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一线生机
        如意喊兰花时,她确是答应了一声,正欲抬腿却被刁婆 子拽住,凶狠地揪着她的头发说:“你敢跟她们跑,就掐死 你。"她想叫大喊,又被小干巴捂住嘴。
        小干巴是她的未婚女婿,今年十六了,可连水还挑不动, 瘦得蚊子一口就能咬住骨头。本名叫大发子,村里人都叫他 叫干巴。这小子傻不唧的,说话象含着热鸡蛋,还有点咬舌头 儿,管她姥姥叫“咬咬”,管哥哥叫“悖偉”,问他属啥,一 会说属驴,一会儿说属鹅;到现在还尿炕呢。民兵不要他,儿 童团也拿他当傻子,拒之团外。
        他爸在唐山开买卖,一年难得回家几回,家中的地就靠 雇工耕种,草泊和水田出租给人家,家里有船有车,虽说不上 富,在这个村也算小康人家。兰花是刁婆子顶帐来的。
        说起来,兰花也真命苦。八岁那年夏天,闹瘟疫,父母 双双去世,孤零零地抛下她一个人。刁婆子名为抚养,实为顶 帐,先变卖了她家房屋家具,又强迫她给她的儿子当了童养 媳。
        兰花比小干巴小三岁,一天天干活却得不到温饱,还经常 挨打挨骂,虽说民主政府成立后刁婆子不敢明着打骂了,却暗 地里给气受.兰花晚上参加儿童团的活动,不是不给留门,就 是让小干巴躲在暗者晃里吓唬她,前几天还为推碾子把她打得 青一块紫一块的呢。
刁婆子和钱广善住对门儿,钱广善的大儿媳妇水仙花常到 她家串门,她丈夫是国民党的官儿,一来就说八路军的坏话, 刁婆子为虐待兰花挨斗,水仙花从中拱火,火上浇油,使她更 仇恨起八路军来。
        村北响枪,别人都跑,她却听信水仙花的,把偷偷做的 日本旗拿出来。这会儿她见兰花要跑,立刻火冒三丈,恶狠狠 地骂:“小浪货,你还想跟那些没家教的跑啊?八路军都死光 了,你还靠谁给你撑腰?往后再敢疯跑,就敲掉你的腿!”
        兰花气得浑身发抖,想要挣脱,被娘俩拧着胳膊拖到厢屋 地窖子里,盖了石板,又堆上了草。
        那地曾子,只有蛤蟆蹲那么大,将就盛一个人,里边阴 森森的,黑咕隆咚,伸手不见五指。她又气又怕,狠命地推, 却纹丝不动,想喊又怕招来鬼子,没奈何双眼一闭,靠在洞壁 上…..
        村西头的小桥下,清澈的湖水,还是缓缓的向南流着。连 结村庄的土路上,两旁垂柳象散发的少女,风一吹飘飘荡荡, 招得花蝴蝶呀,蜻蜓啊,围着它打转转;知了躲在树杈上,
        "三儿三儿"地叫个不停,仿佛走进伴音的画卷里。
        '亮水的鲤鱼在跳跃,蒲丛的老鹄,苇丛的呱呱鸡,正和 桥北展开对口赛,“呱呱叽、呱呱叽”,髙高的声浪,喧嚣若 市。
        村西头道北有座土地庙,庙台上有棵三人搂不过来的老槐 树,你说怪不,下边破了肚子,上边还是枝繁叶茂。西南角树 杈上搭着两块板儿,西、北两个方向都垛着草捆儿,这是高空 哨棚,白天由儿童团值勤,夜间是民兵放哨。登上它可以纵览 北南西三个大苇塘和关道的全景。现在在树上值勤的是二黑, 树下的是兰花和三丫。正是早饭下地的时刻,人走在桥上,船 在桥下穿行,互相打着招呼,互相挑逗着,一派和平气氛。
        虎头一跳一蹦地过来,兰花冲他笑笑说:“你带班啊? ” “是啊!有情况吗? ” “没有” o虎头双手插腰,指示说: “注意有生人进庄,一定要看路条,还要问到谁家来,千万 不能马虎° ”兰花不耐烦地说:“知道啦!又不是第一次站 岗。”虎头脸一绷:“我问你,人家拿擦屁股纸当路条,你认 识吗? ”
