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秋的晚霞，宛如一件绚丽多彩的纱布，轻盈地披盖着北京海淀黄村的 楼群。落日的余晖，柔柔地照在一处窗玻璃上，反射出一种淡黄中略带粉红 的色泽，带着秋天特有;的安详和抚慰，给人以生命的联想。

            这是1984年的矗。我们县志办一行三人，在李继隆同志的带领下，访 问了已辞世的裴文中老先生的家，他的夫人舒令漪用家乡人的热诚与谦和 接待了我们，并让她的儿子和女儿与我们相认:敬烟、斟茶、呼叔;她那文雅、 大方但毫无拘谨的气度,使我们情不自禁的产生亲切之感。当我们向她陈述 了为裴老先生立传入志的来意后,她便微笑着默默地靠在沙发上,望着丈夫 的大幅遗像，微眯了双眼，追忆起已经淡忘了的往事°她的子女陪在母亲身 边,用孩子般的无声聆听，与我们一起重温着父亲一生的光辉业绩。

风雨年华

            书香门第。1904年1月19日，裴文中出生在原滦县纪各庄（今属丰南） 一个清寒的知识分子家庭。父亲裴廷楹是清光绪十六年的秀才。青年时经历 了甲午战败和八国联军入侵，壮年以后接受了孙中山的民主革命思想，成为 当时一介名流。他勤奋好学、与人至厚、扶贫济难、惟恐人后的品格,在裴文 中心目中，早已铸成了伟岸的丰碑。母亲虽是农家妇女，却是一位知书识礼 的贤德夫人,给裴文中塑造了温良恭俭的气质。裴文中还有两位兄长和一位 姐姐o长兄作中，姐名淑华，次兄全中。两位兄长都因病不治，先他夭亡,使裴 文中成为独子，全家的掌上明珠。

            孩提炼胆。裴文中从小就聪颖好学。但因禀赋不足，胆量很小，尤其害怕 天黑,一到晚上就早早上炕,蜷缩被垛下听母亲讲些善良鬼神的故事,可丝 毫也减轻不了恐惧心理。每到这时，父亲就讲一段革命故事把母亲的话题岔 开，才使裴文中的心转移。父亲反对八股、提倡新学、参加“滦州起义”等壮 举，曾强烈地震撼了他稚嫩的心灵，使他从少年时期就有追求进步、向往革 命的志愿。但是，父亲说：“一个男子汉的作为，首先看他有没有胆量！ ”这使 裴文中萌生了练胆的思想。

            裴文中与族中的一位同庚侄儿连祜很要好，常和他一起玩，他敢在晚上 摸黑到沙河套里去摸蛤蝌，就去找他问缘故。连祜说：“三叔，你可以和我爸 起早贪黑下地干活儿，就能把胆子练大喽！ ”裴文中不信，他瞪起眼睛说: “真的，我就是这样壮的胆儿！ ”这可让裴文中为难了，因为他更怕连祜的父 亲。他这位族兄已三十多岁，身躯矮小，团圆脸儿,在家中一刻不肯偷闲，起 早贪黑，整天忙个不停。他有个特殊标志——没鼻子。西纪各庄人都跟他好, 只有裴文中不敢接近。一看见他鼻子那里两个黑洞，而且很平的肉上呈现紫 红颜色，就害怕地躲避。这次,他壮着胆子和这位族中大哥一接近,才知他是 个和蔼可亲、朴实勤恳的乡佬。他笑呵呵地问：“起早贪黑下地干活儿你受得 了？走夜道，过坟地，你不.怕有鬼？ ”裴文中笑了，“我连你都不怕了，还怕 谁？ ”逗得族中大哥也笑了。红鼻肉一笑一动，裴文中反而感到亲切。从此, 农忙时他就跟这位族哥连祜爸下地干活儿。

            西纪各庄的土地大都在沙河套里，离家有一段路。有一次起早薄苗，到 地头时夭还未大亮。连祜爸忽然说：“我的應锄在坟地解手时丢了，咋办？ ” 裴文中说：“我去找找，我跑得快。”连祜爸没有拦他,他便跑回原处寻找一 遍，回来时两个裤脚和鞋袜都被露水淌湿。他一边喘息一边说：“大哥，没有 呀？ ”这时，连祜爸不慌不忙从腰带上抽出礴锄，在他眼前一晃：“呀,原来在 这儿！ ”裴文中明白了： “哦一一大哥,你在考我啊？ ”

            1915年袁世凯与日本签订了卖国的21条,在全国引起极大愤怒，到处 都有学生上街宣传“抵制日货” o在开平滦县第二高等小学读书的裴文中， 勇敢地走上大街、庙会，参加了宣传活动，那年他只有11岁。后来，他成为大 科学家很动情地回忆这件事，说：“我敢头一个身系绳子到深洞去勘探猿人 化石，与小时注意锻炼胆量有很大关系。”

           滦河水声。1916年暑假，裴文中高小毕业了。母亲对他说：“明华呀，你 升学报考找一个离家近的学校吧,离家太远了，我不放心,又能省些开销,家 里日子过得紧，光靠你爸的薪水维持，哪有多余的钱供你到外地读书。”裴文 中说：“妈，你放心,我已考上了滦州师范，这是省立学校。不但学费少，还免 费供给食宿呢！我爸不是常说人生可以有很多次曝光,轮到我了又何必像钉 子似的彻在一个地方! ”母亲听他说得在理，便点头应允。但她并不知道儿子 内心深处的追求。

