植根于泥土之中 ——张荣珍和她的小说
        70年代初期,在河北省的一次文学创作会上,出现了一个带着 孩子来参加会议的女作者。人们都用惊奇的目光互相问询着。很快, 大家就知道了她的名字叫张荣珍。当时的情景,至今还印在与会者的 记忆之中。
        张荣珍是个在冀中大平原上成长起来的姑娘,也是个以描写 农村斗争生活见长的新作者。她读过乡间中学,当过农家主妇,也 担任过生产队的干部、妇联主任和人民公社的资料员。她写儿歌, 但写得多的还是短篇小说。自1972年以来,发表在北京、上海、四 川、河北、天津、包头等地报刊上的就近三十篇。
        中学生时代的张荣珍,虽有机会读一些文学作品,但她的志 趣却在理工方面。步入社会之后,她在人生的道路上,学会了纺 域、织布、裁衣、烧饭和带孩子等项家务劳作;掌握了耕、种、锄、務 等有关农事的生产技能;得到翁媳、叔嫂之间相处的体会,处理干 部和社员之间关系的实践。由于客观条件的限制,她不得不放弃仅 有的《红旗谱》和《风云初记》等几本书,几乎都翻烂了。正是这段 平凡而又不平静的经历,给她今天的文学创作,积累下不少素材, 为她从事文学事业打下了一个较好的基础。
        荣珍的小说,没有惊险的故事,也没有离奇的情节,更见不到 你死我活的冲突;描写的对象,既少叱咤风云的英雄,也无扭转乾 坤的好汉。除《来客》(1979年7月31日《唐山劳动日报》)写了两 个与农业有关的知识分子之外,多是一些普普通通的庄稼人,用 的也多是一些实实在在的庄稼话。作品里那种带有浓烈泥土香的 生活气息,个性鲜明的人物,尤其是妇女的形象,给人印象较深。
        荣珍生在农村,长在农村,她不仅置身于中国亿万农民之中, 本身也是其中的一员,和农民同样捧的是“泥饭碗”。她熟悉农村 的习俗,懂得农民的好恶,也深知农民的疾芾。她的短篇小说,描 写的都是她所熟悉的生活和人物。比如,她的处女作《亮眼叔》 (1972年试刊第1期《河北文艺》),就是在她任生产队干部时,村 里发生了地主放猪,偷吃了生产队玉米的事件,激愤之下,引起她 的创作冲动;《小豆儿采访》(1978年第9期《河北群众文艺》)中的 两个支部书记,是和她常打交道的老相识;《卖杏》(1979年第4期 《包头文艺》)中的那个叫人可爱又可气的乐叔,就是她的邻居; 《小姑的亲事)(1978年第9期《河北文艺》)和《歇晌)(1978年7 月22日《廊坊日报》)里的嫂嫂,就是她自身的影子;《来客》中两 个大学生的模特儿,就生活在她的身边……她喜欢用日常生活中 常见的一些矛盾和纠葛,刻划人物的性格和展示主人公的内心世 界,从而完成作品所要表现的主题。《来客》就是通过两个阔别14 年的老同学异地相遇的故事,揭示出两个当年趣向一致的农大毕 业生,经过十年动乱,一个如钢淬火,大志不灭;一个则似无根沙 蓬,抱负成灰。读完,使人很自然地想到,倒行逆施的林彪、“四人 帮”,确实扼杀了一批天才,也造就了一批蠢才,在今后创四化的 大业中,应该仿效什么,警戒什么。《葵花籽》(1979年11月8日 《唐山劳动日报》),同样是通过在闲散垄沟背上种植向日葵而引 起的纠纷,表现了基层干部,在两个不同时代的两种不同的工作 作风,以惨痛的教训,告诉人们:党的政策,就是党的灵魂,党的生 命,它关乎着人心的向背和革命事业的成败,“四人帮”为非作夕 的历史,再也不能重演了。《菜园夜话)(1979年11月1日《天津日 报》)则是用两个自有个性的老菜把式夜间一席抬杠式的对话,描 绘出两个思想作风迥然不同的生产队长:一个见风张帆,鼓舌如 簧,靠整人吃饭;一个注重实际,埋头苦干,为人民如牛负重。尽管 和《葵花籽》里的人物相比,故事各异,但却表现了近似的主题思 想,只不过是后者比前者表现得更加深沉。可以看得岀来,她是面 对社会的现实,有感而发。正如她自己所说,是时代的大潮流,把 她推到文艺这条战线上来了。
