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骄子 ——访当代著名作家关仁山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关仁山就是丰南这方热土养育的著名作家。他 在中国当代文坛享有盛誉。从1994年起,他已出版长篇小说《天高地厚》等 6部,小说集《大雪无乡》等8部,中短篇小说《九月还乡》等多篇,达600余 万字。并多次在国内、国际获奖。多部作品被改编拍摄成影视、话剧作品。三 次荣获“河北省十佳青年作家”称号。作为一张耀眼的“文化名片”,关仁山 是我们家乡的骄傲。2006年“十一黄金周”,中央电视台正在播放根据关仁 山同名小说改编的电视连续剧《天高地厚》。这天,在唐山关仁山先生的寓 所,我采访了他。
              李枝増:你有两句话令广大读者为之感动:一句是“农民可以不管文学, 但是文学永远不能不关心农民的命运” O另一句是“靠鲜活的生活之流,书 写农民的命运史。这是我心中一个永久的理想” o20世纪80年代,你靠大量 通俗小说冲击文坛。80年代末,你又以《苦雪》为发端,开始“纯文学”创作, 一发而不可收。“雪莲湾风情”系列小说屡获大奖,奠定了文坛地位;90年代 中期,你的创作视角由海湾转入了你更加熟悉的乡镇村庄,更深刻地关注农 民的命运。如:《九月还乡》、《大雪无乡》等作品发表后在文坛引起了震撼, 并被改编为影视作品,产生了强烈反响,成为驰骋文坛的亮点,你也成了中 国文坛新现实主义创作“三驾马车”中一匹骏马。几乎每个作家的创作都与 童年生活有关,请谈谈你的童年经历和对你成长和文学创作的影响。
              关仁山:我的家乡在东田庄乡谷庄子村。我出生于1963年的早春二月。 我从小喜欢五月的麦地,我时常钻进麦地玩耍。我一直不敢把对麦子的感觉 写进小说。我爷爷是天津一个做袜子的商人,定成分时叫小业主。我爷爷回 乡时给划定成分是富农。据说解放前我家雇了亲戚种地。“富农的帽子”跟 随了我的整个少年。到十二岁才被落实政策摘掉了。小时候很压抑,从而造 成我谦和缺少自信的性格。作家谈歌兄曾很善意地说我缺少激烈,爱恨不分 明。面对谈歌兄的激烈,我是赞赏的。活得磊落痛快,而我顾及太多。我在北 影招待所跟谈歌兄讲了童年和少年,他终于理解我了。他说你得激烈些,既 然这样就慢慢来吧。
              小时候,父亲还是一个公社干部,母亲也是党员。可母亲曾很伤感地跟 我说,你这出身,将来能不能说上媳妇还难说呢。现在听来可笑,可当时我挺 往心里去的。后来听母亲说,我老姨曾经有个想法,怕长大打光棍,就想让她 女儿给你做媳妇。我听后淡淡一笑,后来听说是真的。我富农出身的几个叔 叔都四十岁以后娶上媳妇的。我很感激老姨这份心,近亲婚姻是不可能的。 现在我把自己在县城的老房子让出来,将年迈的老姨接到城里来住。
              我在梦里时常梦见老家的泥房子。这房子太破旧了,就像一株成熟过了 头的老玉米,饱经沧桑。过分成熟的东西意味着冷落和衰老。
              李枝増:纪念唐山抗震30周年之际,香港凤風卫视的“口述历史”节目 采访了你。你讲到了在地震中的亲身经历和震后的人生感悟,这对未曾经历 那场灾难的人群来说,无疑是鲜为人知的,具有心灵“震撼”效应。还有你创 作的长篇小说《唐山绝恋》、创编的电视连续剧《唐山大地震》,都产生了广 泛的社会影响。有的观众向我谈到,在看《唐山在地震》时,几度泣不成声。 我想这正是你的作品艺术感染力的所在。请谈谈地震对你人生和创作的影 响。
