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像一部老字典,沉重得打不开。
唐山大地震那年,帮大人干的最多的活儿就是捡砖头。那 时候的孩子懂事早,想着法儿给大人帮力。整整一个秋天,我 和哥哥抬着柳条筐在满村的废墟上翻捡砖头。冬天来临之前, 终于住进了自家的简易棚,想到这其中也有自己的劳动成果, 心里美滋滋的。
我们在地震后的5年里,搬了 3回家,盖了 4次房,那些 標、椽子和砖石瓦片也跟着我们磕绊颠簸受了不少罪。那时候 哪家的院子里都堆着一大堆砖头。等1981年盖正式的平房时, 院子里一大堆灰头土脑的砖头真像经过长征到达陕北的红军战 士。砖头都很懂事,怕我们扔下它们而忍着不碎,但还是有不 少碎了。这是生活严酷的遴选法则一一反复的迁徙也考验了它 们的骨头。
父亲带我们把规整些的砖头挑出来码好,数数能顶多少新 砖。这并不是件好干的活计,村子里一家的砖头一个样,它们 来自不同的年代不同的砖窑,虽然只有灰红两色,但至少有 4、5种规格。最大的一种大灰砖,是从路西中学捡来的(据说 那曾是一个大地主的老宅),比农村搭火炕的土坯小不了多少, 它让我一下子就想到了后来在山海关见到的城砖。那时曾想过 去的人一定跟评书上说的那样魁梧高大,要不然怎么能轻易地 拿起那么大一块砖呢?况且这上面还清楚地保留着他们粗大的 指痕哩!别说真正的瓦匠,一个连锅台都不会砌的人也懂得把身量不等的砖头妥帖地安置到一堵墙中有多么费劲。父亲要和 请来的瓦匠说好话,给他们多买2斤点心打间,请师傅费心把 这些砖头将就着使了。宽窄厚薄差不多的,可以用灰口调整着 垒到砖墙里面。太不好将就的只能用到石墙里面或院墙上。这 时,我和哥哥妹妹像3只勤快的小松鼠,把跟着我们几经辗转 的旧砖分门别类,用水冲干净,让它们也焕然一新地安居乐 业。新房落成后外表都是红彤彤的新砖,里面是雪白的墙,外 人根本不知道这里面夹杂着多少旧砖头。如一个外表风风光光 的人,外人不知道内心藏掖了多少生活的酸甜苦辣。
房子落成,院墙也戳起来了,还是剩下不少相貌不整的砖 头,实在没处用了,扔了又舍不得。大舅帮着想出一个办法: 在院中挖坑砌个地窑,既省了买土垫院子,又可以将就了这些 “杂牌军”,一举两得。房子院墙地窑都砌完了,墙角还有一 小堆“待岗”的砖头,它们肯定因为没被派上用场而生着闷气 呐。想想也是,在这个家中它们的资格可能是最老的,它们年 轻的时候,一定见过晚清的炮仗民国的枪子儿,一定见过身为 现顺瓷行掌柜的老太爷把一个头蒙盖头的小脚女子迎进堂屋, 一定洞谙这个家族的一切底细……这时候你千万不能不屑一顾 地扔掉它们,否则趁你不注意,其中两个二愣子一合计就会把 你的指头咬出血来。后来我们在院子当中挖了一口渗水井,把 所有的碎砖像现大洋一样埋了进去,在隐形的地下建筑中,它 们的处境虽然差些,但总算没离开这个家。
20多年后一天回老家,原来小村的地界儿已经被一个工 厂取代,门卫不让进。远远地再也望不见一点过去的痕迹了。 只好顺着长长的院墙失失落落地趟着杂草随便走走。终于在东 南角的废墟中看见拳头大小的一块砖头,上面还沾着一小块白 灰。我一下子就认出来一一这是我家东院房中的青砖,不仅那 颜色熟悉,更主要是糯米浆和纯白灰砌的房整个村子就这3 间!我的手有些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