沂蒙山的歌者——怀王磊
        我与王磊的相识是偶然而又自然的,不想我们竟成了肝 胆相照的挚友。
        1954年的秋季,在54级新生入学之时,刚刚升入二年级 的我受命到迎新站去接新生。我接待的是中文系的新生。
        我在西校门的迎新站等候着从车站接新生回来的汽车, 等候了好久,才迎来了一个中文系新生。
        他,高高的个头儿,大约在1・85米以上。赤红的脸膛, 带着农民的憨厚与淳朴。他穿着一条姜黄色的土布裤子,上 身是长袖布衬衣,赤着脚,穿一双圆口儿布鞋,肥厚的脚背 似肿胀般地裸露着。他操着一口浓重的胶东乡音,说话极简 捷,话不多,且有些讷讷,不会说那些应酬的客气话。他纯 是个农家汉子。他叫王磊,来自武汉工农速成中学。我所在 的53级,也有几位工农速成中学毕业的同学,他们是建国后 第一批工农速成中学毕业进大学来的。这些年轻的老干部,大 多有较长的革命经历,有的还是领导干部,在速中,他们用 三年时间学完了初高中六年的课程,然后考进大学。王磊他 们算是工农速中第二批进大学的了,我猜想他也必定是有着 丰富的革命经历和人生体验的。
        我接到了远路来的王磊,他表现岀十分高兴的样子。他亲 切地握着我的手,他的手很宽大,握手时用了很大的力,可见 他是真诚的,但他没说一句客套话。他的行装极简单,T小行 李卷,一个大网篮,里面装了洗脸盆、洗漱用具,还有几个红苹 果。我替他拎着网篮,他自己扛着行李卷,来到了他们的宿舍。
        在去宿舍的路上,我们说着话。他告诉我,他是山东聊 城人,是傅斯年的同乡,虽然那时傅斯年还是个被否定的人 物,但他说起这个名字仍是很自豪的。他十几岁就当了新四 军,转战在沂蒙山区。解放后,他进入武汉工农速成中学,毕 业后,就考进北大来了。他还告诉我,他喜欢写诗,发表过 一些,还得过奖。我告诉他,北大有个诗社,是学生的业余 社团,出版《北大诗刊》,我就是诗社中的人。他听了很高兴, 说:“我也要参加诗社。”
        安顿好行李之后,我辞别岀来,他塞给我两个大苹果,又 送我出来,陪我走了一段路。他的手搭在我的肩上,很亲热 地同我交谈,仿佛我们已是老朋友了。我们彼此间留下了极 好的印象。
        第二天,他拿了一个剪报本让我看。我翻了翻,他已发 表过几十首诗,大多发在武汉和南方的报刊上。给我留下很 深印象的是《崔瑾呀,你来了》那首诗。崔孫是一位朝鲜少年, 他玩耍时失足落水,被中国人民志愿军战士罗盛教救起,罗 盛教死了,崔夜活了下来。罗盛教救崔珪而牺牲,表现了中朝 人民的战斗友谊,也表现了罗盛教的伟大国际主义精神,他 的事迹在中朝人民间影响巨大。现在,崔侵随朝鲜人民访问团 访问中国,来到了武汉,王磊便满怀激情写了这首诗。还有 《重划区的早晨》、《在汉水铁桥工地哨岗上》等诗,是写建国 初期轰轰烈烈的工业建设的。他的诗写得很朴实,也很有激 情。那时,从工农速成中学来的同学,很少有像他这样能够 发表过这样多诗的人,我对他自然也就刮目相看了。
        我们很快便成了好朋友,交往多了起来。那时,王磊正 迷恋着写诗,而且精力非常投入。我去宿舍找他时,常见他 躲在宿舍里,盘腿坐在床上,埋头在一个笔记本上写诗。思 索时,便仰身倒在被窝卷上,仰起脸望着天花板,一动不动 地苦思冥想,我觉得他很有点唐代苦吟派诗人的味道。他写 了很多诗,多是以沂蒙山区的生活为题材。他同一些文艺报 刊有着联系,中国作家协会主办的《文艺学习》便是他发表 诗的一个园地。这个刊物的诗歌编辑郭超常常来找他,他们 常发表王磊的诗,但对他要求又很严格,郭超曾对我说过,必 须在质量上超越以前发表的诗才给他发。一个刊物这样严格 要求青年作者,当然是很好的事情。那时,他也与住在中关 园公寓的老诗人力扬先生有了联系,常去向力扬请教,我们 也不止一次地搭伴去到力扬先生家里。
        那几年中,他的诗渐渐改变着风格,他努力学习民歌那 种明朗的刚健质朴的诗风,又借鉴中国古典诗歌的诗艺。他 很讲究炼句用字,他常常在一个诗句和亠个用词上煞费苦心, 选择的词句很严格,因而他常常写出很美的诗句。1957年,他 在三年级时,出版了两本诗集,一本是河北人民出版社出版 的《七月,拒马河》,这本诗集收入了抒情诗七首。另一本是 通俗文艺岀版社出版的《寡妇泪》,包括了一首长诗和几十首 短诗,这部诗集中的作品多是采用民歌体写的。这些诗朗朗 上口,轻快淳厚,且有很美的意境。比如:
        我在运河坡上走,