        兰花不满地一瞟他:“你别隔着门缝看人,那上面不有 戳子吗? ” “字呢? ”兰花闷口了。虎头逮住理:“平常学习 字,不爱来,这会儿受憋了吧!听着,那字不是钢笔写的就是 铅笔写的,上咱们村来就得写咱们村的名儿。你们看见了吗, 小庙墙上那仁黑字,就是鱼草淀,要和它对一对。”
        她正要说刁婆子把课本给烧了,学的字都忘光了,要他 有空教教她,就听二黑嚷:“南边来队伍啦,嘿! 一色灰呀, 还有机枪、小炮、马匹呢,肯定是大部队,是四十八团来了 吧? ”
        虎头噌噌蹿上树尖儿,欢叫着:“真的啊!快去告诉荣爷 爷,就说来了大部队了。”兰花嗯了一声,跑了几步又回来, 双手卷成喇叭形:“现在大忙的!到哪去找啊!咱敲钟吧!” 不待虎头回答,一拉绳子“当当”地敲起来。那声音即宏亮又 清脆,震得三丫捂着耳朵。虎头嗤溜一下滑下来,劈手夺过绳 子,唬着脸:“你疯了,这是敌情报警钟,能随便拉吗? ”
        兰花鼻子一酸哭了。……耳边一阵吵嚷,她以为下地的老 乡们跑回来了呢,惶遽地抬起头,眼前黑洞洞的。好半天才看 清一丝亮光,慢慢地辨出自己是在地窖子里。原来刚才做了个 梦。
        闹吵的声音仍在耳际萦绕,还夹杂着器皿的破碎声和鸡 飞狗跳声。一会丿L,咚咚的脚步声响到头顶,她吓得龟缩着身 子,大气儿也不竅出。折腾了_阵又平静了。
        她摸摸洞口上的石板,还是盖得严严的,推推似乎在动。 可是没有那么大力气能顶动它,她气馁地哭了°
        不知过了多久,又听北房闹吵起来,刁婆子的哭嚎声、央 求声,夹杂着鬼子们的狂笑声。她谛听着,猜想着,一会儿闪 过青面獴牙的恶鬼摘人心胆,一会闪过赤发妖挖人眼,割人舌 的影子。早先她认为这都是人们瞎编到影卷①上的,这会她确 信人世间真有妖魔鬼怪。听,狂笑得多么象啊!这不就是张开 魔爪,扑向人时发出的号叫吗!她越想越怕,就象听见头顶上 石板响,屏着气惊慌地凝视着,做着呼叫、号啕的准备Q
        看着看着,似乎眼前出现了一束微光,确信不是手电光 之后,她好奇地摸过去。啊!是个小洞,有拳头那么大,是供 人出气用,还是耗子盗的?她顾不上细想,只想快点钻出去得 以逃生。摸摸土'挺松软,稍一碰就沙沙下落。一线逃生的希 望,给她带来了勇气和鼓舞,先用_只手掏,后来两手并进, 洞口逐渐扩大,光线也越来越亮,掏到壶筒粗,土变硬了,手 指抠上去,就象触到石头上,她气馁地身子一歪,又叹息落 泪。
        一阵杂沓的脚步声响过,她的心跳得比刚才更厉害了: 要是鬼子进来发现洞口咋办,这不是向人家报信吗?唉!真是 的,想起刚才做的那个梦,要是虎头在,多好啊,别说头上有 石板,就是磨扇他急了也能稠翻,自己开的这个洞口要他帮一 把该多好啊!可是现在他在哪儿呢?还有如意,方才在门口 喊,谁听不出她那银铃似的嗓音啊!那时如果不是被刁婆子揪 着,被那傻货捂住嘴,说啥也得跟她跑。如意和虎头、铁柱一 样,心眼好,体恤人,早先听着自己挨打总是扯着她妈的手来 拉刁婆子,这会儿自己受气,她知道信后不是去告诉妇救会就 告诉铁柱、虎头。斗争刁婆子那晚上■要是虎头他俩在,三人 合着伙儿还不把刁婆子折腾稀了啊!唉!可惜她没听见答应, 要不然准来找。
        她扒头望蛍屋子昏暗而阴森,洞里那光剑也收起来,院 子、北屋死一般沉静,只有蜘蛾在叫着。她想,也许刁婆子带 着小干巴跑了,或者正躲在哪里吃晚饭,自己这么憋屈着,不 活活饿死吗?想父亲在世时常说的“钢梁磨绣针”的典故,她 来了勇气,抠着抠着,有个尖楞楞的东西碰着手指,一摸是一 块嵌在土里的瓦片。她咬着牙又扳又挖,终于攫取了它,有巴 掌那么大,看不清是啥颜色,从它那光溜溜的表面断定是瓷制 品,棱角又尖又硬。心里说,真是人不死就有救啊!