        荣珍的小说,大都写得很短,至今我们读到的,还没有一篇超 过万字。在结构上,也力求严谨。《小姑的亲事》、《歇晌》、《串门》 (1979年第4期《新港》)、《来客》和《菜园夜话》,从开头到结尾,都 可以看出她的匠心。特别是《锣鼓声中》(1973年第3期《河北群众 文艺》)这篇作品L勺头儿,开得就很有点特色:
       我们这里,有这么个习惯:排行第三的男孩,总喜欢起名 叫“三儿”。起名的时候省事,叫起来也中听。东家的三儿,是 生产队种莱的好把式,人们就管他叫菜三儿;西家的三儿,是 个呱呱叫的红羊信,人们就管他叫羊三儿,等等。
        这通关于“三儿”的议论,看起来似乎是题外闲笔,其实不然。 讲菜三儿,说羊三儿的目的,恰恰是为了引出自己所要表现的中 心人物:“名字也挂三儿,只不过前面那个词儿特别一点儿——叫 大鼓三儿。”接着,又一步步地介绍了大鼓三儿不光是因为擂得一 手好大鼓,“光爱干活,不爱说话,可是说出来的话,也像大鼓那样 '冬冬'响! ”还是个“站在青石板上留脚印,手摸摸铁棍留指纹,吐 一口唾沫砸一个坑的硬角色。”就是这个“不爱说话”的大鼓三儿, 偏偏遇上个爱说、爱笑的老婆——“响铜锣”。两人又都当选为生 产队的新队长,同在一个队上执政,又在一个锅里抡马勺,铜锣对 大鼓,于是,矛盾也就从这里展开了。
        用这种近似拉家常的方法,戳人物、引故事,使读者进入自己 描写的典型环境,接受自己宣扬的主题,颇有点中国民间乡土文 学的色彩。
        《小姑的亲事》,从一家人为小姑物色对象而焦虑开始,通过 看病、植棉等一系列纠葛,刻划了性格各不相同的三个青年。
        究竟为小姑选个什么样的对象好?嫂嫂的目标是在“眉眼里 透着机灵”,手里握着听诊器,谁都求得着的赤脚医生建明身上, 而小姑最后则相中了身强力壮的拖拉机手铁牛。她采用欲擒故纵 之法,在两个对象候选人出场之前,先讲说了公婆怎样因为小姑 的亲事吵架拌嘴,又写嫂嫂怎样为小姑的亲事分心,然后,用看病 这个情节,介绍了看人下菜碟的建明,又用回叙的手法,介绍了不徇私情的铁牛、,当读者对这两个年轻人有个初步了解之后,她又 设计了个植棉上的风波,使三个年轻人一齐经历着一场更为严峻 的考验。通过这场斗争,进一步暴露了一个为私见风使舵而拆台, 一个为公迎风而上来撑台。至此,嫂嫂才如梦初醒,小姑的意中人 是哪一个。 ,
        《歇晌》和《串门》,前者通过两个在树荫下对话的姮女,刻划 出一个志在农村,愿意“啃土坷拉”的拖拉机手;后者利用串门,描 绘出世俗的变化。层次鲜明,形象生动,通篇从头到尾,处理得又 干净又利索。
        《来客》,从客人叫门开始,设计了老同学重逢——待客—— 叙旧——话今——参观等一连串的细节,如剥春笋,一层层由表 及里,把一丑一美两个活的灵魂,展现在读者面前,使之产生爱 憎。尤其是把主人做门帘作为全篇的开端,又把客人破坏门帘作 为全篇的结尾,以求首尾呼应。如果说,这种表现手法,曾有所见, 不足为奇的话,那么,做门帘的原料,恰是当年二人合作的论文 稿,主人和客人,一个是“废物利用”,一个是惜如珍宝。这样一来, 不仅显得表现手法非同一般,而且更加耐人寻味。
        四