            他崇拜这个学校。在这里，滦河水曾流淌过民主革命的史诗;桥头上高 举过起义的战旗;河岸下有施从云、王金铭抛下的头颅、流传过父亲身陷囹 圄后的斗争佳话。暑假过后，裴文中告别母亲,带上简单行李和缅怀先烈的 抱负,踏上了滦河的堤岸,开始了他读书救国的风雨年华。

            1919年“五四”爱国学生运动的洪波冲击到滦河沿岸，使滦师的师生们 再也坐不住了。他们成立学生会，走出学校、走向社会。历史的风浪磨炼了这 一代人，并赠与他们当中的许多优秀分子一些特别宝贵的品格:坚韧、执著， 有思想，有责任感;有对旧世界深恶痛绝和提倡科学民主改变现状的爱国激 情。裴文中就是其中之一。他积极参加学生会的工作，建立护国会、成立讲演 团，到群众中去开展爱国宣传，并负责校外的联络工作。召集以各学校师生 为骨干的自由讲演会。还在集市上搭台、组织民众自由演说，以响应北京学 生的罢课行动。许多商人、乡绅和各村村民赶来听讲。“打倒日本帝国主 义、” “不买日货”、“坚决收回青岛、胶济铁路和胶州湾”等口号此起彼伏， 群情激奋。接着进行了游行示威，此举震动了学校当局，动用武力拘禁了领 头的教师,裴文中、刘作恒等10名激进同学也被开除学籍。同时下令戒严, 切断学校与外界的联系。这更激起了全校师生的极大愤慨，以裴文中为首与 学校当局展开了面对面的说理斗争。同时把学生会的活动由学校转移到滦 河岸边僻静场院里。继续联合滦县中学和电报学校罢课。公开发表宣言，指 出：“帝国入侵，军阀卖国，实属罪大恶极;外争国权，内惩国贼，爱国青年有 责;当兹外患，申伸义愤，自甘流血，何当不该？ ”滦河好像被激怒了,被岸边 那群莘莘学子不屈不挠的正义呼声所感知而有了灵性。汩汩的流水和着风 的呐喊，将世代凝聚的种种苦难、失败、牺牲，都化作一浪高过一浪的水花儿斗争持续了 10天。学校当局迫于学生和社会的压力，不得不收回成命。 他们的罢课斗争终于获得了胜利:被开除的同学复了学，被拘禁的教师复了 恥 裴文中返校那天，和几个同学一起跳进滦河,痛痛快快扎了个猛子，然后 浮上水面，推起浪花高喊：“谁跟我来？我们一齐向深处游去！”

            安贫乐道。1921年，裴文中在该校毕业。因找不到职业，是年暑假在同村 学友北大学生李慎言的鼓励下,怀着对“五四”运动发祥地的向往和实现科 学与民主的宏愿,考进了北京大学预备班甲部（理科）。这时,父亲已失去教 书的职业，来自家庭的经济帮助基本断绝。为解决学费和食宿费的拮据，他 利用课余时间为《民舆报》、《东方时报》做校对、给私人整理文稿或到中小 学校兼课挣钱。学习两年后，他决定报考北大地质系。有同学劝他：“地质是 冷门，又要随时外出考察，跋山涉水、风餐露宿，不用说苦，就是学成了也难 找个好工作，哪如改学法律系？ ”裴文中成竹在胸莞尔一笑：“不，法律系虽 是热门儿，但从长远看，中国更需要科学。”于是，他以一种难得的机遇和天 然的热情，跨进了地质系的课堂。深奥、悠远的知识征服着他，冷落、枯燥的 理论,使他入静的把握了复杂,常常幻化出前程的绚丽，又使他忘却贫困艰 苦的生活磨难。

有一次，学校通知补交一笔学杂费和食宿费，使裴文中陷入尴尬的困 境:借找无门，举目无亲。他想求助于父亲，但父亲在家乡已一无所有:苦心 经营数年的工厂，1922年打直奉战争时，先住奉军后住直军,工厂堆积如山 的材料和裴九爷研究十几年制造的机械，都被他们弄去做了煮饭的烧柴，除 了厂址十几间房子以外，什么都没有了; 一座商业店铺也因军阀混战的袭扰 不能维持经营而倒闭了，哪里还有更多的钱供他读书？他更不好意思向母亲 要钱。因老家的三间破草屋和十几亩薄田，在这兵燹频仍的年代也早已不称 认它的主权了,怎好再给她老人家添乱？想来想去,觉得只有典当行李衣物 换一点钱，以解燃眉之急倒是个好办法。主意一定，便把从家里带来值钱衣 物和少许行李选了几件，到大栅栏当铺去典当,换了钱补交了费款。平时紧 缩生活用品的花销，维持最低生活水平。谁料日间功课的逼迫,从讲室到实 验室，又实验室到讲室,没有一刻闲时，将夹在书页里的“当票”丢失了竟没 有察觉;上午又接连上4小时的功课，累得十分头疼,赶紧吃了午饭回到寓 所，才要躺在床上休息，忽然同屋学友手拿一张纸片问：“这是你的吗？怎么 不保存好，若落在别人手里不但丢面子,连东西也赎不回了。”裴文中接过 “当票”，看了下仍夹在书里，坦然说：“这有什么面子可丢？古人云：’君子 坦荡荡，小人常戚戚'，对我则是’君子常当当，何必常戚戚'！ ”学友笑说:

            “你倒挺幽默，不过我认为，与其常当当，不如找份工作。前天晨报上登载了 一则孔德中学招聘兼课教师的启事，你不如去试试。"

