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转忧为喜
        疏散的人流,汇集在黄土道上,象一股黑水缓缓向南流 动,枪声时断时续地响着,远处村庄的浓烟象一条条黑龙卷上 天空,狂风卷着尘土吹得庄稼叶子直打嘟噜,苇叶捌劑啦啦象 无数只蚕在吃桑叶,沟里的水掀起一个个水枕,啷曄啪啪地拍 打着堤堤,细碎的水花直溅到人们脚上。
        铁柱一行人走出庄子,夜幕已经降临了,为了避免和敌 人遭遇,郭忠指示闪开大道漫踏荒地走。铁柱兴致勃勃地走在 队伍前面,不断提醒着人们脚下沟坑、泥水。借着风势时而跑 步、时而蹿沟,轻巧得象一只小燕,展翅飞翔。月亮爬上了树 梢,昏昏澄澄,星星好象被风吹得直晃悠,广漠的大地谧静而 恐怖。他想起小伙伴们,这会不知躺在热被窝里酣睡?还是在 野地里趴着?还是在敌人小黑屋里蹲着?妈妈是和大伙跑出 来?还是被抓去了……哎呀!真糟糕,炕席下还有抗日小学课 本,要让鬼子搜去了咋办?虽不识得几个字,可小哥俩常凑在 小油灯下看上面的插图和毛主席、朱总司令的像。有一回铁锁 拔灯花,掉在书上一个火点,把书烧了个洞,他劈手夺过书, 再也不叫他看了,气得兄弟直哭。可是这会兄弟在哪呢?爸 爸、老发和孙健同志还活着吗?真可气,从苇塘突围出来,到 泊铺刚一端饭碗鬼子就围上了,这是谁报的告,难道是王栓? 还是那两个伪军?不,不可能,他们去报告,他们自己也活不 了,是刘文昌吗?为啥等到后半夜才去剿,在河里碰着有怀疑为啥不马上追……         
        走着,想着,不知不觉穿过河涧公路,靠近了陡河大堤。 风似乎小了些,月亮显得明亮了,星星眨着诡秘的眼睛象是瞅 他们笑。他们登上大堤,向河面望去,只见波光粼粼,阵阵寒 气袭来,人们不禁打起冷战。郭忠掏出怀表一看,已是凌晨三 点了,看看宽阔的河面,听着柳河方向传来的狗叫,焦急地走 到铁柱前面问:“水这样宽没有船,凫过去吗? ”
        铁柱知道这些人,大都是生长在离河、湖、海较远的地 带,虽能扑腾几下,终没见过大世面。故意摆出老练的架势 说:“不怕,别看河宽,越宽水越浅,这地方最深也没不了我 大腿根儿。”说罢拔起根蒿子,把根上的泥土攥攥,朝河心一 扔,渺茫间那蒿子徐徐下沉,很快就停止了。“过吧,这儿水 最浅,刚没你们膝盖。”他把鞋一脱,卷起裤管,撅根树枝率 先引路。六个人探着脚跟在后面,一步步地往河心走,果不出 所料,河底尽是淤沙,水刚刚过膝。
        柳河方向传来几声枪响,接着附近村庄也响起枪声,狗 咬、鸡叫、人喊,马嘶乱了营。铁柱暗骂:“狗杂种又开始抓人 抢粮了,甭狂,早晚叫你们偿还这笔帐。”
        人们过了河,没顾得涮脚上的泥沙,仓惶穿上鞋便钻高 粱地跑。正是高粱泛红、叶子发黄的时候,一碰上杆儿和叶 子,黄疸、黑粉就往人们头上落。尽管大家小心翼翼,那叶子 还是朔啊作响,穗子还是不断晃动。一出高粱地,天已是晨曦 微明的时光了。风早停了,那火红的太阳冉冉从草的海洋中升 起来,给大地涂上一层桔红色,早霞锦缎似地飘逸在深远的苍 穹。百鸟儿唱着各种曲调从草泊中飞起,稀疏的苇丛间一潭潭 秋水碧波荡漾,鱼儿跳跃,青蛙咕鸣,秋风吹落苇叶,雁翎似 的飞撒在水面上,那芦花被风吹得象纷纷瑞雪漫天飞舞。
