狗血喷头! ”老棒子气势势抖抖身子:“谁敢?俺跟 着! ”大毛翻翻眼:“就咱俩?"老棒子说:“春栓和海螺子的 枪还有没有?"大毛说:“有哇,昨天俺们还去泊里打兔子哪!” 老棒子挥挥手:“去,叫他们来,晩上给你们开高补助! ”大毛 顚顚去了,不一会叫来两扛枪的小伙子。两人一拨儿挨家逐门突 击打狗。夜气浮来浮去,村巷极有层次的昏黑。蛤蜥的腥气和夜 的寒气悠悠弥散,升入空中,随风朝草泊里漫漫泛泛荡过去。不 大时辰,静夜便溅起汪汪汪汪的吠叫和嗨哩啪啦的脚步声,空气 里随着怪怪乍乍的枪响又充斥了浓烈的狗的血腥气。老棒子黑着 脸凶凶地走家串户,不可逆转地在村舍摇头摆尾的狗们脑袋里贮 存一颗一颗的枪子。有人沉默,有人大骂,有人哀叹。老棒子尽 量不看村人的脸,害怕酝酿许久的勇气泯灭掉。他在孙寡妇家要 了一瓶酒,与大毛轮换吹喇叭似地猛灌,然后睜大红红的血眼,搜 寻一条又一条呜呜悲鸣到处乱钻的狗。跟孙寡妇共同看守虾池的 狗没有一枪毙命,狗朝老棒子猛扑过去。老棒子舞着手提的木 棒,醉棍一样击中狗头,狗脑碎了,一只狗眼冒出来,血和脑浆 咕嘟咕嘟淌一地,溅老棒子一身麻麻点点耀眼的猩红。孙寡妇尖 声细气地哭了,泥软泥软地跌倒在狗尸旁,狠歹歹地瞪了老棒子 一眼。老棒子应该向老女人说句安慰话,她儿子出海了四间拉溜 大瓦房孤零零没了一点声息。老棒子不敢看她,哼也没哼地走 了。他走到大街上时,肚里象灌下久煎久熬的草药水,翻翻涌涌 难受。在他蹲大狱时.孙寡妇对他娘很好,曾经跟他娘做伴儿。 老棒子脑里闹蟹乱般烦躁,不知不觉到了罗大疙瘩家门前。他仿 佛看见罗大疙瘩温和的笑眼陡变厉厉凶光,他怔住了。大毛却不 管不顾地用枪托敲门。桩桩媳妇惴惴地打开门。伶声停气问: “谁,干啥哩?"老棒子没搭腔,大毛大咧咧道:“村长有令, 打狗! ”他的脚?此住门槛,就有大黄狗“桩子”哧哧蹿过来,伸出长长的舌头,拿眼看大毛,看准是年轻汉子便嗷嗷嗷嗷地扑 咬起来,桩桩媳妇“喝” 了 “桩子”一句,将老棒子和大毛往屋 里让。老棒子不进屋,站在那里看着“桩子"眼里闪出的阴鸳凶 烈警觉的光,心里惶惶地发颤。“桩子"好象认岀老棒子,不再 咬叫,薦薦儿地嗅他肥大的裤角,嗅到了同类的血腥,便慌慌张 张地摇尾,沙沙响。这条肥硕高大的狗的确象狼,黃黃的暧毛在 夜色中泛出金色光泽。罗大疙瘩的媳妇瞎老婆子颤巍巍摸出来, 嘴里喋喋地问:“桩桩媳妇,谁来啦? ”她每晩在缸里捣虾酱很 晚才睡。“大嫂,你回屋吧,没事儿的。”老棒子说。“不对, 你们骊俺,俺在屋听见枪响和狗咬啦。”瞎老婆子每当丈夫和儿子 出海夜里耳朵就格外灵醒,老棒子只好顺着瞎婆子的腔调悠下 去:“老嫂子,上级指示一律打狗,俺知道'桩子'在你和老哥 心中的位子,可也没办法,谁也破不了这个规。”瞎婆子眼眶一 抖,话里充了哭腔:“啥规矩,还不是你一句话!他叔哇,你就开 开恩,留下'桩子'吧……”她尖声细气叫着,两只枯瘦的胳膊 东一甩西一抓地舞着,一点一点蹲下身死死抱住“桩子”,如同 拢住一个温暖病态的家。老棒子颤抖了,心沉沉地坠,扬脸望 天。夜色朦胧,月亮被天狗啃岀豁边,这时村西传来阵阵枪声和 疹人狗叫,滿世界都是闹响和血腥。这是圆滩村有史以来的最 大规模对狗的清剿。老棒子直杵杵地站着,就象戮在地上的枯木 桩。“男子汉的事业依仗的绝不是感情和眼泪……"红蓼的话又 在他脑里盘绕。他咬咬牙,鼓起蛤蟆眼道:“大毛,下手!"然 后倒背着手,哆嗦着肩膀走了。他摇摇晃晃走到大街上,双腿坠 铅般沉,索性蹲在离罗大疙瘩家门口不远的蛤蜥皮子堆上听那声 响。“砰一一"枪声脆脆炸响,接下便是瞎婆子拍拍打打的哭 嚎:“老棒子,你个挨千刀的,没良心的,没俺当家的扌周车,你 腐样的能当村长! ”老棒子木然地站起身,“嗖"一声从眼前闪 过一个黃乎乎的东西,正疑惑间,大毛喘喘地跑过来:“村长,都怪俺,一枪没撂准!"老棒子厉厉地吼∶"他娘的,追!"他跟着大毛踢踢踏踏追受了伤的哀叫的"桩子"。拐了村口,"桩子"啜啜噜噜地朝海滩狂奔。老棒子喘喘追着,抬 眼 看 见"桩子"在老河口北侧的海滩上蔫蔫地兜着圈儿。