              关仁山1976年唐山大地震时,那所生我养我的老泥房倒塌了,彻底趴 了架。现在回想起来是父亲决策的英明。我是1974年搬出老屋的,随父亲到 一个叫唐坊的小镇落户。母亲想过几年再搬家,让我读完初中。父亲很坚决, 否则我真的没命了。像这样的泥屋,人压在里面不砸死很快就会被泥粉呛 死。村里很少有扒出来的活人。到了唐坊小镇子,看见了火车从这里通过。我 住的镇上的砖房也在地震中倒塌了。当时父亲在稻地中学旁边的“五七”干 校学习,我和母亲住的房子也倒了,有幸的是老天开恩,我家房盖的礁子顶 甩到邻居那家去了 o记得当天晚上看的是《黑三角》的电影,散电影刚睡,就 地震了。这一年我十四岁,觉多。我在碎石乱瓦中醒来,没有看见蓝光,只觉 得晕晕地乱响。母亲护着我从窗户往外跳,如果早跳一步,墙头就把我压在 下面了。墙头轰然一倒,我就势跳到墙头上跑到黄瓜棚下,傻蹲着。母亲受了 伤行动不便。我们看见黄瓜秧下不断有裂缝一张一合,不一会儿就下雨了。 短时间的宁静之后,就有人呼喊救人了。我神情木然地加入人们救人、扒人 的行列。经我手扒出来五个邻居,其中两个是死人。天慢慢亮了,我感觉换了 一个世界,一下子苍老许多。都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唐山人格外喜欢“福” 字。我为“新支点长篇小说丛书”所写的长篇小说就起名《福镇》。中国老百 姓从骨子里喜欢“福”字。究竟啥是福呢?
              兴安兄曾在1996年编过一本书,叫《蔚蓝色天空的黄金》,是一本60 年代出生的代表性作家展示。这里面收入我的一个自传,题为《我乡间的月 亮》o将文学称为我乡间的月亮,不知是否妥当,反正热爱文学是从少年的乡 间开始的。那时能读的书有《林海雪原》、《苦菜花》、《钢铁是怎样炼成的》 等。反复读,兴奋、激动或是落泪。
奔跑在故乡的平原上,一个动人的日子朝我走来。我在故乡的春天里, 体味小草、太阳和大地的情怀。后来走进课堂了,读鲁迅的《从百草园到三味 书屋》,后又读《祝福》、《野草》等名篇,体味文学的力量。
              这时候,我钻进故乡的芦苇荡遥望南边的海湾,猜想外面的世界。文学 作品与人生的关系成为少年破译心灵的课题。
              乡间的风情,乡间老百姓的生存状态是我久久不能忘怀的。上高中时, 我写了篇小散文《故乡的秋天》。在县办刊物《丰南文艺》上发了出来。我很 激动。
              李枝増:说到《丰南文艺》,我的第一篇小说也是在此发表的。那是上世 纪80年代初,我还是生产队社员,每逢星期天骑自行车到文化馆听马嘶等 老师讲文学创作课程,你就在我的后座,记得那是我们第一次谋面。在1982 年的暑期文学创作班上,你还当场挥毫一幅书法作品赠我。据说你在读师范 时就喜欢书法、绘画,还当过文学社社长。请谈谈读中师的经历。是否由此开 始文学创作?
              关仁山:我考上了昌黎师范学校。1979年至1981年的两年校园生活使 我难忘。在学校,我是个活跃分子,在学生会搞宣传,当班干部,演节目,写书 法,画画,编辑校文艺橱窗,杂七杂八什么都干,后来学校里成立了碣石文学 社,我当社长。那时就赶上新时期文学大潮初起,读小说,也练着写小说了。 昌黎是有名的花果之乡,山清水秀,我们的校园也是一个很漂亮的果园。每 一株苹果和每一串葡萄都给校园带来鲜活、生机和灵性。那时候学校给我留 下深刻记忆的还有两样东西,就是杂交玉米面悖悖头和高粱米粥。当时只有 百分之三十的细粮,大部分吃粗粮。老师们千方百计为我们搞好伙食,有时 候悼悖头吃腻了,就拿油炸一遍,脆酥酥的,吃着满香。我们就叫它“黄金 塔”。当时吃着“黄金塔”满腹牢骚。现在回想起来是挺有意思的。远离什么, 便渴望什么。这阵儿几乎没人整日捧着“黄金塔”啃了,但我接触的一些人, 还愿意吃这一口,宽宽肠子,喝玉米渣粥几乎成为改善生活的雅趣了。我的 老乡老师,北京老作家管桦对我说,你来北京时给我带一点玉米渣、玉米面 来,我很想吃这口儿。我笑了。我向老人讲起在昌师上学时吃“黄金塔”骂大 街时的情景,老人感到好笑。我想,珍贵和平庸的东西是随时间地域变化而 变化的。没有平庸的日子,只有平庸的感觉。在北京大饭店吃“黄金塔”时真 成黄金了,它不再是一团难咽的“刺猬”而变成一团金色载体,牵走我眷恋 的思绪到了遥远而美丽的校园。