        郭忠看到芦荡如此绚丽多彩,而又那样气势磅礴,不禁感 慨地说:“真是块好地方啊!要是春天那真是一块望不到边的 绿毯啊!这片苇子得织多少席、编多少篓,造多少纸啊!等打 走鬼子,咱们县准在这儿开一个造纸厂,恐怕全国用纸都供得 ±o ”
        郭忠抗战前是天津一家造纸厂的工人,经他手浸泡的纸 浆大都是用破布和废烂纸糟的,生产出的纸又黑又糙Q抗日战 争爆发,因参加拒绝为日伪报纸生产新闻纸的罢工斗争,被日 本特务机关追捕,只好躲在北宁附近一个朋友家里。一天晚上 他出去解手,正好被本厂一个工贼看见,他一看长了尾巴,紧 走几步,趁人拥挤进了北宁公园。工贼跟着追进来。他左躲右 闪甩不掉,眉头一皱计上心来,漫步来到假山后,轻轻拍了三 掌。那工贼一看喜出望外,悄悄跟在阴暗处,却转眼不见郭 忠。工贼正聚精会神搜寻着黑暗的山洞。突然腿被一绊,咕 咚一下爬在地上,接着有人往背上一骑,一顿乱拳把这小子打 昏过去。郭忠从他腰里搜出手枪,和几块钱,悄悄到朋友家捎 个信儿,就乘夜车往唐山老家跑。不想中途火车被炸,八路军 冲上来,押车的鬼子还依着车窗负隅顽抗。他悄悄蹑过去一枪 打死鬼子,缴了支三八枪,又把一个跳车的鬼子抓住按到坐席 下。八路军冲上车,消灭了残余的鬼子兵,首长很佩服这个工 人的爱国行动,经动员就参加了八路军。后来为开辟海防草泊 根据地,才被抽调到县大队当了副队长。这会这个造纸工人出 身的老郭,看到这么多苇子,这么好的造纸原料,一旦经过泡 制那就是上等的好纸,甭说新闻纸,就是印纸币也满够格啊!
        铁柱听人家夸草泊,更是兴致勃勃,于是拉开话匣子, “这地方不但苇子长得高,秸白棵粗,那水里的鱼虾,螃蟹, 野鸡,水鸟可鲜啦。老人们常说,“棒打野鸡,瓢舀鱼”真一 点都不玄啊!这么说吧,如果你在这土城上睡一觉,那螃蟹就 会爬进你的裤腿和袄袖里。”
        孙玉良也在队伍中,逗得捂着肚子说:“这地方可比敌占 区还危险,宿营不住楼非叫螃蟹给瓜分了不可。”说得大伙一 阵哄笑。
        “笑啥,这可是真的呀!那灶坑里都爬进螃蟹。在河沟里 挑水都能舀上鱼来!那野鸭成群结队,见人进泊就往头上落歇 脚。“大伙笑得前仰后合。
        “我的妈呀!他们老往咱头上歇,不把脑袋蹬烂啊? ” 大伙又是一阵哄笑。铁柱一瞟,正是当探子捉他的那个小矮胖 子,现在才知道他叫贾福合,没好气说:“不信你去试试。”
        不知不觉接近了老发看泊小铺。铁柱叫郭忠等人隐在草 丛里,他将捲子提在手,猫捉鼠似的,一步步往前爬着,看看 没有动静,悄悄登上铺台一看,那间半低矮的小草屋,已成了 残墙断壁。晨风吹得草灰直打旋儿,散发出一股焦糊味儿,房 標门窗还冒着缕缕青烟。再看那两天前睡过的小土炕和那些支 离破碎的家什,想到生离死别的亲人,心象油煎一般,脑袋大 的象柳斗,一阵眼黑差点没跌倒。“呜, 汪汪!”铁