他猛然想起这儿是罗大疙瘩双桅船的停泊地,"桩子"显然在寻找主人。然而这里空空荡荡只有苍黑沉默的大海滩。大毛瞄准又朝"桩子"放了一枪,枪子钻进"桩子"脚下的黑泥里,咕嘟嘟冒泡儿。"桩子"象是被枪声激醒了,抬头愣了片刻,就在大毛再次瞄准时,"嗷"地嘶嚎一声,箭一般朝西海滩逃了。老棒子跟着大毛又追。追了一阵老棒子脑袋"轰"地一震,他又真真切切看见了太阳滩。太阳滩叠叠层层细沙在夜光下精灵般闪亮,不再空幻虚缥,潮音象一阵阵远古的蓼语,凄凄切切又美美妙妙。"桩子"逃离了他的视线,他被太阳滩的景儿攫住了魂。"桩子"也似通了人性一样,颓然队倒在太阳滩上,不再吠哮,只喷着咿咿语唔的汪汪声,悠然得意地向"敌人"示威。老棒子蓦地发现"桩子"队在太阳滩上,恼怒的脸上浮了惶惶惑惑的神色。"桩子"在他眼里不再是一条狗,仿佛是一介神物了。大毛恨恨骂一句"狗日的"就举枪瞄准"桩子"。"桩子"不颤不怯,呆呆地望着人。老棒子的大手按下枪筒,叹口气说∶
        “别鸡巴打啦!"
        “为啥? ”大毛惑然。
        “这是太阳滩。"
        〃那就更得打狗日的!"
        “脏了滩,咱俩是罪人。”
        “你老想的太多啦! ”
        “不,一介神物,有它的造化。怕是这狗,也他娘的成神 啦! ”老棒子看着“桩子”o “桩子”象个刺猬一样鬃毛刷刷张 开来,一个硕大幽灵似的。老棒子痴痴呆呆地看狗,狗也戚戚地 盯着他。大毛弯腰拾一海螺売,砸向“桩子”,“桩子”依然不 动。然后他解下缠在腰间的细绳,网一小圏儿,是个活套儿。这 是雪莲湾杀狗的土法儿,活套儿放在地上,套儿里放块骨肉或停 學。人喚狗,狗低头一吃,一抻绳子就套住狗脖儿,然后将狗吊 在歪脖老树上,打水缸里舀一瓢凉水往狗嘴里灌,卩艮喽-下子噎 死狗,再扒皮开膛。大毛现在找不到诱饵,便攥着(绳套悄悄绕到 背后,站定呼哧哧将绳套甩过去,不偏不倚地套住了 “桩子" 脖颈。“桩子"炸尸般跳起来,疯顚顚往海里狂窜。大毛斜着身 子拽,拽不住,身子哧溜溜在沙滩上滑。老棒子跑过去,死死 拽住绳。“砰” 一声绳断了, “桩子”如海豹似地骨碌碌滾进海 水里,浮在夜海上的暗黄顏色象跳动的鬼火,被呜呜溅溅的海水 簇拥着渐渐消失。老棒子软兮兮跌在沙滩上。大毛手里的枪朝海 面上喷出一股一股的火苗子……
        七
        夜里的渔村哑静了。
        老棒子站在村委会小楼上望着沉寂的海湾,心里就慌得紧。 他怕静,怕村人的沉默,怕独自一人想事情。几天来他往红蓼那 他跑得格外勤。他看见红蓼就觉自己有了很厚实的根基。他觉得 黑了脸,就要快刀斩乱麻般地治理计划生育和平坟。尽管这两项 牵扯面大,弄不好会犯众怒,可他已没了退路。他带领小分队老 鹰抓小鸡似地将一个一个孕妇装上汽车运城里强行做绝育手术或 做“人流” O逃到外地亲戚家的孕妇也让他派人“抠”回来,不 照办的没收出海捕捞证。他带头,村委会班子成员齐抓共管,十 儿天功夫就利利落落拿下来了。平坟,这项指标老棒子很为难, 觉得最“扎手” 0但还是平,不能因这项而前功尽弃。他忽然变 得沉稳起来,对村入也要象对官场一样,得讲点谋駱,把肚里直 肠子弄几道弯儿。他在心里掂量来掂量去,苦苦思索后的老脸上露出一线喜气。他要在村里建一座“太阳滩祭园”,将故人遗物 请进“祭园〃,先人故者也将魂灵驻足这里。这样村人心里会好 受些.老棒子是外来户,他得理解尊重村民的感情。这成熟的思 索使老棒子觉出自己变得很狡猾了。他恨自己的狡猾。他将肚里 滬熟的伟大设想端到村委会讨论,并吸收村民代表参加。尽管渔 人心中梗梗的难以接受,毕竟还是接受了。豪华肃穆的祭园以最 快速度呼啦啦拔地而起,随之升起的一种惊天地泣鬼神的光圈罩 着小村。迁坟那天,老棒子亲自为先人请来鼓乐班子,用呜哩哇 啦的喜调冲淡惨惨戚戚的悲哭。飘飘洒洒飞飞扬扬的纸钱雪片一 样在雪莲湾舞着,一天孝白,一脸悲戚,一膛怨怒。但人脸都是 默默地,默默地。乐声却是那样悲凉,缓重、幽远。
        老棒子成功了 .