              另外一件难忘的事是编《五峰文艺》和《碣石》校刊。这是我文学的启 蒙。刚入学不久,中文系大专班的杨立元、伦洪波在张雨天老师的指导下办 起了文艺性校刊《五峰文艺》,编委里仅有我一个作为中师班的代表。这时 我开始进图书馆读那些中外小说了。当我升到二年级的时候,由语文组老师 倡议,中专班里也办了一个橱窗型校刊,名为《碣石》,主编的担子落在了我 的身上。一种对文学的爱和独有的兴趣,促使我编辑它。《碣石》很快出刊 了,一连几期效果挺好。同学们把自己创作的小说、散文和诗歌等作品抄写 工整给我们,我们编委会配上插图,规规矩矩又灵活多样地张贴在橱窗里。 每期都围了好多人观看,有表扬,有争议,也有批评。那时候的文学真是太神 圣了。我们有专门的编辑室,小小编辑室凝结了那么多同学洁白的纯情和笔 耕的硕果。我被感动了,也学了不少东西。当时来稿很多,文笔清新流畅,题 材广泛,情真意切。就是“学生腔”浓了些,缺乏生活气息。当时我很满足了, 完全被他们袒露的心灵所诱惑,注定为文学而痴迷,而快乐,而把汗水洒足。 当时我就觉得文学之路太拥挤了,这条路太艰难了,这条路不是谁都可以走 的。我畏惧了。
李枝増:20世纪80年代是一个文学疯长的年代,文学青年如暖春里的 青草般拔节生长,一篇作品打响后就可以改变一生的命运。不像如今文学已 经“边缘”化。那时几乎每个年轻人都称自己“喜欢文学”,征婚广告里,更 是充斥着大量“喜欢文学”的痴男怨女,就像现在的“有房、有车、有存折” 一样。你于昌师毕业后在家乡唐坊小学教书,后进入工委文化站当站长,不 久又被调入县城工作,是不是文学在起作用?
              关仁山:昌师毕业后,我就回到县里老家的唐坊小学教书。我又看见了 乡间的月亮。我将儿时母亲的油灯比喻成乡间的月亮。怀着这样的情感,我 在小学教书时写了一篇散文《亮晶晶的雨丝》,在《唐山劳动日报》上发表 了。严格说来,这才是我真正的处女作。
              皆因这篇小作,我走出了校园。有人说文学是改变命运的敲门砖。在我 身边那么多文学爱好者都换了工作。1982年的早春三月,我被调到唐坊工委 文化站当了站长。这是煤河旁的一座古镇。父亲在这里当工委副书记。我想 进县城,求父亲托人,父亲不愿我离开小镇。还是因这篇小作,被当时的县委 办公室主任看中。他通过县文化馆找到我的地址,调我到县城搞县志和党史 征集工作。我终于凭文学这块“砖”敲进了县城。我在县志办公室工作,到处 奔波、采访、收集资料,没成想为我后来的文学创作铺了一条通路。历史和民 俗都进入了我单纯的视野,使我深感这方土地的厚重和风情。
              李枝増:你在初涉文学之水时,除了小说还有散文、诗歌,甚至我还在刊 物上见到了 一篇山东快书,好生诧异。后来得知你在读昌师时,每逢节日活 动,你都要登台表演这一说唱艺术。我觉得你真正步入文学之路还是起于通 俗文学。上世纪九十年代通俗文学热时,几乎每本通俗刊物都能读到你的作 品。记得有一年《芦笛》办暑期创作班,北戴河的一书亭里挂着有你作品的 刊物,当主人得知你就是关仁山时,表现得惊喜与激动,令我羡慕不已,至今 印象深刻。在我的印象中,你加入中国通俗小说学会比加入省作协还要早 些。是什么原因使你抽身而退,离开了已经营造出一片天地的通俗文学界, 开始相对艰难的纯文学转型?
