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00一年绿叶成荫的仲夏,陆海爷摟下他的故事,带 着属于他的世纪,离开银杏树走了。他的小听众之一的栓 子,也终于从他的故事中走了出来,成长为一个气血方刚 的男子汉了。
这一带的妇孺都知道,丰南有许多前辈把血流在了路 南。那几十年前的战火,还有一个不被领导注意的功绩, 就是让陆海爷带着伤残和深藏在心底的故事,返回故乡, 开始了他平静的“非物质生产”的生涯。当人们对这种没 有任何功利的举动提出质疑时,他总是平淡地说:“死了 的已经死了,他们并没有惧怕战争,但活着的人还得过日 子呀!”然后,他仰望着银杏树那郁郁葱葱的树冠,发出 感慨:人这一辈子,真应该像一棵树啊……
对他这样的人生感悟,最初人们看得很平常,不苟 同,也不关注。自从栓子来树下听故事,就有了另一番说 词:人,应该在心里种一棵树,一个完全属于自己的树。 一个正在思想着的树,比一个麻木不仁的人要强得多,比 如那已历千年的银杏树,向上和向下努力地生长,就给人 类暗示了一个永恒的哲理:无论你身处何种地位,无论你 境遇多么恶劣,无论你身份多么卑贱,你都应该努力,像 树一样抗争,像树一样活着。树的年轮有宽有窄,人的日 子有好有坏,但树能坚持生长,而人就缺少这种精神。得 意的时候忘乎所以,失意的时候灰心丧气,没有镇定和从 容。人,不如树!栓子现在什么也不缺,家园,校园,田 园,样样俱全,就觉得缺少一棵树。他想,我应该有一棵 树,就在这银杏树下扎根、•生长,而陆海爷就是这棵树的 浇灌者和施肥人。至今他还记得老人临终时对他说的话:
“孩子,千万别轻看了这一棵树,轻看了你就要走弯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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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家的丧仪很简单。没有花圈,没有挽联,没有喇 叭吹奏,也没有挂挑莲纸,却有一群群听过他讲故事的男 女老少,从四面八方赶来为他送葬。他们的脸紧绷着,不 说话,没穿孝服,没戴黑纱,惟一的致丧标志,就是从银 杏树上摘取的一两片叶子,别在衣襟上或袖管上,就算作 追悼他的小白花。那肃穆的气氛,自发性地为死者送行的 壮观场面,不亚于一个艺术家的身后哀荣。人们像赶集一 样缕缕行行,聚拢在银杏树下,由栓子领着几个青年后 生,把骨灰埋在树下。乡亲们说:“埋在这儿很合适,因 这银杏树是这一带地方水土的化身,而陆海爷则是银杏树 的守护者。这里并没有诱人的景观,珍奇的事物,就靠着 陆海爷的一张嘴,两只手,一副长板凳,一条伤残的腿, 打出了天下,吸引着无数的听众朋友。
如今,岁月的流逝和村落的变迁,银杏树下听故事的 景象早已消失,听故事的人也已纷纷谢幕。那么,要靠谁 把这些故事传下来呢?陆海爷选中了小栓子。
当年栓子迷听故事,不亚于现代的孩子迷恋网巴。他 在陆海爷那里的粘贴劲儿,就像一个在别人婚礼上呆到深 夜还赖着不走的客人。每个故事情节,都成为他的利器, 把他的灵魂从梦中唤醒。他这样问陆海爷:“爷,您的故 事背后,是不是还藏着另一个村庄?为什么总是围绕着与 人的命运息息相关的地点展开,比如路南?"
陆海爷笑了: “傻孩子,人是有感情的么,生命中最 珍贵的东西,就是流动着的感情。人这一辈子就是感情互 动的交织物,父亲的宽容,母亲的溺爱,妻子的关心,朋 友的分享,都是感情的交流……是这许多感情让人生有了 流动的源泉。”
对陆海爷的回答,他似懂非懂,有自己的见解,但表 达不岀来,但有一种具体的感受,那就是故事中有一扇窗 子。窗子里是情节,窗子外还有着震撼人心的色彩和令人 迷恋的芳香,等待他们这一代去探索,或许是块美玉,或 许是块粗砺的石头,都有要等着他们去雕刻、去磨擦、去 创造。
于是,他要求和陆海爷学艺一讲故事Q
陆海爷两眼放出锥尖似的目光,脸上的沟沟岔岔,汇 成了一个“严”字。老半天才说:“你真想跟我学这个? 那可得专心先把书读好才行,这就是本钱。再就是将来无 论有啥好事,都不能见异思迁,这山望着那山高哇?"