        荣珍小说里的景物,有的就像一幅水彩画。读着它,简直可以 说是一种享受。
        渠那边是一个瓜园,瓜园里有一个别致的“空中楼阁”, 四根一人高的柱子上搭着一个尖顶的窝棚。窝棚上吊着一个 红秫秸编的小笼子,两个绿皮蛔蛔正抖动着长长的须儿啃北 瓜販,猛地它们叫了起来,原来一个穿红袄的丫头像小鸟似
        地从窝棚上飞下去了。
        灵丫见爷爷走了,转身走进瓜园。瓜园的畦背上种着一 棵棵的向日葵,盘盘也有碗口大了。金色的向日葵把绿色的 瓜园划成了一块块的,好像是巧媳妇织的花格格布,这个格 里种的是绿皮红瓢大西瓜,它们挺着圆鼓鼓的肚子累得一动 也不动,细长的瓜蔓躺在地上默默无声地供给养料。那个格 里种的是甜瓜,一咬一 口水的白蜜缸,一捏裂八瓣的蛤蟆酥, 还有黄橙橙的大面瓜,都散发出甜滋滋的香味儿了,那个小 个儿的还长着一层细细的茸毛。灵丫在畦上走着,每朵花儿 都向她笑,每片叶子都向她点头,大瓜小瓜都认得她,因为她 -天到这里来八遍呀!
        ——《灵丫》
        这里真可谓情、景、动、色、味、香,样样皆有,笔触细腻到把蛔 蛔“抖动着的长须”,小瓜身上“细细的茸毛”,都呈现在读者的面 前了。读着真像如闻其香,如听其声,如见其艳,如入其境。当然, 写景的目的,同样是作者借以表现人物喜、怒、哀、乐,塑造人物形 象,揭露人物内心世界的一种手段。《来客》里有这样一段描写:
        秀林看着玉婷那好像生疏了的面孔,没说什么,不由得 转脸环视这精致的小屋子,正面是一张放大的全家福照片, 玉婷、丈夫和她的一儿一女都带着满足的笑容,屋里摆设是 那么舒适、得体,一盘一碗都放在合适的地方,连床头上也画 着好看的花鸟,特角為見都看得出主人的匠心。
        这里就是通过客人的眼睛,描述主人住室的陈设,表现出主人意志上的衰退;接着,下边有关两个铁制小马的描述,又进一步 揭露出主人灵魂上的堕落——由追求生活上的安逸,到利用职 权,据公物为己有。
        在花园门口,两个铁片制成的小马,一左一右对面站着, 并着腿儿瞪着眼,默默执行着守卫的任务。
        对于此物的来历,虽没作什么特别交待,但我们通过女主人 公谈马色变的描写,已经完全意识到,此乃不义之物,而主人公的 人格,也就不言而喻了。
        五
        荣珍小说的语言,明快而又风趣,形象而又富有个性。《卖杏》 里的乐叔,把老伴交他买醋的两角钱补给了公家,怕老伴追究,在 回家的路上,“脚下像拴着绊脚索,一步迈不了四指远,脑子里编 排着回去怎么交待。”因为老伴虽少言寡语,“可那是亠个唾沫星 子也要上秤称的”。一句话,把个精明理家人的形象,活脱脱地给 抓出来了。在《葵花籽》里,蔬菜组长巧嫂,为了解决社员吃油的困 难,在垄沟背上种上了向日葵。正当大伙认为“今年吃油可有了指 望”的时候,巧嫂的丈夫——队长二哥,脸上却蒙上了阴云,因为 公社正组织干部批判自由种植,副书记老梁在会上说,菜园种向 日葵是资本主义倾向的典型。“巧嫂听了杏核眼一瞪,气呼呼地 说:'种点向日葵换油也成了资本主义?你们这梁书记是不吃饭不 喝水的神仙?!哼!甭听他猫吃核桃狗上树那一套!’”存在决定意 识。正因为巧嫂整天面对黄土,背朝青天;头上没有乌纱,手里不 握大权,且每天和锅、碗、瓢、盆、油、盐、酱、醋打交道,深知社员做 菜缺油的艰辛,才能在“四害”猖獗之时,道岀如此“大逆不道”的 话语来。三言两语,就把个心直口快、胆大泼辣的中年妇女的形象 戳了起来。