        圆滩村终于破天荒地在老棒子手里文明起来。庆功、授奖和 介绍经验使老棒子晕头转向了。初秋,在县三级干部会上他被县 委、县政府授予县劳动模范称号。烈火般燃烧的大红花笑在他胸前 时,竟烧得老脸紫红紫红的。这种异样的感觉与他在龙帆节夺魁 感觉形成十分鲜明的对比。“不,给俺发奖的是县长而不是老族 长,差着档次呢,当珍惜才是。”老棒子劝慰自己,竭力抹掉脸 上的愁绪和伤感,摆出红艳艳的喜气来。散会的时候,红蓼带厂 里小汽车接回了老棒子。她这时才觉得老棒子地地道道爬上了能 与她为伍的男人位子。她深情地望着他,目光一片痴柔:“咱们 办了吧。”老棒子抿嘴而乐,俨然一个涵养很深的大干部。他眯 着眼在车里如同飘飘然驾了雾。几天之后,老棒子与红蓼举行了 隆重的婚礼。红蓼厂里的外地亲戚来了许多人,老棒子这边的官方 要人亲戚朋友都呼啦啦地来祝贺了。老棒子嘻嘻哈哈出岀进进忙 个不住。闹闹嚷嚷一整天,终于圆滿结束。他得到了,诱人的红 雨便消失了。老棒子心里不安起来,他和红蓼冷淡了罗大疙瘩和 众多渔民哥们。尤其是红蓼理都不理他们,把他们安排到末一席 用餐,为这老棒子与红蓼弄r个半红脸。夜里老棒子还没鼻子没 脸地朝红蓼使性子:“红蓼,你不该怠慢罗大疙瘩他们! ”红蓼 俏丽的目光咄咄逼人:“咋,就凭罗大疙瘩,跟俺位气,值得 么? ”老棒子黑着脸相道:“那是过去与俺出生入死的哥们,俺 不能……”红蓼生气地说:“就罗大疙瘩脏拉吧磯 的熊样儿?今天能上大席面?你不嫌丢人,俺脸上还挂不住呢! ”老棒子眼眸 被什么死死勾住,直愣愣地瞪着她的脸:“你还腆脸子显摆啥? 狗咬呂洞宾,不识好赖人哪!罗大疙瘩跟孙胖子比,哪个亲?你 别看那些肥大腆肚人的地位,那是用得着咱,等你啥也不是了, 就都鸡巴8寮杆子啦!还是老哥们差不大样儿……”红蓼急赤白脸 地说:“罗大疙瘩帮你啥啦?吃你喝你,遇正事儿也不给你拥 车!"老棒子惑然地问:“你别鸡巴瞎谄! ”红蓼说:“俺瞎 谄,你打狗,就他家没打,偷着掖着躲着,弄得村里人对你说三 道四,说你偏心眼儿。”老棒子脑里映出太阳滩打狗的情景,惊 讶了: “咋,'桩子'是俺看见大毛毙在海里的。"红蓼撇撤 嘴:“得了吧,不信你去看,村里人知道你跟罗大疙瘩好,没人 敢向你吿状。你还口 口声声一碗水端平呢疽老棒子瞪眼凶她:“这 档事儿,不用你操这份咸萝卜心儿。"红蓼拉灯睡觉,没了声 息。
        第二天早上,老棒子去罗大疙瘩家。罗大疙瘩爷俩找车拉船 到船厂大修,家里只剩桩桩媳妇和瞎婆子。一进门儿,“桩子” 就“嗖”地窜出来汪汪汪咬。瞎婆子岀来听出老棒子声便劈头盖 脑地駡个狗血喷头。老棒子款款退岀来,迷迷瞪瞪地往回走,“桩 子"影子重重叠叠地晃动,神气扑脸,想着腿脚就颤索起来。他 没想到一条狗会把他的精神击垮。老棒子绊绊磕磕地回到村委 会,突来的喜事才冲淡了狗的影子。一纸批文下来,他被批准为 中共预备党员,同时代理村支书。他望着批文,回头看路,心里 又涨潮般翻腾。这时船厂副厂长刘栓找他说,船厂急映木料,老棒子还兼着船厂厂长,缺料的事他不能不管。他给红蓼拨了电 话,红蓼滿口应下。娘们家要成精了,她不再是沐浴在红雨里的 少女了,她诱使老棒子远离大海,象风筝一样飘荡着,他不知道 自己最后将落在哪一块地玲上。娘们家一次又一次充当了他的人 生导师。他好象是越来越离不开她了。老棒子放下电话时,忽然 想起刚才忘记吿诉红蓼突来的喜讯了。他急扎扎摇响电话:
        “红蓼哇,俺入党批啦!"
