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陆海爷说演乡土情
        陆海爷不姓陆,海也不是他的名字。只因会讲故事, 惊动了一家大刊物,派记者采访写通讯,称赞他是“谈天 说地、道海述山”的耆老,那些爱听他讲故事的人就尊称 他“陆海爷” 0习惯成自然,慢慢也就这样叫开了。
        查当地有关陆氏家谱,并没有这个名字。况且,一个 平头百姓,也没有必要去为他填写履历表,但他的身世, 却在人们口头上流传:说他祖上不是明朝永乐年间来自山 西洪洞大槐树下或山东枣林庄的移民,而是土生土长的坐 地户,说白喽,就是燕王(明成祖朱棣)扫北时被“扫” 的对象。证据是:他脚上的小趾甲盖不同于我们常人—— 是两半的!这个标志本是陆海爷最忌讳的个人隐私,就是 那些爱听他讲故事的人也不敢贸然动问,当然也就无法验 证,反而对他更增加了几分敬畏。但有一点人们确信,他 祖上是马司嗷人,文化大革命以前,每年清明节,他必到 那个三户人家的小庄,象完成某种仪式,绕村一周,捧一 杯土回来,洒在银杏树下,至今成为人们猜测的一个未解 的谜。
        陆海爷院墙外百步之外的两棵高大银杏树,就是他讲 故事的天然场所。两树的间隔,超不过十米,而树冠紧密 相接,形成自然天棚,又对着通衢大道,吸引着路人不断 在这里躅足兼听。人们难以想象,在航天飞机频繁飞向太 空的时代,百万富翁蜂涌出现,电视传媒普遍入户的形势 下,一个沧桑老人讲的老掉牙的故事"竟然能招彿许多听 众和老少爷们光临银杏树下。这是多么令人费解的事啊! 当你站在树下时,不必担心耐不住,听不进,静不下。百 八十人围成的圈落,没有一人走动,没有一人闲聊,百双 眼睛被讲故事的陆海爷牵系着,不光有老人,还有他们的 儿子孙子。他们分明不是作秀的眉眼,常闪着晶莹的泪 光,纯得让人心碎,诚得让人叹气。仿佛连太阳到这里也 减缓了移动速度,在这里留下了瞬间的停滞。
        曾有位名叫栓子的小学生,进学校就如进劳教所。每 天上学就跟懒驴上磨似的慢慢腾腾,进教室就像野鸡儿关 进笼子里不老实,坐在位子上如坐针毡,如芒刺在背,扭 动着身子坐立不安,听课时不是推这个人一把,就是扯那 个人一下,挤眉弄眼作鬼脸,毗牙咧嘴作怪相。老师在黑 板上写字,他便在桌子底下钻来钻去,从这一行爬到那一 行,满教室转一个圈儿,等老师回转身来,他已转回座 位,眦着眼珠儿,活像打坐的小和尚。他常从教室的顶棚 上钻进去,搂着高大的明柱,出溜下地,拿起作业本,再 从后窗跳出教室……就是这样一个小孩子,竟然让陆海爷 的故事拴住了心,净化了浮躁,您说奇也不奇?
        答案还得从陆海爷的故事中去体味。可以这么说,故事的每一个情节里都有听众不能言说的巧合,仿佛冥冥中 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人们的心上撮和。他端坐在银杏树 下说话的神态,给人的感受是面对着一堵黄土断崖,又高 又大,魁梧壮实,沉甸甸一动不动。冷冰冰的目光,像是 裹在灰暗雾霭里的两个闪亮的锥尖。说到高潮处,他便故 意停下来,不露声色地盯着面前听讲的人,那模样和神 态,活脱就是这块大陆的继承者和看守人。他说话的语气 抑扬顿挫,学啥像啥,很现代,完全不像八十多岁的老 人。他的穿着却十分土气、陈旧:一身黑布裤褂,裤角还 用黑布条紧紧绑住。脚上是至少有二十八码斜口黑布鞋, 白粗布袜子中间露着挺厚的折痕,折痕上有一溜细密的针 角。那把自制的靠背椅子,也就有普通矮凳那么高,然而 十分宽大。陆海爷大劈双腿,稳稳地坐在上面。那些听故 事人的目光,直勾勾停在老人的一双黑漆漆硕大无比的手 上,盯着手上的那些千年老树根一样的筋络和枣木疙瘩般 的骨节上,人们可能这么想:这手若是掐住一个歹徒的脖 子,一准能气绝丧命!