        就是用这唯一的,最原始的挖掘工具,每征服一块硬土, 希望就增加一分的鼓舞下,挖啊,挖啊,一鼓作气扩大到瓦罐 那么粗。试试头能过去,膀子却卡住出不去。
        她又挖了一阵,试试还卡,便用虎头他们偷人黄瓜,钻 寨子豁子的办法,先伸直双臂,然后过头和身子,竟一举成功 To她带着死里逃生的喜悦,望着漆黑清冷的场院,听着塘里 疏密远近的枪声,扶墙站了许久才迈出门坎。北房门敞着,东 西屋窗口黑洞洞的,没一点声息,更肯定刁婆子娘俩儿弃家逃 跑的推测,骂了声狠毒的家伙,忍着腿软和眼黑,慢慢朝北房 走去Q
        堂屋地上撒着谷类和面子;水缸翻倒了,水汪着,锅打破 了,张着嘴;瓢、碗、盆、勺扭着脖子咧着嘴在地上躺着。她 翘着脚走进刁婆子住的西屋,一脚踩在那架不走字的破钟上, 发出叮啷当啷的响声。仔细一看,箱柜都敞着,那箪瓶花罐, 镜子壶碗,也都粉身碎骨。往炕上一看,影绰绰象横着个什么 东西,一摸,啊!竟是一个人,赤身裸体地躺着。一看头, “啊”的一声,原来是刁婆子。兰花见她毫无反应,立刻联 想到央求声和鬼子们的狂笑声。头发根子立刻发扎,腿肚子转 筋,想喊,喉咙里象堵上棉花,想跑,又象被谁捆住腿。
        死人,她只见过父母的遗体,那苍白的脸,那蜡黄的手, 那直挺挺的身子,她伏在二老尸体上哭得死去活来,一点也没 害怕的感觉。可这是她的仇人啊!老刁婆子活着作恶,死后能 饶自己吗?会不会象传说中的,勾自己的魂儿,或把自己掐死 呢? 一瞥刁婆子好象在动,哎呀!吓得她象踩住长虫似的,惊 叫一声蹿出西屋。
        跑到北院,往北一望,大火照红半边天,麟麟啪啪地响 着,北园子尽头有不少人闹闹吵吵。吓得她一扒寨子钻到隔壁 院中。
        她在这家草垛里猫到第二天中午,火熄了才出来。尽管把 裤带紧了又紧,前后心还是贴在了一起。她不敢回家,也不敢 去找邻里讨要,爬到北园子,管它白菜、小葱、辣椒、茄子的 呢,胡乱抓着往嘴里填。吃着爬着,两膝上沾满泥巴,裤上、 袄上沾染上菜汁,头发蓬蓬着,沾着草屑,脸上又是泥又是 土,那个狼狈相比叫化子还难看。
        “兰花!兰花!”猛听有人喊她,抬头一看,前边几丈 远的玉米地里探出个小脑袋。她没认出是谁,正痴疑,又听那 边喊:“兰花,快过来呀!”啊!听语音,正是那天叫她的如 意。兰花好像见到久别的亲人,跌跌撞撞地跑着:“如意姐, 如意姐!”