        “太棒啦,太棒啦!"
        “唉,这一来,俺到不知咋干啦!”
        “嘻嘻嘻,俺求人给你算了一卦,你的大运年刚开始,干啥 啥成! ”红蓼响脆脆的嗓音荡来。
        “操,咋还信这个!"
        “嘀,如今挺时髦哩。"
        老棒子笑得眼角淤出波纹。他忽然想起什么,问:“冷库贷 款的事你再催催,嗯? “红蓼马上回话:“俺们今天去找建行桑 行长,快敲定下来。他也有事求咱们。”老棒子重锤定音:“好 吧,咱们这就去! ”他放下电活,就带一名副村长和红蓼急煎煎 赶到城里。桑行长宗宗件件地摆出信贷紧张的实例,不看僧面看 佛面还是把2 0万贷款当场拍了。但他有件小小事情,也请老棒 子帮忙。他的勇爷在城里开公司,手头压住一批桐油,请船厂进一 些。老棒子跟桑行长去那公司看过货,也就拍了板。余下的事就 由红蓼出头办了。老棒子是主大事的。可回到村里的时候,他仍 旧费心劳神地想那条神秘的狗。“桩子”的影子已深深地刻在他 的脑海里,幽灵似地缠着他。狗将他推进进退维谷的境地。
        “桩子”真的成神了吗?
        深秋的海滩堆滿麻麻疙疙的蛤蝸皮子,在灰寐重浊的景致里显得清瘦且凝重。早潮嚇嗚退着,天沉沉阴着。花骨朵般的墨云 直抵桅尖,压得老船闷闷的喘不过气来。老棒子深一脚浅一脚地 走在海滩上,瞪眼往船上寻。他的身后晃动着桩桩媳妇清秀的身 影。老棒子早上还趴在被窝里吧嗒烟时,桩桩媳妇就受公爹罗大 疙瘩之命请他到海滩船上。他问她有啥事,桩桩媳女说双桅船修 好,爷俩这回要出一趟远海。出海还要象挂旗那样吗?老棒子嘀 咕着,抬了头见四面暝色突地透亮,油光光的双桅船上瓮一样蹲着 吸烟的罗大疙瘩,桩桩滿脸凶相地站在船板上,手指象捻佛珠的 僧人捻着吊网浮子。大黃狗“桩子”也蹲在罗大疙瘩身边,人和 狗的影子长而怪拙。他们见老棒子来了,久久不说话。老棒子惶 惶的,率先打破这吓人的沉默:“老哥,船修好啦? ”罗大疙瘩 不经意地“嗯” 一声,灭了烟,款款站起身,哧溜溜从腰里甩出 绳套,一抻,“桩子"象打鸣儿鸡似的“嗷”地伸直脖子。老棒 子和桩桩媳妇看呆了。罗大疙瘩皱巴巴的海螺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他抖抖索索将绳头挂上桅杆,“嗤嗤”拽起。“桩子”绝望哀嚎四肢乱蹬。罗大疙瘩的脑袋梦游似地寻着“桩子”的眼睛,愣 了好长一会儿,才正过脸大声武气地吼:“桩桩,端瓢水来!" 桩桩仰着泪珠点綴着的凶脸,扭头盯了媳妇一眼,便“嗖"一声 拔岀腰的鱼刀,疯疯冲过去,一刀捅进“桩子”喉咙,腥血咕嘟 嘟象大朵大朵红花一样溅落在船板上和他脸上。 向一边,深黑的眼骨窝里甩落两颗清亮的东西。 叫一声,趙趙着扶住船舷。老棒子悒怔怔站着, 才喊道:
        “老哥一一”
        罗大疙瘩颤顏地说:
        “棒子兄弟,这年月的父母官当的不易呀!
