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漂亮又温柔
        不论是我的男朋友,还是女朋友,凡属见过她的人,都说她漂 亮,又温柔。
        人生大事何其多,大概择偶选对象,就是其中之一。据此,民 俗曾把婚媾礼聘喻作“定终身”。
        因时代不同,历来择偶的水准也各异。清代以前,讲男为天, 女为地,以夫唱妇随为范本;民国年间,提倡民主自由,则以志同 道合为根基;时下,中国进入改革开放的历史新时期,又以互相理 解为时髦。而我做亲的前提,则很难说属于上述那一范畴。当时认 为只要对方人性好,有一定容貌,则是意中人。所以几十年来,我 在事业上的所思所求,对她来说,一直是个盲区;至于说文数典, 更无共同语言G但这并不影响我们彼此相亲相爱。
        在我选中她为终生伴侣之前,亲友们曾为我和四位姑娘奉 线,都因“门第不当”、“命相不合”告吹。她在选中我为她家乘龙快 婿时,也曾有四家提媒未果。据说,问题均出在她认为对方长相存 有某些“缺陷”。
        我们婚后不久,她悄声对我说,她向母亲表白愿对我以身相 托之前,曾暗地隔着篱障窥看过我两次,至今也说不清,是我周身 哪个部位叫她动了心。令人遗憾的是,相比之下,我对她,直到洞 房花烛,才得一睹芳华,以致落个“隔山买老牛”的笑谈。
        婚前,我家曾一再提出,男女双方进行一次对相对看,以免生 米煮成熟饭,当事者有不称心之处,两家长辈遭抱怨。尽管这种相 看男女对等,她母亲亦以亲事不成,女孩儿有碍名节为由,婉言回 绝。时至今日,每当我向她道及此事,她还在窃笑,说我是“傻鹑 捣”,怪我“当初为啥不动动脑筋? ”这也可能是她比我乖巧之处。 好在我父亲和她叔父是多年工友,我和她哥在“锅伙”(工人集体 宿舍)睡一铺大炕,彼此相与相知,再加中间人对她的一番描绘, 往返撮合,本着求同存异的精神,我家和她家才得结成秦晋之好。
        她是她家的老闺女,乳名玉花,但阖家和左邻右舍的人,都亲 昵地唤她“姣——”可见她在她周围人心目中所处的地位。而我在 我家行大,她过门之后,上有公婆,下有不谙世故的小姑小叔,由 ,,姣—”一下转化为承担整个家务的长门“大媳妇气
        我们这地方娶亲,兴“九天接,十天送”。也就是,在女方过门 九天的时候,娘家来人接回,养心十天,再送回婆家。她从娘家回 来那天,随身带来两个包袱,包的一崭新鞋。我家成员老少有份不 说,连相邻的婶子大娘也有一双。做给我的是双尖口闷帮鞋,黑色 冲服呢的面儿,白士布粘的千层底儿,前掌后跟,线绳儿纳的密实 得像鱼子,中间布的是菱形块儿;整个底子,手指一弹梆梆响,上 脚轻便美观又舒适。俗话说,脚上有鞋,好看半截。穿上她做的这 双鞋,我好像又添了十分人才Q不但我喜爱,就连两旁的婶子大 娘,对她的针精女红,也都赞不绝口 O
        晚上,在灯下,我发现她十指红肿,人好像也瘦了 一圈儿,明 净的大眼睛里有了血丝……她6岁丧父,哥13岁做工,姐已远 嫁,虽有年逾半百的母亲相伴,但在针线活上,又能帮她多少呢? 十天!这堆活儿,她不说也想象得出,一定是守着油灯连夜赶出来 的。那年,她16岁。
         自从她过门,母亲因身体不好,全家老小的单夹棉衣,铺的褥 子盖的被,锄地碾米磨面,烧菜做饭喂鸡,全包在她身上了。我和 父亲每天远路徒步上班,早晨鸡不叫,她就点火做饭;晚上侍奉老 小睡下,还要缝连补绽。严冬酷暑,周而复始,她就像一台血肉筑 就的“永动机”。