栓子发誓说:“爷放心,我一定一门心思地跟您学, 一辈子不改志向。”
从此,陆海爷就以口传心授的方式,教他讲故事和说 书。他语重心长地说:“栓子,你要认真读书,学习文化
和历史,那是说书和讲故事的两个翅膀,没有这两样,你 就飞不起来,有了文化又懂得历史,你就能往高处飞,往 远处飞,就一定比我强……”这种经验之谈,对栓子来 说,是他人生转折关头一次至关重要的点拨。他读初中 时,就读了《吕梁英雄传》、《敌后武工队》、《铁道游 击队》、《林海雪原》等小说。让他惊奇的是:这些书里 的故事情节,陆海爷也能如数家珍似的说岀来,而且说得 有声有色。这不但使他和陆海爷拉近了距离,而且增加了 某些理性的东西。等他读高中时,他已熟读了中国古典文 学四大名著和大量诗词,并开始凭着记性把陆海爷的故事 写下来,再读给老人听。陆海爷兴奋得直掉泪,说:“我 讲了这么多年的故事,有人叫我故事大王,有人叫我故事 篓子,也有人叫我说书匠,但没有听到过你讲的这么好的 故事,你已经超过我了! ”说着,又从白木箱里取出一个 小本子,袖珍式的,没有封皮,递给栓子。栓子打开一 看,里面全是陆海爷记下的民间传说故事……
“爷,您真了不起!您咋知道得这么多? ”栓子忍不 住发问了。这时,陆海爷才说出了他鲜为人知的根底。
原来他是一位唱落子(评剧)的民间艺人。民国时, 曾在魏庄子一家戏班里唱戏,日本入侵,华北沦陷,戏班 解散,他就流落民间,打着一副竹板,走村串户,卖唱乞 讨。一九四二年抗日战争进入相持阶段,冀东区党委根据 毛主席“到敌人后方去”的指示,做出了开辟路南的决 定。并派黄介如等同志和一部分军队到路南的钱营、爽 坨、辉坨等敌占区做开辟地区工作。为了发动群众,团结 抗日,明确提出编演群众喜闻乐见的小戏开展抗日宣传。 当时,这一带是滦卢联合县,受当地艺人成兆才、任连会 等人的影响,很多人会唱落子,有的甚至以此作为谋生的 手段,杜林、小北柳河等村更有民间子弟班演出。如火如 荼的抗日斗争,异常活跃的群众性文艺活动,又使这里的 落子火爆起来。滦卢联合县委宣传部部长武文华发现这一 情况后,决定在杜林召集这些唱落子的艺人,成立演出组 织,起名“真理剧社”,不少民间艺人报名参加,陆海爷 就是这时偶然来到这里意外地参加了剧社的工作,专管道 具、服装、剧本和资料。一九四六年末,国民党反动军队 进攻路南,剧社被迫停演,演员解散,有的转业,有的参 军,陆海爷腿部负伤,回到家乡,伤好后就在银杏树下盘 起土灶、安上风箱,汲取廠儿井的水卖。起名“清水 轩” 0开始时不要钱,因他会讲故事,来的人多了,就收 点小钱。后来因“公社化”要建生产队,清水轩就收摊儿 了,队里安排他看管这两棵银杏树,并在附近专门为他建 了两间房,“文革”时搞串连的“红卫兵”们,都对他很 尊敬,就因为他是残疾人,又会讲故事,并没有像“走资 派”们那样受罪。“改革开放”以后,他认识了栓子…… 栓子发送完了陆海爷,送葬的人们都已散去。只有他 仍然站在树下不走。谛听着雄浑苍劲的说书之声,与风吹 树叶的细碎絮语,仿佛是听众们的脚步,正从树叶间走了 过来。唉,一叶之隔,已近百年!他抱住粗壮的树身,哭 了。一群乌鸦从树稍上飞过,留下一串哇哇的哀鸣。一种 历史的责任感从这叫声中涌现:要把陆海爷讲述的这许多 故事流传下去!
他先到王家河村去找朱继经。他们是忘年的文友,听 说正在编辑丰南民间文学三集成这本书,谁知看了稿子却 让他失望。他说:“我们现在编辑的这本书,没有包括 '革命故事’的内容,但你也别灰心,我替你找找党史研 究室副主任王俊忠同志,他正需要这些资料,会有办法 的。”
王俊忠同志看了稿子对朱继经说:“很好,先留在这 里,等我申请点经费印一部分。”事情似乎有了点希望, 不料,一年后他调动了工作,这件事就没人再问了◎ “革 命故事”便默默地躺在党史办的档案柜里。
朱继经不死心,又找到县志办主任李继隆同志,看这 些故事有没有能入志的内容。他看后选取了几篇,写成人 物传,采用了,其余只有割爱,这使朱继经倍感遗憾,觉 得对不起先人。
时间过得真快,转眼到了公元二00五年,正值中国人 民抗日战争暨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六十周年,陆海爷讲 述过的故事,又重新讲说起来了。不过,说故事、听故事 的人,场所、方式,都发生了很大变化。说故事的人是播 音员,故事的名称叫《银杏树下》,听故事的人大多是青 少年,场所则在自己家里,听的方式是在网上或收音机 里。惟一没有变化的是那两棵银杏树,仍然枝繁叶茂,矗 立在陆海爷埋葬骨灰的老树根上,迎着四季的风,沙沙地 诉说着过去。
有个大学生模样的年轻后生,从树下经过时,放慢了 脚步,绕树一周,继而躅足站定,望着树梢呆呆地默想。 他是梳理往事?旧景重温?还是做着尚未完成的某种仪 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