              关仁山:由于纯文学写作太难闯了,我认识了唐山市群艺馆的杨帆里老 师之后,开始了通俗小说创作。先是与杨老师合写了一部长篇历史通俗小说 《胭脂稻传奇>,1986年由长江文艺出版社出版了。后来一鼓作气写了几年 中篇侦破、社会传奇一类的通俗之作。写了近两百万字。我不知道这是弯路, 还是后来创作的准备。后来有两件难忘的事,使我面对乡间的月亮,审视这 些作品时有些惭愧了。1989年年底,扫黄的时候,我去石家庄出差,一下火 车,便有个卖书的人很诡秘地跟踪我,并悄然靠近我,左右一看没有警察,就 问我兄弟买书吗?禁书。我好奇地看一看他,他从棉大衣里拿出几本书,一看 我脸就红了,其中有一本是我写的《血染美人纱》,封面是穿三点式的美女 照。我说家里有这书,就怯怯地甩开卖书人。这是我写的一本侦破小说,内容 不黄,包装成这样都没法送人。当时因出版气候,我另一本侦破小说《杀手与 交际花》,不能出版了,出版社把二校书稿还给了我。后来唐山一位书商找我 要这本书稿,他没钱给我稿费,说他哥哥积压几十吨玉米淀粉,跟我商量给 我价值8000元的淀粉。我当时想转纯文学,羞于谈这个,就连署名权一起卖 了,换了两汽车淀粉。过去在唐坊,我母亲养猪,进城后不养猪了,淀粉没啥 用了,我就托朋友卖掉。朋友跟唐山万里香烧鸡店的公司说妥,将这些淀粉 买下灌肠子用,朋友还说人家不想进货,他听说是作家换的稿费就要了。那 家经理喜欢读书,很尊重作家。我听了心里不是滋味,我算什么作家呀!
              那天早上,我和朋友送淀粉,我往车间里扛淀粉袋时脸都白了,只有眼 睛和嘴是三个黑洞,挺吓人的。那经理想结交我这个作家,满车间嚷嚷,哪位 是关作家?我的朋友见我与工人一样满脸白粉,认了半天没认出来。我又不 好意思张嘴,车间里工人都瞅着。后来退到楼道里洗了脸,我才敢见那位经 理。经理是个老头,从谈话中知道他比我读书多。他说作家写书不易呀,你这 淀粉质量差点,我还是按市场价,并给你现金。我喜欢交你这位青年作家!往 后好好写!我又惭愧又感激,但我看出,老人喜欢的是那种有艺术追求和社 会责任感的作家。我的心被深深触动了。
              这两件事,促使我反思自己的创作。不能这么写下去了。可是纯文学那 么好搞吗?面对新的生活和严肃的文学,我表现出极大的陌生和惊异,甚至 失去了与之对话的勇气和信心。我困惑,我乡间的月亮在头顶消失了。
              后来我认识了北京老作家管桦,还有他的儿子鲍柯杨。管老让我读些名 著让我真正深入生活,去写有艺术品味的作品。他儿子鲍柯杨很有思想,给 我讲了好多尼釆等国外思想家的理论,还给我推荐了十二本好书。我记得自 己将老作家冯至的一段话抄写在笔记本的第一页。“真实的造化之工都在平 凡的原野上,一棵树的姿态,一株草的生长,一只鸟的飞翔,这里包含无限永 恒的美。所谓探奇访胜,不过是人的一种好奇心——我爱树下水滨明心见性 的思想者,却不爱访奇探胜的奇士” o这句话我反复琢磨,成为我由通俗文学 转向纯文学的朴素而深刻的理论支柱。我深深感激我文学创作的引路人。
