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柱爷儿三帮虎头把麻筏子压沉、拴牢,周福真惦记 村里清野工作,嘱咐了兄弟俩几句,就匆匆忙忙地走了。
虎头从铁锁手中夺过篮子说:“我也帮你们摘豆角去。”
铁柱怕他妈找,赶紧阻拦道:“别,别,家里惦着你。到 这会儿你饭都没吃,赶快回家吧。”
虎头脑袋一歪,大大咧咧地说:“没事儿。”又神气地一 拍胸脯:“就咱这块儿,一顿两顿不吃也塌不了架
铁锁眨巴着小眼睛,想说服哥哥,又怕受埋怨,怯生生地 问虎头:“那你妈要找你呢?
虎头把四棱脑袋一晃,得意地说:“没——事,早晨我赶 鸭子出来,妈说叫我快点回来推碾子。我说我还得布岗,就叫 我给蒙过去了。”
铁柱冲他轻蔑地一笑,把半块饼子和一个咸鸭蛋朝他手 里一塞:“瞎白六九,死了变狗。”把口袋往肩上一搭说:
“走。
虎头狼吞虎咽地吃完,挽起铁锁的手,去追铁柱,俩人故 意迈着正步,让泥点子溅到水里,听那期期的响声;篮子在虎 头手中象打水似地游荡着,一会儿抄芦花,一会儿勒树棵梢, 吃吃拉拉,把青蛙吓得往水里蹦,呱呱鸡往草深处钻。
铁柱正想着那打仗啊,枪啊,弹壳的事,大踏步地走着, 不知不觉到了干柳树下,望望俩人刚转过弯儿,跷脚往东望
望’影绰绰见苇丛中隐藏着高梁穗、玉米秸梢,从这儿淌过去 就是他家的坨子。他脱着褂子,俩人说说笑笑地也到了跟前, 虎头看看没长草的亮水问铁柱:
”这水有多深啊? ”铁柱伸开五指一比嘴唇;
“最深打我这儿。”
“干脆我把你俩背过去得啦G ”铁柱轻蔑地一撇嘴:
“你吹,这深的水你敢背人? ! ”
“咋不能呢,来——”虎头说着哧睑一下扯开小褂,炫耀 地拍着胸脯:
“你看这身板儿,在干岗象小牛犊,在水里象条船0 ”铁 锁鼻子一齐抽,嘴撇到耳根,嘲讽地说:
“损兵折将,自己当俘虏还有脸吹呢! ”虎头脸腾的一下 红到耳根,但仍嘴硬,挑逗地把双臂一拢:“你等着,早晚把 你哥俩,按到一块儿饮L
铁柱把衣服、口袋顶在头上,正往水深处走,听他挑战, 回转头叫号;“你要想水喝"下来试试,俩手算欺负你⑥”虎 头正想挽回面子,用裤带捆好衣服,朝铁锁手里一塞说:
“试就试,谁怕你呀! ”铁锁一把拉住他胳膊:
“中啦!中啦!还是说来就来,有能耐去跟日本鬼子 干。”虎头翻翻白眼,看铁柱没理他,薦薦地跟铁锁下了水。
忽听有人喊:“喂!铁柱,快回来——”铁柱一挺脖子t
“哎,我在这儿。”虎头耳朵竖起一愣:
“是歪毛。”铁柱也听着象,跷脚朝南望望,不见人影 儿。一会,又听喊:
“你等等,有急事! ”他一听有急事,赶紧往回淌,水哗 哗地响着,藉开一道混浊的深沟°
啪哒,啪哒的泥水响,越来越近,一会儿歪毛一摇一晃地 跑过来,看虎头也在,惊喜地说:“哎!你也在这儿,真叫人 好找啊!”他喘着气,从兜里掏出一封编成炕席花的信,那上 边插着两根火柴。铁柱一见是急信忙问:
“往哪儿送? ”
“西坨,刚从柳河转来的,抗勤叫马上送,一刻不能耽 搁。”
谁都知道从这儿到西坨十二里路,夏秋根本穿不了鞋,净 钻大苇塘,还要过最凶的菜坨乱葬岗子,一到晚上就有鬼火, 鬼的传说也多,谁家孩子不听话,大人一吓唬送乱葬岗子,立 刻就不敢哭闹了 Q虎头皱着眉头问:“派谁去啊? ”铁柱沉思 片刻说:
“我去。”虎头一想路这么远,又那么凶险,一个人去执 行这样艰巨的任务太困难,于是自告奋勇地说:
“我和你一块儿去。”铁柱朝虎头笑笑,让歪毛和兄弟把 家具捎回家,并嘱咐告诉家里别惦着,说头晌午就能回来。
俩人正要走,如意挎个篮子过来,老远就说:“哎!铁 柱,我和你说个事儿。”
“啥事? “铁柱不解地问。
虎头瞅着他憨笑。如意走到俩人跟前,看那急躁劲儿,忙 问:“你们要干啥去呀? ”
“去西坨送信。w铁柱说。
“咋不派个别人啊!你们俩这一走,有事咋办啊!”