            裴文中按照学友的提示,找到那天的晨报启事，到孔德中学联系、商妥， 正式担任了 “博物”课的兼职教师。后又改在孔德小学兼课。就这样,一面在 大学听课,一面兼课挣钱,弥补开支不足。不久,就把典当的行李衣物赎了回 来，贫困的生活体味,使他从思想感情上与工农大众走在一起。这时,他结识 了中国共产党的创始人李大钊，在他的影响下开始接受马克思主义,并付诸 实践。1923年爆发京汉铁路工人大罢工，北京学生在汇文中学集会声援长辛 店铁路员工的罢工斗争，裴文中在会上发言，痛斥军阀对外奴颜婢膝，对内 血腥镇压工人的暴行。

            文学留不住他。时代的呼唤，磨砺着裴文中奋发向上的锐气。他除集中 精力钻研地质专业外,还挤时间涉猎文学。经常从《向导》、《小说月报》、 《东方杂志》等进步报刊上透视社会，学习写作。还常听鲁迅、钱玄冋、胡适 等著名学者的讲课。尤其是鲁迅的讲话，深刻、严密、有力而又生动活泼，句 句吸引着他;那种强烈发射出的真挚热情，充满着强大、严峻的威力，从他消 瘦的脸上浮出，把思维的犁刀犀利深入地突进着。开掘着中国大地所积淀、 所发生、所创造的一切。使裴文中跟随着步入了文学的殿堂。鲁迅在北大文 学院讲《中国小说史略》时，裴文中风雨无阻，课课不误。并以自己的感触， 摸着时代的脉搏，尝试着操起文学这一锐利武器,用诗歌、散文、杂感和小说 等文体，抒发感慨，针破时弊和社会痼疾,引起了鲁迅的注意。

            1924年秋天，第二次直奉战争爆发。战争在山海关一带发生，滦县陷入 火线。裴文中和几个同乡同学得不到家乡的消息奔走问询，焦急万状。他将 这种心情写入小说《戎马声中》，艺术地再现了他真挚、热烈、朴实情感,在 《晨报》副刊发表后,鲁迅十分重视,亲自将它编入《中国文学大系•小说二 集》，并作序说，这篇作品“记下了游学青年为炮火下的故乡和父母而惊慌 不定的时感” o “五卅”惨案发生后，一场新的反帝风暴席卷全国。北京20万 人在天安门前集会，为对一般民众进行通俗的爱国宣传，裴文中特意写了 《新生爱国曲》发表在,1925年6月28日《晨报》上，并印成传单，在北京平 民教育界救国大游行时散发，有力配合了当时罢工罢课的斗争。斗争实践使 他的世界观发生质的飞跃。激励他去寻找救国救民的真谛。他写信向马克思 主义研究会求教。终于1926年秋，经李大钊、李副实介绍加入了中国共产 党，参加了北大地下党组织的活动。1927年春，北京处于白色恐怖之中，奉系 军阀张作霖疯狂捜捕共产党人和革命志士。4月6日奉军京师警察厅逮捕了 李大钊等人。4月28日李大钊等10人英勇就义。裴文中为躲避敌人搜捕，与 组织失去联系。面对敌人的枪口，裴文中深感中国文人笔杆儿的柔弱，他决 定放弃文学。

            1927年裴文中大学毕业的时候,在文学上已小有名气。他本可以借此从 事新闻或文学创作，但急切的报国之心和科学的呼唤，使文学未能挽留住 他。为寻科学报国之路，他不时含着微笑向有关部门上书求助。可惜，稚嫩的 笑脸点缀不了坚硬的人生。不是石沉大海，就是被婉言谢绝。执著的裴文中 没有泄气，竟冒昧地给北京地质调査所所长翁文濺先生写了一封信。这次却 出意料,竟然收到了这位素不相识的前辈的信,让他去地质调査所研究山东 的三叶虫课题。这工作虽只能得到一点可怜的生活补贴，但因这是科学的招 手，他也欣然前往。次年春，机遇终于光顾了他。经过申请，被正式安排到北 京房山县周口店工作。

让历史延伸

            中国猿人做梦也没有想到，在北京龙骨山酣睡了 50万年之后,竟然在 一个晚上，被莘莘学子中的无名之辈唤醒。于是，一条探索人类历史纵深的 路，在这里蔓延、伸展。

            化石圣地。1928年春天，裴文中一踏上西山南端的山脚,便被层峦叠翠 的气势吸引住了。但见龙骨山从远处逶迤而来，又浪漫地飘逸而去，缱绻缠 绵地将周口店踞在了膝下。这里是河北平原的凸出部位，凝结着4.5亿年前 奥陶纪石灰岩和3亿年前石炭纪页岩，是祖国的化石的圣地,裴文中深知这 里的挖掘历史。早在1914年奥地利古生物学家丹斯基就在此发现了两颗古 人类牙齿，而引起世界的瞩目,1927年由中方地质学家李捷先生接手继续挖 掘；1928年由中国地质所和北京协和医院开始大规模的系统的挖掘……

接待裴文中的是挖掘总负责人杨钟键。他在看过地质调査所的举荐信 后,热情地对面前这位衣冠简朴、风尘满面的年轻人说：“欢迎你来！ ”然后 就请他坐下，问：“你还有什么要求没有？ ”裴文中答：“我的专业是地质，当 然很想参加实地发掘工作。”裴文中的直率，使这位刚从德国留学归来的古 生物学家感到为难。因为负责挖掘工作的总指导是步林博士，没有他的认 可，恐怕难以使裴文中如愿。他为免去陈述理由的麻烦，以略带惋惜的口吻 解释说：“参加挖掘的技术人员已满额,你先到工人事务处管理账目如何？ ” 他以为裴文中会拒绝这不合情理的安排，则正好以此将他退回。谁知裴文中 却以极平稳安详的态度接受了这一安排。说：“可以的,我去就是了。”

