旭日从茫茫草泊中升起,朝霞象盛开的百花。那不知名的 鸟儿叽叽喳喳地叫着,野鸭、老等、叼鱼郎子,又从四面丿[方 奔向各自占据的地盘,只有螃蟹象日寇一样到处横行着。
晨风吹的芦花摇摇晃晃,发黄的苇叶飘飘悠悠象片片羽 毛撒落在水面上,犹如小舟一样游来荡去。在茂密没人的芦苇 掩护下,陈勇和铁柱爬沟、涉水,打一枪换一个地方,相距几 步远都看不见人影。气得高贝火冒三丈,最后只得调集骑兵追 截,步兵合围。
眼看骑兵挥着闪亮的战刀扇面包围过来,陈勇料难走脱, 刚要举枪射击,一颗子弹正打在他的左臂上Q接着胸部又连中 三弹,身子一晃倒在草丛里。
铁柱见骑兵快到跟前,慌忙扎进一个浅水坑里,马蹄带着 泥浆从他头上飞过来。接着步兵,从三个方向包围过来,呀呀 地叫喊着,剌刀闪着寒光,大皮鞋踩得芦苇咔咔山响。铁柱躺 在水里把脸盖了些蛤蟆被,只露出个鼻子出气儿,象个黑鱼棒 子钻在泥里。这一招真绝。有个老鬼子鞋陷住,在他头前抠了 半天都没发现他。等敌群过去,他抹抹脸朝左右看看,见敌人 远了,悄悄钻出水坑。一看陈勇还躺在那里,爬过去一摸沾了 一手血,试一试鼻孔还有点气,怕敌人再回来杀害他,用尽平 生力气将他拖进一个浅坑。过了半天,陈勇才出气儿粗了点。 铁柱欄起头,轻轻地叫了几声。陈勇微微动了下干裂的嘴唇,
吃力地叫着:“水……水……•水……”
铁柱慌忙从浅坑里含了口水,嘴对嘴地吐给他,他才微微 开眼:“敌人……
“刚走。他们以为你死了,就没理你,往前追去了。”铁 柱忧伤地低着头说。
陈勇攥住铁柱的手,用尽气力说:“敌人……就要回来, 你快快走,我不行了。”
铁柱眼里含着泪花:“不!要走咱一块走,要死咱死在一 起。”
陈勇一边用未受伤的胳膊给他擦泪,一边吃力地说:"别 难过……去吧……”由于血流不1E,极度口渴,又昏迷过去。 看嘴唇还在微微颤动,铁柱明白,是想喝水,便又到坑里去 吸。
当他伏下身子,只见那潭发红的水里,有两三条小蛇正伸 着脖子,吐着火红的舌头;细看,还有无数小虫在游动。这样 有毒的水,怎能给伤员喝啊!唉!太匆忙了,为啥没看一眼就 吸呢?觉得肠胃都在翻腾。
他拔腿离开浅水坑,顾不得远处枪声激烈地响着,漫踏芦 苇朝泊心猛跑。可是左走一个死水坑,右走还是个死水坑。走 啊,走啊,走出半里多路,才发现一片流动的水洼。
可是他又犯了愁,这水可用啥盛啊?用嘴吸,万一跌一 跤,不洒了,也咽了,再说也太少啊!只有那么一小口。除了 穿的,便是腰中那枝枪,用衣兜不行。哎!有鞋也行,可惜他 从家出来就光着脚。他转着圈,左顾右盼,多么希望能发现一 只破碗、破瓢或破桶啊!想不到在水里泡着长大的人如今竟为 舀点水发愁受憋。无意中一碰枪,突然眼前一亮,啊,有了! 用枪套端,听说它是牛皮做的,盛上水不漏。他狡黠地一笑, 心想回村考考虎头他们看有这道道不,到时候要是答不上来, 可都得眼巴巴地望着我给揭谜了。他麻利地抽出王八盒子插在 腰中,用皮套灌了满满一下水,看看只有接缝处往外滴水。他 想快点跑,别跌跤,别洒,怎么也能剩半下。双手捧着急急忙 忙地走着,心里想着救命水啊,救命水啊,一定要让陈大叔喝 个饱,脚下的苇楂扎破脚,殡藜秧刺破腿都不知痛,蚊子、小 咬嗡嗡地在头上转,往脸上盯,也顾不得赶,晃着脑袋一步跌 一歩地跑着。
到了陈勇身边,看看水还剩少一半,伏下身轻轻地叫着:
“陈叔叔,喝水吧!水来了!”连叫了好几声,却没回答0 一 摸手早凉了。铁柱的心象扎了一刀,哇的一下哭了,枪套里的 水一下扣在脚背上®叫无回音,摇,摇不醒。铁柱眼泪涮涮 地滴在陈勇脸上。看烈士的遗容还是那样而肃穆地侧身朝南躺 着,一只手搭在胸前,一只手向东伸着。