        “老哥一一"老棒子震颤了,被晨光晃成金色的泪珠子正从 他的眼窝里一颗一颗渗出来。轰隆隆一阵闷响,柴油机冒一股黑 烟,双桅船一点一点朝大海移去。双帆堂堂正正舒舒展展升起 来,在日影里一闪一闪地亮。老棒子远远地呼喊:“老哥,顺风 顺水,滿船滿舱……”船上没有丝毫回声。他忽然觉得自己在圆 滩村跺一脚颤三颤日子里,对他生命的根的大海显得有些陌生, 他的声音也不那么灵了。他好象自己驾驶两条船,一艘驶向大 海,一艘驶向陆地。驶向陆地的船是那么艰难。生活是美好的, 世事总是不尽人意。这日子,这世道,谁能说明白,活活是一本 糊涂帐。老棒子想。
        双桅船彻底消失了。
        一连几天,老棒子的心也静不下来。桅杆上血呼呼的“桩 子”老在他眼前晃来晃去,右眼皮也突突突地跳灾。他有一种不 祥的感觉,却不知来自什么地方。红蓼疑疑惑惑地望着老棒子疲 惫的样子。这样子是异常饥渴的人走了很远很远的路才显现出来 的。她问:“你病了吗? ”老棒子摇摇头,眼眶子蒙着一层青虛 虚的阴翳。有一天夜里,海上滾着响雷。桩桩水鬼似地从渔政船 上爬下来,哀哀哭着跑到家里。不多时,村西新瓦房里荡出的哭 声,应验了老棒子的预感。双桅船在鼓鼓涨涨的夜潮里沉没 了。罗大疙瘩淹海里下落不明,桩桩被渔政船搭救上来,在黑幽 幽的海面上再也没寻到爹的影子。老棒子得知凶信儿时,还头戴 安全帽在冷库建筑工地上磨爬滾打。基础工程得连轴转厂秋去冬 来地冻天寒就啥都误了。老棒子干事就有股马不停蹄的雄风。可 当他听到恶信,呆傻了。他眼直着,手交叉着抖索,象让一柱大 浪砸昏,抱住头,黑凛凜的身子颓然跌在地上,撕心扯胆地苦 叫.“老哥,老哥一一”过了好长时辰,老棒子晃晃悠悠站起 身,没走两步,又象散了架似地歪坐在地上。大毛用绿吉普车将 他拉回村里,径直去了罗大疙瘩家。瞎婆子几乎哭干了泪水,咿 咿唔唔的声音十分凄凉,夹着噰作响的痰音。老棒子拉着瞎婆 子的手说:
        “老嫂子,保重身子骨吧! 〃
        “阎王打短命的,他爹没干缺德事哩!"
        “老嫂子,不在那个。”
        “海神爷,不该收他爹当水浸的鬼呀! ”
        “大海不认人哪!老嫂子……”
        “他爹一辈子就盼有艘船,苦扎苦累尽遭罪啦!他爹呀,你 可是苦黃莲籽脱生的命哟……”瞎婆子抽抽噎噎叨个没完。老棒 子左瞧瞧,右看看,也没寻到桩桩,便对泪眼盈盈的桩桩媳妇 说:“吿诉桩桩,从今往后俺就是他爹,有啥大事小情就找俺!” 桩桩媳妇频频点头。老棒子又好象想起什么,两眼盯着桩桩媳妇 说:“侄媳妇,你是南方人,可俺村人没拿你当外姓人看,你公 爹更是疼爱你。往后你要对桩桩好,本本分分过日子,有啥事俺 兜着!"桩桩媳妇应着,声音很小很小。里屋的瞎婆子听见了这 一席热肠子话,激动得惶愧不已。
        老棒子操持着为罗大疙瘩办完葬礼,就陪着保险公司的人办 补偿款子。忙忙碌碌麻麻木木的几天过去,老棒子心里涩涩地空 落和深深的悲痛,象高高涌起的浪头子,一下子将他呑噬了 •那 夜里他与罗大疙瘩在太阳滩上戏笑摔跤的情景也涌来了。在一个 有星有月有雾的夜里,老棒子竟不知不觉地蹈蹉到了太阳滩。他 蹲在滩上瞥见了一轮圆月的缺损。但光亮很足,穿透浓浓的夜 雾,将滿滩映得煙炸耀耀晃眼。几只触板老龟一样在水边起伏, 水拍船舷,“卩却光”响。渔火又在不远处招摇晃动,星星点点的 慢慢织成龙形,向太阳滩游移。老棒子看呆了,不是幻觉,真真 切切的海上飞龙.他不明白上苍会在这个时候赏给他一次机会。 是福是祸?这条朦朦胧胧亦真亦幻的渔人的魂,与太阳滩紧紧勾 连着。飞龙和太阳滩给了他许许多多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也给 了他许许多多空空幻幻的东西。那是啥?他在苦苦追求,追求的 结果,又总是失去的太多太多……海风激来,爽爽透透的。老棒 子欠欠身子,惶惶然惑惑然。他又把目光收回滩上,盯着滩想得 极多,多了也就混乱、糊涂。夜深一些了,潮大了。大浪漫滩,滩 就哗哗順动,将他的神思弄得忽前忽后地错落。他忽然看见滿世 界都象潮一样涌动,无数挤挤拥拥的人在太阳滩上跑过来跑过 去,追求寻觅自己的归宿。不知不觉间,扑扑咬咬的浪头咄咄逼 至他的脚下了,他也一动不动。忽然他看见有团黑影朝他移来。 哦,他看清了,分明是多大疙瘩憨笑着,撅达撅达朝这边走来, 身子一弯一弯地划孤。老棒子霍地站了起来,摇摇晃晃迎过去 时,却看见一副极象罗大疙瘩的冷冰冰的脸相。
        是桩桩。
        老棒子愣了一下。
        “桩桩,你找俺吗?"
        桩桩眼睛如燃烧的火球:
        “俺我你,当然得找你!"
        "有啥事尽管说吧,咱弔俩不见外。”
        “是你害了.俺爹!"
