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夜宿金丝山
        他俩在虎头姑家吃了午饭,随着下地的人往回走。虎头一 路走,一路打饱嗝,腆着个大肚子更象条熊崽了,铁柱越是着 急,他越迈四方步。走出四五里路,虎头一见草丛中有老等 起落,立刻来了精神,硬拉着铁柱去追。虽然是顺道,可一抛 开小路,除了跳沟、蹦壕,就是漫踏荒地,淌泥泼水,越追越 远,渐渐地偏离了方向,依铁柱掏一两窝,拿袄一兜就算了, 可他非要做上了记号,等拉着队伍一齐来收。就这么追啊、赶 啊,不知不觉就日头平了西,铁柱一瞅,一溜大树越来越渺 茫,急扯白脸地才把他拉回原路,估计离家还有八九里的路 程,这才着了急。
        离乱葬岗子还有二里路,天突然暗下来,只见燕子钻天, 蛇过道,蚂蚁成群结队地搬家。没走多远,就听“轰隆” “轰 隆”地响雷,俩人回头一看,西北天空象锅底,乌云跑马一样 卷上来,雷一阵比一阵近,亮闪一个连一个,眨眼间风头到 了,飞砂走石,芦苇和小树一下被按倒地上,坑洼的水,象 失去了平衡,向外泼洒。铁柱大喊一声:“快跑,暴天上来 To ”
        二人象脱缰的野马,被强大的风力推着,踉踉呛呛飞越沟 壕,践踏水洼,失去控制力地狂奔着。
        猛然,眼前出现一座小山样的东西,铁柱定睛一看,是一 座麦滑秸垛,正被狂风吹得纷纷扬扬。他眼睛一亮,使了个老 
娘子入被窝,哦啦啦滑出四五米远才停住,可着嗓子喊:“雨 来了,快掏窑往里钻! ”虎头来了个飞机着陆式一头扎到土埸 下,二人刚爬到麦秸垛跟前,豆大的雨点劈头盖脸地打下来◎
        二人象小猫挠门似的,飞快地,大把大把地把干金丝往外 掏,嘴里齐声喊着:“快,快!”没等撒手,就被风夺走,抛 上天空。
        暴雨象无数条鞭子抽打着他们,刚刚掏出能钻进人去的窑 窑,俩人便成了落汤鸡。铁柱说声“上”,先把虎头稠进去, 接着他来了个蝎子倒爬墙,腿搭着虎头肩膀,灵巧得象青蛙坐 窝一样逶进去。
        金丝山、金丝洞,软腾腾的,又暖和又松软,稍稍一动 就颤悠,象钢丝床一样舒服,不管下多大雨也不漏。铁柱给钱 广善当小马馆时,常用它栖身避雨。这会儿,俩人并头趴着, 手仍停地撕扯,渐渐由獐洞扩大成小瓜棚,不知不觉汗下来 T,贴在身上的衣服内烘外烤,冒出蒸气,洞外的雨越下越来 劲,哗哗啦啦分不出点丿L,亮闪一个接一个,炸雷连续在头顶 引爆,吓得虎头脑袋扎进铁柱腋下,等雷声一过他怯怯生生 地问:“柱哥,这雷打得这么响,这么近,别是这里有妖精 吧? ”说着一道亮闪一晃“咔嚓” 一声,把金丝山震得一晃。
        “妈哟!・・・・・・”虎头吓得声都变了Q
        铁柱叫他这么一闹,也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心蹦蹦地跳 到嗓眼。他常听老人讲,暴天打雷捉妖精的故事,和雷电击死 人的种种解释,有的说跟妖精受株连,有的说被击的人办了亏 心事,天报了 Q也常听老人骂不肖之子:“等着吧,早晚天打 雷击,五雷轰。”又想起巫婆唱的:“长(蛇)狐二位大仙, 家住庄北金丝山。"人们怕冲撞二位大仙,拆倒麦秸垛时,都 先行祷告。这里是陈麦滑秸垛,能没有老仙儿吗?听这雷就在 头顶响,闪在眼前晃,非受株连不可,上下牙不由地磕打起 来。虎头象鸵鸟似的,“妈哟,妈哟”地叫着,脑袋扎到铁柱 身下。铁柱又气又好笑,赌气地一操:“看把你吓的,哪有那 么多老妖精啊!都是自己吓唬自己。再说,老天爷捉的是妖精 和坏蛋,咱没杀人、放火,怕啥!"嘴虽这么说,心却不住地 跳,但他觉得在一个比自己小的伙伴面前,怯弱是丢脸的,于 是他用鼓励的口吻说:“咱是儿童团干部,打鬼子死都不怕, 还怕几个嘎啦雷!上前方那炮比这响,八路军同志,哪个也不 怕。要想当英雄,去见李司令、毛主席,就得天不怕、地不 怕,刀摆脖子,不皱眉头。”