              李枝増:尽管通俗文学锻炼了你的编故事能力,但我觉得你在“纯文 学”创作方面取得巨大成功,主要取决于你对社会、人生的深刻洞察与思考, 还有你的执著与勤奋。你在文联工作时,逢年过节总是主动要求值班,把自 己关在静静的办公室里写作。你转型后的第一篇“纯文学”作品《苦雪》发 表在《人民文学》上,并获当年人民文学优秀小说奖,起点之高,令我叹服不 已。以此为发端,你走入了 “雪莲湾”,开始写作。我能感觉得到,你从大海中 汲取了智慧与力量。
              关仁山:1987年的秋天,我主动要求从县政府办公室调到县文化馆创作 组,一切重新开始。1989年,对于我是一个不寻常的年头。我在痛苦困惑中选 择。故乡的一片海湾,叫黑沿子,也有人叫它“雪莲湾”的。我主动要求到那 里小渔村涧河挂职副村长深入生活。有人风趣地称我是“下海” 。在村里, 我跟渔民出海打鱼、植树,还管了一阵子计划生育。这些文学活动,应该感激 河北文学院。我于1992年加入文学院,没有进文学院就没有这样自由和充 足的时间。省文联主抓文学院的领导铁凝、文学院负责人陈映实老师和老城 兄对我深入生活和文学创作都给予极大的支持和帮助,令人难忘。如果说社 会生活是我创作的大课堂,河北文学院则是一个小课堂,我是受益者。
              大海帮助我理解人生。海能养育生命,海同样要养育文学°渤海湾的一 隅,我起名为“雪莲湾”,我在这块黑坦坦雾蒙蒙的地方留下一串足迹。海里 啥都有,有鱼、有虾、有蟹,海里也有“落魂天”、“红旱船”、“蓝脉”、“太极 地”、“闰年灯”和“醉鼓”。这是一脉有特殊历史、民俗风情的地方。一切都 成为我的载体,载动我的小小思索,走着这样寂寞的路程。我发现,海浪就是 一条纤细而又刚强的白线,雪一样的白,穿过无限的时空,比生命长久,越过 历史和传统把我的欲望与激情、希望与梦想以及忧患悲伤结合在一起了。自 由的大海使人的精神自由。
              我不能真正地认清自己,甚至看不清弄不明了。不是海边雾气太重,而 是我自身的弱点。看见海,我感到自己渺小,特别是出海打鱼的时候。我出过 几次海。在北京开会,我见到天津写海的作家王家斌先生。他在海上摔打多 年,他写了我喜欢的《百年海狼》,他见到我很亲切,他说咱们对海的情结, 是“旱鸭子”体味不到的。他对肖克凡说,我瞅小关的走路姿势,就是海边人 的步子。我很惭愧地说,我不是真正的渔民,我也是“旱鸭子” o对于海,我看 不透,是个旁观者。
              但是,是海给了我根,给了我力量。在商潮汹涌的社会里,我时常感到一 种隐形的海在涌动。我感到孤独,我敬佩大海的品格。没见到真正的海之前, 我曾浮泛地、迷惑地以为自己博大。可见到海,就会看到大自然的品格。人只 有在内心的风暴潮过后,才感到自我生存的宁静。在浮躁的世界,在金钱包 裹的世界,宁静地生存是幸福的。
后来的日子证明,我是幸运的。《人民文学》副主编崔道怡老师热情地 称我为“又一个海的歌者”。我很高兴,一静心又不敢接受。我哪里是海的歌 者,是大海成全了我,是海潮推涌着我在文学道路上走了一程。尽管这一程 路,我走得不完美,毕竟还是起步了。我在海上的路,永远是拖在船尾的一条 缆绳。
              珍惜过程,不问结局,还是感激大海吧!