        她跑进玉米地,迎接她的还有个小男孩,那就是二黑°三 个小伙伴手拉手,你瞅我,我看着你,象陌生人似地说不出一 句话来。
        三人退进玉米地深处,才心情稍稍平静。兰花含着眼泪讲 述完自己囚犯不如的生活,气得二黑跺着脚骂,如意也愤愤不 平地哗唾沫。
        如意一边给她梳理头发,摘着草屑,一边安慰她说:“这 会儿刁婆子死了,你也算熬出来啦,小干巴那缺德相,也不值 得留恋,干脆到我家去住吧。”兰花滴滴落泪。二黑也沉着脸 问:“刁婆子死了,你还想她啊? ”如意停住手,歪脖子看看 她的脸说:“真是的,罪还没受够吗? ”
        兰花擦着泪,哽哽咽咽地说:“我跟她仇深似海,还想 她?我是想我命太苦,到哪里也好不了。”如意亲昵把她一搂 说:“快别说那个了,咋好不了啊!不信你看着,到我家准有 人疼&咱们一般大,又相好,一块吃一块睡,站岗,放哨,上 认字班同来同往,你说有多好。长大了咱俩就一块过。“
        兰花眼眼地笑起来:“女孩家哪有这福啊!”二黑跟着 冒出一句:“你说的是真话呀? ”如意自知言过其实,但还嘴 硬:“咋不是真的呀!不信你看着e "说罢瞅瞅兰花:“你说 是吧?鹿兰花笑而不答,她尴尬地哼了声,扭过头。
        二黑朝兰花扮个鬼脸,讥讽地说:“士(是)啊,士 (是)啊,士让炮打了。w如意深知这句挂在大人嘴上的话 的涵义,脸一绷道:“你说的啥呀! ”二黑往后蹭着:“说 的啥?你还不知道!你忘了,我还记得涉”说着两手在嘴上一 比,“嘟嘟嗒嗒! ”如意脸腾一下红了: “你再说! ”上前去 抓二黑,没抓住二黑,却闹了个前趴。兰花知道二黑说的是她 和铁锁小时候装新郎、新娘的故事,那时她虽未来这庄,听说 闹得挺热闹,光苇叶的小喇叭就有六个,坐的轿,不是孩子的 手背余而是木棍绑的,也是四人抬,那仪式也和真的一样,听 说她妈找她吃饭,她还有点恋恋不舍呢。
        兰花想到这儿,抿咀一笑,赶紧扶起她来说:“小时候的 事说说怕啥,谁还没玩闹过呀L
        三个人说笑了一阵儿,如意又蹙起眉头:“说真格的, 荣爷爷的尸首咱们得想办法埋了啊!”兰花一听,脑袋嗡的一 声,攥住如意的手惊慌地问:“怎么死的呀?”
        如意简单一说,兰花哭了,于是两个小伙伴也跟着擦眼 窝G二黑站起来,朝外望望说:“找个锹,把荣爷爷埋了,再 找个机会钻出去,把那个小包交给福真大伯。”
        如意叹口气,甩了一把鼻涕:“苇塘烧成一马平川,还不 知道他们的死活,往哪去找啊!” “保准,在东泊里,你没听 见清早枪一个劲地在那个方向响吗? ”二黑说得十分肯定,好 象哪里枪响,哪里就有铁柱他们似的。
        如意低头不语。兰花却说:“我们也到泊里去吧!就是 找不到,咱三个吃鱼吃虾,也比在鬼子的刺刀下好受呢!唉! 光知道的就死了两个人啦。”如意迟疑地看看俩人:“那再找 找虎头,歪毛,咱们一块走不好吗! ” “找也找不着,枪响得 那么厉害,谁象咱们那样傻地往回钻啊!”二黑忧虑地看着俩 人。
        兰花点点头,如意直着眼好半天才说话:“万一没走呢? 人多主意多啊!那下塘啊,过河的,容易吗? ”兰花沉默了。 二黑满有把握地说:“没事,你们咋还不会两下子狗刨儿,我 在下边托着点就过去了。"
        如意表示反对,接着又象开小组会似的,蹲在一起,什么 带吃的,拿小包啊,团旗啊,怎么过河呀,选哪一段,哪一个 时间呀!是找各自妈呀,还是先找福真大伯,铁柱他们呀!都   项项认真研究过,才把议题拉到埋人上。
        经反复研究,觉得最安全,最省事的办法,是到刁婆子 家去找家什,一是铁锹,二是棉被,三是洋火和能吃的东西。 最后决定,以二黑为主力夜闯刁婆子家,她俩当后卫。暗中盯 梢。
        三个人一会高兴,一会忧愁,啃完一个个生棒子,嚼完一 根根甜秸秆,看太阳还死死钉在瞭望台的树尖上,如意和兰花 抓开石子,二黑做泥人几。好容易天黑了,却是大月亮地,白 惨惨地跑个猫都能看见,谁敢冒这个险?没办法,只好偎在一
起,等夜深人静,再说。说着说着。上下眼皮打起架,脖梗一 生气,把脑袋抛向一边,鼻孔却高兴地哼起小曲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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