        给别人一打气,自己的胆子也壮了,对刚才的脆弱,觉 得好笑。洞口外象竖起一道白幔,凉嗖嗖的风灌进来,又转出 去,金丝洞却不冷不热,象春意盎然的草地,又象躺在热炕头 上,两人依偎着,聆听风雷声,看着天一会儿比一会儿暗,恐 怖、慌乱的心一会儿比一会儿收得紧,头脑闪过的影子,一会 儿比一会儿模糊……
        不知过了多久,俩人被头上簌簌草响惊醒,一看东方露 出鱼肚白色,雨住了,风也停了,洞口外泛着白光。啊!身子 一动,整个金丝山都跟着颤悠,细瞅水里的草慢悠悠地往后退 着,俩人相对一笑:“金丝山给漂着走了。”
        ,,嗷一嗷—嗷”,铁柱用肘一戳虎头:“你听啥 叫? ”虎头正回味梦境,耳鼓只有嘎嘎哇哇的遍野蛙噪,铁 柱的话没用心听,随口说:“蛤蟆吵洼呢。”思路又回到他 那新奇、惬意的梦境里,开始他梦见爸爸回来了,背着三八大 盖枪,身后还斜背着一把闪亮的大刀.系着红缨,说是来村里 训练儿童团的,县里批准鱼草淀的儿童团员,每人发一支小手 枪。他听了这一振奋人心的消息,立刻来找铁柱,他妈说,跟 铁锁掏老等蛋去了。
        他一听急了,好啊!咱俩找下的,你一个人独吞,太没良 心了。急急忙忙跑到作了记号的地点,果然哥俩正在掏,刚要 和他们讲理,突然飞来几只老等,嘴里叫着:“还我儿女,还 我儿女!”长嘴一张,一齐朝兄弟俩头上哆,铁柱被哆出眼珠 子,铁锁被铲得在地上滚。他想起哥俩过去不少好处,闯上去 三拳两脚,把凶残的老等都打跑了……
        铁柱又捅了他一下:“听,上边啥叫?”这会儿听清了, 象无数只脚在走动,又象多少只杈子在抽打。虎头愣不怔地 说:“是兔子吧?”
        “别扯蛋了,兔子脚哪有这么重,刚才还有嗷嗷的叫声 呢。”         
        声音响到了洞口,虎头悄悄跪起一看,惊叫:“啊!疯 狗——“
        铁柱觉得奇怪,怎么想也不对劲儿,一者不会那么多,二 者叫声也不象。他好奇地一伸脖子,不觉“啊” 一声,缩到洞 底,虎头傻愣愣地问:“咋啦?咋啦?”
        铁柱变貌变色地答:“是狼——狼。”虎头双手一抱头, “妈”的一声,缩成个刺猬。
        铁柱慢慢稳住了心,他想,光怕也没用。常听人说,狼 疑心最大,轻易不敢吃人。聪明的人,遇到狼,总是利用它这 一弱点,和它斗智,最后寻机逃跑,或把它打死.爸爸讲过, 他有一次遇到狼群,他镇定自若,一边走一边埋土堆,有的还 插上几根草棍,狼群一见,光围着转圈,不敢追人,最后,终 于脱了险。可见,“麻杆打狼,两头害怕”的谚语,是有根据 的。于是,他壮起胆鼓励虎头说:“咱俩只要抱成团,就是老 虎也不怕它,要是一害怕那就非吃了你不可。”接着向他讲了 他爸遇上狼埋土堆的事,又把麻杆打狼,编了个孩子斗狼的故 事讲给他听。
        虎头两眼发直,汗珠滴滴答答地往下掉,圆脸变长,嘴 角下斜,随时做着哭叫和发喊的准备。每传来一阵草响,他的 脸都剧烈地变化。看铁柱镇定自若的神情,心才稍稍安稳了点 儿。