        河水在脚下静静地流,
        牛羊河滩啃青草,
        小船近处是渡头。
        ——《我在运河坡上走》 八月里,交秋风, 风吹云霞起鹅绒。
        十里平坡玉米黄, 庄前庄后枣儿红。
        一一《剥枣》
        你把运河比母亲, 妈妈的骄子是何人? “金色的运河”七百里, 流过诗人的“山楂村”。
        ——《给刘绍棠》
        不久,他在《诗刊》上发表了组诗《山东好》,诗艺有了 很大的进展,出现了这样极有力度的诗句:
        山东好
        人勇地古老
        梁山泊,谁不晓
        九州八府黑旗摇
        堂邑造反宋景诗
        掂起菜刀杀王朝
        ——《山东好》
        在大学的四年,王磊始终保持着农民的淳朴本性,他仍 是穿着一身山东土布做的裤褂,赤着脚穿一双布鞋,一直到 天很冷的时候才穿上粗线袜子。他仍是操着那浓重的聊城乡 音,虽然他已是个满腹经纶的知识分子了,说起话来却从不 咬文嚼字,总是直来直去。这种情形在燕园里是不多见的。有 一年暑假,他从家乡回来,给我带来了一块黄色的山东土布, 他送给了我,让我做一条裤子,如他常穿的那样。由于虚荣 心作祟,我把土布拿回家去,并没有做衣服。从这件事可以 看出他的情趣,也可看出他的天真、诚挚与敦厚。
        他的两本诗集岀版后,得了一笔稿酬,他用这笔款同刚 刚结婚不久的妻子出去旅行了一趟,把钱用光。而他,仍是 那样的一身农家装束,生活仍是那样清苦,少有物欲的追求, 只是更为执着地写他的诗。
        1957年的夏天,当那场“反右派斗争”的政治风暴横扫 燕园之时,他的脑子似乎是很清醒的。那时,他家里有事回 到故乡,他从故乡写了一封很长的信给我。他真诚地希望我 多思考一些事情,认清形势,站稳脚跟,不要跟在人家后面 跑,免得吃亏。他那一颗赤诚的心和真挚的友情溢于言表。我 看重他的纯真友情,也记着这位敦厚兄长的叮嘱。直到今天, 我还牢记着他的深情厚谊,不然,也难免会遭到一场厄运。
        我毕业离校之后,我们仍然保持着密切的联系,经常互 通信函。刚离开学校不久,我给他寄去了新写的一首诗《我 的诗是牧歌》,诗中表现了我当时的审美情趣和艺术追求。他 看过之后,给我作了些修改又寄回,他把这首软绵绵的诗改 成一首有战斗情绪的诗。不久,“大跃进”的锣鼓敲响了,在 举国上下一片热气蒸腾的气氛中,我的感情开始发生变化,我 写了一首《寄王磊》的短诗寄给了他。诗中写道:
        马嘶歌吟声悲苦, 樱花垂泪小河哭。
        从令不学儿女态, 抛掉牧笛敲成鼓。
        他立即回信加以赞扬。
        1958年,在“大跃进”的声浪中,王磊从北大中文系毕 业,分配到内蒙古人民出版社当编辑。过了几年,他离开岀 版社,去通辽市文化馆当了馆长。粉碎“四人帮”后,他又 到了哲里木盟文联做领导,并主编了文学刊物《科尔沁文 学》。这期间,他出版了《马背上的歌》等诗集。
        王磊是个朴实又耿直的人,也是个热心肠的汉子,但他 不善于用口来表达自己的感情,因而人们便认为他有点孤僻 脾气。说他怪,也确实有一点。他不爱写信,一些朋友给他 写了信,也不容易接到他的回信,偶有回信,总是用毛笔写 上一两页大大的字,落款处总是不写日期。别大写信问及他 的一些事,他回信时又总是只字不提。他只写他要对你说的 话,却忘了你问他的话。
        他终生都在深深怀念着他的故乡,怀念着他生活过战斗 过的沂蒙山区,他一直想调回山东家乡,但他又始终没有离 开内蒙。有一年,他给我来信表示希望调到河北来,让我给 他联系,但后来他又改变了主意,仍然留在哲盟。
        几年前,他来信说,他将于近日去京,并绕道来唐山看 望我。收到他的信,我心情很激动,我急切地想见到他,并 做着会面的准备。然而,一天、两天,很多天过去了,他却 没有来,也没有来一封信,想是他又改变了主意。
        王磊已经老了。这些年,他似乎有点郁郁不得志,他也 没有取得应有的成就,而他的起步是那样令人艳羡。这实在 是很可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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