虎头不耐烦了: “咋这罗嗦,有啥话快说,要不我先走
To "
铁柱仍心平气和地给如意解释:“家里有歪毛、二黑,还 有你,有事你们去支应算了。啥事说吧。”
如意苦着脸欲言又止:“要不你们先去吧,回来再说 吧。”
铁柱也发起脾气:“看你这个劲儿,有话不说,留着干
啥,白搭半天工夫。”
虎头也随声附和:“真是的,不说咱们走啦。”
如意见俩人都性急,便说:“你们还不知道吧,兰花又挨 打了。”虎头一愣问:
“又是她婆婆吗?"
“那可不是咋的,就为推碾子晚回来一会儿,把胳膊、腿 都打青了,还说从今往后不让她参加咱儿童团活动了,说跟咱 一起学不出好来Q "
铁柱气得一跺脚:“他妈的,回来斗争这母夜叉。"虎头 也气得骂:
“这婆娘,还敢虐待童养媳,回来找妇救会一起斗争 她!”如意问:
“你俩啥时回来呀?”
“头晌。”铁柱看看她又说:
“你领着兰花先去找妇救会主任,晌午叫她到我家去吃 饭。”如意嗯嗯地点着头,俩人刚走两步,她忽然又想起什么 似的说:
“你俩先等一等,我妈可能要给我姥姥家带个话儿
铁柱说:
“快点啊!”
“到家就回来。”如意说罢麟哩啪哒地踩着泥水跑了。铁 柱和虎头闲着消磨时间,摔开了娃娃斗儿。
俩人刚摔两个,如意气喘吁吁地跑来,怀里还抱个手巾包 儿,往铁柱怀里一塞说:“刚出锅的,留着路上吃。"铁柱一 摸是煮棒子,还热呼呼地外边浸着一层细水珠,感激地看了她 一眼问:
“你妈有游儿捎? ,
“我爸过两天去,没的捎了. “如意歉意地说。
虎头抢走一个棒子就啃,铁柱一推他说:“哪辈子饿死 的!快走吧。”回头又对如意说:“你也回去吧!想着去找兰 花。”
“嗯,你俩可得快点回来呀!”虎头噎得直仰脖了,唔唔 哝哝地说:
“十来里路,还……还,还不快……呀。”铁柱冲如意一 挤眼,拉着虎头跑开了。
他们到了杨庄子村南,顺一溜大树往西走。路是夹在树 木和草莽中的曲曲小径,约一里多长,远远望去就象一道绿色 的城墙,荒僻而狭窄,只能行单独人,乌鸦“呀呀”地在头上 叫,蛇鼠在脚下钻,大白天蚊子就打疙瘩,那知了抬着声儿叫 得震人心。
两个小伙伴说说笑笑地走完这段艰难的路,尽头是一条小 河,只搭了根木头,一踩还直翻滚,可是这两个小嘎却打赌闭 着眼跑过去了。下桥走不远,是一片泥潭,两侧芦苇挡着,风 丝儿不透,往里一钻就象到蒸笼里。眼下正是烈日当头,万里 无云,水被晒得滚热,脚往水里一插,稀泥滋进脚丫缝里,凉 丝丝地直流到心里,说不出的舒服。那些小鱼啦、小虾的,还 净往脚上哆,痒痒酥酥的,四只脚每移动一次,那水咕嘟嘟朝 里灌,冒起一个个水泡儿,只有水乡的孩子才能享受这样的乐 趣。
到了乱葬岗子,铁柱怕虎头害怕,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 迈着四平八稳的步子,故意没话找话:“虎头,你说咱们这般 大的再过十年都二十几啦?要是不打仗了,你想干啥呀? ”