        他们掏的这个窑窑,距垛顶仅有二、三尺,狼在上面走 动、嘶叫,就象踩在头顶上。它们有六、七只,都是散游各 处,被大雨追赶到这里的,本来在垛下避雨,水一涨走头无路 才爬垛顶,眼看天要亮了,金丝山被水冲着移动,跑,怕被水 淹死,蹲下去,又怕靠近村庄被人消灭,所以嚎叫着求救。听 见响动,还以为中了人的圈套,更是惊恐万状。人与兽真成了 麻杆打狼,两头害怕了。
        狼伸头探爪地向下窥测,瞪着一双双绿光逼人的眼睛,血 红的舌头吐出老长。虎头一见,惊慌地喊叫:“下来了!”身 子往后退缩,两手抱紧头,狼一见更加猖狂起来,一个个跃跃 欲试,那凶残、贪婪的眼睛死死盯着他俩,做着扑捉、吞吃的 准备。
        金丝山一撞一退地颤悠,洞外的草也不见移动了。铁柱往 外一看,被一块台田挡住了,“山”下的水迅速向低处流淌, 一会儿比一会儿浅,雾慢慢消散,眼前是一片松柏林,空隙里 裸露出许多长着杂草的坟包。铁柱心头一震,这不是到了榆 树坨子吗,这里离鱼草淀和杨庄子,起码有十几里路,荒无人 烟,更增加了恐怖气氛。跑,肯定它追;喊,没人听见;呆长 了,非叫狼吃了不可。
        随着沙沙响,几束金丝落地,噌噌几只大灰狼跳到地上, 嗽數叫着,嘴叼爪子撕,四面进攻开来。铁柱一骨碌坐起来, 一捅虎头:“快起来!狼拆垛了。”
        虎头吓得惊慌失色:“妈呀!这可咋好啊? ”
        铁柱虎着脸命令:“起来跟它干,拿出你那找岔儿挑逗的 泥腿劲来。“
        虎头被他这一激,腾的一下坐起来,攥着拳头,等待着铁 柱发令。铁柱往下一瞅,地上撕下一大片滑秸,洞越掏越深, 似乎整个“山”都在颤动。有的还往洞口扑,铁柱大喊:“解 裤带抽——” 一只爪子刚一伸,“啪”的一声被抽下去。虎头 受到鼓舞也来精神,一边抽一边喊叫:
        “看你上,看你上。” “啪”抽在一只黑狼头上,“嗷” 的一声跌下去,他脸上浮起了胜利的微笑。
        “快拆,咱上垛顶!”铁柱见地上的狼,更加快了拆垛 的速度,冲虎头喊。俩人拼命地撕扯,一把把地往下扔,有的 叫狼顶着跑,有的丢在地上,战斗激烈地进行着,然而狼爪子 毕竟赛不过人手。呼啦一下垛顶塌下一大块,铁柱正要往上 窜,突然一只毛茸茸的爪子伸到他头顶,铁柱脑袋一侧,爪子 扑空,趁势一把攥住,说声:“你给我下去吧!”扑通一声摔 在地上。那只老灰狼,恼羞成怒,发疯一样又窜又跳,根不 得一口将他吞下。虎头一抽裤带被它抓住,铁柱抡起裤带“啪 啪”两下都抽在它头上,灰狼仍不放松。铁柱见狼群踊上来, 大喊:“使劲拉——松手!”虎头欣然从命,老灰狼闹了个跟 头。铁柱趁机说声“上”,二人一跃而起,上了垛顶,不料洞 口呼啦一声塌了。幸好被虎头抓住,铁柱才没跌下去。狼又一 次发起猛攻,俩人连抽、带踢,东挡西杀,狼群进攻又一次失 败了。胜利鼓舞了他们,勇气更足了,完全不象生死搏斗,倒 象开泥仗一样开心.
        下边见硬攻不行,又转入了坑道作业,不仅速度加快, 而且是四面进逼,边沿一块块地塌落,立足之地越来越小,铁 柱脱下褂子。虎头没了裤带,裤子一脱攥在手里,边抽边喊: “救人啊——有狼啦——"但被那鼓噪如雷的蛙鸣、和呱呱 鸡、殖殖吵嚷声淹没了,一只布谷鸟飞过,他们晃动衣服,可 着嗓子喊:“有狼啦!有狼啦!”多么希望它能给亲人报个信
        啊!
        眼看就无立锥之地了,突然从远处田野出现了几个黑点, 俩人挥动着衣服,声嘶力竭地喊叫:“救命啊——狼要吃人 了!”