        老棒子头轰地一震:
        “唉,是俺不该逼你爹杀了 '桩子'……”
        桩桩摇摇头:“不是一桩事儿。”
        “那是……”老棒子茫然了。
        桩桩说:“俺爹在海里没顶的时候,喊了一句话,他说刷船 的桐油不对劲儿。俺到船厂去啦,带上刷俺船剩下的油,到城里 一化验那是假桐油,叫米糠油,是用稻子、黃豆、谷子榨出的食 用油,揉了少量桐油。厂里进货单上写着你的大名。这鸟油能刷 船吗?"
        老棒子眼直了,脸傻了: “天哪,有这样的事?"
        桩桩抖抖手里的纸条:“俺有化验单!俺要吿你们!"
        “老哥,你走的好冤!就是把俺五马分尸,也赎不完这个罪 哩! ”老棒子“職嗽”苦叫两声,双手抱头,一摊烂肉般跌在滩 上。他望见水汪映出自己的脸,黑糊糊显得那么远,那么迷离, 夜鬼似的。他浑身打骨头里冷,冷得喘不过气来。
        桩桩不依不饶地说开了 : “赵村长,俺爹哪点对不住你?俺 爹帮你操持龙帆节,村里村外护着你。你当村长俺爹乐得整天 唱,可他从没求你办一桩事。他就盼你当个堂堂正正的父母官! 你呢,不管村里老少爷们愿意不愿意,干下踢寡妇门刨绝户坟的 损事儿。你的良心在哪?你有私心,你想揽权,当了村长想当书 记。你为了讨好红蓼,得到那娘们,谁的话也听不进去!如今你 啥都得到啦,名誉、地位、女人和金钱,这是你的造化,与俺无 关,可你不该见利忘义,为自己得回扣,购进假桐汕……"
        老棒子震惊了。他胸脯突突顏着,霍地摆出骂天骂地骂娘的 架势,黑旋风般扑过去,揪住桩桩的衣领恶摇着,吼:“你给俺 说明白,俺得了啥回扣?”他视名声比命重要。
        桩桩昂然站着,冷气逼人,如一根傲立的冰柱。他眼里闪过 --道奇异的波光,拧身甩开老棒子,走了 O老棒子厉声吼:"你 给俺说个丁卯来一一"
        桩桩象团冷雾飘走了。
        老棒子不堪承受这瞬间的撞击和刺激,周身痉挛着如失了 血,仅剰一个空空的売。“扑”一声倒在沙滩上,面朝大海跪 着,--双青筋尚跳的大手,捂住滿是泪痕的脸:“老哥,俺对不 住作呀一一"然后他的双手拍打沙滩,象驴打蹄一跳一跳的。他 的声音飘忽,被啸啸潮音呑了。海雾里泅出一团淡淡的昏昏黃黃 的影子,他熟悉的影子。影子从大海里飘来,象骤然竖起一堵高 墙,遮住他的视线。渐渐地,幻化岀一张一张渔人的脸。他垂头 避开那些脸软软地躺倒在沙滩上,心里忽地生出原始生命般的蛮力。他象个石石哀子格楞楞在沙滩上滾起来,喉咙口撕攪一种异样 的声音。他在跟影子摔跤,又象是跟罗大疙瘩摔跤。滾过来滾过 去,任他使尽全身的气力也掙不脱那团影子……
        九
        涨滿潮的时候夜巳很深,桩桩象他当年的釜一样将昏迷在滩 上的老棒子背回家。其实,他一直没溜,他远远地望着阵痛中再 生的老棒子。他脸色灰白,有两道湿津津的亮痕在脸上爬动。他 忽然觉得自己刚才的损话多少有些偏激刻毒了。老棒子一身泥水 死了一样昏迷不醒,红蓼惶惶怵怵给他换完衣服,他依旧睡着。 后半夜的时候,他就晕晕乎乎发起烧来。第二天上午,红蓼请来 村医时,老棒子感到头皮一阵麻胀,慢慢撩开厚重的眼皮,拿眼 紧盯红蓼,断断续续地说:“你过来……俺问你一句话。”村医 退出去了,红蓼惶惶惑惑移近他:“有啥话就说吧。”老棒子眼 神里喩着一种懾人的威严:,俺问你的事,你要是撒谎,俺恨你 一辈子! ”红蓼愣了一下:“俺不撒谎,你说吧。”