              我觉得,没有哪一本书,能像大海这样丰富。海是一个格外热情的老人, 交往久了,他用另一种原色还原你。于是,我们便有了穿透海水的“海眼”, 看啥都是蓝色的,一个耳阔而奇妙的蓝色世界。甚至连自己的脉管里殷红的 血液也变成了蓝色。蓝怎世界给了我多种多样的文学启示。下海,即使是苦 难,对我也有着妙不可言的诱惑。海即人,人即海。每当我提笔时,总是有一 种错觉,海是一个饱经沧桑的老人,那蹲在海滩上吸烟的渔佬却是一个写不 尽猜不透的海。老人布满皱纹的脸,就是一张揉皱的海图。
              大海里啥都有,又啥都没有。
              大海能成全我,又能阻碍我。
              海里有珍珠,岸上有黄金c我时常想,心中的海推到极至,就该从它的负 面思考了。一个好的作家,不仅是固守,主要是开拓。1993年,我的小说在香 港《亚洲周刊》获冠军奖时,香港评论家也斯先生撰文评价我的小说《船 祭》说:“关仁山小说大海意象浓艳,吸收了魔幻与写实手法,在虚实之间写 传统和现代。但这种写法容易形成模式,不易拓展。”这又使我想起我的创作 急需开拓新的艺术层面。在全国青创会上,外省作家说我们河北作家太老 实,我感触很深。做人老实,作文万万不能老实啊!下一步,我该借助什么才 能使“文体”飞翔起来?仅仅依靠大海,看来是远远不够了。不论如何,这一 步是要跨越的。探索,哪怕失败也好。只担心一点,大海在咆哮,我能静心看 世界吗?又能静心写人生吗?我得强迫自己静下来,静下来。我将以怎样的 苦难,来修炼自己的人品、艺品?时下创作越来越艰难了。我们千万别指望什 么机构来救作家,不要求别人施舍来确立作家的价值。商品社会向作家提出 
了更高的要求,作家要独自求生存,然后才能凭着作家的良知和责任感去创 作,去追寻美好的理想。不管生活怎样艰辛,不管日子怎样无奈,都不能丟掉 追求!
为文学遭受苦难,不悔!
              闯海人最眷恋家园,我在寻觅家园,寻找灵魂栖息的家园。雪莲湾有句 古谣:船头无浪秋帆远,船后泪眼望家园。
              1993年5月,由河北文学院《小说月报》编辑部和《人民文学》杂志社 在石家庄联合召开了我的作品讨论会,使我深深受益。
李枝增:就像生命进化一样,后来你的文学离开大海,踏上陆地,我觉得 你写海侧重原生态、民俗,人与自然的相处,而回到“陆地”的写作,更加关 注现实,更加关注中国农民的命运,给予了农民更浓烈的人文关怀。最难得 的是从海到陆地,没有割裂感,转得自自然然,浑然天成。《太极地》的优秀 让我惊叹,《孔雀东南飞》的艺术感觉,至今想起还令人怦然。你是怎么又将 视角聚焦到农村大田野的?
              关仁山:在1995年的秋天,我们河北文学院学员在石家庄聚会。谈歌兄 单独找我谈,他说《太极地》有些变化了,还应加大关注现实的力度。不能再 写海了,水能载舟,也能覆舟,记住!我记住了谈歌兄的话。回到县里往基层 跑了跑,一 口气写下了《大雪无乡》、《九月还乡》、《破产》等贴近现实的小 说,是生活本身唤起了责任和良知,唱一曲严峻的乡村牧歌。
              1996年元月,在北京首都剧场上演根据我的小说《醉鼓》改编的四场话 剧《鼓王》。这剧获文化部“文华奖”后,有位编辑朋友对我说,你近来小说 离开雪莲湾了,像“醉鼓”这样的民俗小说还要多写啊!我说过两年再杀回 马枪,眼下是想变变路子。我将笔伸向平原、城镇和山梁,想淡化民俗风情的 东西,更有力、更直接地贴近现实生活。没想到一上岸就被套上了“马车” o 我与何申、谈歌兄有幸被称做河北的“三驾马车”,竟然这么叫开了。何申的 幽默和谈歌兄的激烈,还有他们深厚的生活功底,一直是我应该学习的。在 丰收的大平原上,用马车收秋的不多了,乡路上奔跑的多是汽车和拖拉机, 所以我更加想念故乡运粮食的马车。马车是最具平民化的交通工具。我喜欢 平民生活和平民生活的空间。
关注现实的文学,眼下有多种说法,我们对“现实精神”的理解也是多 种多样的。我觉得现实生活本身就鲜活、复杂、立体、深刻。文学不应该是一 曲颂歌,文学的内涵应是广博的。小说应背负这沉重,表达善意的人间情怀 和人情、人道主义内容,对社群祈愿、期待与预言。
              眺望乡村的早晨,万情涌动。时代没有摹本,只有不穷的精神。家园向何 处去?我感受到了一种激情。诗人需要激情,小说家同样需要。
