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月 雪
               这是一间阴森森的牢房,牢里关着一名妇I人名叫窦娥,她今天要被处斩了。一大早,监斩官便盼咐公差把住巷口,严禁闲人往来。刽子手押着窦娥,走出死牢,边走边吆喝∶"快点,快点!监斩官去法场多时了。"

               窦娥披枷戴锁,艰难地挪动着双脚。一路上,她悲愤地想∶我窦娥衔冤负屈,就这样死了吗?这世道是多么不公平啊!怎么总是好人受穷还命短,坏人享福还命长呢?天啊!我到哪里去找公理呢?沉重的枷锁压得她踉踉跄跄.围观的人群挤得她东倒西歪。刽子手分开众人推着窦娥喝道∶"快走快走!别误了时辰。"

               到了十字街头,窦娥停下脚步,向刽子手请求道∶"请押我走后街吧!"刽子手看了她一眼说∶"你如今要去法场,有什么亲眷要见的,可叫他过来,见你一面也好。"窦娥摇了摇头说∶"我没什么亲眷要见了。""哦!难道你连爹娘也没有了吗?"窦娥凄然道∶"只有个爹爹,十三年前上朝应取去了,至今杳无音信……""原来如此。不过你家中既无一人,为何适才要走后街呢?打的是什么主意?"刽子手问道。窦娥道∶"我只是怕走前街被我婆婆看见。""这到奇了,你自己性命尚自不顾,还怕见她?"窦娥泪汪汪地说∶"婆婆若见我披枷戴锁赴法场餐刀,会活活气死的。好大哥,求你在我临死之前行个方便罢。""天啊,, 这不是我媳妇儿? ”刽子手一愣,随即挥手喝道:“婆子靠后!” 窦娥闻声,说:“既是俺婆婆来了,叫她过来,待我嘱咐她几 句。”刽子手挥手叫过了蔡婆婆。蔡婆婆提了竹篮,挤过人丛, 只见窦娥披枷戴锁,一声“孩儿,痛杀我也! ”就瘫倒在地。窦娥 挪了几步,靠近婆婆,说:“婆婆,那日张驴儿把毒药放在羊肚 儿汤里,实指望药死了你,就可以霸占我了,不想倒把他老子 药死了。我怕送累婆婆,才屈招了药死公公。婆婆,我从小服 侍你,你我两代夺寡相依为命,如今我糊里糊涂地成了罪人, 又落得个身首不全。您可怜我少爷没娘的,此后遇着冬时年 节,初一十五,有没吃完的浆水饭,倒半碗儿给我吃,烧不了的 纸钱,给我烧几串,您只当是追奠您那亡化的孩儿罢! ”说到 此,窦娥已是声泪俱下。蔡婆婆哭着应道:“孩儿放心,这个为 娘都记得。天哪,这是要活活心痛死我啊!”窦娥忍住眼泪,安 慰她说:“婆婆,您别哭,别烦,也别生气,这都是窦娥自己没时 没运,才负屈衔冤的。”
                到了法场,刽子手喝令蔡婆婆靠后,吩咐窦娥跪下,只等 监斩官宣布开刀。
                “告监斩大人!”窦娥大声请求,“有一事若肯依我,便死而 无怨。”“有什么事?你就说吧。”窦娥道:“要一领净席,等我窦 娥站在上面,又要丈二白练,挂在旗枪上,若是我窦娥委实冤 枉,一腔热血就休有半点儿洒在地上,都飞到白练上面。”“这 个就依你。”说罢叫刽子手取来一领净席,铺在地上,着窦娥站 在上面。差役又将丈二白练悬挂在旗枪之上。窦娥道:“今日 我法场餐刀,着实冤枉,定要有些儿灵圣给世人都看见!大人, 我要发下三个誓愿,第一就是血溅白练。”“好了,还有什么话 快讲!”刽子手催促道。窦娥跪在净席上又道:“告大人,如今是三伏天,若窦嫉委实冤枉,身死之后,天降三尺瑞雪遮盖了窦 娥尸首。”监斩官道:“这等三伏天,你便有冲天的怨气,也叫不 到一片雪来,不可胡说! ”窦娥昂然回答:“如果真有一腔怨气, 定能感动天公洒下似锦的雪花,遮盖我无辜的尸体;我还要素 车白马送往古陌荒阡!"
                “这个……”监斩官一时语塞广大人! ”窦娥接着说,“若是 俺窦娥死得冤枉,从今以后,着这楚州大旱三年,寸草不生。” “打嘴! ”监斩官厉声喝道,“你死到临头,还敢胡言乱语! ”窦娥 道:“大人难道你没听说东海孝妇蒙冤被杀,东海一带曾旱三 年?如今该轮到你山阴县了。这都是官吏昏庸百性有苦难言 ……”监斩官被噎得哑口无言,连叫:“时辰已到,开刀问斩!” 刽子手举起了鬼头刀。突然,一阵冷风吹过,阴云四合。刽子 手不由地打了个冷颤,连叫:“好冷的风啊! ”监斩官也大惊失' 色道:“真个要下雪了,有这等异事? ”窦娥看到自己罚下的誓 愿已经应验,满腔的怨情喷溅而出,她眼望着苍天喊道:“浮云 为我阴,悲风为我旋,雪花为我飘。来日楚州亢旱三年呵,那时 节才把我窦娥的沉冤显。”
