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头是宝贵的东西。不论谁家的房子,梁和標粗壮,主人 过日子的心气儿就粗壮。在农村,到外地买木料的事情非常之 少,木头主要来源于土生土长的树木。一般来说,盼望树木成 材比盼望谷物成熟的意义会更加远大与庄严一些。谷子吃完就 没了,而家里的木头却象征着某种永恒。
不少人家盖新房的时日是由院子里的树木决定的。
在缺乏钢筋水泥角铁槽钢的农村,是木料,承担起支撑房 子和日子的重任。在随处可见的地方,木头们代表着主人的贫 富、尊卑和荣辱。谁家又打了崭新的板柜,谁家的姑娘出嫁又 陪送了一双樟木箱子,谁家又置了一挂槐木辕子的马车,甚至 谁家又做了一张三宝清漆罩面、木纹新鲜的炕桌……如此这 些,都会成为村里的新闻。用木头制做的新闻。
记事的时候,除了刨树根和砍树枝,生活没有见过什么所 谓劈柴之类的活计。生炉子先点着草和庄稼秸杆,然后上面填 上玉秫棒,再填上煤就得了。除了树枝、树根,用来烧火的木 头是非常有限的。在人们的概念里,木头无论大小,都应该像 钢铁一样被派上用场,不能随便填进炉灶。
庄里哪家有几棵树,跟哪家养了几个孩子一样清楚。谁家 无缘无故多出一根又长又粗的木头,无异于来了一位外星人亲 戚,消息会迅疾传遍全村。所以,偶有胆大的窃木者也总是先 把不是好来的木头埋在柴垛底下,任潮气滙蛀虫咬,等树皮脱 落面目全非了才敢请出来,在别人问起的时候支吾说:那个啥 ……你忘了?这不就是我家后院的哪棵哪棵的什么树来着吗? 放了好几年咧,再不使就快糟咧……胆小的干脆让亲戚拉走 了事。
唐山大地震之后,房子里的木头和木头家具像人一样,也 有不小的伤亡。在震后的几年中,木料身价倍增,成为那个特 殊时期最紧俏的商品——甚至有不少人托亲靠友买来几根上好 的松木標之后先在院子里摆放些日子,向左邻右舍亲戚朋友炫 耀一番再上房。1976年初冬,我家在震后想搬到丰南县城胥 各庄的姥家。当几辆马车装上木料砖石准备上路时,村里的两 位“文革遗老”勇敢地站了出来,拽紧骡马缰绳义奋填膺,硬 是要把车赶到大队部去!原因只有一个:木料不能出村。那意 思是地震之后,每家的木料都“共产”了,集体的宝贵财产怎 么可以随便外运呢?再说骡子还踩了队里的菠菜了呢!
那一刻,身为红小兵的我特别为父母感到羞愧:都是有文 化的人,怎么可以做这么对不起贫下中农的事呢?后来父亲耐 心地说明了自家每根房梁木標的来由和集体没有关系,木料不 许出村不能光凭嘴说大队也没广播等等。至于牲口踩了队里的 菠菜我可以赔可以赔……乡里乡亲的老少爷们儿要是没了一点 情面,大队再买化肥或哪家再短了肥皂碱面啥的,我就不好再 求在天津部队上的兄弟了……
家搬到县城,左掐右算,盖房的木料还是不够。那段时 间,我主要的任务就是跟大舅推着排子车赶集卖木头,想着是 卖了粗標买细標,这样才能将就着够使。但这事却始终没有如 愿,主要原因是价钱谈不拢,大舅在这一点上表现得很輩,现 在想来理解他了,心爱的木头想出手,像旧社会卖儿卖女,揪 心拉肝的不好受呵!
幸好后来上边为节约木材,让大喇叭广播鼓励建房户使用 大队“供应”的铁標,一分钱不用花,还白给做窗框、门框的 木料。因为节约了木料而得到了馈赠的木料,这样的好事后来 一直再没有碰到过。现在父母还住在那三间铁標的房子里,过 了二十多年,说起这件事还一直挺激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