        柱猛抬头,见一只黑狗捕过来。他以为是疯狗,一闪身刚要搂 机,却见那畜生蹿到他脚下,晃头摆尾嗅开了,仔细一看是老 发养的大黑。铁柱当小马馆那阵儿,常到泊铺来,那时它还和 自己一样年幼,一身油光黑亮的茸毛,小板凳腿儿,胖乎乎的 象个黑缎子枕头,很逗人喜欢。铁柱一来就给它抓痒痒摸索毛 儿,有时也省口饭喂它。渐渐这个小动物和他有了感情,只要 铁柱一上铺台,它就追就扑。不管在坑下逮青蛙,还是在草里 捕雀儿,只要铁柱“黑儿黑儿” 一叫,立刻就蹿到他跟前。这 会见这畜生孤伶伶地在这转,更觉得事情不妙,强忍着悲痛, 伏下身用手摸着它的头问:“黑头,发大伯呢? ”那畜生通人 性地摇摇尾巴,汪汪叫了两声,嘴嗅着他的手,两只眼睛失神 地望着他,尾巴也套拉了。
        “哥!”铁柱猛抬头,见北沟沿草丛里,探出个小脑袋, 他惊叫一声“小锁!”便飞跑过去,小哥俩拉着手,好半天说 不出话来。黑头惊喜地围着他们打转转。铁锁象不认识哥哥似 的,不错眼珠盯了半天,才带着哭音问:“哥哥,你这两天到 哪里去了?可把我想坏了。满泊里找不见你们的踪影,寻思着 叫鬼子逮走了呢!” 一看哥哥手中的枪,惊喜地问:“你哪来 的枪啊?是得的吧? ”
        铁柱本想告诉他是周书记借给的,又觉得话拉起太长,随 便点点头,看着兄弟怯怯地问:“爸他们咋样啊? “
        铁锁抹着眼泪,下颊朝东一点,哽哽咽咽地说:“爸爸和 孙大叔在那边,老发大伯死了。陈勇叔叔呢? ”铁柱哇一下哭 了,黑头扑了两扑,凄惨地汪汪叫着,一声比一声低沉。
        铁柱带着郭忠一行人,随铁锁来到周福真隐藏地点,黑头 围着周福真和孙健嗅了一遍,它见老孙躺着,又扒又叫,赶也 赶不走。人们看着这有心的畜牲,想起那忠厚坚强的老发奖眼 里都淌下泪水。
        孙健躺在用芦苇搭起的草棚里,正发着高烧,伤口已感染 化脓。周福真听说是县委派来的小分队,激动地流下了热泪, 紧紧攥着郭忠的手说:“这回可得救了,可把你们盼来了。”
        “快把枪给我,打,打敌人马队……”孙健说了一阵胡话 又昏过去了。人们屏着气望着他那苍白的脸和那淌着脓水的伤 口,都难过得低下了头。郭忠摸着他那滚烫的前额,连叫几声 仍不省人事。暗想,再这么呆下去就危险了,必须马上往后方 转移,可是这么远的路拿啥抬呀?他看看周福真问:“能不能 找块门板来? ”
        “唉!这儿离庄这么远。就这么孤零零的一间房还叫鬼子 烧了,庄里不敢去,去哪儿找呀? ”人们看着这无边的芦苇, 都蹙起眉头.
        铁柱眉头一皱,接连眨巴了几下小眼睛:“这好办,看 我去弄个担架来。”说着,向一个战士要了把剌刀,一拉铁锁 说:“跟我走!”黑头一蹿追了过去。人们不安地看着他们的 背影,心里说:不知他真能解决担架呢,还是拿着这么大的事 当儿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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