虎头一下乐了: “十年用不了,我看最多二、三年,鬼子 保准眼屁朝凉!全中国一解放,穷人坐天下,我爸爸回来让他 料理地,我好好上几年学,再开火车、开飞机,到时候我拉着 人们去逛北京城、天津卫,再不了,我开着飞机来咱庄上头, 象老鸥子掠树梢飞,一瞅你们正淘鱼,剥苇子,翅膀一仄楞把 好吃的,好玩的,都扔给大伙,要是见了刘田那小子,我非往 他头上撒尿不可/说罢俩人都笑起来C
虎头擦着嘴上的涎水问铁柱:耕将来你想干啥? ”
“我呀!当然也得先上学,不过不象你那样光想发坏。 我听说外国有种地的机器,一开突突就是那么一大片,我想开 种地的机器,耕、耘、锄、耕都不用人,把老牛也气死。我还 想去开火轮,到大海上去捕鱼。我还想当医生,给人治病不要 钱成"
虎头听得眼眯成一道缝,兴冲冲地问:“那吃啥呀?”铁 柱有些不自然地答:'
“那……那国家管吃、管穿的,还用担心? M虎头笑笑又 问:
“柱子哥,你说陈同志他们说的是真的吗?要是真当了英 雄j就能见李司令和毛主席吗?"
“那当然啦。”虎头又憨笑着,瞅瞅铁柱:
“你说象我这样的,李司令、毛主席见了说啥呀? ”
铁柱清清嗓子,双手插腰,学着老八路的样子:
行你这小鬼很好,应该向你学习。然后和你握手,问你家 住哪儿,姓啥叫啥,几口人,这你还不会答?没听说,咱们的 李司令、毛主席、朱总司令最喜爱小孩了。谁当了英雄,谁立 了功就接见谁,还奖给不少东西欧 ”
虎头咧开嘴傻笑:“我啥也不要,就要支枪。”说着食指 和拇指张开,在眼上瞄准:“叭叭,一搂多带劲!比咱那洋火 枪可神气得多。”一只长脖老等忽扇翅膀飞过去,伸着脖子, 背着18儿,虎头冲它比划时,还发出两声“啊、啊”的叫声, 象是在嘲讽他们。
虎头愤怒地看着它的背影:“这家伙有十几斤重,可惜不
能吃,太腥,:要是能掏着它的蛋,能顶两三个鸭蛋吃。”
铁柱胸有成竹地说;“这家伙不在水里下蛋,看它往哪 块草里落,就往哪块找,一找着就是一窝,起码十几个。这家 伙傻子认上一宗艺,只要你给它别掏光,剩下一个,它总来这 下,认老地方,今年下,明年还来下。w
虎头只知道这家伙半天、半天地在水里站着等小鱼、小 虾,眼又尖嘴又长,只要往水里一哆,嗪子就鼓起个大疙瘩, 因为肉腥得象生鱼,才没人伤害它,至于在哪儿下蛋,在哪儿 过夜,从来没追究过。听铁柱这么一说,立刻来了兴头:“那 咱瞄着它,看它往哪儿落,掏它一家伙,给伤病员同志换换口 味題”
铁柱不耐烦地摇头反对道,"现在哪有工夫。”拍拍兜 丿、“现在就是火上房,也得先送信啊!你知道是啥情报, 万万耽误不得© ”虎头再没有说话,铁柱又解释说'“光瞄着 也不行,这家伙也有个鬼头门儿,常常落到这儿跑到那儿去 下,下了又跑到别处去飞Q ”虎头笑着直点头,暗说,还是人 家团长见识广啊!
尽管坟窟窿张着一个个黑洞洞的大口,裹死孩子的破席 头,碎衣裳片儿,人脑壳、大腿骨,抛在脚下,俩人说笑着, 走过去、一点也没慌乱。十二里的路程头晌午就到了。领了回 条,依铁柱立即回返,虎头说这庄他有个姑,非拉去°只因这 一耽搁,二人险些喂了狼。
子鼓崩崩的死尸,奔苇塘深处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