            成竹在胸。裴文中在做好事务管理和记账工作之余，订了一个雄心勃勃 的自学计划。他想,他的工作虽与自己的志向南辕北辙，但可以借此机会充 实自己。抽空阅读有关古生物学知识的书刊。他身上总是带一个书兜，忙里 偷闲，手不释卷。为此，他遭到了一些人的非议和误解。说他不安心本职，不 务正业。但他仍坦然处之，不遗余力地持之以恒。说：“在科学的路上跑步是 既定之规,已经起步了就不能停下来。跑累了不能停，被理解时不能停,被误 解时更不能停。”他相信自己能跨越任何障碍，达到目标。他读书成癖，几乎 是走火入魔。有次他下山去修鞋，因在路上贪婪走读，将一只鞋丢失都未察 觉。这双运动鞋是考上大学时父亲特赠的礼物，丢一只感到很难为情。但当 他开始咀嚼出某些书味来，就又把可惜丢鞋的心情，早抛到龙骨山上去了。

            那天晚上，他拢完账目，正凑在灯下，伏案攻读，忽然杨钟键来访。手里 提着一只鞋举到他的眼前：“文中，这是你的吧？ ” “啊？ ”裴文中惊讶一声， 便不好意思接过来：“您在哪儿拾到它？ ”杨钟键逗他说：“你到哪儿去来它 就丢在哪儿！ ”裴文中说：“太劳您驾了，还要亲自送来,真不好意思！ ”杨钟 键笑说：“何必客气，我是为此来向你祝贺的。”裴文中不解，问：“什么意 思？ ”杨钟键郑重地用宣布某种决定似的语调告诉他：“步林博士已同意你 参加挖掘化石的工作，正好穿这鞋上山，就栏这个意思。”

            第二天,他穿上杨钟键为他修补好的忌动鞋，带着父亲的期望，上山了。 从此，他倾注自己的全部热情和心智，在实际挖掘中专注地观察，虚心地请 教，细心地体会,深入地探索，向着古人类学、古生物学的一座座峰峦,大踏 步地攀登。经过一个春秋，他就掌握了辨认各种化石的要领。一块化石，只要 显露一小部分，就能断定是何种动物的骨骼。并能提出保证不受损坏的妥善 挖掘方法。

            初试锋芒。一个寒冷的雨天，裴文中冒雨与工人们一同筛土拣化石。有 位工人筛出一块动物牙床。工地上的人都说是猪的牙床。裴文中接过仔细鉴 别，发现牙床上还保存着三个完好的牙齿。便果断做出鉴定：“这不是猪的牙床,而是猿人的！ ”有的人说不是,只好把这一鉴定意见连同化石一齐送到步 林博士的办公桌上。步林捧起化石，反复观察研究，激动得两手颤抖,兴奋至 极，说：“一点不错,鉴定是正确的，这正是猿人的牙床啊！ ”通过这件事，弓I 起这位挖掘指导对裴文中的重视。他欣赏这位年轻学子勤奋好学和求实的 科学态度,便决定选他作自己的助手。

            龙骨山的呼唤。这里的挖掘遇到了坚硬的石层，经过强烈的崩炸都未能 轰开裂缝。许多权威人士都认为这里的发掘工作已无希望，并预言即使轰开 石层也不会再有化石了。为此，步林提出辞职，要到西北去考察。杨钟键也不 想再干下去。他们的离去使众多学者步其后尘，纷纷下山。只有裴文中不改 初衷,他凭借获得的知识和掌握的地质资料，肯定地认为,坚硬的石层之下， 仍会有化石存在。放弃挖掘,将前功尽弃。有人问：“你有什么根据？ ”裴文 中回答：“我听到了龙骨山的呼唤！ ”这诗人般的回答,曾引起同行们的些许 苦笑，说：“天方夜谭而已。”然而,科学的顶点常常属于勇敢攀登的人。裴文 中带领工人继续奋战。众望所归，使他挑起了负责全面发掘工作的重担。

            功夫不负有心人。在艰难地凿开最坚硬的石层之后，果然又露出了比较 松软的土石层，并渐渐发现了化石。几天下来,竟得到145个化石。春季工作 结束时又发现了几颗猿人牙齿。其中一颗大齿牙根之长、牙齿之尖,为过去 化石所未见。裴文中又惊又喜,远古人类的形象在他想像中更加清晰了。吸 引着他，鼓励着他坚持挖掘下去……

时近腊月年关,大北风刮得正猛，山谷里不时飘起雪花儿。工人们都忙 着收拾行李准备回家过年。因为开掘部分越往下越小，堆积物越来越多,开 掘空间缩小，细进十分困难。            工人们说：“挖了一年也该停一停了。”裴文中 说：“奇迹也许就在我们停一停的时候消失。再挖挖看，说不定会绝处逢生 呢！”