和巧嫂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她的丈夫。当事隔五年,巧嫂 向他旧话重提时,他依然“赶紧摆摆手说:’上级让种啥咱种啥,可 别再闹那屎克螂白脖一一另一样儿!’”当巧嫂说“这回生产队有 自主权了”,他仍旧说豆子藏在豆荚里头,谁知内里的情况呢? 这些年,一会儿风,一会儿雨,闹得懵头转向的,还是等等再说 吧!’二哥边说边咂嘴,好像里头有咂不尽的苦滋味。”又是轻轻几 笔,把个虽为官,却说了不算;虽有权,却不能作主;至今余毒未 消,余悸未除,饱尝了那种政策朝令夕改的苦头的基层干部形象, 活生生地给勾勒出来了。
        荣珍还喜爱采用人们口头流传着的一些时兴的语言,借以加 强作品的时代气息:
        人们都说,翠这闺女眼皮高,要找那挣钱的,当官的,坐 着小汽车冒烟的……
        ——《小姑的亲事》
        荣珍小说的语言,不仅锋利、明快,有时且较含蓄、深沉,常给 人留下一些可以回味的东西。在《葵花籽》里,巧嫂对当年指挥铲 掉她的向日葵、今天又来和她一起种植向日葵的梁副书记说:“老 梁,别挑理,俺本是有口无心的人,前几年你眼皮不撩地谁敢跟你 说话?这会儿对你开炮是把你当自家人哩……”在这里,我们不能 不感到主人公心地是那么纯净,感情又是那么真挚;不能不想到, 时代变了,干部的作风变了,党的政策落到了实处,于是,干部和 群众的关系也变了,这才引出巧嫂这番满怀关切之情的话儿,真 是话虽尽而意未了。
 
        事物总是一分为二。荣珍的小说有它自身的特点,同样,也有 不足。当她提笔写作的时候,正值帮风帮气盛行之际,因此,在她 初期的作品里,这种痕迹是比较明显的。如《亮眼叔》,一开头就 说,亮眼叔“心红骨硬腰杆壮。步步踩着红线走,风里浪里不转 向。”漫骂不是战斗,胡编也不等于艺术。幸亏她有一定的生活基 础,再加读了一些有影响的名著,特别是赵树理、周立波这些老作 家的作品,才使她从帮法帮规的泥坑里拔出脚来,走上了自己的 创作道路。但由于认识生活、理解生活和表现生活的能力所限,文 学修养缺乏深厚的基础,以及其它方面的知识不足,人物和题材 还不够多样,且处理上有的雷同。特别是《葵花籽》里梁副书记这 个人物,由于对他反对和支持生产队行使自主权前后的思想基 础,缺乏应有的挖掘,因此形象显得概念,也影响了作品的思想深 度。在主题思想上,有的作品还缺乏应有的深刻性。有的不是从作 品情节里自然而然地流露出来,而是通过人物的嘴巴,把作者想 要告诉人们的东西,赤裸裸的说出来,这样就减弱了作品的艺术 感染力和影响主题思想的深刻性。打个不大贴切的比喻,荣珍的 小说,很像晨曦中一株叶片上顶着露珠的小苗儿,看上去煞是喜 人,但在某些方面,又未免显得有点稚嫩。然而它却是大有希望。 因为它不是悬在半天空里,也不是画在纸上,而是深深地植根于 泥土之中。
        我们希望荣珍坚持写自己熟悉的东西,努力创造自己的风 格。上述不足,会随着生活面的不断扩大,政治思想水平的不断提 高,知识的不断丰富,以及艺术上的不断实践,加以克服。令人可 喜的是,她的近仃《来客》和《菜园夜话》,不论是主题思想,还是表 现手法,都有程度不同的突破。
        荣珍写作的时间不算长,但进步不算慢。我们相信,随着时代 的发展,日月的推移,在今后的艺术实践上,会取得更好的成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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