                “快斩,快斩! ”刽子手在监斩官的一再催促下,才鼓起勇 气,押刀砍去。只见刀影一闪,窦娥那瘦小的身子慢慢倒了下 去。一股鲜血喷涌而出,全飞到丈二白练上面,并无半点落地。 窦娥的尸身,很快被飞雪裹住了。“看来这窦娥确是冤枉。”监 斩官回头对左右说,“前两桩誓愿已经应验,唉!不知楚州亢旱 三年的话准也不准。你们赶快把窦娥的尸首给那蔡婆婆送去, 不要等雪睛了。”众人抬起尸首便走,地上流下一串零乱的脚 印。
                一晃三年过去了,两淮提刑肃政廉访使窦天章奉旨到楚 州体察民情。一进楚州界,只见赤地千里,饿殍盈野。听说这 里已经整整三年没下一滴雨,不知皇天为何对此地百姓格外 无情。又想自己得官后曾数次派人前来楚州寻女不着,为此哭 得两眼昏花,愁得须发皆白。不知这次能否见到女儿。
                当晚,窦天章歇息在州厅,可是,许多问题萦绕在脑际,夜 传六房吏典,将所判卷宗,一并搬来,掌灯夜读。
               随手拿起一宗文卷,只见上面写着"犯人窦娥,用毒药毒死公公。窦天章看了摇头叹息∶"唉!这头一宗文卷,犯人就与老夫同姓,不看它罢!"边说边把文卷压在底下,另拿一宗。刚看几行,便觉一阵昏沉上来,竟伏案打起瞌睡来。朦胧中,隐隐听到门外有人啼哭,接着是一个十分熟悉的声音向门神求情∶"我是廉访使屈死的女儿,今天特来托梦与他,万望户尉容我上前。"话声刚落,只觉案前人影飘忽。定睛一看,不由一惊,赶忙揉了揉眼睛,确是女儿端云,不禁悲从中来,脱口喊道∶"端云,你从哪里来啊?"人影一闪,又不见了女儿。心中一急,从梦中惊醒。只见眼前灯光暗淡,并无动静。心中思忖∶"好生奇怪!老夫才合上眼,就梦见端云孩儿似来我跟前,可如今在哪里?我且再看这文卷罢。"刚拿起,案前灯火忽然缩小,窦天章过去剔灯,待重回案前,拿起文卷来看,却见上书∶"犯人窦娥用毒药毒死公公。"嗯?好生奇怪!怎么这宗文卷自己跑到上面来了呢?窦天章惊异地想罢,便又拿起另一宗文卷。灯光又变得暗淡,跳跃不停。窦天章不得不再次上前剔它。待又回到座上,眼前文卷仍是写的"犯人窦娥用毒药毒死公公"。这一来,窦天章坐不住了。他想,莫不是厅里有鬼?即便无鬼,这里也定有冤案。想到这里,便故意将文卷再压到底下。果然,灯光又渐渐暗了下来。窦天章抬头看灯,只见一个人影,在灯前一-闪,窦天章一惊,叫道∶"我说有鬼,果然是真!"说着抽出上封官剑大声喝道∶"大胆鬼魂!老夫是朝廷钦差肃政廉访使。你再敢捣鬼,一剑砍成两段!"这时,那人影飘然来到窦天章面前,深施一礼,口称∶"父亲大人在上,且受孩儿窦娥一拜!""不对,不对。"窦天章连连摆手说,"我女儿名唤端云,你却是窦娥,怎生是我女儿?"那人影儿道∶"父亲,七岁上您将我给了蔡婆婆为媳,后来改名窦娥。""哦,如此说来,你真是端云?"窦天章愀然变色道∶"我且问你,这药死公公者,是你不是?""是孩儿,只是……"住口!"窦天章十分恼火,"老夫为你哭得老眼昏花,愁得满头白发,你却犯了十恶大罪,受了典刑,气煞我也。当初我将你嫁与蔡家,是如何教导你的!想我窦家三辈无犯法之男,五世无再婚之女,到今日窦家祖辈名声被你辱没殆尽,又连累我清名。你快说是何因由?若说得有半点差错,便牒发你城隍祠内,在阴山永为饿鬼!"父亲息怒。"那人影哭诉道,"孩儿不幸,三岁上亡了母亲,七岁上做了童养媳,十七岁时与夫成婚。不到二年,儿夫亡故,和俺婆婆守寡度日。这山阴县南门外有个赛卢医,欠下俺婆婆二十两银,俺婆婆去讨,他反将俺婆婆骗到郊外,想要勒死。不想撞上张驴儿父子两人,救了俺婆婆性命。那张家父子知我婆媳守寡,便要一起招赘入门,不然,仍要勒死俺婆婆。婆婆被逼不过,含糊答应;孩儿我却坚决不从。那张驴儿无法,便乘俺婆婆生病在床,孩儿烧好羊肚儿汤给婆婆送去的当儿,故意嫌汤缺盐少醋,趁我去取盐醋时,将毒药下在羊肚儿汤内。不想我婆婆一时喝不下,张驴儿他老子便接过喝了,当时七孔流血死在地上。张驴儿以此逼孩儿就范,孩儿情愿官了,也不愿私了给他做老婆,便被他拖到官府。谁知楚州太守桃杌,是个只认金银不认理的昏官,听信张驴儿挑唆,将孩儿严刑逼供,孩儿被打得死去活来,也不肯招认。只是后来见州官要对婆婆动刑;孩儿怕婆婆年老,受刑不起,只得屈招了。孩儿在法场曾对天发下三桩誓愿……""哦?如此说来,这楚州三年不雨,可真是因为你?""是为孩儿。""我屈死的儿啊,痛煞老父了!"窦天章老泪纵横道,"孩儿,你放心走罢,为父定与你做主。"