        啊!黑点看见了求救信号,飞跑过来「那是什么东西在闪 光?那是什么声音在叮当响?啊!看清了,是一帮扛锹拿镰的 人。啊!还有拿红缨枪、大刀的,有大人,还有孩子。俩人兴 奋地喊:“打狼哟!打狼哟!”众人一齐发喊。狼一见,仓惶 逃窜。俩人欢呼雀跃,脚下一滑,扑通跌了下去。
        只听有人喊:“铁柱——虎头一”二人爬起一望,一 拨是周福真,一拨是王拴,还有歪毛、二黑、铁锁,后边跑着 气喘吁吁的如意和兰花,手里都拿着红缨枪。铁柱和虎头慌忙 跑到垛空里穿裤子,可是裤带都成了半截烂麻绳,好歹死里逃 生,也顾不了许多,手把着裤子跑出来。
        如意跑得汗水淋淋,老远就喊:“可惦死人了。“
        铁柱没顾得和她们说话,一头扑向爸爸,虎头一手把着裤 子,一手拉着兰花,眼里转出泪花:“再晚来一会儿,我俩都 完了。”兰花和如意俩人眼窝里也滚下泪珠,一直流到嘴角才 去擦。
        王拴一拍虎头脑门儿,戏弄地说:“你小子那嘎劲,这回 也吓丢了吧! ”虎头一拨楞脑袋傲然回敬道:
        “吓丢?还长了不少呢,要是轮到你,早变狼粪了。”如 意、兰花被逗得眼卩艮笑出声,歪毛也凑趣:
        “他呀,还不准够一条狼吃一顿的。”大伙哄地一笑,气 得王拴揪住他耳朵:
        “小嘎巴豆子,你也厌物。”歪毛连声求饶才放开。
        大家看着倒塌的滑秸垛,狼藉的草屑和爪印,惶遽怜爱的 目光落到二人身上。王拴看着二人把着裤子怪可怜的,把两半
截腰带拼一条,又把缠锹把的破布条解下,搓成绳,这才给俩 人救了急◎
        人们坐在半塌的麦滑秸垛上,一边憩息,一边听铁柱讲 述送信归途遇雨逢狼的经过G如意和兰花依偎着,眼含泪花, 歪毛、二黑、铁锁咂嘴吐舌,眼睛眯成一条线飪周福真听完讲 述,心痛地望着两个孩子说;“昨天不见你们回来,心就揪 着,一是怕雨淋着病在哪儿,二是怕碰见野兽G果不其然碰着 了狼,真险哪!再晚一会儿,就要出事了。”停停又感慨地对 大伙说:“看见了吗?狼虫虎豹也怕勇敢的人,日本鬼子进 中国那阵儿,不可一世,自称天下无敌,结果八路军顶了他一 下,也并非铜头铁臂。这就象俗话说的:软的欺.硬的怕,见 着横的就跪下G ”两个女孩子破啼为笑,敬佩的目光落到斗狼 小英雄身上。
        虎头早已是余悸云消,乐滋滋地一拉铁柱说:“咱带上大 伙去掏老等蛋吧。"
        铁柱一甩手说:“傻瓜,这大水,狼都赶得往金丝山上 跑,哪里还找老等蛋去! ”
        .快回家吧!大婶都惦记死了@ “如意嗔怪地说©
        铁柱想起兰花的事,关切地问:“妇救会找小干巴他妈了 吗? n
        “找啦,狠批了她一顿,下了保证,还罚她五双军鞋!” 如意眉飞色舞地说。
        兰花感激地看看铁柱说:“早晨我出来,没答理她,她也 没敢问,要是早先还了得呀!轻的骂,重的是打負"
        周福真愤愤地说:“她再敢捅你一手指头,游街示众,再 罚她轧三斗粮的碾子°高低整老实她。”
        虎头立刻附和:“对,叫小干巴他妈打锣,走一步喊一 声:'我是老刁婆,我是母老虎,专门坑害好人。'哓哓一敲
        锣,准比耍猴还招人。”
        大伙说笑着往家走,经过乱葬岗子,地皮刚打湿,铁柱惊 讶地问:"怎么这里没下大雨?"王拴嘻笑着说:
        “雨都给你们下了,哪里摊着这片儿。雷霆大,雨点稀, 一炷香的工夫就过去了。”
        周福真慢条斯理地说:“这就叫百里不通风,隔道不下 雨啊!世间的怪事多着呢,活的岁数大了;啥事经过的多 啊。”接着他兴致勃勃地讲起,早年间龙卷风,天空下鱼,地 动喷沙"冒黑水,六月下雪,冬天下雨等怪现象,人们一个个 直着眼听着,将信将疑,但觉得长了学问,几里路不知不觉就 到了 °
        到了庄头儿,周常洪正撑船过来。他装了一船棒子,上边 还散放着新割的稗子,他一边撑篙一边轰赶路劫的鸭子。周福 真一见忙问:“船还用吗?”
        “要用也得后晌.你老使啊?"
        周福真是他当家叔,不客气地说:“我想去北坨子劈棒 子。来,我们帮你卸。“
        周常洪把船拢了岸,父子三人跳上去,周常洪又把船撑向 村口;虎头、如意、兰花几个人,从村南小桥回了家。二黑却 把鞋一脱,往手掌吐口唾沫爬到树上去逮知了°铁锁看见,手 卷个喇叭型,跷脚喊:“哎!二黑,给我留一个/
        “中啊,等我给你送俩去。',可是没等他上到树杈,知了 就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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