于是又继续下挖,果然别开生面，在一处裂隙与主洞相交处又冒出一个 小洞，洞口很小，能容一个人出入。面对幽深的洞口，他想到了中国历代的陵 墓,想到埃及法老的金字塔,进而联想到这洞里埋葬着的人生终极——远古 人类奋斗辉煌时刻因被掩埋而进入永恒。一旦重见天日，不正是伟大的新生 么？如果埋葬的是往昔的陈迹，不也可以把人生推向更文明的明天吗？他决 定亲自下洞探险，去抚摸人类的童年。他对工人们说：“我们在这里挖化石， 每天都盼望出奇迹,但奇迹不会轻易出现，需要我们去探寻，去付出代价！”
            说着便命一个工人：“拿绳子和马灯来。”裴文中系住自己的腰，由洞外的人 拉住,他提着马灯，由洞口悬空而下，下到30米的洞底,举起灯光一照,不禁 向洞口惊呼：“哎——这里有宝！ ”工人们听到,将他拉上洞来，未等人们询 问，他就兴奋地宣布：“我决定再继续挖几天！”

            于是,大家一个个重新进洞，每人点起一支蜡烛，继续挖掘，摇曳的烛光 下，突然闪现了一件奇特之物，照亮了人们的眼睛，裴文中周身的血管也随 之膨胀，激动地高喊：“猿人——”工人们立即围拢过来，想从化石上一睹古 代猿人的风釆。阴暗寒冷的原始洞穴，顿时充满了现代人的温馨。有人问： “今天几号？” “12月2日！”大家从不约而同的简单的问答中，似在领略着 一种伟大，让世界记住人类发展史上这个不平凡的时刻。人类为了自身形象 的最后完成，在中国的龙骨山留下了浓重的一笔。但，这奇特的化石一半还埋 在松土中，一半却卡在硬土层里。此时，人们的心就如烛光一样飘摇，只要一阵 山风吹进,随时都会熄灭。眼前的问题是立即挖出，还是等明天再挖？况且天已 墨黑,洞中黑暗更甚，稍有不慎,就会损坏化石，若拖至明天再挖,又担心发生 意外，怎么办？裴文中的决心不是烛光，而是明亮的火把，风越刮火焰越高。他 果断地说：“要马上把它挖出来！ ”说着,他亲自拿起铁锹往土里撬，触动着这 远古人类的头骨，让它重见天日……

            一个伟大的梦终于变成了现实:酣睡了几十万年之后的“中国猿人”被 唤醒了。

            不眠之夜。裴文中的激动和兴奋难以抑制。当晚,他将猿人头骨陈放在 书桌上，静静地对着它,几十万年前人类的智慧和勤劳扑面而来。那瞪着的 七个黑孔，似在向他诉说遥远的过去迸渐渐走近了他。看到了他抡起石刀 石斧时突露的肋骨、龟裂的脚掌，正走晶从蒙昧到文明的路,感受着大地在 呻吟和喘息中的倾斜。裴文中因此而懂得了历史的重量。他想：“猿人的血肉 之躯虽已成为化石，却将梦留给我们这一代人去破译，这是多么神奇而又沉 重的课题？全世界的历史学家、考古学家和古生物学家们，都将睁大眼睛向 我们眛望！ ”他连夜写好一封信，天一亮就派人去北平地质调査所报喜，接 着又发了一封电报,好让同仁们尽快共享这一份幸运。接着,他又将猿人头 骨糊上几层纸，缠以麻条、并生火烤干，以防移动中被震损。12月6 H,他用 个人的两床棉被将猿人头骨包裹，外加褥子捆好，坐上由房山开往北平的汽 车……

            地质调査所的同事们接到电报时都不敢相信这是真的，认为裴文中不 会有这样好运气，说不定是他误鉴。继而看到实物才心服口服。确认:这正是 大家梦寐以求的“无价之宝” .

            世界的回声。消息像长了翅膀,很快飞遍全球，震动了全世界的学术界。 从此,对于周口店和中国境内是否存在过原始人类的种种怀疑，烟消云散。 揭开了人类学研究史上重要的一页。解决了从19世纪末爪哇猿人发现以 来,猿人究竟是人类还是猿的争论，确定了猿人阶段在人类发展史中的地 位,把人类历史推进延深了四五十万年,大大提髙了现代人对人类起源和发 展的认识。并从石器、烧骨和用火灰烬的存在中确立了 “中国猿人”的文化 性质。此后1933—1934年中，裴文中又相继发掘了山顶洞遗迹，获得了旧石 器时代晚期山顶洞人化石及文化遗物。这一重大成就，改变了裴文中的命 运。这是赫赫有名的考古学家步日耶的亲笔写信。邀请他不久的将来赴法学 习深造。

沦陷中的城

            学成回国。当巴黎街上的梧桐落叶时，裴文中的心也随之飘向了北 平。自1935年夏天，无声地离开奋斗近八年之久的周口店，已经两年。两年 的时间他学了法语，完成了石器与非石器区别的研究课题。写出了题为《史 前人类使用的石岩的碎片和成型中自然现象的作用》论文,1937年7月获 得通过，并获巴黎大学哲学博士学位。刻苦的学习生活，使他怠慢了对异国 风情的领略,淡漠了南部尼斯海岸的向往，忽略了塞纳河畔草尖上的晨露, 枉听了巴黎圣母院的晚钟。他的心无时无刻不在贴近祖国。北平地质调查所 的人事情况怎么样了？中国猿人头骨可曾安然无恙？妻儿老小是否依然如 前？即使他在毕业论文的答辩中被主考赠与“令人信服”、“很有创见”的褒 奖和挽留，也丝毫没有减轻他回国的决心。在启程的途中，他就预先有了打 算:先拜访地质调查所的同行，请他们帮助安排好家属；然后专心到周口店 搞科研;或者到大学教书。