老棒子头一 拧,老脸苦楚地扭皱着:“你说,桑行长小舅子的那批桐油,你 接了回扣没有?''红蓼摇摇头说:“你把人看扁啦,俺是图希那 几个钱的人吗? ”老棒子舒了一口气,又问:“真的没有?”红 蓼胸脯子鼓涨着,杏子脸绷得充血:“你呀,你一点也不了解 俺,往后俺再也不管你的事儿啦。”老棒子掙扎着坐起来,多了 心眼也多了情份:“红蓼,俺信你!不过,俺也得给你提个醒 儿,往后干经济千万别把新鞋往狗屎上踩,坏了名声,又断了前 程。”红蓼不解地问:“到底又出啥事儿啦T ”老棒子哀叹一 声,急燎燎地说:“你快去船厂,新进的桐油全废喽,用那油刷 过的船重刷。”红蓼的心攥紧了: “咋,到底出了啥事? ”老棒 子烦了: “快去吧,那鸟油是假的,罗老哥就毀在这上头啦!” 红蓼脸白了,吓得囁舌头打冷子:“假的,俺的天神哩! ”老棒 子胸里又映出一个错乱的世界:'‘这鸡巴啥事儿,俺也是认假不 认真,老糊涂了哇!红蓼说:“这咋能全怪你?"老棒子又 说:“你给工商局通个电话,那鸟公司核关门啦!唉,人啊,为 了几个钱,血变冷啦,心变黑啦! ”红蓼瞪圆了眼:“那不得罪 了桑行长吗?"老棒子大巴掌一挥:“事儿都到这份上,俺六亲 不认I ”红蓼迟迟疑疑不动身,讷讷道:“俺看你还是三思而 行,冷库就该上主体工程了……”老棒子瞪眼凶她:“俺不能一 棵树上吊死人,山不动水流!',红蓼跺脚了: “你呀你,渔花子 的個劲儿又上来啦! ”老棒子火了: “莫不是你心里有鬼吧?"红 蓼噎住了,扭头悻悻而去。老棒子颓然倒在床上,心里蜂蛰虫咬 着,一种说不出的苦痛和惆怅,假这个假那个在他眼前翻腾。
        这世界搞不清了……
        潮涨潮落,日子照旧过。
        日子一天一天熬下去,老棒子的身体日渐垮下来。好象那夜 里落下的病一直也没好利落,但还是忙忙碌碌。人精瘦了,脸蜡 黃,糊里顚盹,薦头搭脑,腰酸腿疼,深黑眼骨窝里老是糊着黃 白色的眼屎。红蓼惴惴地看他失了元气的模样,心里慌得紧。她 每天晩上给他熬一锅酸酸涩涩的草药,死乞白赖往老棒子嘴里 灌。她劝他:“喝吧,中药没反作用,针锥子剃头能去了根儿 老棒子忽然觉得娘们家又可爱了许多。他硬挺着吃药,可药碗刚 到嘴边,胃里便涩涩泛泛涌酸水,好歹将药咽下,喉咙里便呛出 一串难听的呃呃声,呃一会儿便稀哩哗啦呕出一摊绿色粘液。红 蓼一点一点地给他擦。吃了一冬的药,也没见老棒子身体有啥起 色。红蓼犯难了,有时偷偷抹泪珠子。
        —年一度的北帆节来了。
        老棒子身体忽然奇迹般好起来,苍黃的脸上润了老红,眼神 里有了光泽。他与村里长老九爷核计核计,彩龙还用红蓼扎的那 只,再裱一层花花绿绿的彩纸就成了。船也一律用带櫓把的,那样争先恐后的味儿才足。然后在前一天晩上,老棒子神神气气地 在村委会大喇叭里讲了一通龙帆节的安排。第二天晌晴的,火爆 爆的日头悬着,破冰的大浪顚着,滿世界辉煌热烈,节日的气氣 十分浓重。老棒子和红蓼很早就来到太阳滩。滩还是那块滩,在 今日的老棒子眼里就多了內容。他好象看到了一种阵痛里再生的 晕光,灿烂着苍凉而绮丽的人生。万象生生灭灭恩恩怨怨翻翻覆 覆,唯太汨滩不变,留连、怨诉、嗟叹并不由人意。他相信雪莲 湾日后必得流传的故事,当从这块地鹼得到明鉴,寻到发源。他 深深地感动了。
        “早啊,赵村长。”
        “今个就看你老的啦1"
        “祝你雄风不减当年哪!”