               次日天明,窦天章升厅坐衙,众属官慌忙拜见。窦天章问道∶"这楚州三年不雨,是何因由?"州官答道∶"这个是天道亢旱,楚州百姓之灾,下官等不知其罪。"窦天章呵斥道∶"你等不知罪么?那山阴县药死公公一案,犯妇窦娥,临刑之前,曾发下三桩誓愿,可有这件事?"州官忙答∶"回大人,这罪是前任太守桃大人问成,他已升迁,现有文卷。"""哼!这等糊涂昏官,也着他升迁去!"窦天章恨得直咬牙,"老夫问你,你虽是后任,过问此中冤情,难道你等不知东海孝妇的故事吗?"说完,唤过随从张千道∶"吩咐该房金牌下山阳县,着拘张驴儿、赛卢医、蔡婆婆一起人犯火速解审,不得延误片刻。"'

               不一刻,张驴儿和蔡婆婆被押上公堂。窦天章点过人犯,厉声喝问∶"那赛卢医是要紧人犯,为何不到?"解子回答∶"赛卢医三年前在逃,已经着广捕批揖拿去了。"窦天章听罢,只得先审张驴儿。窦天章手抚文卷问道∶"张驴儿,这药死你父的毒药,文卷上却不见有合药人,是哪个合的毒药?"张驴儿接口便答∶"是窦娥自己合的毒药。""哦,想那窦娥是个少年寡妇,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哪里讨得这毒药来?"张驴儿做贼心虚,又被击中要害,面露惊慌。窦天章乘机喝道∶"张驴儿,这毒药敢是你合的么?"张驴儿一听,连声叫冤,分辩道∶"大人,若是小人合的毒药,不药别人,倒药死自家老子?您若说这毒药是小   人所合,必得寻到那卖药的人来,和小人对质。若找不到,便是 冤了小人,若真找得到对质之人,小人便死也无词。”“好一个 不知死活的刁顽之徒!本官必要找出对质之人,着你死而无 怨!”

                正在这时,只听堂下有人叫:“山阴县解到犯人一名。”张 千连忙下令,带上堂来。窦天章劈头便问:“你三年前要勒死蔡 婆婆,赖她银子,可有这事?"赛卢医忙叩头回答:“小的要赖蔡 婆婆银子,实有其事,可蔡婆婆被两个汉子救了,并不曾死。” “那两个汉子姓甚名谁,你可知道?" “小的认得人,姓名却不 知。”“现有一人,你却去认来。”赛卢医走到阶下,见张驴儿跪 在那里,心想:想必这毒药事发了。于是连忙回到堂上跪下道: “小人要勒死蔡婆婆时,正是这个汉子和一个老的一起救了她 去。过了几日,他就到小的铺中讨毒药。小的不肯,他就要拖 我去见官。无奈,只得将一剂毒药给了他。小人便连夜逃往涿 州o”至此,一件冤案真相大白。窦天章当堂宣判:张驴儿毒杀 亲爹,奸占寡妇,合拟凌迟,押赴市曹中,钉上木驴,刖一百二 十刀处死;升任州守桃机,并该房吏典,各杖一百,永不续用; 赛卢医赖钱勒死平民未遂,又提供毒药致死人命,发配烟瘴地 面,永远充军;蔡婆婆归本官收养;窦娥罪改正昭雪。
                (周文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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