            美梦的破灭。裴文中刚踏上北平的城郊，方如梦初醒，原来这里已经沦 陷，这使他进退两难。城头上高悬着日本国旗，守城者全是日本宪兵队。他忍 受着无理的盘査进了城，才知北平已建起了伪政权，地质调查所也随国民党 撤退迁往南京了。其财产交由美国人负责的协和医院代管。这位美国人发现 裴文中回国，就暗中与南京方面联系，请令裴文中留在北平。不久，裴文中就 接到南京方面的指令。要求他留在北平照管一切。裴文中的打算成了泡影。 并开始了他的沦陷生涯。

            铁蹄下的抗争。裴文中开始过着每月40斤玉米面的配给生活。一面在北 大地质系任教，一面了解周口店发掘工作的现状。他听说日本人为掠夺“中国 猿人”化石标本，曾对周口店挖掘现场进行过洗劫。有的工人遭残杀或冻饿而 死,有的沦为乞丐。裴文中非常痛心。那里，曾让他产生过深邃的冥想，聆听粗 糙混沌的猿人向清晰人类迈出的脚步，那件件出土化石的光彩,曾让他感受过 先民的劳动呼吸和创造的欢叫。这一切都促使他避开日本人的威胁和监视，重 访旧地，去寻求意外的收获。但当他登上龙骨山、经受了寒风的扑打之后，才使 他从冥想中清醒了。他竖起大鑿毛领、掩住半个脸，望着那没膝的枯草在山风 中凄凉的抖动，似在向他诉说过来的残酷境遇。一股无名的怒火冲上心头，交 织着难言的失落感,向群山大喊：“哎——”然后，踉跄着跑下山来。

            义正词严。1944年5月的一个深夜，日本宪兵队跳墙闯进裴文中的住 所，将他逮捕。秘密押到宪兵司令部。一个日本军官在阴森幽暗的灯光下审 讯了他。裴文中平静地问：“因何深夜抓我？”那军官奸笑：“裴教授,请你来 是因为你有反日行为。”裴文中说：“有什么根据？ ”“你在课堂上讲到满洲 为什么总称辽河流域东三省？ ” “我难道讲错了吗?” “你这是八路的口吻!” “要怎样讲才合乎你们的口吻？ ”“裴教授何必明知故问，满洲是东亚共荣的 成果,难道还要我教你吗？ ” “那是你们日本侵占中国的说法，我怎么会知 道!” “你真的不知道？” “不知道!” “那么，北京猿人头盖骨的下落你总该知 道喽？” “不知道!”日本军官往前一探身：“你真不知有罪？ ”裴文中生气了： “有罪的是你们!”日本军官一摆手，就上来一伙打手,向他施以灌辣椒水的 刑罚。裴文中仍不服，最后竟然宣布判他15年有期徒刑，还假惺惺地问：“重 不重？服不服？ ”裴文中一阵冷笑：“恐怕等不得15年，你们没那么长的寿 命!”日本军官忍怒佯笑：“那么，如果放你回去呢？”裴文中坦然一笑：“你放 我就走!”“那得有个条件。” “什么条件？ ” “说出猿人头骨的下落。”裴文 中斩钉截铁地说：“我也有个条件。”日本军官眉开眼笑：“请讲。”裴文中慢 悠悠站起：“日本人必须退出中国!”

            终生遗恨。日本宪兵队面对北大等学校师生对裴文中的营救和声援，迫 于舆论压力，不得不将他释放。不久，日本宣布无条件投降，沦陷的北平得以光 复,裴文中也重见天日。然而，令他痛惜的是：“中国猿人”头盖骨化石不知去 向，给裴文中造成了终生的遗恨。

忧民忧国

            冬夜忧思。1946年一个冬夜，狂风怒吼,卷起的尘沙敲着窗户。裴文中随 手翻弄当日的报纸，见满版登载的全是内战新闻。他的心不禁怦然心动。堆 满桌案的地质资料和亟待整理的文稿无心去做，只把目光投在那带红框的 大信封上。这是南京地质调査所给他的一封复函。他为寻求猿人头骨的标 本,经过一年多向南京政府十几次发函请示，今天才接到回信。打开一阅令 人心寒。原来国民政府因忙于内战,先是不予理睬，这次却说他“小题大做, 多此一举”。裴文中很气愤，心说：“和日本打了八年,现在又要和共产党打 下去。怎么得了。”他过去恨那些新闻记者造谣,不能真实报告人们确实的消 息,但这时，他却希望这许多内战新闻是不确实的。可事实哪里会遂人愿？他 进而又联想到家乡的现状。忽然，看电话的在窗外喊道/裴先生电话。”裴 文中听这样一叫,立即打断思绪,仓促间应声“啊，”随即把那复函丢开，出 门接电话。