              李枝増:你在文学创作之路中不懈地攀登着。《天高地厚》的问世,标志 着你又越上了一个新的颠峰。有评论说,《天高地厚》是中国当代文学继柳 青《创业史》、陈忠实《白鹿原》之后第三部描写农民命运的杰出作品。定位 之高,可见一斑。作品出版后我曾带你和十月出版社、中央电视台的同志到 丰南镇小王庄村赠书,淳朴的乡亲们将村部围得水泄不通。中央人民广播电 台播讲后,成了人们街头巷尾议论的话题,电视剧在中央电视台的播放,又 成了人们“十一黄金周”的一道文化大餐。人们之所以钟爱这部作品,说到 底,还是它貼近了生活,写出了民众的心声,让他们真真切切地感到,有一个 作家,在为百姓说话。而且这部作品也使更多的荣誉向你接踵而至。
              关仁山:2000年的春天,我由河北省委组织部门安排到唐山市唐海县挂 职副县长深入生活。在这里结交了唐海的许多领导、农民朋友。写出了在文 坛引发争议的中篇小说《红月亮照常升起》等小说,根据这部小说改编的电 视电影也在唐海开拍,后来它成为向党的十六大献礼电影。2001年至2002 年的夏天,我躲在北京怀柔县的红螺寺钟磬山庄创作反映农村变革30年的 长篇小说《天高地厚》。这部小说对于我是一个挑战,要翻阅大量资料。全书 47万字,2002年7月完成稿,10月出版冽入向党的十六大献礼图书。此书 获第十四届中国图书奖,第八届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第一名; 获第十四届河北文艺振兴奖和北京市政府奖。被中央电视台中国电视剧制 作中心拍摄成24集同名电视连续剧,由倪萍、侯勇、杜源、朱媛媛等明星主 演,中央台已经播出。
              2003年12月,我个人荣获中国作协第九届庄重文学奖o 2006年1月被 中央宣传部列入全国文化系统“四个一批”人才。2004年被河北省政府批准 为“河北省有突出贡献中青年专家”。二度被评为河北省十佳青年作家。现 为河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创作室主任。
              今年7月,以渤海湾渔民生活为背景的长篇小说《白纸门》由春风文艺 出版社“布老虎”丛书出版;以新农村建设为背景的长篇小说《感天动地》 正在创作中。
              李枝增:回顾自己的人生与创作之路,每个作者都有许多感想,文学使 人智慧凝重。你的感想是什么?
              我最喜欢落雪天。望见雪,我的情绪就好。特别是穿上很暖和的衣裳,兜 里装上小录放机。将耳塞放在两耳边听唐山驴皮影。人的心绪和生活,需要 调节。雪覆盖着脚下的黑土和县城里古老的煤河。煤河冻着水,落上的雪格 外平。生活里到外都是被洁白遮掩的东西。大雪丰富着我的想像。
              无论怎样生活,人人有隐痛。任何角色都有遗憾的,就像眼前的雪,总会 由白变黑。人啊,无论是做儿女、做父母、做官做文章,做商做医等等,都有痛 苦和烦恼,都有欢乐和温馨。回忆自己走上文学创作之路,有时感到偶然。我 从小喜欢文学,但是读书时是学理科的。我觉得理科能直接把感情变成智 慧,而文科能把智慧变成感情。可惜我至今没能读上中文系。
              成功每时都在寻找严酷的机会,平凡每时在等待安平的恩赐。
              没有绝对的意义上的苦难人生,只有苦难的心灵。热情而单纯的预期,一 再使我误入歧途。希望是开在欠缺处的花朵,希望也是劳动者的第二灵魂。刘 醒龙有本书叫《生命是劳动和仁慈》,生命是需要不休止的劳动,而农夫若无 原则的仁慈,就真落得草盛苗稀了。可是仁慈的劳动往往构成了生命的序曲和 基调。
以上是雪地上的一番感慨。也许是不着边际的,只有回望自己走过的道 路,才是真真切切的。何申兄曾跟我说,写写你个人的经历,也许是挺有意思 的。我没有何兄经历的深厚,但在我过去的日子里,还是有一些片断应该记 录下来……
              我曾在《青年文学》封面人语里写下一句话:信念将使一切苦难埋葬于 夜晚的涛声中。我行走在乡村的海滩上、平原上、山道上,明天,不再为故事 匮乏之时,我该怎样讲好我的故事呢?如何将公共话语转化成个性化声音, 深感自己创作的不足,还要努力啊!我喜欢这样一句话:
              在天为翔,在地为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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