铁柱含着热泪,痴呆地望着远接天际的草泊,谛听着断断 续续的枪声,想着自打认识陈勇大叔就建立起的友谊,特别是 这一天多的教诲和影响,深深激动着他那幼稚纯洁的心灵。从 陡河西岸乔装突围,到泊铺独战群敌,处处表现了一个共产党 员英勇顽强,舍己为人的髙尚品德Q不想前两小时还是铁骨铮 铮的汉子,这会儿却与世长辞了。越想越伤心,眼泪滴滴答答 落下G脑袋嗡嗡地响着,身子软得象一帆
寻找遗物,枪枝不见了,衣袋空空如洗。他心中纳闷儿, 难道敌人来过,打死后缴走枪,将物品抄走了?不!不可能, 来去不到一小时的工夫,没有听见马嘶人叫,地上更没有留下 敌人新的足迹,怎么可能 一看烈士一只手伸向东方,他眼珠一转立刻闪出一个念 头:是不是陈大叔临终前,怕敌人搜去枪枝、物品,掩藏在哪 个地方,暗示我们的同志收尸时,去找遗物呢?细看向东有压 倒的草,顺方向一找果然在苇棵里,一个小小的布包,打开 看,里边除一支驳壳枪,还有一块银元和一块写着几个红字的 白布。
铁柱自幼家里穷,没有念过书,抗日政府成立才读小学, 敌我拉锯,三天两头跑敌情,看看只认“县”、“粮”和一个 “文”字,想起陈勇生前说的“向县……”悟出是要他把这封 重要的书信,送给县委……。
原来铁柱走后,陈勇又醒过来,他深知自己的生命就要 完结了,等铁柱回来,恐怕来不及了。想到刘文昌叛变投敌的 事,县委还不知道,孙健那里也凶多吉少,如果都就此牺牲 了,这个叛徒就会为所欲为地坑害人民,危害革命。这个忠诚 的战士在生命最后一刻,毅然撕下夹袄里的白布,用食指蘸着 伤口上的鲜血,强支着身子,给党写下了重要的报告,把仅有 的一块银元,做为党费,和枪枝包成小包,用平生的力气,爬 出十几步远藏了,又爬回原地,手朝那个方向伸着。他相信聪 明的铁柱,是能够判断出他的用意的。慢慢地闭上了眼睛,嘴 角上还挂着胜利的笑纹。
陈勇的家,在滦州一带的农村里,老爹是吹鼓手,累得吐 血死了,丢下他和姐姐、妈妈,娘仁过着穷得叮当响的日子。 靠妈妈、姐姐做针线糊口。在他十六岁那年麦秋,他出外给人 家打短工,姐姐去拾麦子,被临村的老地主看见,立即托人来 说亲。老家伙都五十了,他姐姐才十九岁,被他老娘把媒婆骂 了出去。老地主恼羞成怒,就硬说他爹是义勇军的号兵,说他 是小共产党。滦州的警官得了钱,抓走了他妈,老地主竟以顶 账为名抢走了他姐姐。他听说此事,闯进地主家里说理,结果 被毒打一顿轰出大门。他一气之下黑夜跳墙进去,从马棚里救 出姐姐,然后放了把火,背着姐姐就跑。
姐弟俩跑到滦河边上,狗腿子和警兵已明火执仗地追来, 眼看前有滦河阻路,后有追兵,他姐姐为了陈家的独根苗得以
逃生,保持自身清白,毅然跳进滦河。他顾不上和警兵狗腿子 们拼命,纵身跳进浪涛里救姐姐,可是追了好远也没有见姐姐 的影子,蹲在河边大哭一场,又去打探母亲。当他听到老人家 受刑不过含冤死去的消息,怀着满腔的悲愤只身流落到唐山下 了煤窑。
三八年我党领导的冀东三十万人民暴动成功,他被卷入 到抗日救国的洪流里。八路军挺进冀东,他由正规部队转到地 方游击队,武工队,大大小小打了百余次仗,负过几次伤。今 年开辟铁南海防根据地,他被派到县大队当侦察员,铁柱听人 讲过他的身世,和许多英勇机智的斗争故事,可是一问到他头 上,他总是摇摇头。有时儿童团们催急了,讲一两段打鬼子, 捉汉奸的故事,却说这是张三李四的事儿,大伙说他撒谎,他 只是抿嘴笑。