        人们陆陆续续地来了,依旧十分恭敬。老棒子憨憨笑着点 头:“老啦,吃屁都赶不上个热乎啦! ”没有人笑,都焉薦溜边 在船上拨拨弄弄。老九爷抱着刚刚裱上新彩纸的龙颤巍巍走来, 身后追着喊喳喳的孩子们。渔人问:“九爷,是你老扎的龙吗?” 老九爷笑眯眯摇头:“不,这还是红蓼扎的那只呢!"渔人便怯 了声,不再问别的什么。大海的热情不减当年,潮猛卷,轰隆隆 隆的破冰声重重叠叠响起来,在早春的天地间荡过来漾过去。浪 花泡沫嘶嘶爬上沙滩,如铺一层大片大片鱼鳞状白蘑菇。天蓝 蓝,云白白,日影切入海湾,使海的蓝色施展最大诱惑。逆着阳 光看海,蓝得发白,闪闪烁烁,跳跳荡荡,象一泓刚刚溶化了的 金水银汁,火热得能烧沸人的血。波涛鼓荡着老棒子的血液,舒 畅得老想吼上几嗓子。此时他可以百事不想,摘掉了面具,大步 流星跨上老船,回大海去,咀嚼无穷乐趣。他又意识到自己顶天 立地高大无比了,简直可以力举九鼎。他手扶的大橹,咿咿哑哑 响,咧开瓢似的大嘴荤素夹杂地唱:
        浪头子大呵赛船喋
        黃螃蟹做窝到神台
        娘们儿夜里点船灯 爷们摇船阳不衰噢
        太阳滩上大人小孩拥拥塞塞嘻嘻哈哈笑,没人敢回嘴。老棒 子吼着就没劲了,他巴望着滩上或船上有人回敬他“老棒子大酒 罐” O然而没有。他顿觉心里空落落酸涩涩的。他马上悟岀龙帆 节再也不是他的热闹和乐子了。•他定定审视着左右前后船上渔 人的脸,再也找不出往年喜顚顚的劲头了。渔人懒懒散散的样子 哪象是参赛,跟街头墙根晒暖的老人似的。怎么了,究竟是怎么 啦?难道龙帆节是俺一个人的喜事吗?老棒子想。老九爷依旧小 心翼翼地将纸龙交给一位划小劍板的渔人。小舸板缓径入海,载 着渔人的魂。渔鼓鲜鲜亮亮炸响,鸣嘟嘟的海螺号也吹起来,滩 上欢声雷动。老九爷一声断喝,大大小小的船便追龙而去。老榨 子听见鼓声心里生出春草般旺盛的东西,拚命摇橹。冰坨子嘎嘎 裂响着,浪野吼着,大耸大跳,一波一折,一呼一吸,都象贴着胸 口样实在燙贴。能无忧无応快快乐乐地在大海上顚动,着实比当 村长清爽,整日劳心伤神,栽进事务里不弄一肚子火两腿泥别想 拔出来。眼下他忘掉了什么东西,寻回了日渐淡漠的太海的亲 縁。雾散了,影子消失了。大榕吱哑瓯在他手里快速揉动,不一 会儿,小船便载着他沉甸甸的心思遥遥领先了。龙不再前行,在 不远处的海面上舞着,十分辉煌。它焦灼地等待哪个漁人真诚地 拥抱它,将它拢回太阳滩。看看龙,老棒子手里生风,可当他扭 回头看船时,稀稀落落的赛船无精打彩地好象履行公事似的等待 陪伴老棒子抱回那条彩龙。渔人的船被他抛下很远很远,老棒子 心里如哗地撒了把扎人的殡藜狗子,糙黑脸上木然地结了一层灰 气,眼骨窝里噗噗嗒嗒流下了老泪。
        挤在太阳滩上的村人,不错眼珠地盯着遥远壮观的海面,翘 盼着遥遥领先的村长象往年一样抱回福佑渔人的彩龙。他们看见老棒子的老船缓缓接近彩龙了。红蓼踮着脚尖望着老棒子顚动的 船,心里喜。她并不喜欢龙帆节,是老棒子和她精心扎制的那条 纸龙吸引着她。她眼里老棒子的船渐渐与彩龙重叠了,溶和了, 庄重神圣的情感一下子从心底泛起。已有好久好久,她没有这种 情感了。突然,她眼眶一抖,看见浑浑沌沌的海面上,老棒子的 老船象个没有灵性的棺椁隐隐沉沉消失在接天的晕光里。滩上前 前后后挤喳喳的人营营嗡嗡的骚动了。老九爷惶惶惑惑战战兢兢 比划好一阵,说了一些圏囹连片的话,如念一道收魂咒:“点额 不成龙,归来伴凡鱼……天火烧海自后至其尾,乃登龙门,化龙 矣。"红蓼心里慌得紧,丈夫化龙了吗?过了好长时辰,赛船一 艘一艘拢了滩,载龙的小船板也飘飘荡荡地回来了。没有哪个渔 人去抱龙。太阳滩上的人沉默着,象失去什么。好端端的龙帆节 不欢而散了。红蓼悒怔怔地遥望着远海,心里默默地流血,眼里 汨汨地淌泪。晌午歪时,红蓼又惴惴来到海滩张望。她看见老九 爷勾着老腰,定定瞅着缓缓荡来的一艘老船发呆。那是一艘空 船,老棒子划走的那艘。红蓼心一紧,急急奔过去,看见船板一 堆沙沙蠕动的龙虾,忙扭脸四处寻着人。晌午的海滩空寂无人, 日头很毒,灼得海滩发黑。早春的气流鲜爽爽地飘逸,象有一种 鲜活的东西于无声中孕育潜长。他们款款朝太阳滩寻去,远远地 瞧见斑斑驳驳的太阳滩上石狮子似的蹲着一个老人,老人身边喊 喊喳喳地围着人拾贝的孩子。孩童如月亮上的玉免蹦蹦跳跳无拘 无束地与那个“老玩童"斗嘴儿做游戏。老人欣欣地舞着手, 孩童们齐齐拍手唱:“老棒子,大酒罐,撅着猴腱摇破船,一身 馒肉顚三顚,没窝的螃蟹漫滩转。"老人憨憨笑,却老泪橫流:
        “唱,好,再来一遍。”孩童们又奶声奶气拍拍打打地唱。老九 爷一脸疑惑。红蓼瞟了老九爷一眼,想笑却笑不出来,竞掩了 面,耸耸肩,啜啜哭出声来……
扫码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