            叔侄对话。他匆匆走进电话室，拿起耳机问：“喂，你是谁呀？ ” “我是连 祜，你是三叔吗？” “是，”裴文中知是现在北平做生意的侄儿,便联想到他父 亲塌鼻大哥：“你父亲好么？ ”耳机中没有回答。裴文中又问：“怎么不说话,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只听耳机内凄楚地说：“他被国军的飞机炸死了……” 裴文中急促地问：“家乡也有了战事？ ”只听耳机内答：“家乡早被解放，去年 '收复'后再解放，继又'收复'，拉了两次锯，最近又成立了什么伙会儿队, 在小集安了据点，月月要粮要钱要草要人，买枪支弹药和修碉堡。开支的官 钱已超出一年的收入;此外还有'估家’、'编芭’两项特别费，数额大得吓 人，照这样下去真受不了了,等到国军打胜，家乡恐怕也要一扫而光了……” 裴文中倾听着差不多已像失去知觉，像只木偶似的默听，对着话机“是是” 地应声，待听至“一扫而光”四字，便大吃一惊。在“莫谈国事”的政治环境 里,国民党特务和密探布满各地,倘若被他们察知捉去，轻者说你造谣生事, 重者说你“私通共党”，虽不一定枪毙,至少也要饱尝那铁窗暗室的滋味。裴 文中.这样考虑，便警惕起来，急制止侄儿：“不要瞎说了!”断然挂上了电话°

丟掉幻想。裴文中回到屋中，对侄儿电话中反映的情况，反复在脑海中 翻腾，围着火炉跨步，忽一眼瞥见桌上那红框大信封,一种上当受骗的滋味 涌上心头，说了声：“岂有此理!”便抓起撕碎，抛向脚下的字纸篓。

            反对内战。半年后，内战“炮火”终于打到裴文中头上。国民党政府为消 除异己，竟然指控他有“共党嫌疑” o 1947年以邸国珍为首的伙会儿武装占 领了西纪各庄一带村庄。他们疯狂对人民进行报复。借“剿匪”之名，抓捕干 部、鱼肉百姓,使得家乡民不聊生。裴文中出于依恋故土乡情,通过回乡调查 事实，奋笔写下《今日之乡村》一文，揭露国民党反动派发动内战的累累罪 行，抨击了伙会儿头目的诸多劣迹。他在文中写道：“这是一帮有武力的集 团,最早在乡间游手好闲，日本占领了，他们给特务当’特务'，敌伪清乡了， 他们是向导……国军来’剿匪'，伙会儿兄弟及头目指给国军:何村有八路, 应当痛剿，何人是八路，应当枪毙，换句话说，就是伙会儿之一言，可以使一 个村子化为灰烬,一个农民丢掉性命。”对于所谓“剿匪”问题，他提出“首 先要辨明究竟谁是匪？ ”行文字里行间流露着对于人民反内战而惨遭杀戮的 同情。他这样写道：“逃不快的人开枪就打,打死的就算是’匪’，去年丰润南 部十余村的人逃到草泊里……冻死老弱妇孺万余人，少壮人冻掉手指、脚 趾、鼻子或耳朵者，不计其数。”最后他大声疾呼彻底改革广大民众“徘徊在 死亡线上”的现状。5月23日，这篇文章在《大公报》署名发表，当即产生轰 动效应，引起了国民党反动派的注意。开始对裴文中进行了监控。

西北避祸。有天晚上，《大公报》记者来访。告诉他《今日之乡村》一文 的发表给他带来麻烦，裴文中的名字已列入“通匪”的黑名单，通知他赶快 离开这里。裴文中说：“我惹的祸我担当，你们怕，我不怕，看他们将我怎 样！ ”记者说：“这不是怕不怕的问题，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裴文中 连忙摆手：“别说了,我先躲一躲就是了。”说完立刻收拾行装，连夜离开北 平，到西北去，作一次考古旅行。

洒一路辉煌

            曙光。当历史老人的光洁脚趾踏上紫禁城时，裴文中满怀“熬尽黑夜喜 黎明”的心情,迎来民主与科学曙光。在新中国成立的礼炮声中，裴文中也从 历史老人驻足的脚印上,寻找从今天到明天的真实。风尘岁月，每一段都有 他的故事发生:1949年他出任北京市科协主席,以自然科学家的身份参加郭 沫若为团长的中国代表团出席了世界和平大会，并先后两次访问了苏联和 捷克斯洛伐克;1950年他参加了土地改革和赴朝前线慰问团,并为我国史前 学、第四纪哺乳动物学、第四世纪世界地层学,赶超世界先进水平积极活动； 1951年他对遗址群的调配发掘，揭开了在我国系统发掘旷野型遗址的序幕， 为探讨文化多样性、复杂性提供了一批重要资料。是年他发掘了四川资阳黄 善溪资阳人化石地点，1954年发掘了山西襄汾丁村遗址，1955年通过对治 淮工程中采到的资料研究,写下了安徽省有古人类生活的一页，同年冬率队 去广西寻找巨猿，通过各种渠道找到了柳江县愣寨山上的巨猿洞穴,为搞清 地层获得第一手材料，他不惜半百高龄，手拉绳索登上90米高的巨猿洞； 1956年他带领学生前往扎莱诺尔考察，同时考察了哈尔滨黄山，在山西首次 记录了冰河作用的遗址,在扎莱诺尔还采集到更多的细石器标本;1959年他 带领一批青年研究人员以毛主席的《实践论》为武器转向北京猿人化石的 研究,为解决巨猿是人还是猿以及猿的时代问题，提供了丰富、翔实的科学 资料;1963年为解决“河套文化”问题，他率队前往内蒙、陕西和宁夏考察， 到1964年,他先后通过对内蒙古萨拉乌苏河及贵州黔西观音洞试掘岀土石 器的研究,进一步确立了其文化性质;1966年春季,他主持发掘北京猿人遗 址，重新发现了新的北京猿人化石。

            乡土亲情。裴文中对故乡有深厚的感情。他常说：“我是乡下放出去的一 支风筝，在高空已飘了半个世纪，但线仍系在老家的房梁上，每当历史的旋 风低低吹过时，我就想追着这风去拥抱故乡的蓝天、白云和生养自己的炊 烟。”确实如此。试举《丰南县志》两例。