        我自从有了她,没置一件成衣,没买一双鞋子,而在友人中间 至今还流传着一句歇后语:“长正的鞋——老样的”,借以讽喻那 种一成不变的事物。她说:“男人外头走,带着女人的手。”从此,我 便成了她通向外界的窗口。
        解放后,我家进了城。不久,我跻身文坛,似乎进入了另一阶 层,而她依然是目不识丁的布衣,又适值《中华人民共和国婚姻 法》颁布,“换马风”骤起。不知是出于什么人的揣测,一天,她哥上 门问她:“他为什么要和你离婚? ”尔后,老泰水又接踵而至。我暗 地问她:“你怎么对他们说的? ”她说:“你要是那号人,当初我能跟 你好? ”她说着,掩口一笑。
        在那一天等于二十年的时代,她离开锅台,走向社会,披星戴 月,加入大炼钢铁的行列。炼焦炭,卸矿车,劳动强度之大,有的男 子汉也难以承受,而她,居然挺住了。
        那是个“跃进”的年月,也是个饥僅的年月。为一块代食品,兄 弟阅墙,父子反目,时有所闻。在外,她要尽公民之义务,在家,她 要恪人妻之操守,终因不得温饱,操劳过度,浮肿闭经,面透菜色, 但她依旧非常注重我的观瞻。
        多年来,她总是把我的鞋子洗净之后,再把底边抹匀白粉,好 像我的仪表,时刻关乎着她的声誉。其实,这不过是一种表象,而 深藏其中的却是一种言语和文字皆无法表达的情和爱。可能正是 由于这种情爱的驱使,一天她下夜班,赶着给我刷鞋,突然,身子 一歪,昏厥在地,手里还紧紧地攥着一只鞋子……多亏母亲,喂了 她半块菜团子,她才活下来。她如若真是台“永动机”,恐怕也该注 点润滑剂了。
        她没日没夜泼命地干,惟一的奢望,就是能转为正式工,偏偏 “大跃进”成了大倒退,干部下放,家属还乡,一夜之间,她由小市 民变成小社员,背朝青天二十年,无情的岁月,蚀尽她的红颜,染 得她两鬓霜白。她也曾有过求学就业的机会,但为了支撑我的这 个“家”,她都一次又一次地放弃了。这本是我播下的种籽,而苦果 却由她来吞食
        在祖国大夜弥天的日子,我揣着她做的布鞋,被押送“104干 校”。而我无论是下田插秧,还是上堤抢险,却总是赤脚劳作。当我 的同性和异性难友,发现珍藏在其中的奥秘,无不啧啧咂舌,并由 此引伸出对她五花八门的联想,希冀能有机遇会她一面。因此招 致一位“造反者”嫉恨,暗地用烟头把我的鞋边烧了个洞。在一场 不该发生而终于发生的冲突中,我虽被勒令“检査”,但当我穿上 鞋子的时候,感到的却是一种说不出的温暖和自豪。
        异性相吸,人之天性,故多称之为性爱。但维系男女双方之情 爱,可能比之更为圣洁,更为悠远。从弱冠之年步入花甲的我,正 是由于有了布鞋中藏着的她对我的那份情爱,才得栉风沐雨,跋 山涉水,吟风弄月,杜撰几则小文,克服了我与她之间文化素养的 悬殊,职别地位的差异,得以风雨同舟,相濡以沫几十年。
        想不到,“永动机”也有失灵的时候。她病倒了。铺床叠被,擦 桌扫地,切菜喂鸡,打水做饭……便落在了我的名下。此刻,我才 愈发体味到,身为一家主妇的她,作为之显赫。
        昨天,她在病床上轻声对我说:“等我病好了,再给你做双棉 鞋……”这时,我发现她的眼神是那么安祥,那么纯净。
        如今,她虽不再是四十多年前的她了,但她在我的眼睛里,却 依如当年朋友们所说:她漂亮,又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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