铁柱流着眼泪,用颤抖的手,拔了些芦苇,覆盖上烈士 的遗体,深深地鞠了三个躬,拖着沉重的步子,怀着满腔的悲 愤,向草泊边缘走去。
敌人没有捜到我们的人,果然又卷土重来。铁柱忽东忽西 地串着草棵,巧妙地避开敌人,一直往西南方向走。他想县委 定在河西王庄子一带,不管走到那里,遇上啥风险,也要把 信送到县委手里。
走岀一段路,他想若碰到敌人咋办,拼吗?不行!有个好 歹,这个重要任务咋完成Q他把两枝打光子弹的枪都藏了,光 带了血书和那块银元,暗说碰见敌人,就说是要饭的。
枪又响起来了。铁柱登上高岗回头一望,北边浓烟滚滚, 烈焰腾腾,不觉心头一震,那火烧的方向,不正是老发大伯的 看泊小铺吗!那么父亲,兄弟,孙叔叔还有老发大伯,他们若 没冲出来,这不全完了?他攥着拳头,咬着牙,泪珠滚到嘴 边才拿袖子抹了抹,愤愤地骂:“狗杂种们,早晚把你们点天
中午时分,他悄悄地走出草泊,脸上汗一见风立刻消踪灭 迹了,疲惫酸软的身子,也觉得增加了青春的活力。他辨了一 下方向,深深地吸了一口清爽而又潮湿的空气,一边走,一边 揣测血书上的含义,县委接到它,会不会马上发兵来收拾鬼子 呢?村里的情况咋样啊?如意,兰花,还有虎头,二黑,歪毛 躲起来了,还是被抓住了呢?他们经得住“三要三不要”的考 验吗?他一会信赖,一会担心。脑子乱了,肚子也叫起来。尽 管他把裤带勒到难以出气的程度,但仍不能压服辘辘饥肠的抗 议。
爬上防水堤往南一望,苇丛与庄稼地之间,影影绰绰有 座人字架小铺,他知道这是扎苞人住的,可不知是本村的,还 是外庄的。他想去看看那里有本村跑出来的人没有,更重要的 是寻点吃的填填肚子。急急忙忙走到眼前一看,窝铺里空无一 人,连锅都拔走了,大概是泊里的枪声把主人吓跑了。看亮水 掀开一看,半锅秫米粥还是清汤嘎啦水的,米还没熟。肠胃立 刻比刚才叫得更响了。暗说,管他是谁的’先吃了再说。端起 锅往锅腔上一坐,撅了把苇子,往灰里一扎,一阵猛吹,火竟 腾的一下着了。高兴得他蹦着跳着抱过一捆草,猛烧一个点, 直到锅底嘎嘎响,飘出焦糊味儿,他才确信熟了,拔起锅往盆 里一倒,吹着手转了一个圏,又找下饭的菜,转来转去,又在 草堆里找了半碗盐,他听说生吃盐反胃,决定一不做二不休, 熬鱼吃他下到水里,扒着舀筒看了看,装了满满的一筒白条和 鲫鱼,一个个浮吃浮吃地露头,吹泡,如有捞网,一下就一脸 盆。现在,他没办法,只好拿手抓。好歹有摸鱼逮蟹的本领, 抓一把往岸上一扔,抓呀抓的,一会儿地就白了。
他按照鱼草淀一带传统做鱼法,先在锅里放上水,抓一 把盐,把水烧开,把鱼洗洗,来个活鱼游开水。大火一阵儿紧 烧,一会儿鱼翻白了水滚着花,鱼卷上卷下,很快发出了诱人 的清香味儿,锅边上浮出一层黄油。
他把半碗剩盐往地上一倒,舀了一碗稠粥稀干饭,撅两 棵苇杆当筷子,往锅旁一蹲,按照鱼草淀传统吃法,夹起一条 鱼,用筷子刮去鳞,先鱼背后鱼尾,其它地方做废物信手抛 掉,你别看缺油少酱,吃起来比油炸的还香哩.
他吃饱后,还剩半锅鱼,把筷子一抛,碗一丢,趴到沟里 喝了一气水,抹抹嘴,看日头已到头顶,一计算,如果顺利, 二十里路,天黑以前准能赶到。真是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 心发慌啊!这会就是遇见狼也不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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