            点饭。1958年他以全国政协委员和丰润县人民代表的身份，回到阔别 40余年的故乡。乡亲们喜出望外，以侄儿连祜牵头，争先操办丰盛的筵席款 待,纷纷预约时间为他接风洗尘，请他挨门逐户享用。裴文中盛情难却，又不 愿给乡亲驳面子,就说：“乡亲们别争，我有个条件。不知当说不当说。”乡亲 们问：“但不知什么条件？ ”裴文中说：“先由我点饭，谁家能做出我最爱吃的 饭菜，我就先到谁家去做客。”乡亲们齐声表示：“你只管点，现在生活好了， 肉山酒海咱不趁，细米白面总还有。”裴文中问：“一言为定？ ”乡亲们答: “说话算数。”裴文中笑说：“那好，我点一一秫米干饭熬豆芽。这可是我最爱 吃的呀! ”乡亲们一听都愣了神，你看我,我看你，瞠目结舌。因这秫米干饭熬 豆芽是当地庄稼人最普通的饭菜。只好取消宴请。

            养人术。裴文中回乡期间，乡亲们见面就问：“明华，你出门40年，回乡 也不给家乡带点礼物？ ”裴文中说：“不知家乡需要什么？ ”乡亲们说：“咱家 乡沙滩沙窝沙岗遍地是，虽有风水不养人，你就不兴教给个养人术？ ”裴文中 沉思片刻：“这好说,养人术倒有,等过几天送给你们。”于是，他乘探亲访友 的机会，走遍了家乡的沙滩沙窝沙岗，饱览了沙河套的流水田园O晚上坐在 灯下写写画画直到天明。乡亲们纳闷，不知究竟要送些什么。谁料临行那天， 趁乡亲们送别时,见裴文中却从手提包里拿出一张折叠整齐的白纸，说：“乡 亲们，我要回去,这是我送你们的礼物——养人树（术）”众人忙接过打开一 看,却原来是一张家乡田园绿化规划图。可惜在当时由于条件所限,没能实 施。

科学的春天。“四人帮”被粉碎之后，他焕发了青春活力，以“老骥伏栃、 志在千里”的精神，继续完成对中国猿人石器和柳城巨猿之间动物群的研 究。并参加了科学大会。这年他75岁，却表示“要当作57岁来过”。

            不久，他与青年研究人员一道，视察山西雁北地区，考察了阳高县许家 窑遗址、朔县峙峪人遗址和怀仁县毛口石器制造场。继而又风尘仆仆赴东北 考察了几千个新发现的旧石器文化遗址，参加了国内一系列的重要学术会 议，对许多地区的有关研究工作进行指导，热情支持、培育年轻的学者。还东 渡日本讲学，写出一篇题为《从古文化及古生物上看中日古交通》的重要论 文，引起国内外考古界的强烈反响。

            最后的时刻。比科学更科学的是生命，比历史更历史的是时间，一生不 愿在科学与民主面前倒下的裴文中，接受了这样的事实——他病倒了。床头 上那个5度的暗蓝色灯泡，照出了卧室的幽暗、淡雅、透明而又朦胧的气氛， 他躺在病床上，吊瓶上的一根胶管儿连在了手臂上。一个视科学与民主为神 圣的老知识分子，仍然关注我国科学事业的发展。当他听到安徽和县发现猿 人化石的消息时,像一股新的血液注入了病体，使他突然挣扎坐起，说要去 看看那个地方，和青年人一起到发掘现场大干一场。可是已经身不由己，不 得不躺倒，不情愿地闭上那双曾无数次洞察历史的眼睛，留下了有关中国石 器时代考古体系论著20多种和几十篇学术论文。1982年9月18日，他怀着 对历史的遗憾，告别了人生，终年79岁。

            历史的回报。吸顶灯温柔的光线，投下我们结束访问将要离去的身影。 客厅里的家具什物也似乎染上了一层惜别的色调。最惹人依恋的是裴文中 老先生那幅巨大的照片。沧桑，隐现在浅笑的脸上，辉煌，镌刻入额头的皱纹 里:1927年毕业于北京大学地质系;次年参加周口店发掘工作;1935年留学 法国,从著名的考古学家步日耶专攻旧石器时代考古学,1937年荣获巴黎大 学博士学位。回国后任地质调査所技正兼周口店办事处主任,新生代研究室 主任、并先后在北京大学、燕京大学、北京师范大学任教。新中国成立后,他 是第二、三、四、五届全国政协委员，九三学社中央常务委员兼副秘书长，中 国科学院学部委员、文化部社会文化事业管理局博物馆处处长、中国科学院 古脊椎动物与古人类研究所研究员兼古人类史主任，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 研究所学术委员,北京自然博物馆馆长及中国古生物学会名誉理事，中国考 古学会副理事长、中国自然博物馆协会理事长等职。国外授予的荣誉称号 有：1957年英国皇家人类学会名誉会员；1979年国际史前与原始协会名誉 常务理事;1982年国际第四纪联合会名誉会员。

            站在他的遗像下细读面部的皱纹，就是一段段言简意赅的文字,细读每 一块老年斑,就是一幅精妙的插图，透视每一个浅笑的背后，都是坎坷与成 功的注释。至此，我忽然感到，我们的走访如同站在图书馆的书架前读书。翻 过一页又想再翻一页，读罢一章又想读下一章。一直快读完了，还迟迟不愿 合上“书本”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