        若故事讲到悲壮的场面,陆海爷的脸就变成一派荒凉 的峡谷,上面布满深沟暗壑一些峰峦鼓凸老迈厚实的 褶皱,在深褐色的脸上,投下一道道交错的阴影,明暗相 间。两条弧形的高耸折痕,从鼻翼两侧包抄到下巴,显示 岀他藏有不同寻常的意志和力量。额头上分布的一大块岩 石般又深又硬的抬头纹,表明若干年前,这儿曾经有过一 片凶险莫测、呼啸不已的海洋。
        在讲故事之前,他总是拖延“书归正传”的时间,用 以演义他和祖上的乡土之情。那种感情的投入,不亚于中 央电视台黄金时间的新闻联播,又似一部地方志书的开篇 序言,一出优秀剧目的序幕。然后才从那两棵银杏树开头 说起。
        他说:“咱们的老祖宗,早在唐代就在这里居住了, 到我爷爷那辈儿,我还记得,不光有这两棵银杏树,还有 响头狮子、龙爪槐和廠儿井呢……”
        这些古迹,由于历史的变迁,早已不存在了。只有这 两棵银杏树依然隐现着人世沧桑。此树为雌雄两株,树围 10余米,树高3馀米,枝繁叶茂,亭亭如盖,至今已逾千 年,是当地重点保护文物。陆海爷说,这树又叫公孙树, 是树中稀有的珍品,生长的寿命能有好几千年,被国家列 为重点保护植物。河北省境内不过五、六棵,难怪陆海爷 为此而感到自豪!
        距银杏树西南方向不远,曾有过一个古老的寺院,建 于唐朝初年。据传,登寺可见波涛汹涌的大海,便取名 “望海寺”。由树下往东走四里路,就是大长春、小长春 村,这里,曾经是金朝皇帝的行宫,叫“长春宫” O树下 往西越支一带,早在一千五百年前就开始产盐,元朝建立 的越支盐场生产规模相当可观,盐坨堆积如山。再往西王 兰庄,也是历史较老的村镇,清朝雍正年间,这里曾为 “营田”,生长一种珍奇的红稻米,叫“御田胭脂稻”, 为宫廷贡品。至今,丰南酒厂产的一种高档酒,就以“胭 脂御”创名牌。
        漫长的历史造就了众多的杰出人物。比较岀名的高第,是安机寨人,明朝崇祯年间,曾担任过兵部尚书。董 各庄董果,于清乾隆年间当过台湾总兵,对台湾省的开发 作出过重要贡献。曾任过南昌知府的董榕,批判过重男轻 女的封建陋习,这在当时很是大胆。
到了近代,有识之士也大有人在。有举世闻名的北京 猿人头盖骨化石的发现者裴文中,热心教育事业的王廷 弼,评剧创始人之一的孙凤鸣,北京最早的汽车业企业家 王子金等。
在中国共产党的领导下,路南也涌现出数以千计的先 进分子和英雄人物。他们不屈不挠、前仆后继,创造了历 史的辉煌。以京东特委组织部长赵玺珍和老王庄妇救会主 任王翠兰为代表的1243名优秀儿女,为民族独立和人民解 放事业献出了宝贵生命……
此时,陆海爷的语气变慢,脸上涌起严肃而庄重的波 澜c那些聚会到银杏树下,或坐或靠,惬意地听着引人入 胜的“前言”的人们,也都不约而同地低下了头。原来营 造的那种人间亲密和谐相处的氛围,一下子变得肃然起敬 了。当然,也有人在揣摩老人的心理,那就是:在他的心 灵深处,有一个神圣的世界,在那里立有一块碑,那就是 党!
        “爷爷,讲一个皇帝的故事吧!”
        小学生栓子的要求,打破了 “故事会”暂短的宁静; 听者们也舒耳倾听下文。谁知陆海爷却哈哈大笑:“孩 子,我有的是皇帝的故事,就是不能讲! •”
        “为什么? ”大家异口同音问。
       陆海爷凝重的表情渐渐舒展开来,扫视了他的“听 众” 一眼,慢条斯理地反问:“皇帝在中国消灭快一百多 年了吧? ”
        “对呀!”大家齐声回答。
        “但人们说起话来,办起事来,总免不了有皇帝的阴 魂在头上游荡” O陆海爷咳嗽两声,清清嗓子,长篇大论 地说下去:“你们看电视,看电影,看小说,都能看到皇 帝的阴魂汇集,毛主席曾批评文化部是'帝王将相部', 那是冤屈的,那时文艺作品没有多少写皇帝的,而且说到 皇帝的时候,也不是很恭敬的,如果把毛主席的话移过来 说现在,是不是有点像?但人们对这,已经见怪不怪了, 看到荧屏上奴才撅着屁股给皇帝磕头时,观众早就以为理 当这样。广告上左一个宫廷秘方,右一个皇帝御用,有的 竟然将酒的品牌叫作'兴帝',从这点就可以看岀,国人 对皇帝还满崇拜,想过皇帝一样的生活呀!难道,我这八 十多岁的老汉,还要在社会主义里,给你们灌输封建毒药 不成? ”
陆海爷加的这个“引子”,申明了大义,隐括了他讲 故事的主旨。他补充说:“咱们要讲,就讲讲老百姓自己 的故事,而老百姓心中的代表,是共产党人,就先从咱们 这地方的党讲起!”
栓子们渴望交流,在银杏树下这个自然环境,有助于 创造一种轻松和谐相处的氛围,可它并不一定能够更多地 了解人性,但陆海爷讲的故事却能够做到。
陆海爷终于“书归正传” 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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