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树
      放树,也是词典中没有的词语,属方言土语。伐树、砍树 这些词,感觉起来都不如放树听着舒坦。“放”字用在这里极 贴切,没有血腥杀伐之气,安然之中体现出了对植物生命的 尊重。
        放树是村里人对待植物最费劲也是最庄重的事情,虽然没 有繁缚的仪式,从大人的神情中可以看得出这些。也难怪,自 然五行之中,木就占了一席之地,在亘古以来的人类活动中, 木头像金属和粮食一样重要,房子、家具、车、船,什么离得 开树木呢?从小时候起,大人们就潜移默化地向幼小的心灵灌 输对树木的爱护与尊敬:小树郁郁葱葱蓬蓬勃勃是可亲可爱 的;大树仪表堂堂高高大大是可敬可畏的。小时候看大人放 树——是伐倒那些成材的大树。然后将它们派上急需的用场。 先是在树根下挖出可以行锯的凹坑一一尽可能把有用的树干留 得长一些,让锯口尽量靠下。但这样会使拉锯的人弯腰撅腱, 很累。但大人们愿意——这是一种必要、心甘情愿的幸福 劳累。
树是主人的固定资产,而且是不用通过主人的手就可以向 别人炫耀的财富;树是不用消费一日三餐的家庭成员,它恪守 家土,荫庇屋院,不离不弃。所以,要将一棵大树放时候,主人的眼神中会闪过些许潮湿的伤感。

       为了让这些高大的家伙按 照人们设置好的角度倾倒而不 至于伤着电线、房屋或庄稼什 么的。我们愿意在围观者嗔怪 又暗含欣赏的表情中变成猴子, 灵巧地攀上树去,解下腰间的 粗绳栓牢在树枝的杈上,然后 顺着绳子哧溜滑下来,引出一 阵阵哎哟哎哟的惊叹。
       开锯的时候,树没当回事, 它还自信地像一个叉着腰的巨 人结结实实地站在大地上,细碎而柔软的锯屑从伤口慢慢扩大 的嘴角溢出来,但那种疼痛仿佛不是来自树木而是来自一旁的 人身上。大锯没入了树根,扯动它的臂膀汗光油亮。越来越吃 力的时候,喘息声也越来越重了。拉绳的人们喊着号子向后倾 着身子。树终于摇晃起来——但它显然还拥有不少抵抗的力 量:远远拉绳的人们拉过去一点,马上就被大树一挺身子拽了 回来。树冠看见了人们劑趙、失态的样子和仰起茫然而无奈的 脸……
       树倒下去的时候,没有一点软弱和身体的弯曲(样子像电 影中的烈士)像一头豁给大地的样子。围观的人们骇然向后撤 了几大步,树梢才刚好没有扫着他们的鼻尖——树在倒下的时 候又陡然长出了最后一截!
       眩晕的天空旋即恢复了常态。一阵扑向这里的小风有些失 重,迅速填满了这个比柴垛更大的真空,它的惊喜之中显然挟 带着几丝不解与不安。像蚂蚁咬倒了一棵草,人们迅速围上 来,肢解枝枝杈杈。而孩子们雀跃争抢着树桩那个新鲜的王 位,在游戏那虚构的小小王朝中,只有它是唯一像样的道具。 于是那种沁凉的大地内部的气息顺着经常挨揍的屁股进入了身 体。而对于吃力攀上来的蚂蚁来说,这里是一个纯木地板的广 场,神仙画就的跑道还似乎涟漪般扩散着。
       在农村,谁家有几棵树,长到什么成色,比哪户有几只 羊、几头猪心里有数。而我留意最多的是田野中的一棵粗壮的 大柳树。在放学的路上远远望去,它特别像大地涌出的喷泉 (在春天,喷出嫩绿的水花)。它突兀,来得没有根由,像外 星人栽在那里的。
       在乡亲们看来,放一棵大树比杀一口猪重要,因为它预示 着一个家庭中即将开始的一项工程,不论是盖房还是打家具, 背后都隐藏着一件让人羡慕的一件大事。
       然而,地震破坏了这种秩序。由于建房缺木料,很多没有 成材的树都砍了,看了让人伤心。我们那个小村在搬迁的时候 伐倒了所有的树
       自打那以后,我就对放树有点儿过敏,不愿意看见。上世 纪80年代中期,我上班的铁路工区管辖的京哈铁路南侧245 公里处有一排整齐的杨树,特别是有火车驶过汽笛唱歌的时 候,那么多大同小异的树叶同时挥着小巴掌,煞是好看。后来 因为它们正处在铁道曲线上,树越长越大影响到了火车司机了 望。局长检査工作时发现了这个问题,一句话,几天就把几百 棵树都给放了。我们再到那里干活儿,眼前和心里那种空空落 落的滋味难受得让人说不出来。写到这里,我想起诗人大解的一首诗来,名字叫《铁路两旁大树被伐》
铁路两旁一下子空了
我突然觉得有些清冷
昨天路边还是大树遮天
今天已经一棵不剩
穿过低矮的地道桥
秋天从郊外刮来了凉风
也刮来了麻雀和薄云
在石家庄北部
高大的白杨躺在地上
细小的行人走在风里
我看见空气经过这个城市
毫无遮蔽地进入了天空
       现在城市管得严,放一棵挡路的小树都要跑若干部门交费 卡章。在南方某市我还看见为躲一棵大树,公路从两边绕过的 情形,真为人们对树的尊重而感动。我还是想说地震那年的事 儿,房都倒了,树们毫发无损,远远望去,村子似乎还站在那 儿。后来大树小树都砍了,残垣断壁袒露无遗,悲凉的心里愈 发空旷。
正如波兰诗人米沃什所言:在孩提时代,我们不知道,我 们对树木、河流和飞禽的爱也叫作爱。在我7岁的时候,我感 到,菩提树、橡树、枫树就那么存在着。现在,我知道,它们 有可能不存在,它们的命运跟人有关。我觉得米沃什的话,于 我,有一种惊人的默契。只不过仅仅需要把菩提树、橡树、枫 树换成柳树、杨树、榆钱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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